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都老了
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鍾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幕,蒼蒼茫茫中,忽然鍾書不見了。我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我喊他,沒人應。
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鍾書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里,好像給吞吃了似的,沒留下一點依稀彷彿的音響。徹底的寂靜,給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往前看去,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我腳下是一條沙土路,旁邊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麼寬廣。向後看去,好像是連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煙的去處,但不見燈火,想必相離很遠了。鍾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尋覓歸路,忽見一個老人拉着一輛空的黃包車,忙攔住他。他倒也停了車。可是我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裏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鍾書在我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轉側了半夜等鍾書醒來,就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如此這般;於是埋怨他怎麼一聲不響地撇下我自顧自走了。鍾書並不為我夢中的他辯護,只安慰我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
是的,這類的夢我又做過多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往往是我們兩人從一個地方出來,他一晃眼不見了。我到處問詢,無人理我。我或是來回尋找,走入一連串的死胡同,或獨在昏暗的車站等車,等那末一班車,車也總不來。夢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鍾書大概是記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