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節

一九四一年暑假,鍾書由陸路改乘輪船,輾轉回到上海。當時辣斐德路錢家的人口還在增加。一年前,我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間房,住了一個月,退了。這回,卻哪裏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擠居錢家樓下客堂里。我和圓圓在鍾書到達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

鍾書面目黧黑,頭髮也太長了,穿一件夏布長衫,式樣很土,布也很粗。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一隻外國橘子。圓圓見過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她接過橘子,就轉交媽媽,只注目看着這個陌生人。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不認識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視着,晚飯後,圓圓對爸爸發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她要趕爸爸走。

鍾書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這是圓圓的原話,我只把無錫話改為國語。我當時非常驚奇,所以把她的話一字字記住了。

鍾書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媽媽都退居第二了。圓圓始終和爸爸最“哥們”。鍾書說的什麼話,我當時沒問,以後也沒想到問,現在已沒人可問。他是否說“你一生出來,我就認識你”?是否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否說“我是你的爸爸”?我們三個人中間,我是最笨的一個。鍾書究竟說了什麼話,一下子就贏得女兒的友情,我猜不出來,只好存疑,只好永遠是個謎了。反正他們兩個立即成了好朋友。

她和爸爸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從前,圓圓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從爸爸回來,圓圓不乖了,和爸爸沒大沒小地玩鬧,簡直變了個樣兒。她那時虛歲五歲,實足年齡是四歲零兩三個月。向來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卻從來沒有一個一同淘氣玩耍的伴兒。

圓圓去世,六十歲還欠兩個多月。去世前一兩個月,她躺在病床上還在寫《我們仨》。第一節就是《爸爸逗我玩》。現在,我把她的記事,附在卷末。

鍾書這次回上海,只準備度個暑假。他已獲悉清華決議聘他回校。消息也許是吳宓老師傳的。所以鍾書已辭去藍田的職務,準備再回西南聯大。《槐聚詩存》1941年有《又將入滇愴念若渠》一詩。據清華大學檔案,1941年3月4日,確有聘請錢鍾書回校的記錄。據《吳宓日記》,系裏通過決議,請鍾書回校任教是1940年11月6日的事,《日記》上說,“忌之者明示反對,但卒通過。”(《吳宓日記》VII,258頁)。鍾書並不知道有“忌之者明示反對”,也不知道當時的系主任是陳福田。

陳福田是華僑,對祖國文化欠根底,鍾書在校時,他不過是外語系的一位教師,遠不是什麼主任。鍾書從不稱陳福田先生或陳福田,只稱F-T。他和F-T-從無交往。

鍾書滿以為不日就會收到清華的聘約。“他痴漢等婆娘”似的一等再等,清華杳無消息。鍾書的二弟已攜帶妻子兒女到外地就職,鍾書的妹妹已到爹爹身邊去,鍾書還在等待清華的聘書。

我問鍾書:是不是弄錯了,清華並沒有聘你回校。看樣子他是錯了。鍾書躊躇說,袁同禮曾和他有約,如不便入內地,可到中央圖書館任職。我不知鍾書是否給袁同禮去過信。鍾書後來曾告訴我,葉先生對袁同禮說他驕傲,但我也不知有何根據。僅正清華和袁同禮都杳無音信。

快開學了,鍾書覺得兩處落空,有失業的危險。他的好友陳麟瑞當時任暨南大學英文系主任,鍾書就向陳麟瑞求職。陳說:“正好,系裏都對孫大雨不滿,你來就頂了他。”鍾書只聞孫大雨之名,並不相識。但是他決不肯奪取別人的職位,所以一口拒絕了。他接受了我爸爸讓給他的震旦女校兩個鐘點的課。

10月左右,陳福田先生有事來上海。他以清華大學外文系主任的身份,親來聘請錢鍾書回校。清華既決定聘錢鍾書回校,聘書早該寄出了。遲遲不發,顯然是不歡迎他。既然不受歡迎,何苦挨上去自討沒趣呢?鍾書這一輩子受到的排擠不算少,他從不和對方爭執,總乖乖地退讓。他客客氣氣地辭謝了聘請,陳福田完成任務就走了,他們沒談幾句話。

我們擠居辣斐德路錢家,一住就是八年。

爹爹經常有家信,信總是寫給小兒子的,每信必誇他“持家奉母”。自從鍾書回上海,“持家奉母”之外又多了“扶兄”二字。鍾書又何需弟弟“扶”呢,爹爹既這麼說,他也就認了。他肯委屈,能忍耐。圓圓也肯委屈,能忍耐。我覺得他們都像我婆婆。

我那時已為闊小姐補習到高中畢業,把她介紹給我認識的一位大學助教了。珍珠港事變后,孤島已沉沒,振華分校也解散了。我接了另一個工作,做工部局半日小學的代課教師,薪水不薄,每月還有三斗白米,只是校址離家很遠,我飯後趕去上課,困得在公交車上直打盹兒。我業餘編寫劇本。《稱心如意》上演,我還在做小學教師呢。

鍾書和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負責人“方凳媽媽”(MotherThornton)見面之後,校方立即為他增加了幾個鐘點。他隨後收了一名拜門的學生,束總隨着物價一起上漲。淪陷區生活艱苦,但我們總能自給自足。能自給自足,就是勝利,鍾書雖然遭厄運播弄,卻覺得一家人同甘共苦,勝於別離。他發願說:“從今以後,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鍾書的妹妹到了爹爹身邊之後,記不起是哪年,大約是1944年,鍾書的二弟當時攜家住漢口,來信報告母親,說爹爹已將妹妹許配他的學生某某,但妹妹不願意,常在河邊獨自徘徊,怕是有輕生之想。(二弟家住處和爹爹住處僅一江之隔,來往極便。)我婆婆最疼的是小兒小女,一般傳統家庭,重男輕女。但錢家兒子極多而女兒極少,女兒都是非常寶貝的。據二弟來信,爹爹選擇的人並不合適。那人是一位講師,曾和鍾書同事。鍾書站在妹妹的立場上,妹妹不願意,就是不合適。我婆婆只因為他是外地人,就認為不合適。鍾書的三弟已攜帶妻子兒女遷居蘇州。三弟往來於蘇州上海之間,這時不在上海。

我婆婆囑鍾書寫信勸阻這門親事。叔父同情我的婆婆,也寫信勸阻。他信上極為開明,說家裏一對對小夫妻都愛吵架,惟獨我們夫婦不吵,可見婚姻還是自由的好。鍾書代母親委婉陳詞,說生平只此一女,不願她嫁外地人,希望爹爹再加考慮。鍾書私下又給妹妹寫信給她打氣,叫她抗拒。不料妹妹不敢自己違抗父親,就拿出哥哥的信來,代她說話。

爹爹見信很惱火。他一意要為女兒選個好女婿,看中了這位品學兼優的講師,認為在他培育下必能成才;女兒嫁個書生,“粗茶淡飯足矣”,外地人又怎的?我記不清他回信是一封還是兩封,只記得信中說,儲安平(當時在師院任職)是自由結婚的,直在鬧離婚呢!又譏誚說,現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來教育了!(這是針對鍾書煽動妹妹違抗的話。)爹爹和鍾書的信,都是文言的絕妙好辭,可惜我只能撮述,不免欠缺文采。不過我對各方的情緒都稍能了解。

四嬸嬸最有幽默,笑彎了眼睛私下對我說:“乖的沒事,憨的又討罵了。”———“乖的”指養志的弟弟(但他當時不在上海),“憨的”指鍾書。其實連“乖的”叔叔也“挨眥兒”了,連累我也“挨眥兒”了。

鍾書的妹妹乖乖地於一九四五年八月結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處,就一直和女兒女婿同住。鍾書的妹妹生了兩個聰明美麗的女兒,還有兩個小兒小女我未見過。爹爹一手操辦的婚姻該算美滿,不過這是后話了。

其實,鍾書是爹爹最器重的兒子。愛之深則責之嚴,但嚴父的架式掩不沒慈父的真情。鍾書雖然從小怕爹爹,父子之情還是很誠摯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憐惜他。

他私下告訴我:“爹爹因唔娘多病體弱,而七年間生了四個孩子,他就不回內寢,無日無夜在外書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里歇歇。江浙戰爭,亂軍搶劫無錫,爺爺的產業遭劫,爺爺欠下一大筆債款。這一大筆債,都是爹爹獨力償還的。”

我問:“小叔叔呢?”

鍾書說:“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負責人。等到這一大筆債還清,爹爹已勞累得一身是病了。”

我曾聽到我公公喊“啊唷哇啦”,以為碰傷了哪裏。鍾書說,不是喊痛,是他的習慣語,因為他多年渾身疼痛,不痛也喊“啊唷哇啦”。

爹爹對鍾書的訓誡,只是好文章,對鍾書無大補益。鍾書對爹爹的“志”,並不完全贊同,卻也了解。爹爹對鍾書的“志”並不了解,也不讚許。他們父慈子孝,但父子倆的志趣並不接軌。

鍾書的堂弟鍾韓和鍾書是好兄弟,親密勝於親兄弟。一次,鍾韓在我們三里河寓所說過一句非常中肯的話。他說,“其實啊,倒是我最像三伯伯。”我們都覺得他說得對極了,他是我公公理想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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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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