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類似費里尼說的罷,音樂是殘酷的,讓我飽漲了鄉愁與悔憾,曲終我總不知樂音何去了,只知那是個不可企求之地,為此我更覺悲哀。

那不可企求之地,永桔回來跟我說,看到山東的桃花,鄉野里整片桃花林,非常之妖魅氣。在沂蒙山區,幾乎家家是烈屬,並非家有陣亡軍人,而是民工,上到前線,排成人海,踩地雷,消耗國民黨子彈。他走經林子抖抖的,覺得跟我再也見不到了。

是啊那桃花林。三千年前周宣王跟犬戎打了敗仗,回鎬京途中聽見小兒們在唱,月將升,日將沒,壓弧箕服,幾亡周國。三年後齋宮大祭,深夜忽見一美貌女子從西方冉冉而來,走入太廟,大笑三聲,大哭三聲,將七廟神主捆做一束,冉冉東去。

周宣王跑去追趕,驚醒是場夢。此夢以後才知,大笑三聲應的是褒姒烽火戲諸侯,大哭三聲是幽王太子被犬戎殺,神主東去,平王東遷洛邑了。

桃花林。傳說妲己被斬首時,斧鉉手連舉三次無法下手,結果是紂的兒子殷交掩袖斬了。桃木驅鬼,桃符避邪,桃花女斗周公。

女魃衣青衣,所居之處皆天旱不雨。當年蚩尤作兵伐黃帝,得風伯雨師幫忙,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叫魃,雨止,殺蚩尤。

還有黃蟻斗聲如雷,終南山石人自哭,血雨降下,石人曰,「三七二十一,由字頭不出,腳踏八方地,果頭三屈律。」黃巢。

一千年之中的連續三次南朝,南宋,南明,南民。秦不養士,百萬虎狼散於江湖。狂狷之徒,儒以文亂法的論戰。閭巷之徒,俠以武犯禁的革命。觀世音大哭。

從赤到綠,同性戀者無祖國。

故而在我最純潔篤信唯一真理的青少年時代,我竟沒有變成愛國主義?

不論近似三島由紀夫及其(木+盾)之會同志那樣的民粹路線,或近似全共斗學生激情如東京大學裏貼出的標語,「別阻止我們!母親,背後的銀杏正在哭泣。」每回,我皆與各種團體各種主張擦身而過。甚或因着我生來一副善於聆聽的佞臣面貌,每使對方誤會我已是當然會員故而欲置我為心腹的特加誨愛。但不必多久,何處就開始岔題了。我清楚感到對方的失望,我也真覺得太對不起,太不堪成材,遂在對方尚未顯露冷淡之色前,我忙忙就自己疏遠了。

永桔那時候也是。

特別是那幾年,所有人都拿起攝影機上山下海記錄現實時,永桔銜命去拍泰雅族。拍完他愛上一個叫阿貝的年輕人,便在花蓮山裡住了大半年。阿貝他們無法保留族名,應戶政需要隨便取個漢姓名。永桔放羊,爬檳榔樹,跟族人一起剝檳榔。

他還跟阿貝祖母學會割苧麻,淬纖維,捻紗線,再用草木灰熱水煮沸把雜黃紗線漂成雪白。他也學會辨認染料如薯榔的肥根,九萼,高黍,茄冬樹皮,印色花,UNTSUM草,WAYAITASH草。他甚至學會用水平背帶機將有色棉線夾織在麻線之間,織出一截紅、藍、黑條紋的布塊。他對阿貝好純情,至多就是喝醉了會一起抱着睡。

我們每每岔出主題。回顧來路,一逕岔去的歷程來到今天。我們的性向在當初,已把我們帶離了。

豈止無祖國。違規者,游移性,非社會化,叛教徒,我們恐怕也是無父祖。

所以是無父的社會嗎?費當說革命這個玩意兒是一種弒父?樊梨花殺兄弒父呢?

哪吒剜肉還母剔骨還父?以上皆非。

死去的先人啊。

十八年前仲春潮悶之夜,我跟阿堯看完試片室的單車失竊記,我不回學校租舍,一起走路返他家。我捫各窩單人木床上,他開着美軍電台聽音樂,真是濕熱得想墮落的夜晚,我們決定下樓透透氣。後門出來,往中山北路走。無風,暗時里來,暗時里去,貓的情事,街道真暗。突然掃下暴風雨,打得沒處逃,我們衝進騎樓下,見軍車一列列朝圓山方向開。暴雨來得蹊蹺,我們豎起一陣雞皮疙瘩。次日才知,是偉人駕崩,肉類公會發,禁屠三天。

妹妹在臂上別了黑布,三台一整月只映黑白色。我回家裏,村子口散聚着人,廖哥見到我就上前來一把抱住,抱得我淚也快出。我滯留這夥同伴中,有些人回家獃獃,仍又出來聚集。雖然幾年前我首度親見偉人,小如鹽粒揮搖的白手套,含混的聲音,偉人原來也是人。但那些絢爛的和平鴿跟汽球,上萬個男孩女孩同時擠在一個廣場上,解散時好象大退潮,一隊一隊散漫撤離,湧入廣場四周巷道里。

到處是女孩們的縐紋紙花冠,花浪,不捨得散,滿街挨蹭,流徙。阿堯從別班隊伍里跑來找我,拉我去追蹤一名像透了詹姆斯狄恩的男孩,說是附中的。我跟住他盡走,心猿意馬跟跟就散了,碰上蜿蜒大半條馬路的哪個學校女生,麻姑獻壽般一律飄散桃紅衣裙提着花籃朝廣場去。我委實着迷,尾隨麻姑們走。可迎面來的人多似江鯽,我等於是逆潮水而行,見每張臉都像在看着我真會把我看殺,遂慌忙遁離。

無目的往前走,太不甘心這樣就算結束了嗎。路邊插的旗幟越來越少了,人亦逐漸稀朗,走得夠遠了,還聽見背後廣場上的音樂,如散場后的馬戲團,如冬天沒有人玩的遊樂場,每次必叫我一直,一直頹靡下去,完蛋了。所以偶有三兩個持級花冠的女生出現在眼前,我竟感涕莫名好想上去打招呼,彷彿看到跟我一樣於退潮時來不及走而被擱淺在沙灘上的同伴們。

我因此悲憾,村子口的我們這些人!早已玩不在一起且都各奔前程的,村子也要改建國宅了有幾戶已遷出的,由於偉人之死就又紛紛被一股情緒驅策回來的,濡濡沫,偎偎暖。也許是最後一夜的大膽裸裎,因為明天真是不同了。

一整月,村子使這樣集體進入催眠。暫忘今夕是何夕,經由電視反覆播放的偉人生平行宜,及周邊各類紀念活動,節目,訪談,大家全部睡進了回憶。偉人的,每人自己的,重迭分不清的,和着那幾條快唱爛的頌詩愛國歌曲說了一遍又一遍,成為吾輩一村人的原鄉告別式。神話,與遺忘。

連續性,與破壞這種連續性。

將來現在過去一樣的,與記憶之錯失的。

而我已目睹,活人依照他們的尋求來解釋死人,死人繼續在活人裏面發生變化。

死人死了,但死人會在活人的每一次定義改變中又再活一次。

我試圖用這個冥想來解決我的死生大疑。只不過是,這樣的死人,必得先是一個偉人哩.如我之輩,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定義供活人再三增修?我族類的定義一言可蔽之,假如墓碑上有的話,它會這麼寫——逐色之徒,色衰之前他就已經死去。

不錯,逐色之徒。三島由紀夫寫完了他最後一部小說天人五衰,貌、言、視、聽、思,五衰,預示其死亡紀事。然後偕其同志們赴自衛隊駐紮地市谷,呼籲自衛隊覺醒以武士道的行動力改造社會文化,然後切腹自殺。他是我們當中偉大的烈士,殉色者。

以及最典範的早夭者,尼金斯基。他那驚動四方的越步,與空中停身,傑說,他下降時更緩緩慢於地上升時。

他在牧神的午後里跟着德布西音樂做節奏性搖動,隨之,停格於所持姿態,栩栩如古希臘浮雕。為達此目的,他一反古典法則,要舞者屈膝把腳平踏在後跟上而舞,他要舞者側臉但身體仍向觀眾,且手臂以各種不同角度固定彎曲着。此舞一出,謗聲四起。與首演當日引起暴動的春之祭禮,二舞成絕響。唯存遺音,供後世舞者一再搬演,翻案。

他公開演出跳不到十年,二十九歲即精神病發,在病院裏活到六十一歲!當時才跟他結婚五年的妻子,悲傷億述,他是漸漸被一股無形不可思議的力量帶走,遠離他的藝術,生活,和她。她十分慌張向這股可怖力量搏鬥,不明所以,無法解釋。她的丈夫依然體恤,大度,可愛如昔,然而他已是一個不同的人。

我因此後來,並不想再知道傑的任何消息,就像我的世界版圖裏獨遺那塊灰黃大陸。

許多年之後永桔邀我去看公演。我平靜無瀾看着舞台上的傑舞踏,完全看懂了傑的,沒有一點神秘或難解。業障揭除,我甚至看出,做為舞者,當他最信任的強有力的身體不再如他所期望能夠動作時,他便死去了。

舞者他對着鏡子不斷不斷跳,動作是騙不了人的。日積月累,他終會信奉他的身體。他是用身體書寫向世界表達,故而體能之死,無異令他緘默如啞口的鮭魚。

他較之一般人種,的的確確要經歷兩次死亡。

物傷其類,我掉下眼淚。

永桔安慰我說,他可以編舞呀。

我仍然悵嘆,將來有一天,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體表達了!他本來是他自己的一個創造物,展現,展現。展現即存在,展現即自足。他是舞者,他也是編舞者。但很快有一天他的身體先死了,餘下他的意念和技藝然後經由別人之身來言傳,他只能做為編舞者了。他只有接受,並適應,這個位份跟命運。用他對我說過的話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

是的他將經歷我所經歷過的一切。

他師父的師父跳到七十六歲,跳那位特洛伊皇后,年老的海克芭看着她所愛之人一個個於眼前死去的意象,如此告別了舞台。這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因為若我活得夠老到那把年紀,我愛的所有人大概也都不在了。比方十月開始,費里尼即陷入昏迷不醒。前兩個月他在瑞米尼心臟病突發,出院後半邊麻痹,這次再度住院,茱麗葉塔每天到醫院陪他,但他已沒有知覺。今天報載,茱麗葉塔勞累過度病倒了。

去年是薩耶吉雷死,今年小津逝世三十年。我近來才了悟,所謂一代人,就是少年玩伴,婚禮上的伴娘伴郎總招待鬧洞房,以及辦後事時的治喪委員會。我若活得夠久,久到最終只剩下我一名治喪委員,我成了希臘神話里盲眼的泰瑞西斯。

泰,神話中唯一當過男性和女性的人。

由於宙斯夫婦辯論男女高潮,究竟是哪一方的快感更強烈——他們互相認為對方的快感肯定比己方多,這意味,快感多的對方因而就必須在其它方面補償,讓步,總之快感多的一方亦即欠債多。他們誰都不要擔這筆債,所以來請泰評判。

泰很老實說,女的快感度約是男的九倍十倍多。希拉聞言大怒,當下弄瞎了泰。宙斯便賜予泰兩件東西,長壽,和預言能力。泰成了底比斯的先知。

先知無眠啊,他跟老人一樣三更半夜就起床,人子沒有棲身之地。他只是活得夠久,眼看曾經發生過的將又再發生,他忍不住講出他知道的,自然,不會有人聽。

曠野之聲,語言是咬不痛的。於是他盡講,盡講,終至太羅嗉了而被滅口。否則,他便得啞口無言,在那個目擊者都死光了的世代里,獨自一人,寂寞以終。

長壽若是為了相愛,其中一個先死的話,永桔說他的下巴較削較尖會比我先死,那麼另外一個呢?

我想了好久,有一天吃飯時對永桔說,的確,我的心臟比你強得多,我將比你晚死。所以我會深深凝視,記下,你全部的死亡過程,一瞬都不放過。然後,就像大荒東經告訴我的,東海之外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我將居於那大壑之崖,目睹多少人物跟世代從我旁邊經過走入大壑不返,我亦日漸乾枯變成一具執筆蹲踞在那兒的木乃伊,而依然,書寫不休。

永桔你看見了,這就是我最後時的光景,直到我也風化為一塊石頭。

死去的阿堯,昏迷前信了主,也頗受了祝禱。我趕至福生病院,媽媽見到我便歡欣鼓舞通報。我說太好了,太好了。然我與阿堯皆知,這於死者是無謂的,於生者可慰,那麼就信吧。他對媽媽,畢竟,鬆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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