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一日,上午我進行了兩千多字的小說創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覺,忽聽有人敲門。很輕。很文明的敲法兒。
我起身開了門,見是一男一女兩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紀差不多,一張嚴肅又正直的臉。女的二十多歲,長得挺秀氣。
我不認識他們。
男民警問:“梁曉聲家?”
我說:“對對,正是寒舍。”
女民警問:“您就是?”
我說:“對對,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問:“可以進屋談一會兒嗎?”
我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心中不免疑惑,這麼兩位陌生的民警同志來訪,可能意味着些什麼呢?頭腦中迅速地將自己近幾個月乃至近幾年的言行反省了一番,自忖沒做違法犯科的事,忐忑稍定。
時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節。暖氣已停,室內冷陰陰的。但他們進了屋后,我卻頓覺燥熱起來。顯然的,室溫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恭請他們坐下,燥熱得不行,趕緊地踅入小屋去,脫了毛衣,只着一件襯衫。
當我又出現於他們面前,那臉兒秀氣的女警便瞟着我,意味深長地一笑。而那男警,則倒剪雙手,俯看我鋪陳在桌上的文稿,一隻手中的大黑殼夾子,輕拍着後背。
我態度極其溫良地問:“兩位有何公幹?”
那男警緩緩轉身望我,目光甚是威嚴,而且含有蔑視的厭惡的成分。
他反賓為主地說:“你先坐下。先坐下。”
於是我坐在一隻矮凳上。只能坐在一隻矮凳上。因為那女警已經坐在一隻沙發上了,而那男警話一說完,就理所當然地佔據了另一隻沙發。我家當然不僅兩隻沙發,還有第三隻沙發可坐。但如果我去坐那第三隻沙發,便就坐在一男一女兩位民警之間了。那會使我身上感到更燥熱的。同時會感到不自在。
那男警目光咄咄地瞪着我,將夾子遞給女警,語氣相當鄭重地說:“開始吧。”
於是那女警翻開了夾子,從夾殼上取下筆,也將目光盯在我臉上。
我頓覺臉上呼地一熱。不是被一個女人那麼盯着的結果。再靦腆的一個男人,僅僅被一個女人那麼盯着看,臉上也不至於熱到我當時那種程度。完全兩碼子事兒。兩種熱法兒。再說我又沒赤身裸體。現而今,女人被男人死死地盯牢了臉看,都不大至於覺得不好意思了。我一個男人只不過被一個年輕的女人盯着臉看,有什麼可害羞的呢?不,我臉上所感到的熱,跟好意思不好意思無關。跟害羞不害羞無關。那彷彿是被熱吹風器直接對準臉上吹的一種熱法兒。男警目光咄咄地瞪着我時,我臉上已感到那一種受不大了的熱了。又被女警的目光盯在臉上,頓覺臉上加倍的熱。熱得臉皮立刻就要結起一層痂似的。
女警說:“你可以坐遠點兒。否則一會兒你的臉就會被灼傷。我們也盡量體恤你,不久望着你。”
於是我將矮凳挪得遠遠的。重新坐下,心中疑團百種。既不明白那女警的話,更不明白他們怎麼會使我家溫度升高,怎麼會使我身上燥熱臉上也火烤似的難耐?
男警這時掏出了一副墨鏡戴上,問我:“臉上發燒是不是?”
我說:“是的是的”。——他戴上墨鏡后,雖仍望着我,我臉上所感到的熱度卻分明地減輕了。
“職業?”
“作家。”
“作家?具體點兒。究竟屬於哪一行業?”
我想他可真怪。怎麼連作家是幹什麼的都不知道?明知故問?犯不着的嘛!於是我謙虛相告,作家的專職一般是寫小說……
“小說?小說是什麼?”
我一愣。
女警說:“你別愣。他問你,你就要回答。裝愣不回答是不行的。”
男警也說:“對。裝愣不回答是不行的。”——他說著,似乎要從臉上取下眼鏡。
我一時有些發慌,趕緊說:“別取下您的墨鏡別取下您的墨鏡!我立刻回答還不行嘛!小說啊,這個小說么,就是些個像我這樣的,被稱為作家的男女,編了些故事,寫成書,喏,就是這樣的東西……”——我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給他們看。
我想,既然對方裝傻,我也就索性陪着裝傻唄。
“這個就叫書?”
“對對,這個就叫書。”
“都是你這樣不務正業的男女編的?”
“對對,十之五六,是我這樣的不務正業的些個男女編的。另外還有科技類史地類學術類的書,那就都不是作家編的了。我們作家只編小說。當然也有寫戲劇的寫影視的……”
“那又是些什麼東西?”
我又一愣。
女警停止了記錄,盯着我說:“別愣。回答。”
我說那也都是些供人欣賞的,或者純粹供人看了解悶兒的,好玩兒的東西。說作家和編劇,屬於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兩類人。按時下的說法,統稱“碼字兒”的。說“碼字兒”的這一種說法,發明權在王朔那兒……
男警和女警對視了一眼,嘴角兒都浮現了一絲冷笑。終於使我開始預感到,他們是有點兒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暗想八成小王朔也被如此這般地“審訊”過了。
“這麼說,你和王朔是同行嘍?”
我說:“是啊是啊。豈止是同行,還是挺友好的同行。我謙虛。謙虛的人就不那麼討厭。所以王朔不討厭我。而我則儘管和一切不討厭我的人保持友好關係。和為貴嘛!”
接着我就抱怨小說稿酬多麼多麼低而編劇稿酬多麼多麼高的不合理現象。趁機也綿里藏針地說了王朔那小子幾句壞話。我已經感覺到他們對王朔印象不怎麼樣了。我暗想我得劃清界線。正是“嚴打”的時候,誰知王朔那小子是不是因為什麼雞鳴狗盜的事兒被摟進去了呢?該劃清界線就得劃清界線啊!
於是我最後又用話往回找補,佯裝認真的樣子說,其實我和王朔的關係也談不上友好不友好的。就我,啊,一位“有責任感”的,“有使命感”的,“有良知意識”的,常替平民尤其勞動者大眾“代言”的作家,那能和王朔是一路的作家么?既非一路,所謂“友好”還不就是……
那男警突然豎起手掌,制止我表白下去。接着對女警說:“記載在案吧。他當屬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不可救藥的說假話的人類之一!應歸為甲級一類。”
說完對我大搖其頭。表情中有三分的厭惡,三分的惋惜,三分的公事公辦,還有一分的見怪不怪。
我一聽急了。我說:“哎等等,等等,您不能這麼給我也就是給作家下結論啊!不錯,我的,也是我們作家的職業,是要求我們經常編一些虛假的故事,編人們的感情投入,編人們的眼淚。但是普遍的人們的心靈,往往很需要這一種欺騙的呀!這一種被騙的過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享受的愉悅的心理過程嘛!編的能力差就是想像的能力差就是構思平庸就是……”
那男警又一次豎起了手掌。
“我抗議!”
他便取下了眼鏡。那一時刻我發現他那雙黑眼珠竟變成紅眼珠了。像兔子的眼睛一樣。我頓覺臉上彷彿被兩支煙頭兒同時燙了一下,哎喲一聲,身於朝後一仰,險些栽倒。
他冷笑着緩緩又將眼鏡戴上了。
女警將臉轉向他,低聲說:“我們給王朔定的是甲級三類,而給他定甲級一類,會不會有失公道呢?”
而他以不容改變的口吻說:“就這麼定!王朔還有改造成為一個不說假話的新地球人的希望!而我看他幾乎不可救藥!他這樣的說假話的傢伙,對我們所進行的偉大工程最具顛覆性!他的性質當然比王朔嚴重!甲級!一類!記載在案!”
這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對我選擇的將終生從事的職業,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誹謗和誣衊性質的錯誤言論之後,還不許我替自己也替作家這一種職業進行辯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急赤白臉地說:“我不服!我一百個不服!今天我不和別人比,單隻和小王朔比!怎麼他就有希望被改造成一個不再說假話的新地球人?怎麼我就那麼的不可救藥了!最起碼,我也得歸在有希望一類!要不你們也別對王朔懷有什麼良好的希望!也得把他歸在甲級一類!和我同歸在不可救藥的一類!否則我是絕不答應的!”
“放肆!”
那男警倏地舉臂朝我一指。
我又是一陣發愣。由愣而有所省悟。
愣過後我開始冷笑。
女警告誡地說:“你別冷笑啊,冷笑對你可沒什麼好處。”
我旋即一板臉,也伸出了一隻手,以針鋒相對的口吻說:“兩位,我不和你們理論了。現在,我要看你們的證件。請出示證件吧!”
“證件?”——那男警將臉轉向了女警,聳聳肩。
女警微笑了。笑得十分之甜。十分可愛。
她語調淡淡地說:“我們沒有證件。”
我說:“沒有?那我可有理由懷疑你們是冒牌的了!”
她說:“是的。你有理由懷疑。其實你早就懷疑了。你怎麼現在才開始懷疑呢?”
瞧她那模樣,似乎認為我弱智。
那男警說:“而且,你懷疑得對。我們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們兩位都不是?這話可是你們自己說的!”
男警莊嚴地點點頭。
女警也莊嚴地點點頭。
“那你們究竟算什麼東西?鬼?妖精?”
女警鄭重地說:“我們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們強調我們不是人,是按照你們地球人的思維邏輯而言。我們來自另一個星球。”
“另一個星球?”
“對”
“哪一個星球?”
“說了你也不知道。”
“怎麼來的?乘不明飛行物來的?”
“我們來到地球,並不需要乘什麼。想來,憑意念就來了。”
“哈,哈!……”
我霍地站起,跨出幾步,將房門一掌推開,沖他們吼道:“不管你們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們究竟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管你們的企圖是什麼,都他媽的趁早完蛋去!否則我一撥電話,三分鐘后真的民警會趕來,你們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想像着我的眼睛也紅了。因為我覺得它們在呼呼地往外噴火。
那女警緩緩將臉轉向了男警。看得出,他們之間,在面臨挑戰的關口,她還是要看他的眼色行事的。
那男警緩緩地站了起來。並且,緩緩地,也是堅決地,摘下了他的墨鏡。他眼中竟射出兩道紅外線似的光線!倏間我覺得胸前有兩處像被燒紅的鐵釺子捅了兩下,本能地朝後一跳。低頭看時,見襯衫上已出現了兩個洞,露出兩點灼紅的皮膚。
於是我聯想到了美國電影《女超人》中的相同情節。又好氣又好笑還很痛。媽的,跟老子來這套!無非是什麼“特異功能”之類的小把戲。老子不信旁門左道,不信邪,也不懼邪!
我順手從牆上摘下了寶劍。那是多年前從外地買回來的。原本是為了健身的,卻一直掛在牆上沒動過,不想今天終於派上了用場。正應了寶劍兩面所刻的字——沒有必要不拔,不鎮邪獰不插!
我當然是打算用寶劍威懾他們,喝令他們立刻從我家滾。不料一抽,沒抽出來。再抽,還沒抽出來!什麼他媽的龍泉寶劍!也沒沾過水,居然銹住了!
那女警瞧着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掩口笑了。我立刻明白不是寶劍銹住了,是她施的法術。
那男警又戴上他的墨境,隨後輕輕地對我吹送過一縷冷氣。我頓覺全身僵硬,竟被“定住”了。不,不是被“定住”了,而是被“凍”住了。脖子以下,渾身無一處倖免地結了層冰。你變成了一條剛從冰櫃裏取出的魚。又好比是一串兒糖漿晶瑩的糖葫蘆。幸而他“氣”下留情,我的頭還能轉動自如,大腦沒被凍住,思維能力仍保留着。
那男警則吸起煙來。吸我的煙。就見我擺在桌上那煙盒,自動立了起來。一支煙不可思議地從煙盒裏彈射而出,飄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彷彿一架世界上最新式的戰鬥機小模型,忽而豎起“機頭”,陡直上升,忽而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迴旋,俯衝下來。他以意念將那支煙玩弄夠了,一張口,煙便平穩而又準確地沖他口中飄移過去,被他雙唇輕輕傷住。他吐出的煙霧也是那麼的不可思議,五顏六色,繽紛絢爛,美麗極了。並且那一縷縷美麗的煙霧在空中迅速瀰漫開,組成了一幅幅圖畫。如同丹青大師們,以大寫意粉墨潑畫成的印象派國畫。
女警問:“看到了么?”
我如果如痴地點了下頭。
這一切太邪門兒了!我這個從來不信邪不懼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時刻,也不禁地對其邪信之懼之了。
女警說:“你可以開口講話。我們還沒取消你開口講話的權利。現在我再問你,我們瞧着你的時候,你覺得身上很不自在是不是?”
我說:“是的,燥熱。”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因為你是一個愛說假話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個,但卻是比較典型的一個。說假話,或者像你,以編造虛假的所謂‘故事’欺騙地球公眾,二者有些區別,但本質上同屬於你們地球人的一種病。我們將你們地球人這一種病,定義為‘真話拒絕症’。病灶起源於你們的腦。我們對你們這種病,已經關注了幾千年了。如今你們發明了宇宙飛船,你們地球人已經開始登上別的星球了,那麼我們就不能不產生這樣的憂患——說不定哪一天你們會將這一種病帶到別的星球上,傳染於整個宇宙。所以,我們受命來到你們地球,更具體地說,是來到你們這一個國家這一座城市,進行直接調查了解。我們是另一個星球的兩位科學家。兩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嚴重的傳染病病理科學家……”
“你們妄自尊大!”——我憤慨地叫嚷:“我們地球至少已經有五十億年的生命了!我們的國家至少已經有五千多年光輝燦爛的文明史了!……”
她輕輕搖頭,溫良地微笑着。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見識的姿態。
這時滿屋裏已經垂懸着十幾幅用煙霧交織成的半透明的“國畫”了,而那男警正在一口一口“創作”着玩兒。叼在他嘴角的煙,彷彿永遠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噴出的煙雖然已經充滿空間,五顏六色繽紛絢爛地濃一團淡一團,但是卻不嗆人。非但不嗆人,反而散發出種種芬芳。種種我的嗅覺從未領略過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香醉。我簡直被迷幻了,內心裏希望着他不停地將把戲玩兒下去……
我實在地看不慣女警那種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見識的姿態,據理反問:“難道你們星球上就沒有說假話的人么?!”
“你說的對。”——她眯起眼睛注視着我,表情變得異常之嚴肅了:“在我們那個星球上,的確沒人說假話。首先因為我們沒有國與國之分,所以也就沒有外交。據我們統計,你們地球人百分之二十一點多的假話,是由於要達到國與國之間的外交目的。其次我們沒有統治者,所以也就沒有政治。據我們統計,你們地球人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假話,是由於統治的需要。再其次我們沒有商貿。據我們統計,你們地球人在商貿過程中所說的假話,僅少於外交假話和政治假話。但目前呈上升趨勢,也許不久的將來,商貿假話就會高於外交假話和政治假話。最後,我們沒有高人一等的權勢者,我們心中不會產生權勢野心。這一種野心,使你們許許多多的地球人以善於說假話為榮,為能事,變得越來越厚顏無恥。而我們也沒有知識者與非知識者之分,沒有文化者與非文化者之分。不少的假話,是你們地球人中的知識者和文化者,巧妙地替統治者說的。我們翻開你們的歷史一研究,假話比比皆是。我們的星球上,更沒有從事你這種不正當職業的。在你們地球上,假話幾乎是與你們每個人的生命共存的。據我們統計,你們每個人一生所說的假話,幾乎占你們每個人一生全部語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在特殊的年代,對某些特殊的人所作的統計,竟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你們的兒童從五六歲起,就受你們成年人的不良影響和教唆開始說假話了!對於主宰一個星球的權威生命群體而言,這是相當可恥的!你們這一種差不多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傳染病的病毒,從你們進入你們所謂的文明時期以來,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間揮發著,嚴重污染着宇宙空間,毒害着其它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我們要對你們實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說一次小小的懲罰。當然,用你們地球人的話說,我們的目的在於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乃是我們的一項很有宇宙深遠意義的工程。好比你們的‘希望工程’、‘智力工程’、‘綠色環保工程’什麼什麼的……”
我只有一動不能動地,默默地聽着的份兒,覺得她嚴然是在向我宣讀判決書似的。同時我心中對她充滿了感激。感激她注視着我的時候,雙眼是眯着的。如果她不是這樣,如果她在異常嚴肅之時對我的臉咄咄而視,那麼我的臉上可能早已被灼起泡來了!足見這外星外來的年輕又漂亮的女郎,本性還是善良的。並不打算乾淨徹底地滅掉我這個地球上的不可救藥的“職業謊言製造和傳播者”。感激之餘,我也不免地覺得委屈。我算什麼呀,不過一個靠“碼字兒”養家餬口的小子,要論職業什麼什麼者,再怎麼輪也不該輪到我呀!“殊榮”該歸別的許多更體面的人物啊!幹嘛“吃柿子專撿軟的捏”呀!
“你覺得委屈?”
我說:“是的。我覺得委屈。”
她說:“其實你不必覺得委屈。用你們地球人的話講,我們是很懂政策的。我們將你歸在甲級一類,是非常符合你的病況的。比你病況還嚴重的當然大有人在!看……”——她翻開夾子,用細長的,五月的蔥白一樣迷人的手指點着又說:“他們,他們,還有他們!不是都歸在特級、超級、超特級了么!……”
我看到的是一行行此前令我肅然起敬的姓名,我不禁地替他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同時我自己的委屈也就少多了,心理也平衡多了。
“你是我們所直接統計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個地球‘真話拒絕症’患者。今後七天,也就是你們地球人所說的一周內,如果你們這座城市的一類假話和謊言累積率超過一千萬句,我指的是一周之內的累積率,那麼我們對你們的懲罰,將會首先從你們的身體上體現出來。我們累了,說你們的話,扮作你們的人形,對我們是不愉快的……”
於是女警將臉轉向了男警。
於是男警終止了他的把戲。
於是那一支叼在他嘴角的煙,自動飄開,又回歸到我的煙盒裏,像根本沒被吸過一樣。
於是他們開始用他們的語言對話。那當然是我從未聽到過的一種語言。發言美妙如一段段樂曲。
忽然他們的身體開始萎縮。轉眼間只剩下兩套男女警服在沙發上,並且不可思議地自動疊好。還有他們穿過的鞋襪內衣內褲之類,統統自動疊好,自動擺放在兩套警服上……
施加於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我身上的冰化了。但是衣服卻絲毫也沒濕,也沒有一滴水珠掉在地上。
滿空間懸垂着的那些由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煙霧組成的“國畫”,也傾刻間消失凈盡。
我懷疑自己剛才做了一場白日夢。但沙發上的東西證明不是夢。還有瀰漫在室內的芬芳,以及……我襯衫上的兩個洞,我胸上兩處被灼傷的焦點……它們開始疼起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葯。找來找去大失所望。因為我家裏從沒儲備過治灼傷的什麼葯。而我已感到疼痛加劇。
這時妻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