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解放后,中國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國。不過我們夫婦始終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我們也一貫是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
一九四九年夏,我們夫婦得到清華母校的聘請,於八月廿四日攜帶女兒,登上火車,廿六日到達清華,開始在新中國工作。
鍾書教什麼課我已忘記,主要是指導研究生。我是兼任教授,因為按清華舊規,夫妻不能在同校同當專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鐘點計工資,工資很少。我自稱“散工”。後來清華廢了舊規,系主任請我當專任,我卻只願做“散工”。因為我未經改造,未能適應,借“散工”之名,可以逃會。婦女會開學習會,我不參加,因為我不是家庭婦女。教職員開學習會,我不參加,因為我沒有專職,只是“散工”。我曾應系裏的需要,增添一門到兩門課,其實已經夠專任的職責了,但是我為了逃避開會,堅持做“散工”,直到“三反運動”。
圓圓已有學名錢瑗。她在爺爺發現“讀書種子”之前,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孩子。我們“造反”,不要她排行取名,只把她的小名化為學名。她離上海時,十二周歲,剛上完初中一年級。她跟父母上火車,一手抱個洋娃娃,一手提個小小的手提袋,裏面都是她自己裁剪縫製的洋娃娃衣服。洋娃娃肚子裏有幾兩黃金,她小心抱着,她看似小孩子,已很懂事。
到清華后,她打算在清華附中上學,可是學校一定要她從一年級讀起。我看到初中學生開會多,午後總開會。阿瑗好不容易剛養好病,午後的休息還很重要,我因此就讓她休學,功課由我自己教。阿瑗就幫爸爸做些零星事,如登記學生分數之類。她常會發現些爸爸沒看到的細事。例如某某男女學生是朋友,因為兩人的課卷都用與眾不同的紫墨水。那兩人果然是一對朋友,後來結婚了。她很認真地做爸爸的助手。
鍾書到清華工作一年後,調任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住在城裏,周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毛選翻譯委員會的領導是徐永煥同志,介紹鍾書做這份工作的是清華同學喬冠華同志。事定之日,晚飯後,有一位舊友特雇黃包車從城裏趕來祝賀。客去后,鍾書惶恐地對我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無功無過”,他自以為做到了。饒是如此,也沒有逃過背後扎來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檔案里的材料上了大字報,他還不知自己何罪。有關這件莫須有的公案,我在《丙午丁未紀事》及《幹校六記》裏都提到了。我們愛玩福爾摩斯。兩人一起偵探,探出並證實誣陷者是某某人。鍾書與世無爭,還不免遭人忌恨,我很憂慮。鍾書安慰我說:“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隨心。”鍾書的話沒錯。這句話,為我增添了幾分智慧。
其實,“忌”他很沒有必要。鍾書在工作中總很馴良地聽從領導;同事間他能合作,不冒尖,不爭先,肯幫忙,也很有用。他在徐永煥同志領導下工作多年,從信賴的部下成為要好的朋友。他在何其芳、余冠英同志領導下選注唐詩,共事的年輕同志都健在呢,他們準會同意我的話。鍾書只求做好了本職工作,能偷工夫讀他的書。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時間,這是他最珍惜的。我覺得媒孽都倒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免得他榮任什麼體統差事,而讓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園地”。
鍾書住進城去,不囑咐我照管阿瑗,卻囑咐阿瑗好好照管媽媽,阿瑗很負責地答應了。
我們的老李媽年老多病,一次她生病回家了。那天下大雪。傍晚阿瑗對我說:“媽媽,該撮煤了。煤球里的貓屎我都摳乾淨了。”她知道我決不會讓她撮煤。所以她背着我一人在雪地里先把白雪覆蓋下的貓屎摳除乾淨,她知道媽媽怕摸貓屎。可是她的嫩指頭不該着冷,鍾書還是應該囑咐我照看阿瑗啊。
有一晚她有幾分低燒,我逼她早睡,她不敢違拗。可是她說:“媽媽,你還要到溫德家去聽音樂呢。”溫德先生常請學生聽音樂,他總為我留着最好的座位,挑選出我喜愛的唱片,阿瑗照例陪我同去。
我說:“我自己會去。”
她遲疑了一下說:“媽媽,你不害怕嗎?”她知道我害怕,卻不說破。
我擺出大人架子說:“不怕,我一個人會去。”她乖乖地上床躺下。可是她沒睡。
我一人出門,走到接連一片荒地的小橋附近,害怕得怎麼也不敢過去。我退回又向前,兩次、三次,前面可怕得過不去,我只好退回家。阿瑗還醒着。我只說“不去了”。她沒說什麼。她很乖。
說也可笑,阿瑗那麼個小不點兒,我有她陪着,就像鍾書陪着我一樣,走過小橋,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鍾書囑咐女兒照看媽媽,還是有他的道理。
阿瑗不上學,就脫離了同學。但是她並不孤單,一個人在清華園裏悠遊自在,非常快樂。她在病床上寫的《我們仨》裏,有記述她這種生活的章節,這裏我不重複了。
我買了初中二、三年級的課本,教她數學(主要是代數,也附帶幾何、三角)、化學、物理、英文文法等。鍾書每周末為她改中、英文作文。代數愈做愈繁,我想愈懶,我對阿瑗說:“媽媽跟不上了,你自己做下去,能嗎?”她很聽話,就無師自通。過一天我問她能自己學嗎,她說能。過幾天我不放心,叫她如有困難趁早說,否則我真會跟不上。她很有把握地說,她自己會。我就加買一套課本,讓她參考。
瑗瑗於一九五一年秋考取貝滿女中(當時稱女十二中)高中一年級,代數得了滿分。她就進城住校。她在學校里交了許多朋友,周末都到我們家來玩。我們夫婦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女兒的朋友也成了我們的小友。後來阿瑗得了不治之症住進醫院,她的中學朋友從遠近各地相約同到醫院看望。我想不到十幾歲小姑娘間的友情,能保留得這麼久遠!她們至今還是我的朋友。
阿瑗住校,家裏剩下我一人,只在周末家人團聚。這年冬,三反運動開始。有人提出楊先生怎不參加系裏的會。我說是怕不夠資格。此後我有會必到,認認真真地參加了三反或“脫褲子、割尾巴”或“洗澡”運動。
鍾書在城裏也參加了運動,也洗了個澡。但毛選翻譯委員會只是個極小的單位。第一年原有一班人,一年後只留下鍾書和助手七八人。運動需人多勢眾,才有威力;寥寥幾人,不成氣候。清華大學的運動是聲勢浩大的。學生要錢先生回校洗中盆澡。我就進城代他請了兩星期假,讓他回校好好學習一番現“洗澡”。
鍾書就像阿瑗一樣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參加各式的會,認真學習。他洗了一個中盆澡,我洗了一個小盆澡,都一次通過。接下是“忠誠老實運動”,我代他一併交待了一切該交待的問題。我很忠誠老實,不管成不成問題,能記起的趁早都一一交待清楚。於是,有一天鐘書、我和同校老師們排着隊,由一位黨的代表,和我們一一握手說:“黨信任你。”我們都洗乾淨了。
經過一九五二年的“院系調整”,兩人都調任文學研究所外文組的研究員。文學研究所編製暫屬新北大,工作由中央宣傳部直接領導。文研所於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正式成立。
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后限期搬家。這年的十月十六日,我家就從清華大學搬入新北大的中關園。搬家的時候,鍾書和阿瑗都在城裏。我一個人搬了一個家。東西都搬了,沒顧及我們的寶貝貓兒。鍾書和阿瑗周末陪我同回舊居,捉了貓兒,裝在一隻又大又深的布袋裏。我背着,他們兩個一路撫慰着貓兒。我只覺貓兒在袋裏瑟瑟地抖。到了新居,它還是逃跑了。我們都很傷心。
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於一九五四年底告一段落。鍾書回所工作。
鄭振鐸先生是文研所的正所長,兼古典文學組組長。鄭先生知道外文組已經人滿,鍾書擠不進了。他對我說:“默存回來,借調我們古典組,選注宋詩。”
鍾書很委屈。他對於中國古典文學,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大學裏學的是外國文學,教的是外國文學。他由清華大學調入文研所,也屬外文組。放棄外國文學研究而選注宋詩,他並不願意。不過他了解鄭先生的用意,也讚許他的明智。鍾書肯委屈,能忍耐,他就借調在古典文學組裏,從此沒能回外文組。
“三反”是舊知識分子第一次受到的改造運動,對我們是“觸及靈魂的”。我們閉塞頑固,以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不能改造。可是我們驚愕地發現,“發動起來的群眾”,就像通了電的機械人,都隨着按鈕統一行動,都不是個人了。人都變了。就連“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也有不同程度的變:有的是變不透,有的要變又變不過來,也許還有一部分是偷偷兒不變。
我有一個明顯的變,我從此不怕鬼了。不過我的變,一點不合規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