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第四章(2)

晚間的空氣不冷不熱,很舒服,臉上輕輕痒痒有點風。北京的風一向是被人談虎色變的,而在春去夏猶清的五月,也變得溫柔乖順了。可徐五四真沒興趣逛公園,上午坐了五個小時火車,中午打了半場育運球:F平又漸使從長、和香吵’了—統美是精疲力盡了。他恨不得能馬上爬到床上再也不起來。

杜麗明顯然也沒有逛公園的心情,大概只是想給自己的身心尋個清靜罷了。他們漫無方向地沉默地往前走。背對着夜幕下輪廓沉重的天安門城樓,穿過幽暗而造道的曲廊,經“來今雨軒”,過“五色土”,一直走到兒童遊樂場。哦,遊樂場……。觸景生情,壯麗明突然抽泣起來了。

“怎麼了?別這樣。”徐五四手足無措。

“沒什麼。”杜麗明用手絹不住揉着眼睛,好一會兒才低回地說:“我就是,就是覺得鄭媛太可憐了。”

“人死不能復生,你這樣管什麼用……”他笨拙地勸着。

杜麗明擦乾眼淚,深深吸了口氣,沒說話。

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杜麗明開口問:“聽說你把鄭媛爸爸

“你怎麼這麼不通人情呢?你難過,人家不比你還難過?你這不是往傷口上撒鹽嗎,沖你這麼個熊脾氣,將來誰能和你處得來?”

他知道她這話的意思,也許正因為杜麗明自己就是個脾氣大民所以才更忌諱他的脾氣也大、他沒答她的話,心裏一點像給也沒有。杜麗明又把話題轉開了。

“你們搞得怎麼樣了,兇手倒底能不能抓住?”

“不知道,現在根本不讓我管這個案子的事!”

“就為你罵了人?”

“誰知道!”徐五四突然竄起一股無名火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我沒按隊長的意思辦,他就擠兌我!”

“那你為什麼不按隊長的意思辦,你們公安局不是講究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嗎?

別老以為你自己什麼都對。”

“有個人替朋友保管了一輛摩托車,並沒有證據能說明他知道這輛車是偷來的,可我們隊長硬要定人家窩贓罪,我就不同意。反正我跟那人非親非故,連模樣都沒見過,沾不上袒護包庇的嫌疑,要不是為了維護法律,我管得着嗎!懊,現在天天叫下面依法辦事,結果你們當頭兒的反倒帶着頭亂來,憑什麼?”

“你說摩托車……?哎,我表哥就替人家存過一輛摩托車,派出所找他問過好幾次了,那意思也是說他窩贓。我說了,你窩了就承認,沒窩就別瞎承認,人家派出所還能憑白冤枉你呀!”

“你表哥?幹嘛的,叫什麼?”

“房修公司的,叫葛建元,就是草字頭那個……”

峰的一聲,徐五四愣住了。

葛建元是杜麗明表哥的事,徐五四隻對於英雄一個人說過,誰料沒出三天,不光他們組裏已是人所共知,甚至在全隊也不是什麼秘聞了,連行政科管換飯票的老鄧都大驚小怪地問過他:“怎麼著,聽說你們的案子上有個工作對象是你親戚?你小子護着他呢吧!”

散了會,尋着個辦公室沒人的空子,他把於英雄給拽住了,惡狠狠地壓着聲音說:“你個漏勺嘴,以後我還敢不敢和你說事了!”

“怎麼啦?”

“裝什麼糊塗,葛建元是壯麗明表哥的事,你不滿處嚷嚷去,怎麼會這麼多人都知道了?”

“嘿——,上有天,下有地,我他媽給你往外嚷嚷了一句,我是這個!”於英雄伸出一隻手,巴掌朝下,五指乍開,做了個王八的形狀。

他看慣了於英雄涎皮賴臉,卻很少見他這樣起急白臉、賭天咒地,如何能不信他呢。

“……是他女朋友的表哥嘛,人要是想老婆急了眼,誰還管你什麼紀律不紀律呀,真是!”

“那也不能拿工作當交易啊,‘文化大革命’過來的這批年輕人呀,你算沒法……”

看見他進來,他們尷尬地收住工各色的下巴顏,,任憑她找荒地似的把發文本在桌上摔得砰砰響,全都裝聾做啞埋頭各干各的事。他真是一肚子惡火無泄處,那會兒誰要是站起來申斥他一句,誰就能當他的出氣筒!

舌頭片子壓死人,他背不了這種不明不白的黑鍋。他要在隊裏,在會上,把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是非曲直,當面鑼對面鼓地擺出來。不錯,葛建元是壯麗明的表哥,他不否認,可就算是杜麗明的親爸爸,和他徐五四又有什麼相干!他得講清楚,他徐五四千公安十年了,有過一件河私舞弊的事沒有!不信可以到他原來的派出所問問去,他從沒箱害過一個好人,也沒包庇過一個壞人,面對着公安人員八大紀律、十項注意,他問心無愧!可事情討厭就討厭在,對那些不負責任的議論,人們說了也就說了,聽了也就聽了,並沒有誰會認真地跑來向他核對究竟,他要是一本正經地挨個兒去做通說明的解釋,不但滑稽可笑,而且豈不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了嗎?那才真是所謂“越描越黑”了,他不能那麼冒傻氣。最好的辦法,最順理成章的方式,就只有等到隊裏研究這個案子的時候,他把前前後後,是是非非,都說出來。反正對這些流言蜚語,他一來沒那種眼不見為凈的涵養,二來也不想當個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的受氣包。

他去問過組長:‘噶建元的案子到底怎麼著?老這麼種着算怎麼回事?”組長卻反問他:“凌隊長怎麼和你說的?”“說以後找齊了人專門研究。”“那就等他回來再說吧,這案子是他親自抓MS”

他也去找過段副隊長,“鄭媛案不是缺人嗎,缺人為什麼不讓我參加?”殷副隊長說:“你冷靜啦?”他說:“我的檢查不是早就交了?”“啊,你當一份檢查就完啦?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號的,人家再有多大毛病,畢竟是有喪子之痛的,就說是人之常情吧,這時候也該安慰安慰人家才是道理,哪有張嘴就罵的?老百姓尚且懂得為人處事不能那麼橫,你一個公安人員,憑什麼沖人發脾氣!你惹完婁子一轉身沒事了,你知道人家受得了嗎?知道周圍群眾是什麼反映嗎?跟你說吧,人家的意見大了!”

這事,徐五四理虧,當然不能犟嘴。“那您說怎麼辦吧,給處分也行,反正不能不讓我工作。”

殷副隊長未置可否地搖搖腦袋:“上次隊務會研究定了,你得登門道歉去。至於能不能參加這個案子的工作,等凌隊長回來再說吧。”

凌隊長為一個倒運黃色錄像帶的案子,帶着於英雄去瀋陽了,徐五四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來,一來他無論如何得爭取參加鄭媛案的工作,二來葛建元這檔子事也想趕快圖個了結。另外,他的表還一直扣在凌隊長的辦公桌里呢,這些天,無論他怎麼口破唇焦地跟媽解釋,媽還是疑心那表早叫他給鼓搗丟了,動不動就跟他犯急。,

這天下午快五點了,他接了一個電話,是壯麗明打來的,約他下了班到崇文門的便宜坊飯店去。

“便宜坊,幹嗎?”

“不幹嗎,請你。”

杜麗明沒多說就把電話掛了。

下班以後,徐五四匆匆忙忙換了件便衣,騎上車子直奔崇文門來了。他記不清這是不是壯麗明頭一回使用他這個電話號碼,過去一向是他打電話找她的,如今談情說愛,真跟電影裏演的一樣,女跑男追,已是約定俗成的公式。何況壯麗明的脾氣,就是真喜歡上誰,也絕不會上趕着去追,她是那種端着架子等男的追她的主兒。

今天抽的是什麼瘋?又打電話,又請吃飯,他的生日?早過了呀。

趕到便宜坊飯店,杜麗明正推着自行車在門口等他呢,見了他就不耐煩地說:

“怎麼才來?我還以為你闖紅燈,叫交通警給扣了呢_今天街上查得持嚴/’

看着壯麗明推起自行車,邊說邊往馬路沿走,他才知道她並不准備在這兒打牙祭,便問了一句:“上那兒?”

“跟我走吧,反正今天保准讓你吃上烤鴨。”

杜麗明率先騎上車子,領着他往南,又往東,不大會兒進了一片樓區。他跟着她把自行車鎖在一個樓門口,上了二樓,見杜麗明敲門,他問:“這是誰家?”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天色已經全黑,樓道里沒燈,暗得看不清人的眉眼。樓梯拐彎兒的地方肯定難了太多的東西,五四上樓時撞在上面,八成蹭了一褲子灰。房門開了,屋裏的日光燈很刺眼,把開門的人襯出一個近黑的輪廓。徐五四隻聽到一迭聲的“請請請”。是個男的,嗓門挺粗。

這是那種單居室的小單元,門前的過道很窄,只有一個人轉腰的容量,還被凌空晾着的幾隻襪子、褲權之類的東西攔做兩半。徐五四一走進來,立刻被一股子酸不溜丟的氣味罩住了,像是被窩兒里才有的那種惡臭。走進房間一看,更亂,制覽一圈,又實在沒幾樣家什,床、桌子、櫃,一看就知道都是自己打的,樣子俗、活兒也粗。牆角斜着一捆用鐵絲攏起來的木料,旁邊還放着幾隻矇著厚厚灰塵的紙箱子,紙箱子上歪斜着一個同樣塵封的大魚缸,魚缸里沒水,卻塞着一個竹皮扦的舊鳥籠子。

主人手裏拎着掃把,正在掃地,地上煙頭狼藉。杜麗明一進來,就大叫有味兒,埋怨為什麼不開窗子。

“這木,我也才回來嘛。”主人用掃帚招呼五四,“快坐快坐,別春華乙”

徐五四這時才把他看仔細了。這人的歲數和自己差不離,身板兒卻粗壯得多了;而在那顆大得出了號的腦袋上,頭髮卻留得很短,一根根小針似的立着;一對濃濃的眉毛更是粗糙觸目,象是現貼上去的兩片乾草,線條分明的下巴則颳得青竟讓人看了不怎麼舒服。人就是這樣,要是長得太過“丈夫氣”,反倒近於凶野了。

杜麗明打開一扇窗戶,然後轉過身來沖五四笑了一下,“不認識吧,我表哥,葛建元,今天就是他做東。”

“啊”徐五四愣在那兒了。在這一愣之後,他心裏猛然暴躁起來,覺得自己簡直就象個牲口似的,被壯麗明隨意地哈喝來唁喝去,而自己的主意卻一點不被她當回事。誰叫你領我上這兒來的!誰叫你領我上這兒來的!他已經非常確切地感覺到胸口上的那團無名火,正在一拱一拱地往上頂!

“坐坐坐,”葛建元殷勤的笑模樣跟他那兩片粗眉毛一樣,就象是剛從別人臉上偷來的,和他那付“硬漢”式的尊容完全對不上號,連那客氣的聲音也顯得過分裝飾:“便宜坊太擠了,要等上座兒,人家也該到點關門了,還不如買回來家吃清靜呢,真的,我就愛清靜。”他匆匆忙忙用掃帚又在地上划拉了兩下,便張羅着和壯麗明擺放桌子板凳。

杜麗明不知從哪兒拿出一隻拳頭大小、古色古香的玉石怪獸來,端在手上玩味着。

“哎,表哥,這是什麼玩意兒啊,玉的?”

“哦,哦,這是人家的,假玉。快來搬桌子吧。”

杜麗明又把那圖騰似的無名獸對着燈光看了一會兒,才興猶未盡地放在五斗柜上了。

看着葛建元在桌面上擺了三副碗筷,徐五四板着面孔,說了一句:“你們自己吃吧,我吃過了。”他與其說是給葛建元難堪,不如說是跟壯麗明賭氣。

葛建元稍微怔了一下,轉瞬之間又恢復了笑態,“你別運了,這才七點多,你吃什麼啦,怎麼著嘿,不是瞧不起我吧?”

杜麗明卻凝聚起一腦門警惕,在他臉上審視了一下,問:“你怎麼啦?”

“沒怎麼,我在路上吃過了。”

杜麗明的眼睛瞪起來了,“怎麼回事你,幹嗎這麼不痛快?在單位里不順心,別滿處亂撒氣呀!”

反倒是葛建元打起圓場來了,“哎,得了麗明,你趕快到廚房去把鴨子端上來吧,那麼厲害幹嘛,五四兒頭一次來,這是跟我見生。”他在五四的名字後面故意加上了一個兒育,透着就那麼親熱。

看着社麗明老大不滿的樣子,徐五四隻好悶悶地坐下了,心裏卻彆扭透了。在杜麗明去廚房端烤鴨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跟葛建元說。

烤鴨端上來了,金油閃亮,白煞煞的蔥段整齊地碼放在小碟里,旁邊還放着深紅色的甜麵醬,荷葉餅大概剛在火上捅了一下,端上來還冒着熱氣呢。葛建元說還準備了幾樣小菜,跑到廚房裏收拾去了。趁這功夫,杜麗明沖他問:

“今天又和你們隊長不痛快啦?”

徐五四的目光在她臉上怨烘烘地停了片刻,才說:“領我到這兒來,事先怎麼不和我商量一下?哪怕你跟我言語一聲也好呀。”

杜麗明嘴巴動了半天,沒說出話來。五四明知道這種指責的口氣會叫她的自尊心受不了,可他自己氣起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公安人員呢,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

“葛建元和我們案子有關係你知不知道,我怎麼好跑到他這兒吃吃喝喝呢?”

“哎——,你不是說我表哥沒問題嗎?他要有問題,別說你了,我也不會跟他有來往。人家今天不過是想謝謝你,一片好心,你也別太叫人過不去了。”

“謝我什麼?你把那件事告訴他了?咳,瞧你這張嘴!”

這時,葛建元兩手端着三四個盤子進來了——油炒花生米。松花蛋,還有豬頭肉。他們不再往下說了,徐五四還是第一次對杜麗明這麼橫鼻子豎眼睛地說話,所以一肚子氣似乎也消了大半,他也不能太叫麗明過不去了,葛建元畢竟是她從小相熟的表哥呀。於是他臉上的氣候不再那麼冰冷,甚至還站起來去接了一下葛建元手上的盤子。

葛建元又哈腰到床底下拿酒,“五四兒,喝啤的還是喝白的?”

他擺了一下手,“我不喝酒。”

“嘿,男子漢大丈夫,不喝酒?來來來,不喝不夠意思,今兒嘿,我奉陪到底,咱們同醉!”

他皺着眉,他聽不慣葛建元這種油里巴卿的腔調,可還是強迫自己用一種平淡的聲音回答:

“我真不喝。”

“算了,表哥,喝個酒,幹嗎還求爺爺告奶奶的,他不喝你喝。”杜麗明看也不看他,在自己和葛建元面前各擺了一隻杯子。“給我來點啤酒,一點啊。”

都落了座,葛建元高聲勸菜,“來,吃吃吃。”並且率先大嚼大咽起來。

徐五四動作機械地夾起一粒花生米,放進嘴裏,卻不辭其味。他把筷子放下,眼睛被迎面牆上掛着的一幅油畫猛地刺了一下,那是個半躺在床上的全裸體的外國女人。這畫和那些傢具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極不高明的自製品。葛建元注意到他的視線,也扭過頭來看了一眼,解釋說:

“維納斯。”

杜麗明說:“表哥,你一個大小夥子的卧室,單獨掛上這麼一張畫,實在不好,快拿下來吧,我看着都難受。”

“世界名畫,外面都有賣的……”

“掛世界名畫也得講究場合環境,對不對?就沖你這豬窩似的地方,掛這畫就不順眼,聽見沒有,拿下來!”

徐五四卻帶着毫不信任的冷笑,問:“你怎麼知道這是維納斯,是你畫的?”

“我哪兒有這個本事呀,是一個朋友畫了送給我的。也他媽不白送,搓了我兩頓飯呢,一頓新僑、一頓華都,操!也不便宜。

徐五四扭過臉對杜麗明說:“怪不得,這兩年維納斯見多了,可還沒見過這麼色相的維納斯,原來出自這類手筆。”

杜麗明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犯牛脖子呢,所以沒搭他的茬。葛建元很尷尬地哼哼兩聲,還是表現出極大的肚量,“好好好,你們不樂意看,我拿下來。”他嘴裏一邊嚼着,一邊起身把畫摘了下來,反扣着靠在櫃櫥邊上,然後解嘲地笑道:“咱那哥們兒是業餘的,畫得水平不高,水平不高。”拿菜刀來,該把鴨皮片下來了。”

“我這兒有刀,”葛建元從褲兜里掏出一隻個兒不算小的彈簧刀,啪地打開,就用它來片鴨皮,油膩膩的鴨皮迎刃而落,看得出,那刀子是相當鋒利的。徐五四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來,吃!”葛建元張張羅羅,片完鴨皮又把荷葉餅、蔥、醬一勁往徐五四這邊挪,“我專門挑了只大個兒的,一隻就十五塊六毛八,你們就甩開腮幫子吃吧!”

徐五四用荷葉餅包了一塊鴨皮,很不是味的吃了。他只盼着

能早早地結束這頓令人尷尬的晚飯。看看葛建元,這傢伙吃相很

粗,自斟自飲,興緻極高,把新開蓋兒的一瓶竹葉青幹下去一大

半,沒一會兒功夫便酒酣耳熱的有幾分醉相了。

“嘿,”他搖晃着手裏的酒杯,把一張通紅的桔皮臉湊近五

四,“咱們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今兒我得好好謝謝你。”說完,

咕略,把酒吞下去,然後把光光的杯底兒亮給五四看,油嘴裏還

打了一個異常響亮的酒嗝。

五四冷冷地說:“我不用你謝。”

徐五四身上象燒了火,象受了侮辱似的那麼難受,難怪隊裏

的人們都知道他和葛建元的這層關係了,一定是居委會聽了這小

子的胡吹,通過派出所反映到分局去的。這種無賴是什麼話都吹

得出來的。他胸口上一下子凝聚起一團惡狠狠的反感和怨氣,忍

不住把筷子往下一搭。

‘噶建元,我和麗明不是你那幫哥們兒,今天一塊兒吃飯,

都正正經經說人話行不行?交朋友,可以,可就沖你這麼一副腔

調,一來我交不起,二來,這話就難聽了,你也不配!”

他正色直言,把葛建元弄得很狼狽,一臉僵笑,“五四兒,

幹嘛呀,今兒可是我請你,別撕我臉呀。”不知是醉了還是火兒了,他的話直直抖。_

徐五四盡量讓自己放得平靜,說:“這頓飯,啊門也講清楚,麗明事先沒告訴我,我也沒給你辦事,沒資格受請,該多少錢,我還你。”這麼說了,他肚子裏的怨氣還是泄不出去,便又加了一句:“我是看在麗明的面上,才坐在這兒的。”

“你甭坐在這兒,你走呀,滾!”葛建元本來就不會有那種涵養,這一醉,再也顧不上裝相了,脖子上紅筋暴露,油乎乎的嘴巴咧着,“給你臉你不要臉,你當我待見你呀,你不就是分局的嗎?老子行得正走得直的,不怵!你滾,滾蛋!”

徐五四激動起來廠‘告訴你,嘴巴可乾淨點。就沖你這樣的,要是知道馬有利那摩托車是偷來的,也會幫他藏起來,你會的!你這種人,有條件就會犯罪。”徐五四指指桌上的彈簧刀,又說:“公安局收繳兇器的通告看了沒有,為什麼不交?”

“我,我,”葛建元猛地站起來,把桌掀得沈咪響,一把抓過那把刀子,罵了一聲:“我我找他媽宰了你!”

“你們要幹什麼?”杜麗明尖聲大叫,從他們一吵起來,她的臉就是鐵青的,不知是恨五四還是恨葛建元,端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你們還要動刀子,你們還要動刀子!”

徐五四壓着火兒站起來,說了一句:“麗明,我在下面等你!”拉開門走出去了。

如果繼續呆在那間屋子裏,他不知道會怎麼樣,打起來?出人命?誰知道兩個小夥子急了眼會幹出什麼事來!

站在樓門口,微微有涼風吹來,他張開嘴大吸了幾口氣,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可胸口卻激動得止不住略步地跳。周圍很暗,很安靜,也許是剛剛從一場暴風雨中走出來,過分的安靜反而使人有點難耐。他拚命尖起耳朵,想捕捉從遠處的馬路上隱隱飄來的喧囂聲。現在幾點了?

杜麗明很快從樓上下來了,看也不看他便去推自己的自行車。他也沒急着說話,等他們默默地騎車轉出了樓區,來到明亮的大馬路上,他才訕訕地湊了上去。

“你這表哥,也太叫人看不慣了,和他在一起,我一分鐘也忍木下去。”

壯麗明不說話。

“你生我氣了吧?我這人就是脾氣不好。”

杜麗明仍舊不說話,也不看他。他這時才感覺出事情有點嚴重,今天顯然是過分傷了杜麗明了。可他匆忙間又不知道該找個什麼詞兒來彌補一下,挨着她默默地騎了一會兒車,快到十字路口了,才慢瞞着問:“咱們上哪兒?送你回家?”

這回壯麗明說話了,眼睛仍舊不看他。

“你走吧,以後別再來找我了,我受不了你這樣的。”

胸口又跳起來,他辨不出她是賭氣還是認真的。“你別生氣了行不行,怪我不好行不行……”過了十字路口,他仍然隨着她,往她家的方向騎。

“你不用送我了,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也不是說你今天罵了我表哥,他現在這個樣子,是該罵,我是說你這脾氣,咱們倆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她是認真的,冷靜的,命令式的,毫無餘地盼…

徐五四的車子沉重地慢下來,獃獃地看着壯麗明一個人朝前騎去,越騎越遠了。

他腦子裏胡亂地閃過一個念頭:

第八個是銅像……

回家的路上起了大風,他推着自行車進院兒,地上呼地捲起一片土來,麻麻地撲了他一臉,啤!

小屋的窗戶上,滲着暗黃的燈光。他的家,連燈光都是寒酸的。媽正在那片iCh巨昏欲睡的燈影下眯部又紉作,天都這麼確_了,……媽真是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命。他沒去幫她,進屋便逕自走到自己的床邊,很重地坐下來。

從他一進屋,媽就放下針線,目光隨着他,看他坐下來一語不發,才忍不住問:

“哪兒去啦?”

他一仰身躺下去了。

“嘿——,你這是怎麼啦?連話都問不出來啦?大老晚的你上哪兒去啦?吃了沒有?”“吃了。”他低聲咕唱一句。

徐五四不想說話,他沒一點心思說話,他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這片暗影里,只有牆壁和他,把身心超脫到沒有生命的冥冥世界中去,可是媽偏不讓他安靜,“你這是犯哪門牛脖子啊?”她索性走過來,一隻熱乎乎的手掌突然貼在了他冰涼的額頭上,“病啦?還是跟麗明吵架啦?”

他還是一動不動,直到媽的手掌挪開了,才用低低的,彷彿是怕媽聽見的聲音說:“我們吹了。”

“啊?”媽嗓子眼兒里直哆噱,“你和麗明吹了?”她的聲音忽然變得膽怯、小心,甚至還帶着點拚命做出來的笑意。在這瞬間媽也許還指望他是窮極無聊逗悶子呢,可她馬上就能從他鮮明的臉色上看出真情來。他一動不動,等着她的聲調陡陡地拔起來,尖尖地吊上去,就象是眼盯着一個冒了煙兒的手榴彈,憋着氣等着它炸開。

“你起來,你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沒有真話?成心不叫我舒坦是怎麼著,唆!”

媽媽的火兒一爆出來,他反倒松下氣來,很快,所有的委屈、悶氣,一下子頂到了舌尖.頂上了腦門,身子彷彿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怎麼就虎虎地坐起來,破着嗓子喊了一聲:

“你嚷嚷什麼!”’

媽弄得一怔,立刻用嘶啞的聲音拚命壓過他:“養活你這麼大,養活你這麼大,你憑憑良心!”

他搞不清媽要說什麼,可是看着那張哆哆噎噴的老臉,心忽地就軟下來了,嘴裏咕喀了一句:“有話說話,幹嘛那麼大脾氣,又不是我樂意吹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說好,看我今兒跟你有好臉沒有?”

“她,她,”五四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說得清,“她領我上葛建元那兒去了。”

“葛建元,她表哥!”

“表哥怕什麼,又不是別的,嗅,含着跟你交了朋友,連表哥都不能見啦。”

“咳,跟您就扯不清楚嘛,葛建元是流氓。”

“你少擺臭譜,跟誰扯不清楚?麗明那孩子是學校老師,能跟流氓措葛嗎?”

“他一身子流氓味兒,我是幹什麼的,還能看不出來?”

“就算是流氓,礙你們倆什麼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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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於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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