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驛道上相聚
那裏煙霧迷濛,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空氣鬱塞,叫人透不過氣似的。門外是東西向的一道長堤,沙土築成,相當寬,可容兩輛大車。堤岸南北兩側都砌着石板。客棧在路南,水道在路北。客棧的大門上,架着一個新刷的招牌,大書“客棧”二字。道旁兩側都是古老的楊柳。驛道南邊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雜樹叢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驛道旁邊的樹上。遠處也能看到一兩簇蒼松翠柏,可能是誰家的陵墓。驛道東頭好像是個樹林子。客棧都籠罩在樹林裏似的。我們走進臨水道的那一岸。堤很高,也很陡,河水靜止不流,不見一絲波紋。水面明凈,但是雲霧蒙蒙的天倒映在水裏,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也許這就是令人覺得透不過氣的原因。順着蜿蜒的水道向西看去,只覺得前途很遠很遠,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水邊一順溜的青青草,引出綿綿遠道。
古老的柳樹根,把驛道拱壞了。驛道也隨着地勢時起時伏,石片砌的邊緣處,常見塌陷,所以路很難走。河裏也不見船隻。
阿圓扶着我說:“媽媽小心,看着地下。”
我知道小心。因為我病後剛能獨自行走。我步步着實地走,省得阿圓攙扶,她已經夠累的了。走着走着——其實並沒有走多遠,就看見岸邊停着一葉小舟,趕緊跑去。
船頭的岸邊,植一竿撐船的長竹篙,船纜在篙上。船很小,倒也有前艙、后艙、船頭、船尾;卻沒有舵,也沒有槳。一條跳板,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上。驛道邊有一道很長的斜坡,通向跳板。
阿圓站定了說:“媽媽,看那隻船梢有號碼,311,是爸爸的船。”
我也看見了。阿圓先下坡,我走在後面,一面說:“你放心,我走得很穩。”但是阿圓從沒見過跳板,不敢走。我先上去,伸手牽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橫着走。兩人都上了船。
船很乾凈,后艙空無一物,前艙鋪着一隻乾淨整體的床,雪白的床單,雪白的枕頭,簡直像在醫院裏,鍾書側身卧着,腹部均勻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靜。
我們在後艙脫了鞋,輕輕走向床前。只見他緊抿着嘴唇,眼睛裏還噙着些淚,臉上有一道淚痕。枕邊搭着一方乾淨的手絹,就是他自己帶走的那條,顯然已經洗過,因為沒一道摺痕。船上不見一人。
該有個撐船的艄公,也許還有個洗手絹的艄婆。他們都上岸了?(我只在心裏捉摸)
我摸摸他額上溫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絹為他拭去眼淚,一面在他耳邊輕喚“鍾書,鍾書”。阿圓乖乖地挨着我。
他立即睜開眼,眼睛睜得好大。沒了眼鏡,可以看到他的眼皮雙得很美,只是面容顯得十分憔悴。他放心地叫了聲“季康,阿圓”,聲音很微弱,然後苦着臉,斷斷續續地訴苦:“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很高很高的不知哪裏,然後又把我弄下來,轉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累得睜不開眼了,又不敢睡,聽得船在水裏走,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們找不到我了。”
阿圓說:“爸爸,我們來了,你放心吧!”
我說:“阿圓帶着我,沒走一步冤枉路。你睜不開眼,就閉上,放心睡一會兒。”
他疲勞得支持不住,立即閉上眼睛。
我們沒個坐處,只好盤膝坐在地下。他從被子側邊伸出半隻手,動着指頭,讓我們握握。阿圓坐在床尾抱着他的腳,他還故意把腳動動。我們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說話,都覺得心上舒坦。我握着他的手把臉枕在床沿上。阿圓抱着爸爸的腳,把臉靠在床尾。雖然是在古驛道上,這也是合家團聚。
我和阿圓環視四周。鍾書的眼鏡沒了,鞋也沒了。前艙的四壁好像都是裝東西的壁櫃,我們不敢打開看。近船頭處,放着一個大石礅。大概是鎮船的。
阿圓忽然說:“啊呀,糟糕了,媽媽,我今天有課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學校去一遭。”
我說:“去了也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曠過課。他們準會來電話。哎,還得補課呢。今晚得回去給系裏通個電話。”
阿圓要回去,就剩我一人住客棧了。我往常自以為很獨立,這時才覺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可是我也不能拉住阿圓不放。好在手續都已辦完,客棧離船不遠。
我嘆口氣說:“你該提早退休,就說爸爸老了,媽媽糊塗了,你負擔太重了。你編的教材才出版了上冊,還有下冊沒寫呢。”
阿圓說:“媽媽你不懂。一面教,一面才會有新的發現,才能修改添補。出版的那個上冊還得大修大改呢——媽媽,你老盼我退休,只怕再過三年五年也退不成。”
我自己慚愧,只有我是個多餘的人。我默然。太陽已經越過船身。我輕聲說:“太陽照進前艙,我們就得回客棧,如果爸爸還不醒……”我摸摸袖口的別針,忙止口不問。
“叫醒他。”阿圓有決斷,她像爸爸。
鍾書好像還在沉沉酣睡。雲后一輪血紅的太陽,還沒照到床頭,鍾書忽然睜開眼睛,看着我們,安慰自己似的念着我們的名字:季康,圓圓。我們忙告訴他,太陽照進前艙,我們就得回客棧。阿圓說:“我每星期會來看你。媽媽每天來陪你。這裏很安靜。”
鍾書說:“都聽見了。”他耳朵特靈,他睡着也只是半睡。這時他忽把緊閉的嘴拉成一條直線,扯出一絲淘氣的笑,怪有意思地看着我說:“絳,還做夢嗎?”
我愣了一下,茫然說:“我這會兒就好像做夢呢。”嘴裏這麼回答,卻知道自己是沒有回答。我一時摸不着頭腦。
阿圓站起身說:“我們該走了。爸爸,我星期天來看你,媽媽明天就來。”
鍾書說:“走吧。”
我說了聲:“明天見,好好睡。”我們忙到后艙穿上鞋。我先上跳板,牽着阿圓。她只會橫着一步一步過。我們下船,又走上驛道。兩人忙忙地趕回客棧,因為路不好走,我又走不快。
到了客棧,阿圓說:“媽媽,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趕回家打個電話,還得安排補課……媽媽,你一個人了……”她捨不得撇下我。
我認為客棧離船不遠,雖然心上很沒着落,卻不忍拖累阿圓。我說:“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穩了。你來不及吃晚飯,乾脆趕早回去,再遲就堵車了。”
我們一進客棧的門,大門就上閂。
阿圓說:“娘,你走路小心,寧可慢。”我說:“放心,你早點睡。”她答應了一聲,匆匆從後門出去,後門也立即關上。這前後門都把得很緊。
我仍舊坐在樓梯下的小飯桌上,等開晚飯。我要了一份清淡的晚餐,坐着四顧觀看。店裏有個櫃枱,還有個大灶,掌柜一人,還有夥計幾人,其中一個女的很和善。我們微笑招呼。我發現櫃枱對面有個窗口,旁邊有一個大轉盤,茶水、點心、飯菜都從這個轉盤轉出去。窗口有東西擋着,我午飯時沒看見。我對女人說,“那邊忙着呢,我不着急。”那女人就向我解釋,外面是南北向的道路上招徠顧客的點心鋪,也供茶水、也供便飯。我指指樓上,沒敢開口。她說,樓上堆貨,管店的也住樓上。沒別的客人。
樓上,我的客房連着個盥洗室,很乾凈。我的手提包已經在客房裏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着。
我睡着就變成了一個夢,很輕靈。我想到高處去看看河邊的船。轉念間,我已在客棧外邊路燈的電杆頂上。驛道那邊的河看不見,停在河邊的船當然也看不見,船上並沒有燈火。客棧南邊卻是好看,閃亮着紅燈、綠燈、黃燈、藍燈各色燈光,是萬家燈火的不夜城,是北京。三里河在哪兒呢?轉念間我已在家中卧室窗前的柏樹頂上,全屋是黑的,阿圓不知在哪條街上,哪輛公交車上。明天我們的女婿要來吃早點的,他知道我們家的事嗎?轉念間我又到了西石曹阿圓的婆家。屋裏幾間房都亮着燈。呀!阿圓剛放下電話聽筒,過來坐在飯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邊。我的女婿給阿圓舀了一碗湯,叫她喝湯,一面問:
“我能去看看他們嗎?”
“不能,只許媽媽和我兩個。”
她婆婆說:“你搬回來住吧。”
阿圓說:“書都在那邊呢,那邊離學校近。我吃了晚飯就得過那邊去。”
我依傍着阿圓,聽着他們談話,然後隨阿圓又上車回到三里河。她洗完澡還不睡,備課到夜深。我這個夢雖然輕靈,卻是萬般無能,我都沒法催圓圓早睡。夢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頭貼近衣櫃的角落裏歇着,覺得自己化淡了。化為烏有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床上,手腳倒是休息過來了。我吃過早飯,忙忙地趕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鍾書。昨天走過的路約略記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卻沒有了。
這下子我可慌了。我沒想想,船在水裏,當然會走的。走多遠了呢?身邊沒個可以商量的人了。一個人怯怯地,生怕走急了絆倒了怎麼辦,又怕錯失了河裏的船,更怕走慢了趕不上那隻船。步步留心地走,留心地找,之間驛道左側又出現一座客棧,不敢錯過,就進去吃飯休息。客棧是一摸一樣的客棧,只是掌柜和夥計換了人。我帶着牌子進去,好似老主顧。我洗了手又復趕路,心上惶惶然。幸好不多遠就望見驛道右邊的斜坡,311號的船照模照樣地停在坡下。我走過跳板上船,在後艙脫鞋,鍾書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我呢。
他問:“阿圓呢?”
“到學校去了。”
我照樣盤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腦門子,溫度正常,頸間光滑滑地。他枕上還搭着他自己的手絹,顯然又洗過了。他神情已很安定,只是面容憔悴,一下子瘦了很多。
他說:“我等了你好半天了。”
我告訴他走路怕跌,走不快。
我把自己變了夢所看到的阿圓,當作真事一一告訴。他很關心地聽着,並不問我怎會知道。他等我已經等累了,疲倦得閉上眼睛。我夢裏也累,又走得累,也緊張得累。我也閉上眼,把頭枕在他的床邊。這樣陪着他,心裏挺安頓。到應該下船的時候,我起身說,該回去了,他說:“明天見,別著急,走路小心。”我就一步步走回客棧。
但是,我心上有個老大的疙瘩。阿圓是否和我一樣糊塗,以為船老停在原處不動?船大概走了一夜,星期天阿圓到哪個客棧來找我呢?
客棧確是“一條龍”,我的手提包已移入另一個客棧的客房。我照模照樣又過了一夜,照模照樣又變成一個夢,隨着阿圓打轉,又照模照樣,走過了另一個客棧,又找到鍾書的船。他照樣在等我,我也照樣兒陪他。
一天又一天,我天天在等星期日,卻忘了哪天是星期日。有一天,我飯後凈手,正待出門,忽聽得阿圓叫娘,她連掛在肩上的包都沒帶,我夢裏看見她整理好了書包才睡的。我不敢問,只說:“你沒帶書包。”
她說不用書包,只從衣袋裏掏出一隻小錢包給我看看,拉着我一同上路。我又驚訝,又佩服,不知阿圓怎麼找來的,我也不敢問,只說:“我只怕你找不到我們了。”阿圓說:“算得出來呀。”古驛道辦事處的人曾給她一張行舟圖表,她可以按着日程找。我放下了一樁大心事。
我們一同上了船,鍾書見了阿圓很高興,雖然疲倦,也不閉眼睛,我雖然勞累,也很興奮,我們又在船上團聚了。
我只在阿圓和我分別時鄭重叮囑,晚上早些睡,勿磨蹭到老晚。阿圓說:“媽媽,夢想為勞,想累了要夢魘的。”去年爸爸動手術,她頸椎痛,老夢魘,現在好了。她說:“媽媽總是性急,咱們只能乖乖地順着道兒走。”
可是我常想和阿圓設法把鍾書馱下船溜回家去。這怎麼可能呢!
我的夢不復輕靈,我夢得很勞累,夢都沉重得很。我變了夢,看阿圓忙這忙那,看她吃着晚飯,還有電話打擾,有一次還有兩個學生老晚來找她。我看見女婿在我家廚房裏,燒開了水,壺上烤着個膏藥,揭開了,給阿圓貼在頸后。都是真的嗎?她又頸椎痛嗎?我不敢當作真事告訴鍾書。好在他都不問。
堤上的楊柳開始黃落,漸漸地落成一棵棵禿柳。我每天在驛道上一腳一腳走,帶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葉。
有一個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團聚。鍾書已經沒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着。我發現他的假牙不知幾時起已不見了。他日見消瘦,好像老不吃飯的。我摸摸他的腦門子,有點熱辣辣的。我摸摸阿圓的腦門子,兩人都熱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腦門子去試,他們都是熱的。阿圓笑說:“媽媽有點涼,不是我們熱。”
可是下一天我看見鍾書手背上有一塊青紫,好像是用了吊針,皮下流了血。他眼睛也張不開,只捏捏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他就沉沉地睡,直到太陽照進前艙。他時間觀念特強,總會及時睜開眼睛。他向我點點頭。我說:“好好睡,明天見。”
他只說:“回去吧。”
阿圓算得很准,她總是到近處的客棧來找我。每星期都來看爸爸,出了幾次出差,到廈門,到昆明,到重慶。我總記着她飛機起飛和降落的時刻。她出差時,我夢也不做,藉此休息。鍾書上過幾次吊針,體溫又正常,精神又稍好,我們同在船上談說阿圓。
我說“她真是‘強爹娘,勝祖宗’。你開會發言還能對付,我每逢開會需要發言,總嚇得心怦怦跳,一句也不會說。阿圓呢,總有她獨到的見解,也敢說。那幾個會,她還是主持人。”
鍾書嘆口氣說:“咱們的圓圓時可造之才材,可是……”
阿圓每次回來,總有許多趣事講給我們聽,填滿了我不做夢留下的空白。我們經常在船上相聚,她的額頭和鍾書的一樣熱烘烘,她也常常空聲空氣的咳嗽。我擔心說:“你該去看看病,你‘打的’去‘打的’回。”她說,看過病了,是慢性支氣管炎。
她笑着講她挎着個大書包擠車,同車的一人嫌她,對她說:“大媽,您怎麼還不退休?”我說:“擠車來往費時間,時間不是金錢,時間是生命,記着。你來往都‘打的’。”阿圓說:“‘打的’常給堵死在街上,前不能前,退不能退,還不如公交車快。”
我的夢已經變得很沉重,但是圓圓出差回來,我每晚還是跟着她轉。我看見我的女婿在我家打電話,安排阿圓做核磁共振、做CT。我連夜夢魘。一個晚上,我的女婿在我家連連地打電話,為阿圓托這人,托那人,請代掛專家號。後來總算掛上了。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驛道上一腳一腳走。柳樹一年四季變化最勤。秋風剛一吹,柳葉就開始黃落,隨着一陣一陣風,落下一批又一批葉子,冬天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春風還沒吹,柳條上已經發芽,遠看着已有綠意;柳樹在春風裏,就飄蕩着嫩綠的長條。然後蒙蒙飛絮,要飛上一兩個月。飛絮還沒飛完,柳樹都已綠樹成蔭。然後又一片片黃落,又變成光禿禿的寒柳。我在古驛道上,一腳一腳的,走了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