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列位,這話說得何等的好!我們中國人,在短短的十幾年內,習慣了多少新事物新現象啊!何況尾巴乎,
小悅她認認直真,仔仔細細地將我的尾巴一圈圈盤繞起來。眼見又長又粗令人不知怎麼辦的尾巴,經她的雙手盤一陣繞一陣,就像繩子似的齊齊整整地收攏了,嚴嚴緊緊地塞入那包袱里去了。
她說:“瞧,這樣,你不是就可以到街上去了么?”
我說是啊是啊,小悅你真聰明。比我還聰明。又說,這是一個美化尾巴的好方式,豐富了尾巴文化的內容,值得大力推廣。
我將她擁在懷中,又溫柔地吻了她一陣,並以帶有懺悔意味兒的語調問她,對我剛才的粗暴和兇惡是否會記恨在心?
她說:“人家要是記恨你,人家還會這麼誠心誠意地為你效勞么?”
“一點兒都不記恨?”
她搖頭說一點兒都不記恨。
“為什麼?”
她仰起臉望着我,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回答:“我不是也因為自己的尾巴問題犯過愁嗎?何況你是男人!”
一句話,使我這顆自從長出了尾巴以後漸漸變得冷酷無情的男人心頓時軟化得一塌糊塗,彷彿稀釋成了一汪血水在胸膛里亂逛盪。
理解萬歲啊!
知我者,小悅也!
我緊緊地緊緊地將她擁抱住,連連說小悅小悅,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紅顏知己啊!等我解救出了花旗參枝子小姐,剷除了“凶尾幫”,徹底平定了騷亂,重新恢復了尾巴秩序,將投資辦一個“尾包兒廠”,委任你當廠長!並且要一開始就實行股份制,讓你這位女廠長擁有百分之三十的法定股份!幾年後,你不就成了女富豪了么?我這麼替你安排你的前程,你高興不高興?
小悅幸福地閉上了眼睛,臉兒貼在我胸口,喃喃地說:“我高興,高興,一切聽你的安排就是了!你怎麼安排都行。包括我究竟應該移植一條什麼樣的高級的尾巴,也聽你的。你喜歡的尾巴就是我想要的尾巴……”
我囑咐小悅留在那個較安全的地方千萬不要到街上去,保證一完成了營救任務便會飛速回到她身邊,推開一切公務,與她朝夕相處共度幾日蜜月也似的美好時光……
街上非常混亂,這裏那裏,幾乎到處都有憤怒而迷惘的人群——有的直接由於尾巴問題而憤怒,比如四處都買不到“隱尾靈”,尾巴所患的急症得不到及時治療,交了尾巴移植手術預押金,低等級的尾巴割了去高級的尾巴卻移植不上了——“名尾儲存庫”在昨夜的一場大火中夷為平地,價值數億元的名尾和極品級尾巴珍品級尾巴變成灰燼。有的由於間接的尾巴問題而憤怒,比如在混亂中尾巴掉了尾巴受了嚴重損傷尾巴保險公司卻不能兌現保險承諾。據傳我親自委任的尾巴保險公司總經理攜款而逃。幾種尾巴股票狂跌,本市的大小交易所被砸。尾巴債券的信譽受到巨大動搖,成千上萬的人們涌往銀行和儲蓄所提前兌換現鈔,不給利息也要求兌換。而銀行和儲蓄所根本沒有能力兌換,因而先後遭搶。更有人混跡其間,趁火打劫。搶到了錢的眉開眼笑,沒搶到的無處發泄,毆打甚至綁架銀行和儲蓄所職員。有些年輕的女職員慘遭公開凌辱、輪姦……
滿城市到處是火,到處是煙,到處是騷亂,到處是憤怒,到處是暴行……
我避開騷亂,避開憤怒的人群,專走小街小巷,去找史密斯小姐。她與我約定上午在一起商討營救方案的具體細節。昨天分手時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自有上上之策在胸。約見地點是:“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那地點在郊區,顯然比在城市裏的任何地方都安全。我不得不暗自欽佩這美國娘們兒有點兒先見之明。
我正匆匆地左顧右盼地走着,忽聽背後一聲吼喝:“站住!”
驚回頭看時,見身後不知何時已悄悄跟隨了二三十條漢子,一個個都是那麼的面目兇惡。
我心想不好,撒腿便跑。他們豈肯善罷甘休?發一陣喊窮追不捨。從一條衚衕一直將我追到一條筆直的大馬路上。我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雙腿發軟,一步也跑不動了,只能站定了束手就擒。而他們一追上來便將我團團圍住。
其中一個漢子橫眉豎目地指着我的背後問:“那裏邊兒是什麼?”
我說:“哪裏邊兒呀?”
他說:“你他媽的別裝糊塗!”——同時給了我一個大嘴巴子。扇得我臉上火辣辣的,身子晃了幾晃才站穩。
“少跟他羅嗦!準是錢!”
“要不就是金銀珠寶!搶!”
“對!搶!空喊共產主義喊了半個世紀了,咱們平民百姓也沒共到過什麼產!現在仍是無產階級不算,還成了下等尾巴賤民!不管是什麼,先搶了再說!”
“該出手時就出手”——於是,幾乎同時有七八條漢子如狼似虎地撲向我。這我哪裏抵擋得了,轉眼間尾巴包兒就又變成了床單兒,被他們扯着四角兒不放。彷彿那不是床單兒,而是能載着他們飛上天空,飛往極樂世界去成仙成神的阿拉伯童話中的飛毯似的。不消說,我的醜陋的尾巴在眾目睽睽之下垂堆了一地。但那幾條搶床單兒的漢子,眼睛只瞪着床單兒,或瞪着對方們的眼睛,都一心只想將床單搶到自己手裏轉身便跑。他們分明的是被一個搶字扇動得昏了頭了,並沒發現我身上墜落了一堆尾巴。正所謂當事者迷,旁觀者清。
“都他媽別搶啦!”
為首的漢子大喊一聲。
搶床單兒的漢子們這才住了手,一時的你看我,我看你,接着將目光望向那為首的漢子,望向眾人,最後順着眾人以及那為首的漢子的目光望向我的尾巴……
於是他們先後鬆了手,床單兒歸於一人之手。那一個人,也只不過手抓着床單兒一角。整條床單兒的大部分長裙似的落在地上。
“這……怎麼會這樣……”
他兩眼直勾勾地瞪着我的尾巴,表情極度驚愕,也鬆了手。
為首的漢子,繞着床單兒踱了一圈兒,然後用一隻腳輕踩床單兒,見床單兒並沒什麼可怕的反應,膽量大了些,兩隻腳都站上去踩。將床單兒上踩遍了骯髒的腳印,便訓斥搶床單兒的漢子們:“媽的一條床單兒你們搶個什麼勁兒?”
他們便都惶惶地不知所措起來。
我趕緊收我的尾巴,就像農村人從井內往上收井繩那樣。收一段,繞在臂肘一段。一邊收着,一邊故作鎮定地說:“就是就是,不過一條普普通通的床單兒嘛!除了尾巴,我身上再沒什麼其它的寶貴之物。嘿嘿,這年頭,誰不愛惜自己的尾巴呢,所以才用床單幾包紮在身上嘛……”
一人高叫:“他害得咱們白追了他半天!揍他!”
“對!按他!揍他!……”
群情激憤。彷彿我是騙子,卑鄙地騙了他們。
為首的漢子一步跨到我跟前,研究地盯着我的臉看我。他忽然冷笑起來,笑得我內心發毛。他嘎然收了冷笑,以一種陰險歹毒的語調說:“難怪面熟。小民三生有幸,真是三生有幸啊!”——退後數步,朝我一指,轉臉對眾人大聲說:“你們也都三生有幸啊!他就是銅像立在廣場中心那位大名鼎鼎的人呀!該向他膜拜頂禮還是該絞死他,隨你們的便吧!我來煙癮了,可要退一邊兒吸支煙了……”
於是他就走開去,雙手抱肘,優哉游哉地吸起煙來。他臉上浮現着一種殘忍的幸災樂禍。
無數目光一時默默地投注在我臉上。每一束目光都令我不寒而慄。
“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恐懼地嘟噥着,不停地旋轉着身子,妄想尋找機會逃跑。然而他們一個緊挨一個地包圍着我,里三層外三層,使我根本無隙可鑽。
“不錯,正是這傢伙!”
“我以前雖然沒見過他,可是幾乎天天從廣場經過,每次都想把他的銅像推倒!”
“都他媽什麼時代了,這王八蛋還搞個人崇拜,當老百姓都是愚民!”
“那銅像不是我自己要立的,是……是……不是我願搞個人崇拜,是他們……我冤枉啊我……”
我語無倫次,膽戰心驚地替自己進行辯護。
“冤枉?他們是誰?難道是我們這些小民么?你以為我們那麼抬舉你呀!你以為我們非要弄出你這麼個尾巴權威來壓迫在我們頭上啊?恬不知恥!”
“你頒佈的尾巴等級制害得我們好苦!是你把我們逼得沒尾巴不行,有尾巴也是踐民,人不人,獸不獸的!”
“你發行的尾巴股票把我們幾輩子攢下的那點兒血汗錢全騙去了!你使我們傾家蕩產,而你自己卻大發尾巴橫財!”
“你一陣子鼓吹美尾運動,我們小百姓就得響應號召,都把點兒血汗錢花消到實際上是你和那些貪官污吏們當大老闆的狗屁美尾商店裏!你一陣子又提倡什麼隱尾時尚,結果宣傳得我們小百姓頭腦發昏,爭相着買‘隱尾靈’!你在尾巴上做的一切文章,翻過來調過去,總之是為了你們一本萬利!”
手指紛紛指向我,唾沫紛紛碎向我,隨着一番番聲討,包圍圈越來越小。
“少跟他羅嗦!”
“打!”
“絞死他!絞死他!
於是老拳雨點兒般落在我頭上,身上;狠腳在下一次次踢我腿彎兒。我連聲哀叫,抱着頭跪將下去。昨日僥倖從與“凶尾幫”和尾巴暴民們的遭遇過程死裏逃生,不成想今天剛剛離開我的一處溫馨小窩走到外邊,又被另一夥尾巴暴民痛打於街頭!他們追我時包圍我時,一個個還沒有尾巴。他們的憤怒高漲之後,一個個就都長出尾巴來了!我跪着,他們站着,我從指縫間看見一條條低等的劣等的有毛的無毛的尾巴在眼前甩來甩去。他們還用他們的尾巴一記記抽我……
後來,他們將我拖到一根水泥電線杆下,打算弔死我。沒繩子,有人跑回原處撿回了床單兒。於是他們一齊動手,將床單兒撕成縷,搓成繩。於是有個長猴子尾巴的傢伙爬上電線杆,將床單兒搓成的繩子系在電線杆上,而下面有人麻利地將繩子另一端結成了勒扣兒。我從沒見有幾十人為了儘快地弔死一個人而那麼地各盡所能齊心協力。不幸將被弔死的竟是我自己!當我雙腳離地被吊起來之後,我眼前迅速閃過了妻子、兒子和小悅的面容。也閃過了老苗、市長、市委書記、姚秘書、吳秘書等人的面容。我來不及對後者們發出一句詛咒,眼前便漆黑一片。然而我並沒那麼順利地死去。床單兒搓成的繩子不夠結實,斷了,我從半空掉下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我的身體砸在我自己的尾巴上,一陣疼痛直鑽心窩。我不禁號叫一聲,心想我的一節尾巴骨肯定斷了……
為首的漢子嘴角叼着煙,從旁內行似的獻計獻策:“你們真笨,這麼件事兒都干不好!用他自己的尾巴當繩子嘛!我看他的尾巴肯定比那床單兒搓成的繩子吃勁兒!用他自己的尾巴弔死他,這多讓咱們開心哇!”
他們中不少的人連聲稱妙,都道是好主意好主意!
於是那長猴子尾巴的傢伙將我的尾巴梢兒和他的尾巴梢兒系在一起,第二次爬上了水泥電線杆。爬上頂端,雙手抓住懸燈橫架,來了個輕盈而優美的倒上單杠,於是我的尾巴就搭在橫架上了。之後,他頭朝上腳朝下,抱着電線杆爬下來,於是我的尾巴又被他的尾巴扯到地上了。他將兩條尾巴解開,在衣服上揩揩雙手,大功告成地望着同夥們,那意思是——我的任務完成了,該看你們的了!
那為首的漢子呸地一口啐掉煙蒂,親自上前將我的尾巴梢兒結成一個套兒,很親呢地套在我脖子上。彷彿一位兄長替不會系領帶的弟弟繫上領帶似的。他拍拍我臉頰,擁抱了我一下,亦莊亦諧地說:“古今中外,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是被自己的尾巴弔死的。這也挺值得自豪,所以你應該高興點兒。可惜沒相機,不能給你留下寶貴的人生最後一張照片!”
一陣開懷大笑。
幾條漢子早已按捺不住弔死我的激情。他們摩拳擦掌走上前來,站在我背後齊手拽我尾巴。我感到頸部的尾巴套兒在漸漸收緊。我感到身體在上升,不由得腳跟離地,僅僅靠腳尖撐地……
忽然,一輛紅色的敞篷“寶馬”駛來,急剎在路旁。我認出車上坐的是史密斯小姐,高叫:“史密斯救我!”
史密斯小姐從車上站起,一手拎着一隻拉開着鏈兒的皮包,另一隻手伸人皮包內,抓出一把什麼東西朝空中一揚。頓時,鈔票滿天飛。她連撒了幾次,那些想弔死我的傢伙們就顧不上擺佈我了,亂作一團搶鈔票……
我趁機從頸上摘下自己的尾巴套兒,奔到車旁,一躍而上。
史密斯也不敢遲疑,立即開車。我哀號一聲,昏死於車內——我的尾巴由於纏住了電線杆的懸燈橫架,齊根兒被扯掉了……
當我睜開眼睛,見史密斯小姐和“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長,也就是當初在精神病院裏研製提煉“XF”微粒的王教授,一左一右守護地坐在我躺着的床兩側。
史密斯小姐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微笑道:“謝天謝地,你可醒過來了!”
我問我在哪兒?
王教授說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室。讓我放心。說這裏絕對安全,我再也不會受到凌辱和傷害了。
我問我的尾巴日後還能長出來么?
王教授遺憾地搖着頭說,我的尾巴再也長不出來了。他替我包紮時認真仔細地檢查過,生長尾巴的細胞組織,以及那一部分肌肉,幾乎徹底被我的尾巴根兒帶下去了。日後服用多少尾巴催生素也無濟於事了。
“這麼說,我只能移植一條義尾了?”
他說是的。又安慰我道,這也沒什麼嘛!這座城市裏不少生長過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的人,不是都花錢移植過較高級的甚至極品級珍品級的義尾么?您還在乎花那點兒錢么?
我惱羞成怒,猛地坐起來吼道:“你怎麼把我和那些人相提並論?這是錢的問題么?!”
他便低下頭,嘿然沉默了。
史密斯微笑道:。別發火兒,別發火兒。事已至此,發火沒用啊!我知道你內心裏是怎麼想的。等營救出花旗參枝子小姐,讓王教授親自為你做條和原先的尾巴一模一樣的尾巴就是了嘛!我和他替你保密,誰會知道你的尾巴不是真尾而是移植的義尾呀?”
義尾對於別人,倒也不能算件不光彩的事兒。某些本市的富人,動手術割掉原先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移植了較高級的甚至極品級的珍品級的尾巴后,照常臍身於上流社會,並不曾發生過什麼受到嘲笑受到歧視之事。反而充分顯示了他們的富有。但是對於我,問題的性質畢竟有點兒不同。好比一般禿頂的人戴假髮並不值得別人說三道四大驚小怪,但是被公認為美髮王子的人如果一朝被戳穿原來戴假髮,豈不成了新聞么?
“我要報復!我要報復!不進行報復我難消心頭之恨!……”
我揮舞雙臂大喊大叫。
汪教授問我打算怎麼報復?
我想了想,說要招募一支尾巴糾查隊,圍建一處集中營,將尾巴暴民們全部趕入集中營去!為首的,要槍斃!
汪教授笑了。他說何必那麼大動干戈呢?說為了本市的尾巴秩序和治安問題,他原則上也是贊同懲辦的。但興師動眾不好。興師動眾,現實事件以後就會成為歷史遺案,策劃者就有可能成為歷史罪人……
他說完,按了一下我床頭的小鈴兒。片刻,門開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四十多歲的男人,被他的一名助手推人室內。
“你出去。”
待他的助手離開,他向那男人招手:“寶貝兒,過來。”
那男人看去有些痴傻,一小步一小步地,慢騰騰地走到他跟前。
他站起身,從儀器架上取下了一隻杯子,哄一個小孩兒似地對那男人說:“喝下去,全喝光。喝光了,就會解除你的一切病痛了!”
那痴傻男人接過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教授拍拍他肩,誇獎道:“寶貝兒,真乖!真招人愛!”
又將目光轉向我,一臉的高深莫測。彷彿在用表情對我說——瞧着吧,奇迹就要發生了!
我獃獃地望着那男人,不知自己將會看到什麼情形。在五六秒鐘內,他並沒什麼變化。然而,五六秒鐘后,極其突然地,他的身子倏地縮小了半截。這種縮小,對於他似乎一點兒痛苦也沒有。甚至,似乎連一點兒不適的感覺也沒有。因為他仰起頭,望着汪教授仍在痴笑。一眨眼間,他又縮小了半截。之後縮小的速度更快了。我坐在床上已經不可能望到他了。於是趴在床上,將頭低俯於床沿下,萬分驚愕地瞪大雙眼盯住他瞧。不到一分鐘內,他竟縮小到了蠶豆般大。但還是一個微小的人兒。
我抬頭望史密斯小姐,她架着二郎腿,事不關己若有所思地吞雲吐霧,如同眼前什麼令人震愕之事也沒發生。我再望教授,見他正從桌上的活頁夾住下撕紙。他拿着撕下的一頁紙,蹲下身,將紙鋪於地,然後取下夾在耳際的紅藍鉛筆,用紅藍鉛筆小心翼翼地將那微小的人兒往紙上撥。儘管他很輕很輕地撥,我也可以想像得到,那微小的人兒,肯定被他手中的紅藍鉛筆撥得連滾帶爬,一個斤頭接着一個斤斗……
終於,他是將那微小的人兒撥到紙上了。他將紙神平着放到了床頭柜上,我則趕緊在床上調轉身,將頭俯向那頁紙接着看。有雪白的紙襯着,那微小的人兒的存在十分顯明。
教授問:“看得清么?”
我說:“能看見。但看不清他哪兒是哪兒了。”
教授就從白大褂的上衣兜取出一柄放大鏡塞在我手裏:“用這個看看。無論什麼東西,變得巨大了,就恐怖了。而變得微小了,就奇妙了。”
在放大鏡下,我能看清那微小的人兒的四肢乃至五官了。他既沒變胖,也沒變瘦,還是剛進門那種高大肥壯的樣子。他似乎並沒意識到自己變得多麼微小了。只不過有點兒懵懂地低頭望着他腳下的一片雪白,不明所以。他這走走,那走走,在紙上兜了一個圈子,然後坐在紙中央,脫下鞋,扯下襪子,開始搓他的腳趾縫兒。
我抬頭問教授:“他……他為什麼會這樣兒?”
教授自鳴得意地說:“剛才我讓他喝下去的,是我的最新科研成果。也是世界上史無前例的偉大科研成果——一種高濃度的微縮劑。我能獲得此項科研成果,也得感激您啊!”
“感激我?”
“對。您不是指示我要抓緊研製出‘隱尾靈’三號么?在研製過程中,這種微縮劑就誕生了。一開始我也沒想到,這種神速的微縮劑不但能在幾秒鐘內隱去人的尾巴,而且能在不到一分鐘內,連人全都微縮到這麼小的程度。”
我突然打了個噴嚏。氣流將紙吹動。再細看時,紙上已沒了那微小的人兒。
“得找到他。奇迹還沒在他身上結束呢!”
教授從我手中奪過放大鏡,床上、地上、我和他的衣服上,到處照着找。他尋找了半天也沒發現在哪兒。史密斯小姐見他有些急,從他手中要過放大鏡替他找。終於她在我身上發現了那微小的人兒。他被我的衣褶夾住了。教授用紅藍鉛筆的筆尖將他從我的衣褶間挑出,挑在手心兒,重新放在紙上……
“快瞧快瞧!最後的奇迹正在他身上發生着!”
教授又將放大鏡塞給了我。
放大鏡下,那微小的人兒顯得異常痛苦了。他的五官因痛苦而變形。他的身子一會兒痙孿,一會兒僵挺,一會兒又抽搐成一團。他在白紙上驚心動魄地折騰自己,搞得紙一陣陣沙響。
我不忍看下去,將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而她在聚精會神地用精美的指甲鉗挫她的指甲。
“看呀!看呀!你怎麼不看了?”
教授竟動起手來,將我的頭按向那頁紙。似乎如果我看不到什麼奇迹的高潮和終結,既是我之終生的遺憾,還是他自己的某種巨大損失了。
“那是很值得一看的。”
史密斯小姐頭也不抬地說。她的語調不但帶有證實的意味兒,而且帶有鼓勵我繼續看下去的意味兒。
我的頭被接着,不得不看。放大鏡下,那微小的痛苦異常的人兒,停止了抽搐和扭動,倦卧在紙上,奄奄待斃地喘息着。忽然,他變形了。頭往頸子裏縮進去,胳膊和腿也往軀幹里縮進去。就像一隻鱉和龜常做的那樣。修地,他化作一顆圓圓的,半透明的,橙色的丸。如同魚肝油。那丸在紙上滾晃了幾下,靜止了……
教授說:“拿起來。”
我猶猶豫豫地用兩根手指將那丸拿了起來。丸內,有什麼更微小的東西搏動着。我看出那是一顆心臟。我感到那半透明的丸在我兩指間隨着搏動一縮一脹。
教授又說:“把它吞下去。”
我看了教授一眼,聲音極小地吐出一個字:“不……”
“對你的身體大有好處!”
“不!”
我態度堅決,將那丸放在了紙上。我覺得,眼見一個高大肥壯之人最終在痛苦的掙扎過程中化作這麼一顆小小的丸,是比看着一個人痛苦地死去還要觸目驚心的事。在我想來,那兒不但仍是有生命的東西,也還是有意識能力的東西。甚至,正絕望地恐懼着。
教授自己用兩根手指將那丸拿了起來。
“多麼奇妙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啊!”
他說罷,將丸丟入口中,咽喉一蠕,吞咽了下去。
我不禁驚叫道:“你……你吃人?!……”
教授嚴肅之至地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一個不小心滾到地上找不見,不就白白浪費了么?它含有最高質量的人體所需的一切氨基酸,一切維生素,和最豐富的高蛋白以及活細胞營養成份。好東西是不能浪費的!”
我想到那微小的人兒在沒化作一顆丸之前,曾怎麼樣地搓過他的腳趾縫兒,想到他那皮膚油膩體格肥壯的塊頭兒,如同看着一個人吞了一大片並未洗涮乾淨的,臟毛茬茬的肥肉。直覺得自己的胃被誘發得一陣噁心,張了幾張嘴,險些嘔吐起來。
教授看着我搖頭批評道:“您不要這樣。這樣以後就沒資格也沒福氣做一位上等人士了。以後的上等人,每天都要習慣於服這種‘生命導彈丸’,以保證上等人們健康長壽,時刻充滿旺盛的生命力。它一咬一股水兒,味道並不壞。”
“你……你用活人製藥……有……有多久了?……”
“不太久。才四個多月。剛剛積攢了一百幾十顆,才一瓶多。”
“也就是說,已經把一百幾十個活人當作了原料?”
“是啊是啊。我正在進一步研究,怎麼樣使一個人化成一百丸幾百丸。基本原理已經攻克,我相信剩下的工藝問題解決起來並不難。一人一丸,原料投入率太高了,成本也就太昂貴了。”
我望着教授那張表情平靜的瘦臉,頓覺他臉上的平靜之下,隱藏着極其冷酷的殘忍。
“你,每月拿着我的高額傭金,在我是法人的研究所里,用活人當原料製造藥丸……這滔天的罪惡,將來豈不也有我的一份兒了么?”
我的聲音不禁地顫抖。不錯,我是這尾巴時代的大投機分子。我早已變成了一個目的主義者。為了實現投機目的,我不擇手段鮮廉寡恥,一切卑鄙的方式無所不用其極。但我畢竟還沒徹底變成一個惡魔。間接的然而又是令人髮指的罪惡感,以及我內心裏那一點點尚存未泯的天良,使我聯想到了“報應”二字。我接連打了幾個冷顫。
“罪惡?還是滔天的?他這是什麼意思?”
教授聳聳肩,離開我,走到了史密斯小姐身旁。他在她身旁很緩慢地向我轉過身來,使我非常懷疑在他背對着我向她走去時,與她交換過了某種意味兒的眼色。因為史密斯小姐將指甲鉗放進小挎包里了,望着他也在意味兒深長地笑,並且表情暖昧不明地翻了一次白眼。在我看來暖昧不明,也許教授心領神會。他一向我轉過身,就作出一副對我陌生了似的模樣,一隻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一隻手擎着他的下巴,以一種對我感到難以理解甚至失望的目光專註地盯着我。
史密斯小姐終於開口說道:“梁先生,科學是必須付出代價的。為了一部分人的幸福,犧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他們的生命,用一句你們中國人的話講,那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地球目前的生存現狀太擁擠了,太不理想了。五十多億人全都幸福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保障一部分人的幸福……”
我氣憤地打斷了她的話:“住口!這是兩個中國人在談發生在一座中國城市裏的事,你有什麼資格大言不慚地進行評論?”
她並不尷尬,反而粲然一笑:“你以為,僅憑你靠行賄的勾當從本市銀行騙出的那區區幾千萬無息貸款,就足以支持進行這麼偉大的科學研究么?區區幾千萬人民幣,不過才幾百萬美元!何況,你貸款時,不是也打着促進科研的旗號么?實話告訴你吧,我們美國QS公司,也暗中投入了巨大資金支持這一科研項目。沒有我們QS公司的暗中支持,就沒有今天的可喜成果!”
她轉臉看了教授一眼,教授頻頻點頭稱是。我終於明白,我一向視為可敬的科學聖賢的教授,其實早已不是在為我的尾巴托拉斯夢想之實現服務,而是在為美國QS公司服務着了。
史密斯小姐對教授說:“他每月才給你多少傭金?你告訴他,我們美國QS公司每月給你多少傭金!”
教授囁囁嚅嚅地嘟噥:“這個……這個就不必告訴他了吧?這僅僅是咱們雙方面之間的事啊!……”
史密斯小姐柳眉一挑:“告訴他!”
教授被史密斯小姐的高聲嚇了一跳,渾身一抖,只得實話實說:“三十萬三十萬,三十萬美金……”
史密斯小姐嘴角浮現了一抹嘲笑,望着我挖苦地說:“你一定能算過這麼一筆賬來,三十萬美金是三千元人民幣的多少倍?我們美國人,對於科學天才是從來也不吝嗇金錢的!我再告訴你兩點——第一,我的身份,不僅是美國之音的高級記者,還是QS公司的高級科技僱員。第二,我們要實現的,是一項全球性科學研究。目的在於改變地球人的生存現狀,實現我們美國人偉大的拯救地球的理想!為實現這一偉大理想,我們需要獲得到全球資本家的投資支持!花旗參枝子小姐的父親,是最真誠地暗中支持我們的投資者,也是最慷慨大方的投資者,所以營救他的女兒,才也是我義不容辭的使命!”
我在她的注視之下怔愣了許久后,反唇相譏:“那你還要參與敲詐她父親!”
她臉一紅,分辯道:“那不過是我做戲給你們中國人看罷了!”——話鋒陡然一轉,滿臉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熱烈其聲朗朗地又道:“我們一部分對地球和人類未來的命運負有神聖責任的美國人對世界的理想是這樣的——地球上應該僅存十億人左右。而且十億左右應該是一個相對不變的恆數。其中四分之一從事人類生存的必需勞動和創造;四分之二進行繁衍生育。他們將是些健康的男女。他們的後代成長到青壯年時期,將被做為優等質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剛才所親眼看到的那種小九。當他們自己一過中年,也將被變為那種小九。從他們的部分後代中,優選出接替他們進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斷。其餘四分之一,乃是人類中的高貴分子。他們從小長期服用‘生命導彈’,估計平均歲數可達到500歲左右。他們在一百餘歲時仍算孩子。他們在二百餘歲時必像今天的小夥子和姑娘們一樣年輕!一樣朝氣蓬勃。他們將終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葯為何物。那時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有醫院、醫生和醫學!他們自己也不必從事任何勞動,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終日服待他們。他們健康地活着,只要按自己的愛好從事某一種藝術就行了!他們將一概地是藝術家。起碼一概地具有藝術天賦。他們終日唱歌、跳舞、繪畫、演戲、寫作、冒險、談情說愛。結婚或不結婚都是無所謂的事。做愛和演戲也沒必要分得很清。連對藝術都沒興趣的,可以隨他們的願終日慵懶閑適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時他們不必一日三餐。三個月一餐就行了。因為“生命導彈”充分地提供了他們的身體所必需的一切營養。三個月一餐,僅僅是為了紀念他們曾有大快朵頤的習慣。那將是盛大的紀念活動。因而得為世界保留一批廚子。烹任是地球上難得的一門學問。人類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麼人口爆炸、什麼能源危機、什麼自然保護問題、什麼失業問題……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憂患,一切都不再是問題!啊,這無比美好的前景,連想一想都是多麼地令人振奮、令人歡欣鼓舞、令人陶醉呀!……”
這一大番聽來無限美妙而又令人驚心動魄的語言,史密斯小姐說得並不得意忘形。更沒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麼地神情收斂。與其說像在發表一篇宣言或演講,毋寧說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詩,一首頌詩。然而她的聲調也並不高,娓娓的,抑揚頓挫地,絲毫也未顯出表演的意味兒。彷彿只不過是在以一種格外好的心情背給兩位朋友聽。但是她臉上卻充滿了憧憬,充滿了自信,內心激動得微微有些發紅,眸子也被那一種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說完之時,剛巧踱到我床邊。於是她彎下腰俯視着我,低聲問:“我親愛的朋友,在未來的世界上,你是願變成那麼一顆丸呢?還是願做一位起碼活500歲的上等人士呢?”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僅僅形容為嚴肅是不夠的。那分明的是一種含蓄又冷峻的威脅。
我說:“我不願變成那麼一顆丸。”
我聽出自己的話音顫抖。
“那麼,你就必須與我們合作。在目前,更確切地說,必須與我合作。將你變成那麼一顆丸是極其簡單的事。無論你怎麼防備都是毫無用處的。這一點你清楚么?”
“清楚。”
“那麼,合作還是不合作?”
“我……合作!我一定虔誠合作!……”史密斯小姐直起腰,滿意地笑了一下。她望着教授說:“下一個問題,該你解釋給他聽了。”
於是教授也走到我床邊,故作姿態地說:“下一個問題,就是惹你非常生氣的尾巴暴民們的處理問題,我們已經決定了,選擇某一個日子,將他們統統變成一批丸。”
我指出他故作姿態,其意是——畢竟的,他原本只不過是我的一名下屬,原本曾對我無比崇拜過。即使那崇拜並不怎麼由衷,也起碼可以說是無不恭敬。而現在他卻似乎覺得,他的身份比我高了。他們想對我表現出以前的謙卑和恭敬,卻不能夠。企圖掩飾起似乎身份已比我高的優越感,也同樣地不能夠。
我問:“怎麼變啊?”
我覺得,自己的語調反而變得謙卑和恭敬了,就像我反過來變成了他的下屬。
“簡單。好辦。將我研製的葯,秘密溶解在自來水公司的蓄水池裏。人總是要用水飲水的嘛!”
“可是,所有的人都是要用水飲水的呀!”
“所以我們預先通知那些不希望他們變成丸的人們。只一天,不,確切地說,只6—8個小時不飲用自來水嘛!其實用了飲了也不要緊,我們會預先發給他們防變飲料。前三批保護名單已經開列出來了……”
“我……我怎麼不知道?”
如此重大的舉措,我竟蒙在鼓裏,成了局外之人!我覺得一種悲哀湧上心頭。
教授卻說:“有些事,我們認為你有必要知道,當然會告訴你。認為你沒有必要知道,你當然也就不知道。”
教授這麼說時,表情不但使我感到曖昧,而且簡直使我感到可憎了。
也許是出於對我的失落心理撫慰一下的動機,史密斯小姐此時插言道:“給他看看最後一批名單。”——以一種近乎信賴的目光望着我又說:“最後一批名單上都是重點保護人士,你看看還有沒有遺漏。”
教授便打開保險柜,取出文件夾,抽下幾頁紙給我看。名單是按姓氏筆畫排列的。與我同姓的僅十幾人。我匆匆掃了一眼,未見我的名字。再逐一細看至尾,我的名字真的不在其上!
我那一時刻的心理,不僅失落和悲哀,甚至是失魂與悲憤了。
我說:“有遺漏。”
聲音極小。我的心理已被挫得完全沒有了正色一爭的勇氣。
“是嗎?什麼人?”
史密斯小姐和教授幾乎同時間。
“我……我自己……”
我不但聲音極小,而且語調近乎可憐,還不禁地流露出乞求似的意味兒。
教授從我手中將那幾頁紙扯了過去,看了片刻,臉上沒任何錶情地雙手呈給了史密斯小姐。他竟連點兒驚訝也不偽裝出來!
史密斯小姐接過看了片刻,美爾一笑,並不當回事兒地說:“的確是嚴重的疏忽。現在,我親愛的朋友,你既然已表示願意虔誠地與我們合作了,你的名字當然應該列在名單之中!”
她說罷,拉開她的小包,掏出筆,便在其中一頁紙上寫了幾行字,復莊重之至地遞給我。
我接過看時,見紙上既不但寫了我的名字,還寫上了她自己的中英文兩種簽名。
我頓感一陣釋然,不由得笑了。抬頭望史密斯小姐和教授,見他們也對視着心照不宣地微笑。
教授接著說:“我們決定將本市作為推行我們偉大理想的試點市。也可以認為是世界上的第一座樣板城市。希望能模範遵守我們的紀律,嚴格保守秘密!”
我連連點頭回答:“能!能!……”
不禁地有幾分受寵若驚,誠惶誠恐。
教授還說,當計劃實施以後,這座城市的人口將減少到目前的百分之八左右。也就是說,百分之九十二的人,將在某一天裏,變成為那一種丸。他們和她們,可能是在自己家裏變的,也可能是在家以外的什麼地方變的。比如公園裏、電影院、劇場裏、餐館裏、公共汽車出租汽車裏,甚至,可能正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迅速縮小終於變成了一顆丸。那以後城市將顯得清靜無比。財富一下子極大地過剩了。原先積累的財富,僅供百分之八左右的人享用還不過剩么?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各取所需就是了。在以後的十年乃至二十年中,根本不必再生產什麼再造什麼,只要將原有財富妥善儲存就是了。受到保護的人士們,男女之間的比例是一比六。也就是說,每一位男士只要他高興那樣,則就起碼可以同時與六位女士保持親愛的關係。以緩解男士們的心理由於城市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了而覺得無聊。至於女士們,不消交待,將皆是年輕佳麗。那些寶貴的丸如何收集起來呢?也不必犯難,早已訓養了一批嗅覺特別靈敏的犬,一顆也不會糟蹋。沒變成丸的我們,每月都可領到一九……
史密斯小姐接着教授的話說,營救花旗參枝子小姐,也要靠教授研製的藥液出奇制勝。據她獲得到的情報,今天是“凶尾幫”幫主的生日,晚上全體“凶尾幫”要在他們佔領的市區舉行慶祝活動。藥液早已注人各種酒類的瓶子裏……
我疑慮重重地問:“可……怎麼才能保證,他們一定會集體地一齊都喝我們希望他們都喝的各類酒呢?”
史密斯小姐穩操勝券地說:“我們已經確定了百分之百忠誠可靠的內應人物。”
她望着我的那種目光意味深長。彷彿在她看來,我還不算百分之百地忠誠可靠似的。
我大不以為然而又難免有幾分酸溜溜地問:“什麼人?”——話一出口後悔不及,如同一個不識趣兒的人多嘴問了一件自己根本沒資格知道的事。
史密斯小姐略作沉吟,眼睛一眨,那一種意味兒深長的目光變成了君子不相欺的坦率目光,直言不諱地說:“你認識”。——隨後朝教授一擺下巴:“請他到這兒來。”
於是教授老奴僕似的躬身默默退出。不一會兒,我正在心中暗暗猜想着也許是哪一個我認識之人,門開處,教授彬彬有禮地以手勢讓進了一位風度翩翩的瘦高男子。不是別人,卻是韓書記的秘書小吳。我早就覺得這傢伙不是個好東西!
他看見我,不禁地一愣,立即又江湖老大似的抱拳道:“梁主任,久違久違。”
我不動聲色地問:“昨天,‘凶尾幫’的頭子往市委打訛詐電話的時候,你是不是接過話筒在那邊兒說了幾句?”
他又一愣,反問:“我故意變調,你怎麼還聽了出來?”
我冷着臉說:“就算你變成一隻鳥,我也能從你的叫聲聽出那是你!”——我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他跟前,蔑視着他問:“韓書記對你一向很信任,他安插你到我身邊做我的副主任,我也很識抬舉地滿足了你的野心。我自認為並不曾虧待過你,你為什麼不辭而別,既背叛了我又背叛了韓書記,競投靠‘凶尾幫’呢?”
他也冷起臉瞪着我,也一臉的輕蔑,厚顏無恥地說:“野心人人都有,彼此彼此。我的野心不像你和韓書記錯誤地估計得那麼小。”
我說:“那麼‘凶尾幫’又能給予你什麼了不起的身份和前途呢?”
他說:“起碼尊重地請我參與重大的決策,而不是當抄抄寫寫的角色。”
我說:“那麼昨晚的事件你也參與策劃嘍?”
他說:“不錯。”
我回想起我當時遭遇的終生難忘的羞辱和種種兇險,揮手朝他那張白凈無髯的臉上扇去。
史密斯小姐用她修長的胳膊架住了我的手,橫身於我和他之間,調解地說:“算了算了,從現在起就都是自己人了,同志關係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今後誰也不要耿耿於懷!”
我只得退至床邊坐下,悻悻地說:“那麼,現在是不能稱他吳秘書了,也不能稱他吳副主任了。叫他小吳,他更會覺得對他不敬。凡東西總得有個叫法,你們說我究竟該怎麼稱呼這位老相識新同志?”
教授說:“史密斯小姐已經為他起了一個美國名字,是……是……”
他撓起他的禿頭來。
而那自謂野心不小的傢伙自己說:“吳勞斯·萊斯”。
瞧着他那自鳴不凡的嘴臉,我心中嘲笑,這算什麼鳥名字!“吳勞斯·萊斯”,那就意味着一輩子也甭想有“勞斯萊斯”!
史密斯小姐說:“同志之間,叫他萊斯就行了。”
“萊斯”二字,由史密斯小姐這位美國娘們兒口中甜蜜蜜地叫出,在我聽着尤其像“來死”。
她也斜着我對“來死”說:“我們這位同志,內心裏似乎對你百分之百的忠誠可靠持異議,所以嘛,我就把你請來了。萊斯,跪下……”
“來死”雙膝一屈,當即跪下。仰臉望着史密斯,像聖徒望着天父。
“萊斯,學幾聲小狗叫。”
“汪汪!……汪汪!……”
“再學幾聲小貓叫。”
“喵兒……喵兒……”
“萊斯,吻我鞋尖兒。”
於是這個完全地,甘願地喪失了人的起碼自尊的傢伙,便將雙手撐於地,身子匍匐將頭低下去並且湊向史密斯小姐的鞋尖兒,經久不休地吻着。
“萊斯,把我鞋舔一遍。”
他就雙手捧起她腳,如同捧件什麼聖物,伸出舌頭,從她鞋尖兒舔起,將她那隻鞋仔仔細細舔一遍。彷彿她的鞋抹了一層厚厚的蜜,他是一頭動物之中最饞蜜的狗熊崽子。而他以前給我的印象可是一個高傲的男子啊!
我掩飾不住自己對他的厭惡,皺着眉將目光轉向別處。我忽而感到一種極大的慶幸和安慰。因此前我常不無羞慚地覺得,自己肯定是這座城市裏頂厚顏無恥的人了,看來我未免自責過重了。眼前起碼還有一個比我更加厚顏無恥的人!
教授卻從旁深受感動似的讚歎道:“這是信仰的偉力呀!這真是信仰的偉力呀!世界上除了信仰,還有什麼其它的偉力能使人變得如此俯首貼耳呢!”
我看了教授一眼,略一思忖,認為他的話頗有道理。可不么,當今之中國人,除了對美國,另外還會信仰什麼呢?在自己的國里,另外還能豎立起什麼其它的信仰呢?又有什麼值得當成為信仰呢?而史密斯不但是美國人,而且是美國女人,而且是年輕的美國女人,而且是又漂亮又性感又善於賣弄風情的美國女人!這麼樣的一位美國女人,在許多中國男人的心目中,大概最能代表美國吧?大概便意味着就是美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