四點十四
每天都有意外在發生。車禍、塌方、煤氣管爆炸……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死於非命。
四點十四
耶馬
1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一個微雨的黃昏。
這是一條冷清的街道,夜色初降,華燈未上。雨水將柏油馬路沖刷成一面碎了千萬塊的鏡子,折射着世界上最後僅存的一點光亮。
也正是這一點光亮,讓他看到了那個女子。
她穿着一套復古式的荷葉裙,上衣下裙,象極了民國時期的學生打扮。纖細的手臂從大大的中袖裏探出來,交織在胸前,很無助的樣子,使整個人都顯得纖弱起來。頭髮鬆鬆的挽起,看那厚度,理應很長。
一個在微雨的黃昏沒有打傘的女子,獨立雨中,難免有些失魂落魄。她卻只那麼靜靜的站着,不言不語,偶爾也會走動幾步,卻只是邁着小小的步子,左右徘徊,清麗風雅。很有點“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意味。
蘇清陽就這樣看着,獃獃地,直把自己看得老了。
老了。他在心裏嘆道。什麼時候起,再也沒有過這種閒情逸緻了呢?想着,心裏便緊緊一抽來,彷彿一些熟悉的過往牽動了他久違的情懷。再去深追,卻終是不得要領。
索性什麼都不去想,只那麼輕輕鬆鬆地看着。看她靜立,徘徊。品味那種淡淡的哀愁。
他似乎從來沒有動過走下樓去遞上一把傘,這樣英雄救美的念頭。因為他忘記了這是活生生的世界,他以為,他不過是在看風景。隔着被雨水打扮得光怪陸離的玻璃窗,看到的奇異風景,與現世無關。
2
蘇清陽經營着本市一家最豪華的商場。在商場的建築上,他是下了一番心思的,整個商場的外觀,呈一條魚形,魚頭是化妝護膚品,魚身是家用百貨以及各類時裝,魚尾處,則是被承包出去的餐飲俱樂部。
商場的外圍,是滿滿一圈水池,帶着彩燈的噴泉,夜以繼日不知勞頓的激情噴洒着。
據說,這是他當年留學時結識的一名風水大師給的建議,寓意:如魚得水。也暗含了“裕祥”商場裏,那一個“裕”字。商場的效益,也當真如魚得水,風調雨順。
蘇清陽的辦公室,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只佔了魚鰓處的一小點位置。一面,面朝著那女子經常出現的小街,另一面,卻是本市最繁華的商業街。
日子,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唯一讓蘇清陽心裏有些隱隱不快的,是對面那幢十一層的珠寶行,開張了。不知會不會影響自己珠寶專櫃的生意。開業的那天,他也冒充顧客過去看過,那幢樓毫無創意地挺拔而起,象一個死氣沉沉的墓碑——有誰那麼耐心,為了從大同小異的珠寶里挑選自己最心儀的那一款,便一層一層地往上攀爬?
蘇清陽不由暗暗感激起那位老友,正是他特立獨行的創意,在驚艷之下,刺激了人們的消費。這本就是個奢侈品消費的年代。人們買東西,已不再只滿足生活所需便可,人們更在意的是面子。去“裕祥”購物,是一件多麼有面子的事。
離奇的事,卻悄然發生了。
七月的第一天,清潔工許媽早早地來上班,打開門,卻看到保安小劉直直地躺在大廳的地板上,象是睡著了。
許媽輕輕地上去,用拖把搡了搡他:“天都亮啦,還睡!小心被老闆知道炒你魷魚!”
半天,卻沒有動靜。於是蹲下身去細看。
片刻之後,一聲驚恐的叫聲破空而來,驚動了外面匆忙行走着的路人。
剎時,人山人海涌了過來,而後,便是警車的長鳴。
商品、櫃枱,兩扇可以進出的門,一切完好無損,沒有失竊。死者身上也沒有任何明顯的外傷,臉上,似乎略有些安詳的笑意,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法醫有些頭疼。死亡鑒定單上只好寫道:心肌梗塞。
小劉新婚的妻子找上門來,蘇清陽還不算個黑心的商人,痛快地支付了一筆撫恤金。路過大廳的時候,卻皺了皺眉頭,喊道:“這鐘怎麼停了?——老陳,找個工人來修一下。”
大廳兩旁那兩台歐式古典立鍾,真的一齊停了,指針,直直地指在4:14上面。
3
這年頭,每天都會有意外在發生。車禍、塌方、煤氣管爆炸。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死於非命。
商場裏一個小小的保安死於心肌梗塞,便算不上是什麼重要新聞了。連恐唯天下不亂的報紙,也只草草地一筆帶過,轉而是長篇大論地告誡市民應該少飲酒,多運動,去做常規體檢,避免一些隱在的病魔突然襲擊,帶走我們寶貴的生命。
一切,又歸復平靜。
蘇清陽走到窗邊。又是一個微雨的黃昏。她果然在。依舊沒有打傘。
她的頭髮果真很長,直直地披散下來,到了腰。
這一次,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連衣裙,腰身收得很好,玲瓏的曲線若隱若現。肩上,斜挎了一條金屬鏈子,鏈子的那端,是一款精緻的時尚提包。蘇清陽眼很毒,立刻認出,是上周他們主打推薦給顧客的“GL粉紅女人”。
蘇清陽微微笑笑:果然是小資女人的浪漫情懷。
4
7月12,裕祥的店慶,蘇清陽早在一周前就開始在報紙上打了整版整版的廣告:11日22:30之後,繼續營業,12:00—12日5:00,每半小時推出一個專櫃的半價搶購活動。
減價,一向是對顧客最有效的手段,那天商場裏人滿為患,大門的玻璃都被擠破了兩扇。
5:30左右,人們才漸漸散去。一些人抱着“搶”來的商品,滿意而歸,還有一些,手裏仍握着票單,卻因錯過了時間,而意興闌珊。
女洗手間裏,卻又傳出了尖叫。
這一次,是一位有六七個月身孕的女顧客。
發現她屍體的也是一位顧客。她顫抖着說:“等的人很多,可是這扇門從來沒有開過,敲門也沒反應。我氣不過,趁着隔壁有人出來,就沖了進去,爬上水箱向這邊看,卻看到她靠在水箱上……一動不動……”
羊水未破,胎兒沒有異常,死者臉上,同樣的無比安詳……
送走警察,蘇清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看着門外青白相間的霧氣,和地上因昨夜燃放鞭炮留下的滿地碎紅,心裏,實在不是滋味。
轉身,他卻似被釘在了那裏。
他看到,鍾,又停了。
5
這幢商場的古怪,開始有了各種版本的傳言。
最逼真的版本是說,第一個死的人,並不是小劉,而是他蘇清陽蘇總的前任女友。那時候裕祥還沒有正式營業,她因為蘇清陽的始亂終棄,從他的辦公室里,打開窗,跳了下去,腦漿濺了一地,據說死相非常慘。現在,她終於回來索命了。
前女友?蘇清陽有些懵,我什麼時候有過一個前女友?
對了,我談過戀愛嗎?我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黃昏。有雨。走到窗前。
她着了一身素白的戲服,揚起水袖,旁若無人地當街唱起。
明明隔得很遠,蘇清陽卻聽得真切,是《嫦娥奔月》的唱段:
“輕飄飄,身若游雲慢扶搖。千萬縷情絲,夜難消。忍情郎,偷服下仙丹望天宮飄渺。可嘆是人生苦短,過眼雲煙。卻又道只羨鴛鴦不羨仙,生若能共枕同眠,又何必天上人間,苦纏綿。”
“曉月。”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自他口中喃喃跳出。一道白光在腦中閃現,他似乎記起了很多,可一轉眼,卻又成空白。
那女子轉身,站定,水袖一揚,搭在腕上,向著他的方向做了一個謝幕的姿勢,而後,高度旋轉着沖向馬路。
“嘎——”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將他驚醒,她已倒在了地上,鮮血,瞬時在她身下綻開。他急急地衝下樓去。
沒有。什麼也沒有。沒有汽車,沒有屍體。
蘇清陽蹲下身,伸手,在剛才女子倒下的地方摸了摸,又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只是乾淨的雨水。
剛才在這唱戲的女人呢?他問路邊那個報亭里的大媽。大媽詫異地看着他,搖了搖頭。
蘇清陽極為納悶。難道一直都是我的幻覺?
他抬頭,看了看自己辦公室的那扇窗。卻隱約看到了一個黑黑的人影站在窗后,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偶爾,還有一明一滅的火光閃現——是他自己手裏的雪茄?
蘇清陽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回到辦公室,再向下看去,她卻又出現了。手裏捧着一把劍鞘,向他翩翩走來,柔聲說道:“劍並不想殺人的,它只想歸鞘。”
蘇清陽張大了嘴,一聲慘呼破喉而出。
6
雲士川來的時候,蘇清陽正萎靡地縮在沙發上,面前,是滿滿輔撒開來的舊報紙。那上面,到處都是有關他蘇清陽的花邊新聞。
雲士川問:你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雖然他曾經不願意去想,甚至竭力排斥。可是面對事實,他不得不重新挖出那段痛苦的回憶。
那時候,他剛留學歸來,接管了父親的產業,大膽地將投資重點轉向商場的經營,並請來雲士川與他一同規劃。當真是意氣風發。
他的確有個女朋友,叫茹曉月,是市劇團的台柱。可是年少,難免輕狂,面對那些主動投懷送抱的如林美女,他無法把持。或者,根本懶得把持。
那天,曉月以為他加班,溫柔地送來宵夜,卻看到他正在辦公室里與別的女人糾纏在一起。他也看到了她,整了整衣服,向那女人揮了揮手,女人,便從容地走了出去。
那時的他,沉默倔犟,他擁有得太多太多了,從沒有想過,某一天會真的失去什麼。
他以為分手,不過是女人們討寵時欲擒故縱的一個小小伎倆。
可他沒有想到,她跳了下去。當著他的面,跳了下去。
就當她站上了窗檯,悲哀地看他的時候,他也只不屑地冷笑着:為我這樣的男人,值得嗎?
他甚至沒有動手去拉一把。他沒有!
她就這樣從他眼皮底下跳了下去。輕盈得,象是一枚折翼的蝴蝶。
你想讓我怎麼做?雲士川問。
我不想怎麼做,欠她的,我該還。我只希望找個方法告訴她,如果要我陪,我心甘情願。不要再傷害那些不相干的人了。
雲士川沉吟着,來回踱步,從一扇窗前,走到另一扇窗前,突然停了步。
咦。他說,這裏什麼時候蓋了座這麼高的樓?
7
夜,已經很深了。雖然已經打烊,“恆泰珠寶”幾個字上,卻還是霓紅閃爍,不肯浪費絲毫打招牌的時間。
雲士川帶着蘇清陽走到商業街上,抬腕看錶,正是4:14。
你看這樓,直挺挺地,多象一把劍。雲士川說。再看這影子,這個時間,月亮已經緩緩下落了,把這樓的影子拉得很長,正好映在你商場的魚身上。你這盛極一時的“裕祥”商場,倒成了他“恆泰珠寶”案板上的魚肉,任它宰割啊!
這本來只是一個傳說,可是當雲士川再次向自己說起的時候,蘇清陽卻隱隱感到了其中的些許真實。
傳說,恆泰珠寶下面的那片土地,原來是一個亂葬崗。說是亂葬崗,其實也沒有一個崗那麼大,只是一個比較大的坑。
相傳在抗日戰爭其間,日軍侵佔了這座城市,並進行了一場屠殺。雖然沒有南京大屠殺那麼規模巨大,卻也是同樣的慘絕人寰。後來不知道是什麼人,收拾了街上那些已經無法辨別身份的散屍,在這裏挖了一個大坑,把他們一齊埋了進去,以為可以入土為安。
那時候,男人們大多保家衛國,上了前線,遭遇屠殺的,自然多是老幼婦孺。據說這些人死後的怨氣格外重,靈魂會在世上久久徘徊,不願離去。所以這片土地,也就成了大凶之地。
好在多年過去,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只不過這片凶地,一直無人敢碰,後來開動了建造新城區的工程,將這條街建成了本城最大的商業街,才將那個大坑填平。只可惜,不管商業街上其它地皮價格如何一路高漲,那塊地皮的價被一次一次削得多低,也無人問津。——即使只是個傳說,又有誰敢拿生命來冒這個險呢?誰都知道,鬼神這些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而遠之,總是最好。
直到一年前,一個神秘人物拍下了這塊地,興建起現在的恆泰珠寶。並且將大樓築成了一個墓碑的形狀。一來,是為了安撫亡滅,二來,卻又以一柄利劍的形式,將邪氣全部逼到了對面的裕祥商場。
凶地,成了福地,而被邪氣所逼迫的地方,卻註定要被怨靈所擾。4:14,正是黎明將至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正是怨靈們最佳的活動時機。
真不是東西!蘇清陽憤怒道,原來是他和我玩了風水上這麼個小把戲。
呵呵。也怪不得別人。自從你這商場建成以來,這條街上別家的生意就越來越難做了。他若不用這方寶劍鎮住你,恐怕也難存活啊。在建築上玩風水的門道,本來就是聰明人才留的心眼。再者,這麼便宜的地皮,誰會不動心?
那我應該怎麼破解?
常規的辦法,是避開劍峰,也就是說你的商場要重建,把魚腹處讓出來。不過,這樣代價也就太大了,而且,魚不成魚,你就不能再“如魚得水”了。
那不常規的辦法呢?
雲士川走到他面前,凝視着他,緩緩道:曉月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劍並不想殺人的,它只想歸鞘。”她不是來報復你的啊。她只是看到了你的危險,冒着魂飛魄散的可能,也要現身,來提醒你。
她……蘇清陽喉頭哽咽。她還會來嗎?
誰知道呢?雲士川說。最後見她那次對你唱的《嫦娥奔月》,也許就是告別。
蘇清陽聽着。怔怔的。已是淆然淚下。
8
不久之後,“裕祥”商場從頂層到三樓,魚身之上,斜斜地拉起一道凸出的廣告位,上面排列着俊男美女的廣告形象。遠遠看去,象是游魚生出了翅膀,又象,是一柄奢華鋥亮的劍鞘。
商場裏,型男索女來來往往,又恢復了先前賓客盈門的熱鬧。關於不久前這裏發生的幾起古怪案件,似乎早已被人拋諸腦後。
偶被提起,也只會引來些許嘲笑:巧合。巧合你懂嗎?什麼年代了,還這麼迷信!
一切,都象往常一樣簡單地重複着。唯一被改變的,也許就是那個已經回復了記憶的蘇清陽了吧?那個曾經花天酒地,不懂珍惜的男人,恢復記憶后,卻異常地潔身自好起來。據說,他還曾經帶着前女友的遺照,在網上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併發誓,終生不再另娶。
很多個微雨的黃昏,蘇清陽都會習慣性地走到窗邊,看着那條清冷的街,獃獃出神。
他多麼希望,馬路的那邊,會再次出現那個熟悉的身影。
雖然,他並沒有想好,他應該先說對不起,還是,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