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尋找海螺山
我們進修車鋪的時候,胡哥正在修車。他從一輛拖拉機下爬出來,赤裸着上半身,毽子肉上沾着一道道黑機油,只有脖子上掛着一串金鏈子,跟赤銅色的肌膚相映成趣——他之前是帶玉的,後來被我認出來是劣玉,就換了。
“你們壞了我的事,又要走了人,現在還要過來討東西,這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胡哥陰惻惻地說,坐在一個大鏟車輪胎上,手裏的扳手忽悠悠地轉着。木戶加奈雙手撫膝,鞠了一躬:“對於給您帶來的麻煩,我們深表歉意。我會在接下來的文化基金投資里進行補償。”
胡哥搖搖頭,豎起三個指頭:“這小子先壞了我的臉面,你搬出我舅舅,好,這個我不追究。”他放下一根指頭,繼續道:“他還糟踐了我幾萬塊錢,你說文化基金里補。這個也就算了。”他又放下一根指頭,把剩下的一根指頭晃了晃:“臉面和錢,拿我舅舅和基金兌了。還剩最後一個龍紋爵,是他押在我這裏的。一碼歸一碼,這可不能算在前兩個裏頭。”
言外之意,他還要撈些好處,才肯把龍紋爵吐出來。木戶加奈有些為難,我知道這時候不能再讓一個女人為自己出頭,挺身而出:“胡哥你開個價吧。”
“好!夠爽快!”
胡哥從輪胎上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右手摸摸下巴,估計是在琢磨能從我這裏榨到什麼好處。他一湊過來,我突然雙目圓睜,身子不由得朝前拱去。胡哥以為我要動手,舉起扳手要砸。我急忙道:“別忙!”指着他脖子上那根金項鏈,大聲問道:“你這條項鏈是哪裏來的?”
胡哥下意識地用手攥住項鏈,大怒道:“關你屁事!”我從兜里把葯不然給我的錢都扔過去:“這些錢都是你的。你快告訴我,這是哪裏來的!”
胡哥可沒想到,我會突然對他的項鏈有興趣。他後退兩步,一臉狐疑地瞪着我:“這是我奶奶從鳳鳴寺給我請的,你想怎麼樣?”木戶加奈對我的舉動迷惑不解,小聲問道:“許桑,你發現什麼了?”
我有些激動地比劃着,木戶加奈把目光投向那串金項鏈,也立刻瞪大了眼睛,發出“啊”的一聲。胡哥的這串金項鏈是純金鎖鏈相扣,在末端還拴着一尊小金佛。那尊小金佛是一尊坐佛,做工有些粗糙,但佛頭頂嚴的風格,儼然與則天明堂玉佛頭殊無二致,自佛額垂下的兩道開簾頗為醒目。
從木戶加奈帶給我們的佛頭照片里,我判斷出那尊被盜玉佛頭有三大特點:一是面容酷似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也就是武則天本人;二是佛像造型偏向於馬土臘流派風格;三是佛頭頂嚴與初期藏傳佛像一致,曲度較大,外飾呈層疊剝落狀,且在佛額開簾。
武則天為何選擇這種幾乎憑空而來的頂嚴風格,難以索解。這個疑點不解決,佛頭的真偽就很難得到確認——但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會在現代社會岐山一個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老大身上,看到了幾乎一樣的頂嚴風格的佛像,所以我和木戶加奈才會突然失態。
胡哥大概也不想太得罪木戶加奈,他把我扔出來的錢撿起來收好,然後對我們這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勉為其難地做了回答。按照他的說法,這條金項鏈是他奶奶早年出嫁時的陪嫁,鏈條是請人打的,佛像是從本地的勝嚴寺里開光請來的。
我和木戶小心翼翼地接過金項鏈,仔細看了看。這尊佛從造型上來說,屬於說法像,結跏趺坐,右手抬高手指結成環狀,左手平放在膝蓋上,算是漢地相當普遍的造像。唯獨那個頂嚴顯得特別突兀,簡直像是把一根黃瓜強行嫁接到土豆上一樣。
“這是在勝嚴寺請的對嗎?”木戶加奈問,胡哥點頭,然後解釋說勝嚴寺是岐山本地的寺廟,位於岐山縣西南,已經荒廢很長時間,一直到最近才有住寺的和尚。
我對木戶加奈說:“看來,咱們得去一趟勝嚴寺看看。”木戶加奈“嗯”了一聲,握緊我的手。那種頂嚴風格既然出現在金佛頭上,說明工匠在鑄佛時一定有所參照,而這個參照物,很大可能就在勝嚴寺內。
胡哥收了錢,心情大好,回頭喊了一聲。沒過多久,裹着繃帶的秦二爺從後頭轉了出來,手裏還捧着龍紋爵。他一看是我,眼睛裏流露出怨毒的神色。胡哥沉臉道:“你明天帶着他們去勝嚴寺轉轉,不許出差錯。”
秦二爺一臉不情願,可不敢流露出半點抗拒。他把龍紋爵交給我們,戰戰兢兢地先走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估計上次打得不輕。
當天晚上,我就在姬雲浮家睡了一宿,木戶加奈回了縣裏的賓館。到了第二天,我們開着吉普車,秦二爺帶路,風馳電掣地朝着勝嚴寺開去。一路上,秦二爺除了指路以外,一聲不吭,顯然是懷恨在心。我有心跟他搭話,總被他一句“您扮豬吃老虎厲害,我不敢說”頂回去。
勝嚴寺位於岐山縣城西南,不到三公里。秦二爺在方向上不敢撒謊,帶着我們沿公路過去,沒多少時間就開到了目的地。這裏位於周公河和橫水河交匯處的北岸塬頂,地勢頗高,以風水而論,確實是個建寺起觀的好地方。
到了勝嚴寺門口,我問秦二爺跟不跟我們進去。秦二爺一擰脖子:“不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一轉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古寺山門半毀,處處斷垣青痕,雖然已被重修,卻也難掩傾頹之氣。寺門前的兩株大樹一棵已經半倒,另外一棵早已枯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垂聳,還沒被清理乾淨。我站在這寺面前,能感覺到一種古樸凄涼的寥落之感。木戶加奈嘴裏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她掏出相機,先給山門拍了一張照片。
昨天木戶加奈已經從文物局要了相關資料。勝嚴寺是座古寺,何時所建已不可考,最早的一次重建是在大明景泰七年,香火繁盛,歷代縣誌都有記載,可惜大部分建築在“文革”期間被毀,至今還沒恢復元氣。
這座寺不算旅遊景點,沒人收費。我們信步入內,一路穿過廣場,偶爾有幾個村民走過,也只是淡淡瞥過一眼,繼續前行。
我們從廣場走過鐘樓、鼓樓和天王殿,在沿途的欄側殿角可以看到不少佛像、菩薩像和金剛像等常見的寺廟造像。不過這些石像要麼被砸得面目模糊,要麼整個頭顱被切掉,幾乎沒幾具是完整的。等到我們來到了寺廟的核心大雄寶殿時,發現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亂的石座地基,木質結構全都不見了——據說全毀於“文革”里的一場大火。
諷刺的是,殿前不知被誰擱了一個小香爐,幾炷香歪歪斜斜地插在裏頭,半死不活。看起來,這裏還是有些村民會跑來上香的,只是不知他們對着斷垣殘壁拜個什麼勁。
我們繼續往後走去。後頭的觀音殿、藏經樓、華嚴殿、禪房之類的功能性建築,也是大多損毀。木像金像銅像之類的,肯定剩不下了,好在有一小部分供在僻靜角落或者山壁凹處的石像,總算還保留着原貌。我和木戶加奈仔細勘察,發現這些佛像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不過造型都是典型漢地風格,沒有一尊和胡哥脖子上的金佛相似。
我們轉悠了半天,一無所獲,問了幾個過路的和尚。可他們都是最近才被派來勝嚴寺監督重修的,之前的事情也不了解。
“許桑,那個是什麼佛?”木戶加奈忽然指着一尊石像問道。這尊石像藏在一處突石之後,身後一棵大楊樹,身前擺着一個香壇擺放的痕迹。這石像的上半截身子已經沒有了,只剩下身。我掃了一眼,看到這石像身披裙甲,旁邊斜靠一截長兵器柄,在腰部附近還能看到有幾縷鬍鬚垂下的凸起粉飾,不禁笑道:“這人在你們日本,也很有名氣,可以說是家喻戶曉。”
“啊?是嗎?日本人都知道的中國人?”木戶加奈很驚訝。
“因為這是一尊關公像啊。”我手指點了點那石像垂下來的鬍鬚。中國寺廟裏供奉的神像,除了關羽,還沒有第二個人會留這麼長的鬍子。說完我右手捋髯,左手提刀,擺出一個京劇里關羽瞪眼的架勢,木戶加奈“噗嗤”一聲樂出聲來。
“可是,關羽怎麼會出現在佛教的寺廟裏呢?”
“關羽在儒教、道教和佛教里,都被視作是守護神,所以在各地的寺廟裏,都會有關羽神像的身影,是類似於護法珈藍神一樣的存在,也是中土佛教融合當地傳統的見證。”
“那關羽是什麼時候從人間的武將,變成佛教神靈的呢?”木戶加奈抬起臉好奇地問道。我恰好之前收過關公像,所以研究過幾本關公崇拜演化的書,對這個略知一二,便告訴她:“這個說來就話長了,總之歷朝歷代對關羽不斷地神化,不斷地加封號,慢慢從一員武將變成名將,又變成了神將。”
“你知道的還真多。”木戶加奈大為佩服。我臉一紅,前不久我才在姬雲浮面前栽了一個大跟斗,聽到這種恭維,還真是有點吃不住。
“沒辦法。這個也是業務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之前收到一尊關公銅像,特別精緻,說是宋品。我一看銅像背後寫着‘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幾個字,就樂了,說您這個肯定不是宋朝的東西。為什麼呢?因為宋朝關羽的封號,叫做‘壯繆義勇武安英濟王’。後來到了元朝,嫌壯繆兩個字不夠威風,才給改成了‘顯靈’。所以關公像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一看封號便知。”
木戶加奈聽得十分認真:“我在日本也看到過關羽崇拜的痕迹,想必也是與中國同源。”
“嗯,就是這樣沒錯……”
我隨口答應着,拍拍那尊破敗的關公像,表面平靜,心裏卻像煮開了鍋的餃子一樣,沉浮不定。
原來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百思不得其解:許一城為什麼讓鄭虎來到岐山鑄造青銅關公?這個舉動,到底和玉佛頭有什麼關聯?
現在,看到這尊供奉在勝嚴寺的半截關公像,讓我隱約捕捉到一絲靈感。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關羽正式被引入佛教,最早是在隋開皇十二年。當時的高僧智剴在玉泉山為關羽亡靈授菩薩戒,使其成為佛門弟子。到了武則天時期,禪宗的北派創始人神秀——就是六祖慧能的死對頭——在玉泉山建大通禪寺,第一次將關羽封為護法珈藍神,正式引入佛教神靈體系。
而就是這個神秀,後來被武則天請到長安供養,號稱“兩京法主”“三帝國師”,恩榮無加,成為中國北方佛教界的領袖人物。
神秀既然進過長安,那麼關羽崇拜隨之進入上層社會,不足為怪;而神秀作為佛教權威,武則天修造佛像什麼的,也會請教他的意思——這個聯繫非常牽強,還缺少關鍵性證據,但畢竟讓我摸到一點門道了。
我一邊走一邊沉思,還得留神不要讓木戶加奈看出來——她還不知道鄭虎和青銅關公的事情。木戶加奈倒沒起疑心,拿着相機喀嚓喀嚓拍個不停。
這時候,一個老道士擋在了我們面前。
是的,我沒看錯,是一個在和尚廟裏的老道士。這道士花白頭髮,戴副眼睛,梳了一個鬆散髮髻,披了身髒兮兮的道袍,有點像是電視劇《西遊記》裏的鹿力大仙。他手裏還提着一個小旗杆和一個小馬扎,旗杆上寫着“算命”兩個字。
“這兩位,要不要來算算命啊?不準不要錢。”老道士張嘴就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標準得像是新聞聯播播音員。
我和木戶加奈都樂了,我開口道:“你一個道門弟子,怎麼跑來佛家的廟裏搞這一套,不怕佛祖說你搶生意嗎?”
老道下巴一抬,一臉不屑:“我告訴你們,正經和尚是不會算命的。佛門經典一萬三千六百卷里,沒一句教人求神問卜。所以凡是求籤看相的和尚,都是不遵戒律的野和尚,糊弄愚夫氓婦而已。我們道士搞算命,才是本職工作。”
我聽他說得有趣,索性停下腳步,把我的八字報過去。老道把旗杆戳在泥土地上,小馬扎一紮,大馬金刀坐下去,掐指算了幾下,雙目“唰”地睜開:“你這命格不錯,山道中削。”
我咯噔一聲,之前有人給我算過命,也是這麼說的。看來這老道還真有兩下子。我連忙問他:“那你能看出來我最近運勢么?”老道斜乜一眼木戶加奈:“別的不知道,命犯桃花是一定的。”木戶加奈也好奇地湊過來,讓他看手相。老道捏過她的手,看了一番道:“你不是華夏子民,倒像是海外之人。”她大為驚訝,問他怎麼看出來的,老道捋髯一笑:“你的護照掉了……”
木戶加奈連忙低頭,看到自己那本寫着“日本國護照”的護照落在了地上。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老頭可真是有點意思。他說:“看你們挺投緣的,老道我實話實說吧,算命這東西,三分看天,七分看眼色。一看你們衣着舉止,再談上兩句,來歷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再順着來歷說話,基本上都錯不了。”
“您就不怕我們聽完實話,不給您錢還罵您騙子?”
“老道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你們倆不是那樣的人。”
“那我們是什麼人?”
“嘿嘿,你們都是聰明人。我跟你們說八字運勢,你們不一定信;但跟你們說實話,你們肯定覺得我這人有趣,一準給錢。”
老道的話讓我忍俊不禁,想掏錢給他,一摸兜,才想起來剛才全扔給胡哥了。木戶加奈見狀,從她的錢包里拿出一張一百元,遞給老道。老道嚇了一跳,連聲說這太多了太多了,我說你就收下吧,也算緣分,他才戰戰兢兢接過去,反覆疊了幾下,揣入懷中。
有了這一百元墊底,我們很快就熟絡了,索性坐下來跟老道攀談起來。老道也不避諱,說起自己的經歷來。他俗家姓謝,本是這勝嚴寺的一個小沙彌,後來太清苦,不幹了,跑去四川青城山改投了道門。“文革”時候勝嚴寺被焚,僧眾流散,青城山卻是巋然不動,讓謝老道躲過一劫。改革開放以後,宗教界解禁搞活,他就跑回岐山,在各處寺廟道觀里轉悠。
“這麼說你對焚毀前的勝嚴寺很熟悉嘍?”我裝做不經意地問道。
謝老道一拍胸脯:“那還用說,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那這裏面有什麼佛像,你也都知道嘍?”
謝老道說:“那是自然。我當小沙彌的時候,最喜歡數佛像玩了。”
我讓木戶加奈拿出玉佛頭的照片給謝老道:“你看看,這寺里有沒有和這個相似的,尤其是這一處。”我特意指了指頂嚴的位置。謝老道眯着眼睛看了半天,道:“好像是有那麼一尊吧……我記得是禪院後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腦袋頂上就和這個差不多。”
我和木戶加奈目光俱是一凜。老道又道:“不過看照片上這臉,倒很似是龍門那裏的大佛嘛。”
“哦?您也見過龍門的盧舍那大佛?”
謝老道一臉憤怒:“你們看不起人!我做和尚的時候,可是精研過佛學的,也不是沒掛過單。”他揉揉鼻子,擺出個教訓的姿勢:“盧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則天的相貌雕刻而成,這你們知道吧?”
“知道。”
“可你們知道不知道,武則天為什麼要選擇盧舍那佛為自己的造像?”
我和木戶加奈一齊搖頭。
謝老道大為得意,腳往上翹:“盧舍那佛是佛祖的三個分身之一,叫做報身佛,‘盧舍那’在梵文里的意思,就是智慧廣大,光明普照,和武則天的‘曌’字可以印合。”
“盧舍那佛先不去管它,還是說回您剛才提的那尊毗盧遮那佛吧。”我怕他扯得太遠。
謝老道一瞪眼:“沒文化!佛祖立名的時候,把法身佛、報身佛合立一名,以表示法、報不二的精義,所以盧舍那佛,就是毗盧遮那佛的簡稱,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要說毗盧遮那,怎能不提盧舍那?”
我心中一動:“也就是說,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其實是異名同體,互為表裏嘍?”
謝老道說:“不錯。具體到佛像上,這兩尊佛一般都會相對而供。明處供奉盧舍那佛,必也會在偏處供一尊毗盧遮那佛,反之亦然。一法一報,如此才符合佛法奧義——不過這勝嚴寺很奇怪,原先的禪院後頭供過一尊毗盧遮那佛的石像,有多少年頭誰也不知道,但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卻誰都沒見過。”
“那尊毗盧遮那佛的頂嚴,是與照片上的一樣?”
“差不多吧。我記得挺清楚,那尊佛當時香火還挺盛的,很多善男信女都去拜,寺里還賣了不少開光的小金佛,就按着它的面相來的。毗盧遮那佛這名字太拗口,當地老百姓看它的頂嚴別緻,都叫它金頂佛。”
“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行,反正今天我也沒什麼生意。不過那佛像早就沒了,現在只剩一個大水坑。”
謝老道起身收起小馬扎,帶着我們往勝嚴寺後頭走。他輕車熟路,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們帶到后寺。這裏原來是一處幽靜禪院,精舍俱在,只是因為年久失修,雜草叢生,幾個建築工人在慢條斯理地修補着屋頂。謝老道走到一處圍牆旁邊:“就是這裏了。”
我們一看,果然如他所說,這裏只剩一個乾涸的大水坑,別說佛像,連基座都不見了,水坑邊緣露出紅黃顏色的干土,跟四周草叢相比,就像是一個人的頭頂生了塊癩瘡。
木戶加奈問道:“既然這尊佛香火如此之盛,為何要放在禪院裏而不是搬到正殿或者前院呢?這裏是和尚的住所,香客們來燒拜,豈不是很不方便?”
謝老道被問住了,愣了愣,方才回答:“正殿裏已經供了如來佛祖的應身,怎好鳩佔鵲巢……”謝老道意識到這成語用錯了,敲敲腦袋,改口道:“怎好一佛兩拜。再說了,據說在立寺之時那尊金頂佛就立在那裏了,這麼多年從沒挪過地方。就算寺里的和尚想動,喇嘛們也不幹呀。”
“喇嘛?勝嚴寺不是禪寺嗎?”
“這裏離臨夏和甘南都不遠,也經常有喇嘛過來串門。他們不幹別的,只為過來拜一拜毗盧遮那佛。他們捐的香油錢不少,寺里就答應了。”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謝老道豎起一根指頭:“你們連這點常識都忘了?毗盧遮那佛的別名叫什麼?大日如來!那是西藏密宗的最高神!”
聽到這句話,我猶如被當頭打了一棒,幾乎站立不住。
我怎麼會這麼笨!連這個最最基本的常識都忘記了!
密宗供奉的至高無上的大日如來,就是毗盧遮那佛啊!佛頭的頂嚴具有西藏風格,絲毫不足為奇。
這些佛教常識,我本來是熟稔於胸的。不過玉佛頭畢竟是初唐作品,那時候佛教在西藏剛有萌芽,大日如來的面相與後來的造型不甚相同,所以我壓根沒認出來。一直到謝老道提醒,我才猛然想起來,原來還有這麼一層聯繫。
護法珈藍神的關羽像。
則天明堂里的玉制大日如來。
藏傳佛教的頂嚴。
對向而供的毗盧遮那佛和盧舍那佛。
這些零碎的線索在我腦中盤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揮之不去。我努力想將它們撈起來,試圖發現其中的聯繫,卻總是感覺力不從心。
謝老道看我面色不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他從懷裏摸出瓶藥丸,自誇說他除了學道,還學醫,糅合道家養生之道,能合丹藥,可治百病。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又問道:“你說二佛對供,那勝嚴寺里與大日如來對供的盧舍那佛,是在哪裏?”
謝老道困惑地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沒有。”
“沒有?”
聽到我的質問,謝老道彷彿權威受到了傷害:“勝嚴寺各類造像一共一百三十七具,每一座老道我都記得清楚,絕不會錯。”我“哦”了一聲,點點頭,把他放開。
我們很快離開了勝嚴寺,驅車回到岐山縣,還順便把謝老道送進縣城。他沖我們一稽首,轉頭就鑽進一個農貿市場,不知做什麼買賣去了。木戶加奈問我回賓館還是回哪裏,我說先去趟新華書店吧。於是我們到了新華書店,買了一張寶雞市附近的大比例尺地圖,還順便買了本中國地圖冊。木戶加奈看起來有些迷惑不解,但也沒問。
回到賓館之後,我把地圖攤在床上,拿着放大鏡對着地圖看了半天,又拿着尺比量了一番,抬起頭來對木戶加奈道:“我想我知道了……”
“許桑知道了什麼?”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
我一字一句道:“發現我們的祖輩在1931年消失的那兩個月裏去了什麼地方。”木戶加奈聞言手中一顫,差點沒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檢查一下賓館的窗戶,又把房門關好,轉過身來嚴肅道:“木戶小姐,在這之前,我想和你確認一件事情。”
“請說。”
“你歸還玉佛頭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
在木戶加奈開口之前,我又補充了一句:“請不要說為了兩國友好或者為祖父贖罪這樣的廢話,我不會相信的。”屋子裏的氣氛陡然變得尷尬起來。
如果她真想歸還佛頭為祖父贖罪,合乎情理的做法是在媒體上發佈聲明,然後在中國政府與東北亞研究所之間進行協調。她作為佛頭的繼承者,應該有足夠的影響力來促成合作。而實際上,她非但不回日本與東北亞研究所斡旋,反而只帶着一堆玉佛頭的舊照片跑來中國,到處打探消息——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贖罪者該做的事情,至少不是現在該做的事情。
我剛才看了地圖之後,有了一個相當可靠的猜想。如果這個猜想被證實,那麼距離1931年之謎,會大大地踏進一步。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必須慎重。如果木戶加奈不能完全信賴的話,我寧可不說出來。
看到我的質疑,木戶加奈的神情變得有些苦澀。她撩起髮根,咬住嘴唇,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我沒有催問,而是抱臂冷冷地望着她。過了半天,她抬起頭:“如果我說出來,許桑你還會陪着我么?”
“這要看你說的是什麼。”
木戶加奈道:“我即使說出實情,要怎樣才會讓許桑你相信呢?”我答道:“我自然聽得出來。”木戶加奈苦笑着搖搖頭:“那麼,我又怎樣才能確認,許桑您對我也是沒有保留的呢?”
她這一句反詰,把我給噎住了。確實,信任是雙向的,她固然沒向我完全坦承,而我也沒說出全部事實。是否要在這個時間把所有的底牌都攤出來?我猶豫了那麼一瞬間,然後突然發覺,中計了!
這是木戶加奈的一個試探。她看到我目光退縮,馬上就能知道,我也有事瞞着她。
這女人,真不得了。我本想先聲奪人探她的底,反被她不露痕迹地擺了一道。可是木戶加奈的大眼睛裏沒有得意,還是一副被人誤會的傷感神情。她凝視我半晌,忽然開口提議道:“許桑,我想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不再懷疑對方,真正成為可以信賴的夥伴。”
“什麼?”
“我們,嗯,結婚。”木戶加奈低聲說,音調微微有些發顫。
“結婚!”我被她這種天馬行空的思維嚇了一跳,這也跳躍得太厲害了吧。
木戶加奈面色緋紅,但她仍鼓起勇氣說道:“是的,結婚。我們兩個家族,從祖輩開始就有着糾葛。我們成為夫婦之後,從此合為一體,便可共享這個宿命,再沒有任何隔閡。”
這女人的想法,實在是與常人殊異。我想了半天才囁嚅道:“就算要結婚,也來不及啊。我戶口本還在北京呢。”木戶加奈道:“只要我們確定關係,法律上的手續可以後補。”
我臉色變得古怪之極:“怎麼確定關係?”這時賓館房間裏就我們一男一女,氣氛可是有點曖昧。木戶加奈估計猜出了我的心思,氣惱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訂婚。”
我一拍腦袋,暗嘆想多了。木戶加奈倒了兩杯白水,遞給我一杯:“如果許桑不嫌棄的話,就請你喝下此杯,作為我們訂婚的見證。”我握着杯子,不知該怎麼說。木戶加奈用她的杯子輕輕在我杯上一磕,一飲而盡。
“今後要和許桑一起努力了,請多多關照。”木戶加奈看我喝完以後,深鞠一躬,露出開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撫子。這副乖巧溫順的模樣,讓我有點暈,有一種微妙的不真實感,就這麼稀里糊塗地娶媳婦兒了?
木戶加奈放下杯子,坐到床沿,雙手握住了我的手:“許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麼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給你聽了。”
“嗯,我聽着呢。”我回答,沒有把手抽走。
木戶加奈道:“首先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之前我提供給中方的資料,包括講給你們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沒有任何不實。只不過我當時隱瞞了一件事,一件我無法說給外人聽的事情。”說到這裏,木戶加奈曖昧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我們木戶家與這尊玉佛的淵源,並不是從我的祖父木戶有三教授開始的……”木戶加奈說的聲音很平緩,像是在學術廳里在做着論文答辯一樣,“根據木戶家族留下來的殘缺記錄,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豈不是和玉佛的製作同一時間?”我沒想到會這麼早。
“嗯,差不多了。根據我祖父的研究筆記,當年我的家族裏出過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陽無意中看到這尊玉佛。他在洛陽與玉佛之間發生什麼事情,歷史記載語焉不詳。但他回來以後,對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這個心愿留給了子孫,希望後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謁這尊玉佛。”
“也就是說,這個玉佛頭不是木戶與許一城在考察中無意發現的?木戶有三一開始來中國,就存了尋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當時的‘支那風土會’制訂了一個計劃,他們搜集日本保存的各類中國文獻記錄,制訂了一份《支那骨董賬》,列出了大約一百多件尚未出現在市面、同時又有零星線索可以追查的珍貴古物,其中就包括了木戶家文獻記載的則天明堂玉佛。研究會的人對則天明堂玉佛的興趣非常大,認為它的價值勝過一座博物館。我的祖父就是帶着這個使命來到了中國。”
“然後他碰到了我爺爺,兩個人志同道合,一齊去弄走了玉佛頭?”我的聲音帶着一絲苦澀、一絲無奈和一絲淡淡的嘲諷。
木戶加奈的身體一僵,聲音陡然變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絕對不是要去別的國家竊取古董。他是一個愛古成痴的人,不關心政治,只希望能夠見到木戶家夢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夠了。”
“可他畢竟把玉佛帶回日本去了。”
“我父親是個單純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國家、種族什麼的根本沒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帶回國的,只有佛頭。為此他還惆悵了很久。別人都以為他是為沒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遺憾,但我知道,祖父實際上是因為讓一件珍貴文物身首分離而傷心。”
木戶加奈看到我的表情還不是十分信服,又補充道:“今天姬雲浮不是說過嗎?您的父親許和平教授突然決定去西安,帶去了兩本筆記。我現在有點懷疑,這兩本筆記,就是我祖父交給許和平的,用來贖罪。”
我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木戶筆記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後,在家裏的一處暗格里找到的,發現以後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館。可是我後來考察過,那個暗格的尺寸,明顯是以筆記的寬窄定製的,但它的深度,卻足以容納三本。我一直就在懷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筆記。現在聽了姬雲浮的話,我更確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過什麼途徑把其中兩本筆記,交還給了你的父親,所以許和平教授才會前往岐山。”
“可是,為什麼只給兩本,而不是三本都還呢?”我還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給自己也留一點紀念吧。”木戶加奈輕輕喟嘆一聲,“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頭被東北亞研究所收藏,他幾乎看不到,家裏人也都幾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載記憶的,就只有這本筆記了。這次我說要將佛頭歸還中國,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機會完成家族與我祖父的夙願,找出當年消失的佛身,讓玉佛合二歸一。至於玉佛本身的歸屬究竟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都無所謂。只要寶物重新恢復,我的祖父就一定會開心。”
“為這一件事,你不惜跟東北亞研究所的人鬧翻,還大老遠跑到中國來,跟一個陌生男子擅自締結婚約。你怎麼會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祖父,有這麼深切的感情?”
“這就是所謂家族的血液吧。許桑不也是為了從未見過面的爺爺而一直在努力嗎?”木戶加奈反問。
我們四目相對,突然都明白了。幾十年前,許家與木戶家的兩個人踏上尋找玉佛之旅;幾十年後,同樣是這兩家的後裔,踏上同樣一條路,這看似偶然之中,其實隱藏着必然。我們其實都是同一類人,有着理想主義的傾向,會固執地堅持一些看似無謂的事情,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價——這就是木戶加奈所說“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戶加奈相視一笑。這時候我才發覺,她不知不覺依偎到了我的肩頭,身子輕輕斜靠過來,保持着一個親密而曖昧的姿勢。我為了避免尷尬,咳了一聲,說木戶小姐,我來給你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木戶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後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說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燦然。她和黃煙煙的美截然不同:煙煙的美是驚心動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燒的野火;而木戶加奈更像是一本翻開的詩集小卷,馨香靜謐。
既然我們已經——姑且算是吧——訂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如果我還繼續藏着掖着,就太不夠意思了。於是我盤腿坐在床上,把地圖翻到河南省洛陽市那一頁。拿起鉛筆說道:“綜合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這個則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盧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來。而它的面相,是以則天女皇為藍本。你記不記得謝老道說過,按照佛法法報不二的精義,大日如來與盧舍那佛這兩尊佛,在很多寺院裏都是一陰一陽相對供奉。”
“是的。”木戶加奈說。
“我聽到那句話以後,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武則天供奉在洛陽明堂里的,是大日如來玉佛。那麼,一定存在一尊與之相對的盧舍那佛。明堂的遺址,在今天洛陽中州路與定鼎路交叉口東北側。”
我一邊說著,一邊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一點。聽了我的提示,木戶加奈眼睛一亮,她從我手裏拿過鉛筆,從洛陽市區劃出一條淡淡的鉛筆線,一直連接到龍門石窟的位置。
“不錯!”我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龍門石窟的是盧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來。一在明,一在暗。咱們有理由相信,這兩尊佛,是嚴格遵循着‘法報不二’的原則來設置的。”
我又把寶雞市的地圖攤在床上:“咱們再來看勝嚴寺。今天謝老道說了,勝嚴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來,那麼,另外一尊盧舍那佛是在哪裏呢?洛陽的二尊佛,一在堂內,一在城外,那麼勝嚴寺的兩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安排,一尊在寺內,一尊在寺外?”
木戶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嘆詞。她整個上半身都俯在地圖上,用指頭一寸一寸地在岐山縣附近移動。
“所以我認為,勝嚴寺的佛像,是一個指示方位的坐標。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遺址和龍門石窟之間的距離與方位關係,並把這個關係套在勝嚴寺里。結果發現,與勝嚴寺大日如來相對的盧舍那佛,準確位置正是在這裏……”
木戶加奈隨我的解說移動鉛筆,很快就畫出了一條線。起點是勝嚴寺,而終點則落在了秦嶺崇山峻岭之間,那裏沒有任何地名標示。她抬起頭望着我,我點點頭:“許一城和木戶有三,很可能在岐山發現了這種對應關係,然後他們根據勝嚴寺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嶺,去尋找另外一尊盧舍那佛。”
木戶加奈興奮地接過我的話:“也就是說,他們發現玉佛的地點,很有可能就在秦嶺中的某一點,那裏有一尊盧舍那佛像作為標記!”可她忽然又困惑起來:“玉佛本來供奉在洛陽,怎麼會跑到岐山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呢?”
我搖搖頭:“你不要忘了,在證聖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場大火燒毀了,明堂內的許多珍貴寶物都付之一炬。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個時候被轉移了出來,放到什麼地方暗藏起來也說不定。”
“那麼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木戶加奈問。
“當然是去實地看看嘍。”我伸出手,指向遠方的秦嶺山脈,神情平靜。
龍門石窟是在洛陽明堂遺址的東南方向大約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論成立,那尊神秘的盧舍那佛像,應該也在勝嚴寺東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裏恰好是秦嶺山中。這個距離看着很近,但這只是地圖上的直線距離。秦嶺險峻曲折,山裡沒有現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繞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線,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繞到。
我把這個猜想告訴姬雲浮,他很贊同,也想跟我們去看看。不過他必須幫老戚破譯筆記,暫時抽不出時間來。於是我決定只帶木戶加奈去。我本想再找個熟悉地形的當地導遊,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謝老道。謝老道聽說我們要進秦嶺,自告奮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說這一帶他從小就熟悉,翻山越嶺不在話下——他說是跟我們投緣,我猜我們出手闊綽也是個重要原因。
我們在岐山買了一些登山用的裝備,還有兩頂帳篷和三天的糧食。現在時節還未進入秋季,山裡除了稍微涼一點以外,還算適合露營。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馬台野長城玩過,有攀登經驗;而木戶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時也經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遺址什麼的,野外作業司空見慣。至於謝老道,人家當年是從陝西一路要飯要到成都的,這點路程,小意思。
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精確定位。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點”考察,必須準確地抵達那個“點”,才有意義。
最後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姬雲浮。他從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張古老的軍用地圖。這張地圖木戶加奈看起來格外親切,因為這是舊日軍參謀本部出版的。在抗戰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間諜潛入中國,繪製了大量精細地圖,甚至比中國自己的都好用。這張地圖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圖,嚴格遵循軍事地圖畫法,等高線勾勒得一絲不苟,標高也特別細緻,相當好用。
“不得不承認,日本人做起事來,就是認真啊。”我抖了抖地圖,謝老道一臉不屑:“這一條一條線曲里拐彎的,還能比得過老道的掌中羅盤、胸中玄機?”說完他托起一個風水羅盤,撥弄一番,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
這羅盤是黃楊木質地,邊緣光滑,浮着一層暗紅色的包漿,內斂深邃,像是給人玩熟的核桃一樣,沾染着氣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過我對這玩意的實用價值存疑,羅盤還能轉,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幾乎看不見,中間的指南針磁性也堪憂。
木戶加奈在一旁沒有說話,她正默默地檢查着我們的登山包。自從“訂婚”以後,我跟外人說話的時候,她從不插嘴,永遠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點的位置,總是恰到好處地遞來外套或是水杯,像傳說中的日本女人一樣賢惠。
胡哥聽說我們要出發,建議我們把秦二爺帶上。不過我看秦二爺對我們一直余恨未消,還是婉拒了。山裡太危險,需要團隊精誠團結,我可不想攀山之餘還要提防他。
這一切都準備停當以後,我們選了一個大清早,從勝嚴寺附近的一處山口進入秦嶺。姬雲浮把我們送到山腳下,叮囑了一番,說等你們回來,這邊也破譯得差不多了。
秦嶺的主峰坐落在眉縣、太白縣、周至縣境內,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鄰三縣,屬於主峰北麓範圍。山體之雄奇、山勢之跌宕起伏,一點都不含糊。我們一開始出發時,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我們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進,有時候為了翻過一道高坡,要反覆上下好幾處山頭。開始時還能偶爾在山坳里看到一兩塊田地以及經濟林地,到了後來,周圍的野生華山松、油松、椴樹變多,從稀疏逐漸茂密起來,還有好些不知名的鳥和小動物竄來竄去。我們在山裏走了足足一個上午,一看地圖,直線距離還不到三公里。
我們滿頭大汗地走到一條山澗的拐角低洼處,看到有一條清澈小溪橫穿而過,蜿蜒伸向山脈深處。所有人都同意停下來休息一下,於是我們在溪邊坐下,吃了點午飯。
我低頭拿着指南針看地圖,研究該怎麼走才最有效率。這張地圖雖然等高線精細,可也不能完全信賴。有的地勢險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腳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緩,卻是密林緊湊,無法通行。謝老道拿着羅盤在四周轉悠了一圈,看我正在發愁,眯着眼睛說:“這一帶啊,叫做鬼剃頭。你看看,東一條溝壑,西一道山嶺,像是被鬼抓了腦袋,拽下幾根頭髮一樣。出了名的難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進來。”
“這麼說你也沒怎麼來過?”
“咳!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誰輕易往山裡來。”謝老道摸出一塊饃,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戶加奈沒參與討論,她殷勤地為我切開一片麵包,抹上巧克力醬,還撒了幾粒葡萄乾在上面。我接過麵包吃了一口,她又遞過來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來,讓謝老道好一陣羨慕。
等到我們都吃飽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時候,她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玉佛頭本來放在洛陽明堂里,為什麼許一城和木戶有三會來岐山尋找?
關於這個問題,我之前還真做過一番功課。反正這種跋涉很無聊,我把這個背景故事說給她聽。
所謂明堂,是指古代用來宣佈政令和祭祀的場所,政治意味濃厚。為了給稱帝做準備,武則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陽修建了一座明堂,號稱“萬象神宮”。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寵信的一個面首,叫薛懷義。這個人非常聰明,他指揮數萬民工,以乾元殿為基礎,只用了一年時間就修起了一座無比高大的明堂。
這座明堂周長九十米,高九十米,擱到現在也是棟高大建築了。它分為三層,最高層是一個圓頂亭,亭中立有鐵制金鳳一頭,暗喻武則天本人。而在明堂後頭還有一座天堂,裏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夾紵佛像,周圍放置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來玉佛像很可能就擺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後,證聖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節,薛懷義為了討好武則天,挖空心思在元宵節當天搞了一場盛大的表演活動。他在明堂挖了一個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當著武則天的面用鐵鏈拽上來,展現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觀。他還拿牛血畫了一張兩百尺高的佛像,懸挂在天津橋上。可是武則天對此沒太大興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寵沈南璆身上。
薛懷義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節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給燒了。這場火勢很大,連明堂也被禍及,生生燒了一個罄盡。武則天不願醜事外揚,對外說是工匠的失誤,給遮掩過去了。
“後來明堂雖經多次修復,但再也沒恢復第一次的規模。到了安史之亂的時候,明堂被徹底焚毀。我估計,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這兩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轉移出宮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長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難道岐山在唐代有什麼特殊的地位?”木戶加奈問。我搖搖頭,表示這個問題答不出來——事實上,我們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找出這尊玉佛背後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準備繼續上路。木戶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來,我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把她拽了起來。謝老道一個人走在前頭,我們談話他從來不插嘴。這個人雖然油腔滑調,其實聰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裝不知道的好。
我們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個下午,從一座高嶺的側面斜插到兩片山崖交匯處,沿着一條無比狹窄的崖邊向下走去。這裏山體斷層天然形成一條狹窄棧道,勉強可以走過去,但人必須後背緊貼岩壁,一步步蹭過去。從地圖上看,這是一道類似外牆的山嶺,突破之後,里側山勢趨緩,就好走多了。
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我們終於有驚無險地翻過這道山牆,來到一處長滿竹林和槭樹的山坳。這裏地勢平緩,適合紮營。這時候謝老道忽然喊了一聲,我們循他的視線看去,看到遠處的林子裏影影綽綽的,似乎有棟建築。
這個發現讓我們吃驚不小,沒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還有居民。我們謹慎地停住了腳步,想看清楚再說。那建築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樹遮擋,只能從輪廓勉強判斷,它的體型很小,還不到尋常茅屋的高度。外圍樹林與草坪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迹。
謝老道觀望了一陣,捋着鬍子道:“槭樹為帳,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麼?”
他轉過頭,一臉嚴肅:“那是一座墳。”
我鬆了口氣。在深山裏面,一座墳總比一群不知底細的人要安全。我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墳。這墳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墳圍用大塊青磚砌築。不過這墳已經被人給盜過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個基座,墳塚像一個人被剖開了肚皮,向兩側敞開,裏面隱約可見半扇拱形葬頂。大概盜墓賊覺得這裏荒無人煙,所以肆無忌憚,連盜洞也不打,直接挖開了事。
墳墓附近長着高高的灌木與野草,幾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沒有任何小徑的痕迹。說明這地方即使當年有人祭祀,也早已棄之不管了,就連盜墓的恐怕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謝老道拿着羅盤看了一圈,說這墳修得古怪,這裏無水環山,乃是個枯困局,在這裏修墳,成心是不打算讓死者安生。
我是個無神論者,木戶加奈在日本也是見慣了墓葬的人;至於謝老道,他自稱會法術,鬼神不能近身。我們三個都不忌諱,索性就在墳墓旁邊紮營,支起帳篷。謝老道說他不用睡帳篷,有塊石板就夠了。但他年紀不小,我們不太好意思讓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頂給他。
不過這樣就出現一個問題,我們只剩一個帳篷了。我正在為難,木戶加奈已經鑽進帳篷,把裏面的充氣墊子鋪好,拿出兩個睡袋擺直。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我們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勞。吃過晚飯以後,我和謝老道隨便閑聊了一會兒,各自鑽進帳篷。我一掀帘子,木戶加奈正跪坐在充氣墊上,雙手放在膝蓋上:“您回來了。”口氣像是一個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婦。她幫我把外套脫了下來,仔細疊成枕頭形狀,放在睡袋口。我忽然發現,自己竟已慢慢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經脫去了登山外套,裏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線不輸給秦嶺的險峻,兩條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讓整個帳篷里都有一種曖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視線落點,面色一紅,卻沒有躲閃,反而輕輕挺起了胸膛。我大窘,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她凝視着我,忽然嘆道:“許桑,我們離開岐山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我現在理論上是一個失蹤人口,五脈只知道我在安陽失蹤,就算他們能撬開鄭國渠的嘴或者葯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潛入岐山。等到我回到北京現身,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黃家和葯家姑且不論,劉局那裏肯定要有一個說法才行。
“如果這次咱們能查清真相,這些小事他們是不會計較的。”
“那黃小姐和葯先生呢?”
一聽到這兩個名字,我沉默了。葯不然我還算能交代,但黃煙煙卻是一根刺。這根刺不深,但很銳利。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黃家才不得以採取的手段,可終究是我欺騙了她。一想到渾不知情的她在鄭別村頭與鄭國渠拚命的樣子,我實在不敢想像,她如果知道我騙了她,會有多大的怒氣。
“哎,這個到時候再說吧。”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戶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得到,五脈對你的成見太深,很難接納許家回歸。等到這次的事情結束以後,我們不如回日本定居吧。木戶家不會不歡迎故人之後的。”
“再說吧……哎,對了,東北亞研究所,現在是做什麼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鑒別工作,說起來,工作內容跟中華鑒古學會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日本,可以去他們那裏任職。”
“咳,那個就扯得有點遠了。你說,他們會不會現在也做一些古董進出口生意什麼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戶加奈搖搖頭,“你怎麼會想起來問這個?”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我這才想起來縮回手,趕緊鑽進睡袋裏去。木戶加奈搖搖頭,沒有繼續追問,把帳篷里側拉鎖拉好,鑽進另一個睡袋。而隔壁謝老道的帳篷里,早已鼾聲如雷。
我當天晚上失眠了,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木戶加奈那個問題。思緒像是把大木杵,把腦子裏的睡意像搗蒜一樣搗得支離破碎、汁液橫流。
大約到了午夜光景,肉體疲憊好不容易快要壓服精神亢奮時,我迷迷糊糊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輕微的金屬響動。我頓時睡意全無,輕輕拉開睡袋,隔着帳篷門帘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個人影在樹林裏晃動。
我小時候聽反特故事裏有一招,找一根細線拉在外頭草叢裏,細線那頭栓在小木棍上,支起一個罐頭盒。碰到那根線,罐頭盒就噹啷一聲倒扣下來。晚飯我們吃的是午餐肉,我看到那個空盒子,一時有了玩心,才設了這麼一個東西,裝完以後就忘了這茬兒,誰也沒說——沒想到這麼個東西,居然真派上用場了。
那個模糊的人影估計也聽到空盒子落地的聲音了,正打算掉頭離開。我側耳傾聽,謝老道在帳篷呼嚕打得正響,肯定不是他,再側臉一看,木戶加奈也在睡袋裏睡得正酣。毫無疑問,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還有除我們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驚。
我趕緊爬起身來,隨手抄起野營用的鋁水壺,離開帳篷。今天夜色無雲,星月高懸夜空,整個山坳里罩着一層淺淺的灰白光芒。我抬眼這麼一看,卻看到那人影跑到墳邊上那麼一晃,消失了。一股涼氣從我腳底升起,順着脊梁骨往上爬。我是無神論者,可這大半夜往墳墓旁湊,確實需要點膽氣。我咽了口唾沫,先去帳篷里把謝老道叫醒。
謝老道聽我那麼一說,一骨碌爬起來,特興奮,抄起羅盤和金剛杵就走。我本來想問那金剛杵不是佛家法器么,後來想想,那玩意兒也能防個身扎個人……
無數槭樹陰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無聲的屍群。謝老道告訴我,這在老時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頭的顏色差不多的光。這種時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墳地,有講究。我說咱們現在可不就在犯忌諱么?謝老道一拍胸脯:“我會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身。”
我們倆圍着墳墓轉了一圈,沒看到什麼動靜。那人影不可能跑開,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他鑽進墳里去了。這墳頭被人挖開過,露出半個拱形葬頂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獄的入口。我讓謝老道拿起手電對準洞口,然後依次跳了下去,鑽入洞裏。
洞裏只能容一人單向彎腰進入,裏頭陰氣逼人,盡頭是有兩扇青石墓門,石門緊閉,上頭還刻着花紋與鳥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動,皺起了眉頭:“這墳墓被人盜過,為什麼墓門卻完好無損呢?”
謝老道駭然道:“難道真是鬼?”我搖搖頭,手掌慢慢地朝旁邊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這個墓門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訴謝老道,明代墳墓為了防止別人盜竊,已與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設一假墓門,使盜墓賊得門而不得入內。而真正的墓門,卻在別的地方。這個墓門兩旁的夯土都是實的,有經驗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對,估計那些盜墓賊也是挖到這裏,發現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謝老道環顧四周,興奮大過緊張。
我問謝老道:“你不是懂風水嗎?這裏的吉位在哪裏?”謝老道手忙腳亂地算了一圈,說吉在東南。他正要往東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謝老道問你不是要去找墓門么?我急道:“你之前不說了么?這起墳之人處處都跟墓主為難,那墓門自然不會挑吉位而設,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設在相反的東北方才對。”
我們倆離開洞口,來到墳墓東北方向。我眼睛尖,藉著月光看到不遠處有個微微的凸起。我跑過去,一眼就看到草叢裏有一個很不起眼的洞穴,洞口不大,旁邊看似隨意地壘着幾塊石頭。謝老道一看,就叫起來說這是鎮墓石,擺的是北斗七星圖。
我走到洞口,大聲喊道:“快出來吧!不然我們就把洞口給封住,往裏灌煙!”過了半晌,洞裏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好似蛇爬。從那裏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後露出一張我所熟悉的臉龐。
“許願,咱們又見面了。”方震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我實在沒有想到,在秦嶺這個無名古墳里鑽出來的,居然是方震。這比從裏面鑽出一個費翔還要讓我驚訝。他是劉局手下的得力幹將,身上迷霧繚繞,我從來沒看透過他。這樣一個神秘人物,居然跑來偏遠山區鑽進一座墳里,這事怎麼想都蹊蹺。
在我的注視下,方震從從容容從洞裏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叼起一根香煙:“我本來以為能藏住,想不到你的眼光還不錯。”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個墓口是我剛才發現的,雖然不大,但隱蔽起來很方便。我以前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貓耳洞比這個還難鑽一點。”
“我沒問你這個!”我很憤怒,“我問你怎麼跑來這裏了!”面對質問,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點也不驚慌:“很簡單,我一直在跟蹤你。”
“跟蹤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組的監控範圍之內,從來沒脫離過我的視線。”方震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彷彿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我被這一句話搞得大為震驚,不愧是國家機器專政機關,我自以為像孫猴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卻沒想到還是沒逃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謝老道一聽他是警方的人,口氣又跟我很熟,連忙縮縮脖子,偷偷跟我說:“老道我身份證早丟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先回去看帳篷了。”說完轉身離開,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裏。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兩個人都沒說話。他此時沒穿警服,換了一身灰褐色的帆布登山裝,像是某個大學登山隊的教練一樣,只有表情仍舊是那一副冷漠、鎮靜的神態,似乎這世界上沒什麼事能讓他驚訝到動動眉毛。
“這麼說,我一離開安陽,你們就盯上我了?”我問道。方震卻搖搖頭,把視線投向遠處的帳篷:“在安陽我們把你弄丟了,局裏反響很大。後來工作組形成一個意見,認為你和木戶加奈之間可能有秘密約定,正趕上她申請前往岐山,我就跟過來了。”
說到這裏,方震微微一笑。我卻暗暗叫苦,這件事他們弄錯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後,才跟木戶加奈合作,可現在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飛快地轉過幾個念頭,試探着問了一句:“這麼說,我跟胡哥、姬雲浮他們的來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嘍?”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在黑暗中的樹林裏,煙頭顯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這種反應,高深莫測,也不知道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只得輕輕“咳”了一聲:“我不是通緝犯,也不是敵特,更沒做什麼非法的勾當。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我的任務,是對你們實施保護性跟蹤,劉局沒讓我干涉或探聽你們的行動。”方震說。聽到這裏,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如果他說的是真話,說明他口中的“工作組”只是知道我接觸過岐山的什麼人,至於我和姬雲浮、木戶加奈他們談過什麼內容,工作組應該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腳上有些破舊的回力球鞋,頗為佩服。同樣是保護性跟蹤,在縣城監控是一回事,在山裏追蹤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個人,既要提防山路險峻,又要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緊緊追在我們身後,難度可真不小。他說以前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身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這時候方震該會問我“你們來秦嶺到底有什麼目的”。可是他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點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只是專註地抽着煙。我嘆了一口氣:“那你現在既然行蹤暴露了,打算怎麼辦?殺人滅口?”
“沒接到這樣的命令。”方震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經驗比較豐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還真沒辦法說拒絕。劉局委託我們調查佛頭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護,我們理論上是一夥的,沒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這樣也好,一切攤在陽光下,至少他不會鬼鬼祟祟地陰魂不散了。
“對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我問道,心中牽挂不已。方震道:“鄭國渠接受了調查,但證據不足,很快就釋放了。黃煙煙直接返回北京,葯不然跟葯老爺子說了一聲,留在安陽處理家族事務。”
我鬆了一口氣,至少大家都平安無事。
於是我帶着他回到宿營地,方震很自覺地找了一處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視下硬着頭皮鑽進了木戶加奈的帳篷,心想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經過這麼一折騰,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覺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後,發現帳篷是空的,探頭出去,聞到一陣肉香。原來方震不知用什麼辦法打了一隻野兔,用竹枝串起來正烤得冒油。木戶加奈和謝老道坐在兩側,手裏捧着兩節竹節,裏頭是白花花的米飯,有些拘謹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戶加奈走過來,遞給我一條浸着冷水的毛巾。我擦擦臉,跟她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方震說他只負責保護安全,可當著他的面我們談話還是會有顧忌。木戶加奈在我手心劃了“小心”兩個字,我點點頭,回寫道:“見機行事。”
我望着有條不紊拆卸着帳篷的方震,心裏湧現出一個疑問:以他的老練,真的是不小心被我發現,才被迫現身同行嗎?方震的任務只是暗中保護我們,沒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發現的風險接近帳篷。除非……他是必須要接近某一個人,或者必須要拿到什麼東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飯,我們把帳篷收拾停當,準備繼續上路。這時方震走過來,交給我一樣東西:“昨天晚上在那個墓道口撿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枚黃澄澄的銅錢,上頭銹跡斑斑,方孔有破損痕迹。它的正面圍繞錢孔刻着四個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不過被磨損得很厲害,只能看清一個人字,一個心字。
我告訴他們,這叫花錢,是一種民間自用的私鑄錢,不能當正錢流通,一般都是婚喪嫁娶時用於紀念或者討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會刻一些應景的話。祝壽就刻個長命百歲,升職就刻一個“加官進祿”,所以也叫吉語錢。方震撿的這枚花錢,應該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計是盜墓賊遺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過這四個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幾個,周姓陳姓許姓都可以用。至於後頭四個字,就實在難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專業,只是簡單地講了一下。
方震聽聞,“哦”了一聲,把錢揣進兜里,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說話。謝老道湊過去討好道:“警察同志,用羅盤不?”方震擺擺手:“不用,我不看風水,我是在琢磨,這座古墓是怎麼被盜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橫了一眼謝老道:“我以前做刑偵工作的,職業病。”謝老道身子一顫,態度更加恭敬。
我們這個多了一人的探險隊再次上路,方震背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發前我沒告訴方震我們要找的是什麼,他也沒問。我只是簡單地在地圖上把那個點標出來,然後把地圖交給他,讓他給我們帶一條最快最安全抵達的路。
不得不說,有方震這個退伍老兵在,我們前進的速度快多了。日軍舊地圖在專業人士手裏,發揮出了更大作用。他帶着我們一路翻山越嶺,毫不遲疑;有些極其險峻的地方,他還能肩扛手拽,把我們一一安全地送過去。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何前一天他能輕輕鬆鬆跟上我們的腳程而不露任何痕迹了,跟這個精於山地作戰的老兵相比,我們簡直就是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去野遊。
唯一的遺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戶加奈幾乎沒法說話,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們在山裏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兩點多時,方震告訴我,我們已經非常接近地圖上的標示點了。他指着前頭幾公裡外的一座海螺一樣的小山道:“你們要去的點,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涼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與周圍連綿的山勢顯得格格不入,山體孤拔陡峭,岩層褶皺堆疊,如海螺扭轉,兩側均向外傾斜,但頂部卻頗為平緩,被一片綠油油的植被所覆蓋。它有點像是一個小號的麥積崖,只是峭壁上沒那麼多石刻,只有藤蘿懸挂。
謝老道拿着羅盤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聲,頗為疑惑。我問他怎麼回事,謝老道說他測定了一下方位,發現這小山與昨天山坳里的墳墓,恰成觀望相向之勢。我問他什麼叫觀望之勢,老道解釋說觀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後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說了半天,我不耐煩聽,讓他直接說結論。老道摸摸脖子,說單就那個墳墓自己的格局來看,是個枯困之局;但如果把這座海螺山跟它聯繫到一起看,那個困住死者魂魄的惡局,反而起到了為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話,那麼昨天那座墳,就是它外圍的鎮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於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謝老道說完以後,嘖了嘖舌頭。我們望着那孤獨挺立的海螺山,不覺有了一絲寒意。只有方震面無表情,叉開手指就着太陽在測定方位。
我們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裝上路。目標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擻,健步如飛,很快就來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群山之中,遠看不算高大,可走到近處,才發現海拔並不低,山頂到地面粗略估計得有兩百米。由於地質運動的緣故,這種形態的孤峰山勢都特別陡峭,坡度有時候能達到五十到六十度,極端點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別說有什麼山路了。所以我們事先準備了登山繩索,必要時,估計得攀岩上去。
可是當探險隊繞到海螺山的北側時,都大吃一驚。我們看到,在海螺山的側面居然有一條棧道,如同一條細小的蟠龍,沿着崖邊盤繞而上,往回曲折,直達峰頂。
謝老道走近幾步,不由得皺起眉頭來:“這個棧道,怎麼看着有些古怪……”
我問他怎麼回事。謝老道說,秦嶺自古多棧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成語。他年輕時候,走過許多次,對各式棧道都很熟悉。他說一般的古棧道,須要先在峭壁上鑿出大孔,平插或斜插粗木大梁,然後在木樑上鋪設木板,有時候還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風雨。這種修建方式費時費力,不花上幾年修不完。
可眼前這個棧道目力所及之處,幾乎一個鑿孔與木樑都沒有,幾十條粗大的雙股麻繩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勢,用鉤連、懸吊以及槓桿原理讓整條棧道浮在半空,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弔橋。從工程學的角度來說,幾乎把借力發揮到了極致,實在是一項傑作。
木戶加奈這時脫口而出一句日語,表情變得有些激動。我們三個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說,這種建築手法她曾經見過,是北海道古阿伊努族人發明的一種叫“庫奴”的山梯,用樹藤繞過一個個岩壁凸起的支撐點,把木板層層懸吊在山側,這種方式費時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適用於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勢複雜的小山。木戶有三曾經有過專門的論著,還得過獎。
“這麼說,這條棧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戶有三修築的?”我脫口而出。木戶加奈點點頭,望着那棧道吊索,雙眼竟有些濕潤。
從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繞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夠了。而木戶有三和許一城在這裏足足消失了兩個多月,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現在看到這庫奴棧道,我猜很可能這兩個月時間裏,他們兩個人——或者是三個人——在木戶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這條棧道,好爬上山頂。
可這樣就有另外一個問題:海螺山不是什麼難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設備足以保證他們登頂。何必大費周章修這麼個阿伊努族的棧道來?要麼是他們想運什麼東西上去,要麼是想把什麼東西運下來……
“看來只有到了山頂,才知道答案。”
我邁步朝前走去,卻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過去,這條棧道年久失修,繩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經糟朽,貿然上去太危險了。”木戶加奈也補充道:“方桑說的沒錯。庫努棧道的耐久性很差,阿伊努族都是把它當作臨時通道來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能保證它還能安全使用。”
“那怎麼辦?還是按原計劃攀岩而上?”我有些焦慮。
方震沒有回答,走到棧道的入口處,抬頭觀察了半天,用腳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繩子,回頭說道:“這條棧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獨立的繩索系統懸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們跟在我後面二十米。直到我確認腳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們再前進。要注意,只踩我踩過的木板。”
他自告奮勇,讓我忽然感到很過意不去。這件事太危險了,帶路的人稍不留神就會喪命。我說:“老方,你沒必要跟我們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這是任務。”
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只得同意這麼做。方震一指謝老道:“你在下面看着,萬一上面發生什麼事,好儘快通知別人。”謝老道看起來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們把重的行李都擱在山下,交給謝老道看管,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食物和全套登山繩索、登山鉤,木戶加奈還挎了一具迷你相機。方震在前,木戶加奈在中間,我在最後,三個人戰戰兢兢地踏上了棧道。
這一路的驚險自不用說。這條古老通道已經在山莽中隱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會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吱呀聲,搖搖晃晃。我們三個人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遠,每走一段就掛一個安全鉤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棧突然坍塌。我全神貫注地盯着腳下的虛空,雙腿有些發軟,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輩和木戶加奈的祖輩也是這樣一步步踏上山頂,感覺有一種時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會有誰為我哭泣。”我腦海里忽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上,能夠為我傷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戶加奈?或是黃煙煙?對她們我都沒什麼特別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過兩百米,我們爬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才算有驚無險地抵達山頂。到了山頂以後,我們三個都累得氣喘吁吁,小腿肚子因為過於緊繃而酸疼不已。我氣還沒喘勻,就被木戶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膚,刺痛不已。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在我們面前是一堵兩米多高的磚牆,在下午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涼如此險峻的山頂,居然突兀地出現這麼一面人造的東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詳起來。
這一看,越看越覺得熟悉。我看向木戶加奈,她激動得連連點頭,表示我沒看錯。我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那張合影,背景正是這堵磚牆。雖然歷經這麼多年,城牆侵蝕風化,破落不堪,但大體模樣仍在,只是磚隙間的青草多了。我們一直以為那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某一處隱秘的平原古城,卻沒想到坐落在這麼高的山頂之上。
棧道和照片都毫無疑義地證明,木戶和許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這個山頂為最終目標。我們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相近在咫尺時,還是有一種惶惑與興奮。我甚至可以聽到木戶加奈咚咚的心跳聲。
這堵牆壁不太長,大約只有五六米長,然後就朝里側拐了過去,像是把什麼東西給圍住了。方震靠在牆下,點起了一支煙,悠然望着遠處群山,對如此離奇的場景毫不動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誠如他所言,他只是來負責我們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沒興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戶加奈的好奇心已經強烈到要爆炸了。我們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繞過牆,看到在另外一側的圍牆正面是一座已經呈半坍塌狀的石門。我們穿過石門,停住了腳步。
這裏距離勝嚴寺的大日如來恰好十五公里,正是盧舍那佛的假定供奉點。可是,我們既沒看到對供的盧舍那佛,也沒看到謝老道說的什麼墳墓。
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座破敗小廟。這廟太小了,甚至不及農村裡隨處可見的土地廟規模。與其說是廟,倒不如說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龕。神龕上頭是雲拱形狀,陰刻着一道石匾“義在春秋”。龕內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銅像,丹鳳眼,及腰長髯,手中一柄青龍偃月刀。
這是一座關帝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