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吾願吾親愛之青年,生於青春,死於青春。—李大釗
也許我真的瘋了。
上火車的時候,站台上的鐘響了一下。往常這會兒你照例該起床了。你起來見不到我,必定先習慣地走進廚房,可你看到買菜的籃子還端端地掛在牆上,——今天是春節,沒人會這麼早就起來上菜市場。接着你拉開了屋門往外瞧,院子裏空空的,很冷,你縮回身子,這時你就會看到門邊桌上的那張字條了。
繼平,我完全想像得出你的吃驚和憤怒,也許你此時正在痛哭流涕地大罵……,這些年你見慣了我的優柔寡斷,你不會料到我能在一秒鐘之內把多年纏繞身心的所有可見和不可見的縹紛一刀割斷,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自己的麻木,讓社會的輿論、自己的臉面、親朋好友的警勸,統統見鬼去吧!我終於邁開了實際上已經醞釀多年的腳步,在這年關寒冷的黎明,踏着紅紅綠綠狼藉街頭的鞭炮的紙花,和你,和我們這個家,和這些年庸俗寡淡的人生,不告而別,奔我日夜思念的這個地方來了!
啊,茶淀!我終於不用藉助模糊的夢境,而是真真切切地見到了你!
夢境中,你是一片蒼蒼的綠色,潮濕、悶熱,又迷人,又殘破。可在這乾冷乾冷的嚴冬,在經歷了改朝換代,幾許寒暑的今天,你該是什麼樣了?
繼平,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按捺不住說起這個地方,“茶淀,那不是關勞改犯的監獄嗎?”你一向多疑、敏感,也一向不肯忍耐。終於有一天,在我們又一次爭吵時,你突然衝口而出:“到茶淀找你的情人去吧!”儘管那天你喝多了,控制情緒的能力十分低下,但這句話仍然使我意識到,那次的爭吵已開始把我們的關係升級到一個真正不幸,也是或遲或早總會到來的轉折點了。那天就註定了今天!
茶淀,我不是今天才認識你,我那幼稚而又深沉、強烈的愛,就在當年短短相識的瞬間,留在你那泥濘的土地上了。
我最先想起的是那首異域的情歌,是小祥從他家的舊唱片上學會的歌,他唱給我聽的時候,還說不清它到底來自歐洲還是太平洋,那確是一首優美、又特別好記的歌:
為什麼
你為我飲馬整鞍,
為什麼
你將醇酒奉獻,
美麗的姑娘啊,
我是個貧窮的流浪漢。
啊,我本不該停步,
是你的美麗使我流連。
你願不願和我結伴,
去那遙遠的天邊?
那)L沒有愚昧和強暴,
屯沒有萬惡的金錢。
只有你和我,
我們的誠實與熱血,
還有頭上一方
湛湛的藍天!
小祥,你當然不會忘記這首歌,可你還記不記得我?還記不記得你的白房子和房前那葫蘆形的池塘?池塘邊那個簡陋的防震棚還在不在?哦,那棚子的簡陋就註定了它的短命,可在我的記憶里,它始終和白房子,和半地青萍,和你臨池獨立的身影在一起,是一個永久不變的、詩一樣的即景。
我從小就知道你這不尋常的家鄉。從我懂事起就常常聽到家裏的保姆和街坊四鄰扯閑篇兒的時候,帶着神秘和恐懼的表情,說到那些偷雞摸狗之輩被送到茶淀去的事情,彷彿那就是古時刺配囚犯的遠惡軍州。
其實,茶淀,不過是唐山左近一個黃豆般大小的車站。你對我說起過這個小站寒愴的歷史。它早先連一排矮矮的柵欄都沒有,很久以前大概只是個無名的彈丸小村,在八百里京山線上,自然不敢與四朝古都的起點和天下第一雄關的終點同日而語;也愧於與位居中國第三大城的津門和有華人故鄉之稱的工業重鎮唐山相提並論。
但是,北京的許多年輕人大概和我一樣,並不知道京山線上通往新港碼頭、大港油田和那個華北最大鹽場的必經之地塘沽,或許也不知道有着古老傳奇故事的軍糧城,他們卻知道——茶淀。
茶淀的出名,一點不錯,正因為它是一個大型勞改農場的所在地,確切地說,是這個勞改農場的大門。北京人習慣地稱之為“茶淀農場”,其實它的本名叫“清河農場”。此地去京數百里之遙,當然和京郊的那個清河鎮絕無牽連,儘管這裏確實有一條不小的清水河,但農場的這個名字無疑包含了一種象徵意味,無非喻水之清,可以洗凈惡人滿身的污濁。
清河,你能木能洗清我?我這個有夫之婦,竟拋棄了溫暖木到兩載的新家,去尋找一個多年以前的舊愛……,繼平,你完全可以參加進那一片世俗的唾罵中去,罵這給你丟盡了臉面的媳婦!可是繼平,你不要恨他,他是乾乾淨淨沒有過錯的。
雖然他象一個美好的召喚,十年來使我靈魂不安;又象個強大的“第三者”,插足到我們風雨飄搖的夫妻關係之間,但實際上,從十年前和他分手后,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面。
要是沒有唐山的那場地震,你我也許一輩子無緣碰面。
那時我已經在北京市公安局一個大處的團委書記辦公室里坐了將近兩年,嚴然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你呢,你看上去還是個孩子。
我對你說過地震那天北京的情形。那天上午九點鐘開始下雨,雖然比起你們,北京人感受到的恐怖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誰也無心辦公,都在誇張地學說著自家屋子在震動中的聲音,以及老婆(或丈夫)當時的種種狼狽。那陣子正是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高潮,大家難得這麼鬆快一天。
中午,據飯桌上的新聞:地震中心原來在唐山一帶。這使人們的心裏無論如何更多了一點寬慰——唐山?遠着呢。
可緊接着,各種駭人聽聞的小道消息不勝而走,有人說唐山現已夷為平地,百萬之眾無一倖存;還有人說天津的勸業場也塌了,死傷無數;又有人提起北京公安局有個勞改場就在津唐之間,不知受災如何;更多的人則開始談起歷史上的難民和瘟疫……
,而最後到來的“官方消息”卻說:往唐山一帶的交通、電訊早在夜裏就已全部中斷,連軍隊的電台都聯繫不上,以上種種傳聞均系謠言,要提高革命警惕云云。
下午三點鐘,通知我和另外十九位幹部去局本部開會。一看我們這二十個人,哪個科的都有,一律四十歲以下,身體好,無家庭負擔。女的只有三個,我最小,剛滿二十歲。大家誰也不知道開什麼會,但猜想八成和地震有關。
不出所料,在局裏碰上局團委的一位同行,透露說清河農場受災嚴重,鐵路不通,公路也不通。昨天夜裏農場的一位副場長帶着個幹部坐一輛吉普車,千辛萬苦跑出來到市局告急。局裏決定馬上組織力量,開赴清河救災。
大會議室里已經擠滿了人,除了各業務處抽來的幹部之外,還有幾個公安醫院的醫生,帶着大包小包的葯。大家好奇地把目光集中在前面兩個陌生人的身上,這兩人一老一小,滿身泥水。老的站着,用很帶感情的目光環視着我們,說不清是期待還是感謝;小的坐着,面無表情,疲憊不堪。小祥,那就是你!
你的性格本來有很活潑的一面,可也許是第一次置身在這樣眾目腰謀的場面下,那天卻處處顯得呆板。你在那偏僻一隅的地方出生、長大、讀書、畢業,完全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青年;你坐在椅子上,給人的感覺非常弱小,憑第一眼的印象,誰也不會想到你站起身來竟以①叮t關場長高出半個肩。_
那天的會議短促得出人意料,先是有人扼要介紹了清河農場的災情,然後就宣佈成立抗震救災工作隊,再然後就宣佈立即出發,奔赴災區。一切話都用命令的口氣說出,讓人沒有思考更沒有猶豫的餘地。開始還是鬧哄哄的會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猶如戰爭一般的沉重氣氛。我心裏略步直跳,對於一個從小就為“沒能趕上戰爭年代”而抱憾的熱血青年來說,這驟然而至的沉重氣氛是那麼新鮮,在和平年代,我想這大概就等於上前線了。而前線是什麼樣子,我們去了幹什麼,會碰到什麼艱難險阻,一切都茫然。這又不免使人心虛。對災情的介紹籠統得等於沒說——死了很多人,塌了很多房子……到底多少?都不知道。連你,小祥,也是一樣,你在地震后不久就隨了那位洪場長,繞過一道道塌橋斷隘,奪路北上了,你也不清楚那五十里方圓,兩萬餘人口的農場,現在究竟成了什麼局面。
散了會,直接下樓,大家擁擠着上了停在樓前的幾輛卡車。天仍然下着雨,有雨衣的穿雨衣,沒有的淋着。局機關有不少人擠在樓門口,默默地看我們上車。我舉目四顧,竟找不到個能代向父母道一聲別的熟人。
卡車穿過雨霧漆漆的城市,往天津方向開。過了天津,天漸漸黑下來,雨也停了。越往前走,看到路邊坍塌的房子越多,還有扭斷的公路、長而深的裂溝、高高弓起來的鐵路橋、路面和田野上的大片噴沙,大地居然變得如此醜陋、破爛、恐怖、不可思議了。車上的人不斷驚呼着,象是驚嘆神話世界中的古代遺迹,好象一輩子活到現在,才真正發現了自然力的強大和人類的渺小。我們一路上沒看見死人,連活人也沒有,天地間和曠野上彷彿只有我們這幾輛孤單單的卡車和一股沉沉的死氣。
那天我和你同在一輛車裏。你沉默寡言,全不理會沿途的各種奇觀,也不參加我們的談論和爭辯,只是抱着膝蓋,一聲不響地蠟縮在車廂一隅。你彷彿和大家很隔膜,大家也不注意你。從沿途的觀感中,我能想像到你在過去的十幾個小時裏驚心動魄的經歷。你從一片廢墟中僥倖逃命,是驚魂未定,還是在挂念唯一的親人——和你相依為命的姥姥?或者僅僅是累壞了,你畢竟太年輕。
路不好走,顛簸到夜裏十一點鐘,到達了農場的邊緣。下了一天透雨;前方的地面在夜幕中呈現着斑斑反光,顯然已是一片澤國。進入農場的唯一通道是一條三十多里長的上堤,藉著車燈射出的兩道光柱,能看到土堤表面全是猙獰的稀泥,乘車通過它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大家下了車,七嘴八舌,茫然無措。局辦公室時它科長日稱來過這一行提議只找路從漢倩方向統過去,但究竟怎麼走,他也含糊。
小樣,這時人們自然想到應該問問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你開口說話,你本來不是個拙於辭令的人,卻是人多怕生,只是一味搖頭,嘴裏說:“不行啊,不行啊。”
肖科長把你的辭窮當做猶豫的表現,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爭辯道:“怎麼不行,我走過多少次了,過幾座橋,能到漢沽。”
你似乎膽壯了些,說:“現在十座橋揚了九座,就是因為有那些橋,才過不來。”
“那你們是怎麼出來的,從這兒?”肖科長指着堤上被刺目的車燈映照着的爛泥。
“就從這兒,那還有錯!”你的聲音一下子明快了,帶着孩子般的好鬥和認真,可隨即又軟下來,又否定了自己,“可那時還沒下雨,地是乾的呀……”
後面的車陸續趕來,那位上了年紀的供場長擠到人前,甚至對堤上的爛泥都沒有望上一眼,就振臂呼道:“都下車,空車慢慢開,大家在兩邊護着,別讓車滑下去,快點!”
他大概有六十歲了,大臉,粗眉,地道的烈漢模樣,那張堅忍的股本身就像一個複雜的故事。他的果斷使人不敢懷疑他的權威,於是沒人再提另闢途徑的話。但是肖科長提議先休息一下,一來做個前敵動員,二來也等堤上干一干再走。說心裏話,我是很希望能休息一下的,被雨淋透的衣服濕乎乎地包在身上,風吹一路,哆咦得幾乎要抽筋,肚子又空,我擔心要生病……
小樣,只有你急不可待:“不行啊,就是等到天亮這泥也幹不了。”見周圍無人響應,你彷彿理虧似的,試探着又說:“供場長,要不然我先背上點葯,先進去,先告訴場裏……”
漆黑如墨的長堤,彷彿一直通向茫無邊際的天盡頭,一個人徒步闖過去,得有什麼樣的膽量呢?你的勇敢使我不由得刮目相看了,並且引起了自己的慚愧。
“我也去!”
我舉起一隻手,明知所有人都會吃驚,卻故意說得平靜。也許在剎那間僅僅是出於一種“意識流”的盲目性,使我生出了許多關於人類生存競爭問題的重大的聯想。在那個“時刻準備打”的年代,幾乎人人都要估量一下自己的精神和體魄,能否適應艱苦的戰爭,在嚴寒的野外風餐露宿;在夏天的酷暑長途跋涉;或者在槍林彈雨中一往無前;甚至被捕后經受嚴刑拷打,臉不變色心不跳……那些年我正是朝着這個標準,嚮往着強者的道路。繼子,這恰恰是我最初見到你時最不滿足的一點。
你過分斯文、臃腫,說話咬文嚼字,走路四平八穩;你的彬彬有禮像是剛剛受過蹩腳的訓練,穿着雖然講究,可我卻偏偏不喜歡那個養尊處優的神氣。
你身上到底缺什麼?是男人的野性,還是青春的熱情?
可介紹人把你領來的時候,我已經是將近二十九歲的老姑娘了,這年齡連我自己都心虛是否還有資格挑剔別人。“他能對你好,就行了,可千萬別再挑了。”父親倒是非常實際,“你呀,就是讓那些玫瑰色的幻想給耽誤了。”
木錯,按目前的“行市”,你和小樣的身價確有天壤之別。小洋栩父母雖然是指態行軌顛技創建者和初期在格須尋人,但早匕去世,他實際上是靠着微薄的撫恤金長大的孤寒子弟,後來又端上了你最最看不起的飯碗——警察。而你呢,中醫院裏堂堂的按摩師,儘管這個行當初初聽來會讓人聯想到理髮館裏給人捏肩的剃頭師傅和那些瞞珊的瞎眼老太太,可我已經懂得你當然和他們不一樣。“我是醫生,正式的骨科醫生!”你不止一次憤憤地向我強調:“我不光會按摩,還得懂解剖學、經絡學,得會看X光片,看心電圖,我有處方權!他們那種按摩算什麼,不過是讓人舒服舒服,保健性的,扒拉腦袋就是一個,要是在國外,象他們這種按摩的其實就是妓女……”非我族類,越說越難聽了。
當然,在國外,醫生是高尚的職業。
要是真到了國外,你一定如魚得水了。你能玩,會享受,喜歡一切熱鬧,不管是有趣的還是無聊的還是肉麻的熱鬧。我呢,恰恰在這方面沒法與你合拍。我這些年越來越喜歡縮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去尋找寄託的天地,我的氣質憂鬱也崇拜憂鬱,似乎只有在憂鬱中,感情才能充分發泄,而在這一點上你又恰恰滿足不了我。
新婚燕爾,我儘管並無玩興,但仍然打足精神隨你到杭州去度蜜月。結婚畢竟不是兒戲,哪怕僅僅是承擔一種義務,我也該為我們的百年建設一個好基礎。
逛“靈隱寺”,你每殿必進,慷慨地打發著那些站在門口收“買路錢”的和尚們;登“藏山閣”,你興緻勃勃地在一個個迂迴迷離的山洞裏鑽來鑽去,刻意選擇各種刁鑽古怪的角度留影存念;你能在“樓外樓”前的碼頭上排上兩個小時的長隊,為的是租一隻腳踏遊艇繞半圈西湖。哦,比起地靈人傑的西湖,那勾留了多少騷人墨客的洋洋十景;那令人神往和憑弔的人物傳說,使村野的清河相形見細了。清河雖美,卻絕沒有那種亭台樓村、柳綠桃紅的雍容氣派,也從沒有什麼人肯對她折腰膜拜。但她也是一個母親,統率着眾多的子孫支脈,滋養着方圓幾十里的土地,每一條支流都那麼胸有成竹地保持着自己獨特的扭力,都好比那條透澈見底的“孩兒河”,小祥只領我去過一次,我就再也忘不了她了。她彷彿是清河樸拙氣質的一個縮影,那河水多清多涼,活潑溫存而又無事無掛地流動着;一還有河邊那個結滿掃光的小鍾·林,安靜得甚至帶了點仙氣,象一派鴻蒙朱開的原始天地,一個出世未久的單純的“孩兒”……我永遠都記着那個閉塞的村野小景帶給我的歡愉。
那天下雨,不能出戶,就在臨靠西湖的那個旅館的舞廳里,你迷上了迪斯科。
你至少換了十個舞伴,跳得那麼認真、瘋狂。我一點也不忌妒,大家天南地北、素不相識。我甚至慶幸你能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好讓我獨自呆在陽台上,憑欄遠眺,看西湖在雨霧空檬中多麼遼闊、神秘。望不及盡頭的茫茫平湖,辨不清輪廓的深深孤山,似乎模糊了西湖的形貌,只給人一片山和水的抽象感受,正是這種渾渾沌沌的感受,使我又悠悠地,回到了清河。
果然是大年初一,這趟火車就象是給我一個人開的,空蕩蕩的車廂在鐵軌的交錯處顯得格外搖晃。也許我真的發了瘋,居然跑到火車上來過春節了。
在清河,只有這趟逢站必停的慢車。早上七點半鐘從永定門啟程,出丰台,過天津,然後在視野開闊的華北大平原上行進兩個多小時,進入河北省寧河縣境內。
下午一點多鐘,過了又寬又在的潮白河以&透過車窗遠眺;能看見地平線上冒出一片密密一的枯槐,這就是說,火車已經踏上清河的地頭了。
我的心也忽地提了起來。
小樣,算起來你今年應該是二十九歲了。二十九歲,如果你那英俊的臉上再長出一層黑花花的硬鬍子,準是個標準的男子漢了。你知道我此刻正在一步步走近你嗎?我甚至已經站在你的家鄉的門口了。
你愛你的家鄉,對這片淳樸的水土一往情深,光是那地平線上透道的樹林,你就不知對我誇耀過多少次。樹,是這個大型勞改場取之自然的“界牆”。你曾引我登高遠望,那層層疊疊望不到邊的蔭蓋使你驕傲,為清河賺得了魚米之鄉的美譽。
然而此時此地,正籠罩在蒼茫的嚴寒中。火車在茶淀站僅僅喘息了一分鐘,就行色匆匆地開走了。一個穿綠色鐵路服的老頭兒應付差事地從屋裏跑出來晃了晃那面骯髒的小旗,匆匆忙忙從我手裏收去了這趟車唯一的一張到站票,便又縮回到那肯定十分暖和的小屋裏去了。從遠處傳來的零星錯落的鞭炮聲,為這裏異乎尋常的冷清做了有力的註釋:今兒是春節!我突然覺得整個兒身。動都籠罩在一種深深的孤獨之中。我既不知道身後,北京的家裏——丈夫、公婆,還有我自己的雙親,對我的出走會怎樣反應,也不知道前方,前方的一切還是不是舊日的模樣。但願不會有人認出我……大年初一跑來看小樣,我算他什麼人?大年初一離家而去,攪得人人不安,也許這明明的,就是瘋了!
農場接這趟火車的班車並未因過節而取消,來的是輛嶄新的北京牌大轎車。我記得地震那年的班車還是輛燒柴油的“大鼻子”,開起來搖晃得嚇人。小祥曾斷言,那車比他父親的年紀都大,八成是慈模太后時代的產物。
這也算一個信息:這兒,已經大大地變樣了。
公路也變得新了,寬了,已看木見地震留在它身上的斑斑傷痕;路邊的樹木好象也粗壯了許多,雖是枯寒時節,卻還能依稀喚起當年濃綠成行的夏天的印象來。
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條路。
那條艱難泥濘的長堤。
那天的夜黑得出奇,小祥居然有膽量要一個人背上藥箱穿過那片漫長的泥濘,儘管他的這個要求立刻被洪場長斷然否決,但無疑使當時每個人退縮猶豫的內心,得到一種力量和無畏的感染。
“誰也不能後退!”洪場長威嚴得近於專制,“現在咱們就算是進入災區了,災區就是戰場,誰也不準停步!”他不容大家答話,便沖幾個司機叫道:“把車給我發動起來!”雖然局機關的司機們那些年都養了一身大爺脾氣,但受環境氣氛使然,也不由自主地緊張和認真起來,只有一個年輕些的慢吞吞地剛要說什麼,就被洪場長大吼一聲打斷:“服從命令!”聲氣陣勢,把他嚇得一愣,老老實實鑽進駕駛樓去了。
這是戰場,這是戰爭!每個人都咀嚼着這句話,對從來在平淡的都市生活圈子裏打轉的人來說,是那麼新鮮,令人興奮,又驚心動魄!
人多膽壯,靠兩條腿一齊走進去,其實也不難,可要把裝載着藥品的幾輛卡車也架過去,卻橫豎木是件簡單事了,我們連推帶墊,整整走了十三個小時,不知多少次差點連人帶車滑到堤下的沼澤里去,直到天亮,直到明晃晃的太陽高懸在頭上,才走出了這條被三十里爛泥封鎖的長堤。
卡車沉重地喘着氣,疲憊不堪地順着公路往農場的深處開去。大家橫七豎八擠着歪在車廂里,誰也不說話,生怕說話會耗去最後一點殘餘的體力。
只有你,小祥,扒着車廂的槽幫緊張地向前方張望,當你終於看到第一片殘毀的村落在遠處灰濛濛的樹林後面露出身來的時候,竟象孩子般地驚叫起來:
“看!五分場!”
大家掙扎着爬起來,那片殘垣斷壁越來越近了,已經看得見其間的人跡出沒。
五分場位於全場的最西線,在本來已是窮鄉僻壤的清河,又是最偏僻的角落。村邊的空地上,胡亂排着屍體和傷員,整個地村子幾乎沒剩下一間完整的屋子。人們望着幾輛沾滿爛泥的卡車自遠而近,象見到了天外來客一樣激動得發獃。從地震發生到現在已經幾十小時過去了,還沒有任何外界(包括清河其它地方)的人員和消息來過這裏,人們所經驗的那種被遺棄被忘記的強烈恐慌是不難想見的。正在廢墟上挖人挖東西的男女老少,全都停下手中的工具,愣愣地看着我們從車上下來,只有一個人用膽怯得發抖的聲音,向走在前面的洪場長叫了一聲:
“老洪…”
“同志們,不要慌!”洪場長大步往前走,亮開嗓門:“北京派工作隊來啦,來救大家啦!”
這一喊,人們才想起扔下手上的東西,轟一聲向我們擁過來。不少人喊着:
“毛主席萬歲!”但多數人只顧得緊緊抓住我們的胳膊不放,象抓住了從天而降的救星似的,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把我的手握得生疼,淚流滿面,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第一排房子還都搖搖欲墜地站在那兒,但正面的牆壁全部不見了,牆磚整齊規則地鋪滿了房前十餘米遠近的空地。可以想像得出這些牆磚是多麼可怕地在一剎那間齊齊的飛迸出去的。有些房裏的傢具一件不剩地被甩了出來,只有里牆上貼的毛主席像和年畫之類還保持原樣,而另一些房子裏,全部擺設竟安然未動,從敞開的一面看去,活象一個個家庭陳設的逼真的蠟像模型。
在一座倒塌的房子裏,還壓着個女人,我們光能聽見她在一塊水泥預製板下連哭帶喘的呻吟,人卻一點看不見。因為怕懸擱的預製板掉下去砸了她,所以不能用鍬和鎬這類工具硬挖,只能靠手慢慢地往外掏土,一點一點試着挪動那塊水泥塘子。
我們這些在大城市裏坐機關的人真是出醜了,幾個男同志把五分場的人換下來,輪流哈在那憋憋曲曲的地方往外掏土,干幾下就汗流泱背。他們都不如小樣幹得好,小樣並不魁梧,干起活來卻如魚得水一般,動作之協調,甚至讓你覺到一種藝術的美感。那時我就開始羨慕他了,凡是在體魄和精神上特彆強的人,我都羨慕,尤其是在那個“戰爭的危險時刻存在”的年代。
預製板終於挪開了一條縫,小樣跪在亂石上,把腰哈得低低的,想把上半身探進那條縫隙把人拉出來,可馬上又縮回頭。眼睛四顧,突然看到了我。
“你,還是你來吧……”
“怎麼啦?”洪場長問。
小樣臉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裏邊…沒穿衣服。”
“混蛋!”洪場長瞪眼罵:“人命關天,你還廢什麼話!”
我說:“我來。”又上來一個中年人,把滿臉通紅的小祥推開,我們倆把那一絲不掛的婦女從石板縫裏拖出來,洪場長拿自己的雨衣給她裹上了。
我們把幾個重傷員連同那奄奄一息的婦女一道,用卡車送到了農場醫院。醫院門前的廣場上已經躺滿了血肉模糊的人。地震發生后,各分場挖出來的傷員源源不斷地往這兒送,也不管這個房子塌掉一半的小小醫院是否還有能力接納,橫豎把人一放,轉身再回去抬別人。據後來估算,送到這兒的傷員足有七、八百人。頭天下大雨,第二天又是罕見的暴晒,·不少傷員就是在這兒斷了氣。遠遠就能聽見廣場上一片悲慘的哀嚎,成群的綠頭蒼蠅在令人眩目的熱浪中尋找着血腥,那場面我至今難忘。
我們沒在那個濁氣逼人的廣場上呆多久。
下午四點多鐘,通知工作隊的人都到總場集合。這個通知似乎意味着這一天戰鬥的結束。我們從昨天下午起水米沒沾牙,將近兩天一夜沒合眼,倒不覺得困餓,就是渴,渴得頭昏眼花。
爬上被太陽烤得灼人的卡車,大家誰也不想費唾沫說話。小樣也一聲不響,雙手抱膝,在車廂角上縮成一團地坐着。
“你叫什麼?”我不知為什麼想親近他。
他略感意外地愣了一下,羞澀地回答:“陸小樣。”
“有二十了?”
“差不多。”停一下又說:“十九。”
“你住哪兒,家裏房子塌了嗎?”
“就住總場,沒塌,我們那兒的房子隔一排塌一排。”
後來我曾經問過一位在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的“內行”,他不相信會有這種非常規律的坍塌現象,但我在總場附近的居民區卻親眼見到了這個情形。小祥家的房子在第一排,沒塌。那房子用大塊石頭砌成,看上去很結實,四周槐蔭掩映,石牆上均勻塗著據說是防蟲子的白灰,臨一潭幽幽水塘,很有點田園詩味。
如果說總場的秩序已趨於正常,那麼最有說服力的例證便是職工食堂在那天下午恢復了開飯。大米是從倒塌的庫房裏剛剛扒出來的,在露天搭起的土灶里購起,有點竄生,而且各家都限了極少的配量,當然對我們管夠。
飯盛上來了,卻沒人吃,都等着水。
遠遠的,兩個人抬着一大桶水過來了,一個是農場食堂的老職工,另一個,是小樣。
參加過工作隊的同志都能記得這件事,多少年後說起來都要出衰地誇作說.你真不做一體本來比掰們還要影一從清河跑出,去,又殺回來,體力精力的消耗接近人的極限,但你居然又跑去給大家抬水。也許首先是因為這個,大家後來一致要求你到我們這兒幫助工作。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戰鬥洗禮”,人們越學越精了,但要說交朋友、共事兒,還是喜歡心眼兒單純的。那年月北京的小夥子都變得玩世不恭,沒想到在這個偏僻的小地方還能見到你這種“五十年代型”的青年,認真、樸實,又勤謹,讓人一看就愛。
水塔塌了,龐然大物的塔頂離我們不遠,躺在被它自己砸出的大坑裏,要喝水只能臨河汲取。地震后的溝渠水窪,沉渣泛起,水中浮着密密的紅蟲暗藻。那位老職工一邊給大家倒水,一邊囑咐等沉澱沉澱再喝。那確是一種嚇人的水。
不知道這算是午飯還是晚飯,撤了鍋,洗了碗,肆虐了一天的太陽便遠遠西去,燒紅了天邊。在我們那幾輛大卡車的旁邊,又多了兩輛“212”,市公安局的孔副局長剛剛趕到。趁天還沒黑,把工作隊的同志召集在場部院外的公路邊上開動員會。
孔副局長慷慨激昂地講了近一個小時,從爬雪山過草地講到當前的批鄧,再歸到抗震救災的主題上來,上下古今,國內國外,面面俱到。大家早累壞了,剛填飽的腸胃壓迫着睡眠神經,個個昏昏欲睡。我也是,坐在地上總是想着家裏那個乾淨而舒服的床,惶然木知在這兒該如何過夜,一身的臭汗泥巴平兒,到哪兒洗……,人到此時,很難不去回味以往習慣了的舒適。我呢,同時又為自己被現代文明搞得蛻化工的體質和嬌弱不堪的心魄而焦慮。
小祥,正因為這種焦慮,我才不能不佩服你。在這從未經歷過的震災面前,我實際上是有意帶着一種“拼”的意識去應付各種艱難的,而你卻象一個強壯有力的自然之子,處處顯得比我們能幹,擁熟,也輕鬆,也從容。在我們開會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你和幾個農場的幹部就在公路對面不遠的空地上為新來的孔局長搭帳逢,那時我的神經儘管已疲倦得接近麻木,但內心卻有種源檬陵眈的激動,我想,要是真到了什麼艱苦歲月,什麼生死關頭,你這樣的準是個英雄!
好不容易散了會,卻仍然不能休息。天蒙蒙黑了,按剛才會上的分工,我們分組到附近的幾個居民點去查訪群眾生活情況。我和另外兩個同志外加一位當地幹部,順着公路往南,查訪了一個最近的居民點。這兒住戶不多,房子都蓋得挺講究,戶與戶的間隔很寬敞。農場的那位幹部告訴我們,這兒過去是農場頭頭們的駐地。
這個居民區有一半房子塌了,但沒死人,所以人們的情緒較平定。居民們都在自家屋前的安全地帶搭起了簡陋的椰子,四處飄着裊裊炊煙。
就在那葫蘆形的池塘前,我看見了你家的白房子。
你家還沒做飯,門前顯得有點冷清。你正在全神貫注地捆紮你們那寒酸的棚子——兩張單人床一拼,四根竹桿一豎,一方雨布遮天,雖簡單,卻整齊,看去也舒服。你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把你拉扯成人相依為命的姥姥,坐在床上,呼呼叨叨地數落着,擔心你把那塊寶貝雨布勒破。啊,那真是一幅充滿人間溫情的動人畫面,是一首關於慈孝、關於天倫的永恆的歌。你看見我們走來,臉上突然泛起微紅,停下手中的活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些年我想着你,想你的勇敢和熱情,和忠厚,和倔強,和粗野,但我更多地想起的,卻是你的羞澀,完全屬於一個男孩子的絕無脂粉氣的羞澀。當你感到不好意思,感到局促的時候,眼神顧盼間會使人人都喜歡你,覺得你單純無邪。
繼平,也許正因為對小祥先入為主的感受,使我對你在頭一次和我見面時表現出來的那種矜持、成熟的派頭感到不舒服,就連你那外交家似的交際風度,也讓人多少覺得做作和酸氣。
其實在婚後的那一段時間裏,做為一個丈夫,你即使不算模範,也堪稱溫良。
為了讓我高興,你做了許多違反自己性格和習慣的事。譬如因為我不願在你家兄弟姐妹的嘈雜中過日子,你甚至從舒適、寬敞、處處方便的家裏搬出來,和我在那只有十三平米的陋室里委屈了將近兩年。我們的悲劇當然不能由你負責,相反,只是因為我——一個幻想太多而又要求太高的女人,總是念念不忘少年時代的舊愛;是因為我,那麼草率地結婚,明知不行還要那麼做。
可將近三十歲的姑娘不結婚,耳根子就別想清凈;要是一輩子獨身,人人都會覺得你不正常,不然就是反抗社會!
這趟班車只有三個人,司機、售票員,和我。
售票員還是個遠遠不必為找婆家發愁的小姑娘,路上一邊不斷哼着些殘缺不全的歌子,一邊跟司機大聲褒貶着昨天電視裏的除夕晚會,並且時時用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她或許在琢磨我,大年初一不在家獃著,跑這兒來幹什麼?
結婚成家,真的太輕率嗎?其實也不。從和繼平的第一次見面到結婚,拖了整整一年,那真是苦苦盤算、權衡、猶豫的一年。不管怎麼說,繼平對我,總是盡量順從的。也許正如父親所說:家庭生活是一個很現實很具體的過程,又瑣碎、又累人,夫妻百年,找個脾氣好的遠比找個模樣好的重要。
那麼是繼子的好脾氣使我下的決心?
我不否認,促成我下決心的還有另外一件事,那年學院裏分給我們研究所一個去美國進修兩年的出國名額,所里決定我去。政審材料剛剛上報,突然傳來院人事處的“精神”:為了防止年輕人在國外找……所以對未婚者的出國審批一律慎重。
要知道,對於一個專門研究美國文學的人來說,親身領略一下密西西比河的勁風;親眼認識一下造就了傑克·倫敦、馬克·吐溫和海明威的那塊偉大而又複雜的土地,是多麼夢寐以求的願望啊!
干邑。就結婚了,已不管本來怎樣。
我想,未來是夫妻雙方共同創造的,而雙方又都是可以改變的。我曾經在我們兩人之間做過反覆的估量,我自信依靠自己在文化素養上的優勢,是能夠慢慢包容、影響和改造他的。
於是就結婚了。父親是贊成這樁婚姻的,可他卻警告說:“你不要妄想去改造別人,他在愛你的時候可以聽你的話,順你的意思做人,但實際上一個成年人的本性和氣質是多年形成的,沒有另外一個長期的或者特殊的環境迫使,是絕難改變的。”父親是對的!
可是,您當初幹嗎不拉住我?
售票姑娘沉寂了一會兒,又唱起來:
為什麼你將醇酒奉獻,
美麗的姑娘啊,我是個貧窮的流浪漢。”
我等她唱完,問:
“你這是……什麼歌?”
售票姑娘有點不好意思:“外國歌。”
我問:_“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陸小樣的?”
“什麼小祥?不認得。”
“他原來就住在總場……”
“不認得,我們家住一分場。”
一分場!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哦,不不,她什麼也不知道,那時候她還小呢。
汽車在一個三岔路口緩緩停下來,“總場到了。”售票姑娘提醒我。
從這兒下車,順着大路,也順着風,走上十分鐘,就能看見場部那扇鐵制的大門了。一不過從不着從她L進去,只要從大門左側沿着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小河透道南行,繞過一個漫坡,你就會突然出現在那個佈滿青萍的幽幽水塘面前了。啊,水塘也一定毫無生氣地結了冰,但它仍然會使你一下子想起當年那個疲憊的黃昏。我第一次臨近它時,地震引起的水下噴沙搞得滿塘混濁不堪,萍葉零亂。小樣家的防震棚還沒有完全搭好,側畔堆放着他姥姥早早為他備下的結婚傢具,一切值錢的東西都從那被認為發發可危的白房子裏搬了出來。雙人床、沙發、還有“一頭沉”,雖然都是新東西,樣式卻陳舊,並且帶着點俗氣。唯獨那個三開門的大立櫃用料頗講究,外觀也大方,漆工也好,如鶴立雞群一般,非常惹人注目。就是到今天,拿到北京城裏中等以上的人家,擔保也是個好東西。難怪老太太要把好大一塊在震災時期極為寶貴的塑料布,另眼相看地蒙在上面呢。怕雨淋着,怕太陽曬。
一家兩口,除了小祥那點可憐的工資外,大概還有點微不足道的撫恤金之類_小洋換了錢就注姥姥關電。一年到頭。燒_柴禾、穿衣服,能自力更生的就絕不花錢。他年紀輕輕,生活能力已鍛煉得極強,什麼活兒都會幹,大家老逗他,說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看着那幾件傢具,尤其是那個大立櫃,誰都清楚,老太太是瘦驢拉硬屎,為外孫子的婚事,恨不得傾家蕩產了。
班車開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路邊,茫然四顧。從曠野上吹來的冷風順着大路由北向南,長嘯而過,路邊斑駁的枯草無力地抖動着,有幾分凄涼。這就是那個三岔路口么?抗震救災工作隊的第一次會議就在這裏召開。往前,延目可及的地方,是那塊三角形的草地,到清河的第一天,我還依稀記得,就在那兒過的夜。
啊,我認出了這地方!
那一夜,除了市局扎副局長睡在臨時為他趕搭起來的棚子裏,其餘的人都睡在露天。女同志受到特殊照顧,一個人分配給一輛卡車的駕駛樓,我沒去,和男的一樣躺在草地上。到晚上小樣又來了,不知從哪兒搜羅了幾件雨衣,給我一件,我也不要,他硬給我,我硬不要,就用自己的外衣包住頭,找張報紙包住腳,抵抗着漫天蓋地的蚊蟲和夜裏陰涼的露氣。
我有意這樣自苦,正如黑格爾在論述歐洲中世紀宗教迷狂時說的那樣:在痛苦中愈意識到自己所犧牲的東西的價值,便愈感受到把這種犧牲的考驗強加給自身時產生的心靈的豐富。當然,hatwattwG.、的宗教迷狂是一回事,但是在吃苦時體會到的心靈上的豐富和快慰,卻是那麼相同。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我期待着也能成為一個強者。
地震后的清河,是強者的天地。
別的不說,光是蚊子,就夠你操心的。清河多水,蚊蟲滋生成陣,一到黃昏,這些孽障便氣勢洶洶地喧囂起來。晚上在外面開會,非得找張報紙或者檔案袋什麼的把腳包起來,上面再搖起蒲扇轟趕才行。這兒的蚊子鋼牙利嘴,再厚的襪子也是一葉就透,但是裹上一層薄紙,它就沒咒嗆了。
有句順口溜:“清河農場三件寶,蒼蠅蚊子泥沾腳,”言之不虛。比起蚊子,蒼蠅更是“成了精”,比北京的明顯個兒大,也黑,也不怕人,一看就知道是極野的“品種”。那時候頓頓飯都在露天吃,蒼蠅圍着你的菜碗直滾團兒,叫人難以下咽。
大家知道他家境困難,所以常借各種理由留他吃飯(起初工作隊吃飯不收錢)。
他的飯量雖不大,但無論什麼都吃得香,而且從不受蒼蠅的干擾,總是一邊吃一邊用手有節奏地轟趕那些討厭的傢伙,神態之隨便,之和諧,彷彿那隻在茶碗旁邊來回擺動的手,和夾菜的手,和咀嚼的嘴,都是一個自然而完整的“全套動作”。
他也有胃口不好的時候,多半是精神因素所使。小樣,你還記得不記得那次食堂做的鴨血豆腐?按當時當地的標準,堪稱色、香、味、形俱佳的好菜了,大家專門給你留了一碗。那天你很晚才從分場回來,步履疲乏,眼神恍惚,臉色特別蒼白,大家問你吃了沒有,你搖搖頭,精神萎靡得不想說話。有人把那碗“血豆腐”端來給你,你沒吃,看着它直發愣,突然跑開去,蹲在路邊的草地上吐開了,吐了一陣又艱難地喘氣。大家圍過來,七嘴八舌問你是不是病了,你又搖頭,問你是不是太累了,還是搖頭。你那天晚上什麼也沒吃就回家去了。我猜想你一定是中了暑,便向工作隊的醫生要了點時疫葯,天蒙蒙黑的時候到你家來了。你姥姥正躺在棚子裏歇着,你一個人臨池而坐,在暮色蒼茫中,只是一個發獃的剪影。
我站在你背後,問道:“嘿!怎麼飯也不吃?”
你回頭看見我,站起來,說:“沒怎麼。”
“沒病?”
“沒病。”
“鬧思想病了?”我用一種老大姐的口氣笑了笑。
“不是。”
“那是為什麼?”
你低下頭,好半天才喃喃說:“今天,我看見劉成德的爸爸了。”
劉成德是一分場的管教幹部,三十多歲,人老實,是場裏出名的孝子。地震時他沒睡在家裏,他家的房子塌了,大伙兒幫他把塌房子控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他的父親。結果今天清理附近的一條夾道時,從碎磚里把老頭兒挖出來了,腦袋砸扁了,眼睛也沒了,嘴也沒了,眼窩裏全是土,土裏還往外滲着血和螞蟻。小樣他們組織一些沒找到親屬的人來認,劉成德認了半天才認出是他爸爸。
說到善後組的工作,確是件苦差事,因為強調要帶着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尋找屍體,所以接觸哪怕已經腐爛的屍體,也不許帶口罩手套,個別暈過去的可以解釋為中暑,老是嘔吐的,還要從思想意識上挖挖根源呢。也難怪小祥,這本來不是一個十九歲孩子乾的“活兒”。
“上星期,我到劉成德家去,他爸爸還給我喝酒呢,老頭兒挺好。”
你情緒低沉地說了這一句,便不再說話,我說了好些生硬的大道理,也說了幾句關於生死禍福之類的自然規律,想為你寬寬心。你仍舊不說話,從口袋裏摸出一根揉得窩窩囊囊的紙煙來,打着火狠狠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