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目睹永桔望着的車流之街,幾年後開腸割肚,鐵路地下化和捷運,翻起沙暴遮蔽了天空。市民們於其中掩目捂鼻不良於行,為了未來藍圖挨忍過現在每一天。

車子穿度被鐵皮牆或路障任意圍隔成小徑的迷宮行道,夜時,警示燈閃爍密於途。無車族,又沒有計程車肯載,我搭公車,據司機座旁,居高臨下見公車直駛進迷宮區,那一片布在地面明滅的紅燈泡,天罡地卦,我彷佛走經七七四十九盞祈禳陣。

我跟市民以為的捷運地下鐵,等待終有一日路上的運輸量會大半轉到地下,姑且信其真的配合著過活。直到明白那莫名其妙橫過我們頭上霸佔住太陽光的醜陋水泥大蟒,原來就是捷運系統,果然,我們又被騙了。我委實悲憤,發出近乎瘋子近乎哲學家的喃喃囈語,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沙暴天空下,孤臣孽子翻開詩篇頌讀着,「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已不再爭辯,我只在乎把窗子密閉,帘布深掩,但仍是日日清拭不完的厚厚塵沙。我莫大的撫慰,在拂擦乾淨的屋裏,與文字共處。

(兩點水+牙)羽僚,多新奇的文字組合,是城市獵人孟波的日文名字。文字好神秘通報我,香奈爾堅持需用六至八片剪裁,不同於一般只用一或兩片做後背,此特徵行家用來鑒定香奈爾的真偽。香奈爾認為人的行動從背部開始,唯精細的背部剪裁才能使着衣者展現出風範。至於條紋魔彩之魅力,文字說,靈感發源自赤道的彩虹,在那裏,彩虹是直的。還有還有,一九一八年夏天,香奈爾度假返家時,帶回來一個震撼流行的紀念品,古銅膚色。

啊我只能把屋子佈置成我要的樣子了,我小小的清真寺。史陀說,在印度,要創造一個人社區,所需者竟如此之少。手帕層次的生活,地上畫個方塊是膜拜之地,一張祈禱用的跪毯代表整個文明。為了生存下去,每個人必須和超自然保持一種極強烈切身的關係。是的超自然,沙暴里的市民們各擁一個超自然。

我的超自然,文字,文字。葯蜀葵,款冬,苦茗,津日菊,山艾,木賊,勞丹脂,西津着草,忽布啤酒花,沒藥,草根,幀樹香,安息香。還有沒食子,瘦蜂產卵在摩澤樹葉上,幼蟲孵化后寄生葉內,葉生蟲癭即沒食子,可制單寧酸。還有刺山柑花蕾,續隨子的蕾芽,浸醋供調味,搭熏鮭魚吃。

我淫溺其中,恍兮惚兮。於是有人造起了凌雲通商大廈,白色琺琅板由川崎制鐵進口,配銀藍反射熱控玻璃,造價貴過花岡岩和帷幕牆一倍。摩天天際線,信義路以南敦化南路,是北冰洋候鳥過境台北須縱身一躍的飛行地帶。在那大廈里的人,俯瞰時,見無物,只有一片太陽光也難穿透的渾黃沙暴。

我撥開重重塵幕望回去,車流之街,我們並肩走在天橋上。

跟一些拿貴賓券看免費戲的朋友,散場后吃清粥小菜,吃完各走各,走走,剩下了我,與永桔。我們見過多次,心裏已愛,可誰都不先跨越。至今晚,我簡直沒法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而他,也回應我。我邀他到我租住處,他說好。但他忽然不走了,傍在欄干邊,望橋下車流。

我偎隨他,細細嗅着他身上的松、煙草、檀香味。我看過他大白天時的樣子,談過話,他以一個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門。我感到閉鎖在門裏一塊精赤無丁點防護力量的軟肉,脈脈動起來,欲呼應門外叩問。太脆弱的軟肉,竟至任何牽動,都會裂裂作痛。是他,讓我發現體內存有的這塊軟肉。我所有在夜間瀝淬得到的碎金,加攏來也不及這一有。

我過於珍惜這有,害怕一旦敞開門,它就化成血水沒有了。相當長日子,我懷帶着它來來去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為一個易感體,眼耳鼻舌身,全面豎張起來吸收我環境裏的一切。一切法,皆宛轉歸於自己,我真是耳聰目明透了。我所見所聞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陰往來。

任何時候只要我勒住僵繩使意識的野馬稍一駐足,凝視那記憶中人,我的腰以下便熱融融盪開來,軟一陣,癱一陣。光是想念他,已夠我神似潮巔。

他日益壯大塞滿我胸膛時,我有了不一樣的打算。我不願一夜之歡,我要長久一點,甚至更長更久一點。我要,生意不成情意在。我要把我們的關係複雜化,把他絞纏到我的生活網絡里,盤結錯綜。是的愛情兩造,我要加重天平這端我的砝碼,即使性關係沒有了,我們還有其它的關係。

我接近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明白了永桔描述我的酷是,戴維斯的小喇叭音色行走於蛋殼之上。我毫不躁進,恰像經上所言,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他的從不戴手錶,稚氣單眼皮,一組相機掛在胸前已成身體一部份,他的視器。

他望車流久久,似乎在想怎麼收回允諾,婉謝掉我的邀約,這個他亦太捨不得放棄的邀約。

我一點不急,靜悄等候。我驚訝自己的泱泱大度。

他說了。他說,我不想忍受明天分開以後的孤獨?

我心一陣狂抖,握緊他手涼硬如姜。我的顫慄傳達了給他,並找着他的眼睛,互相正視.我不能自禁用眼睛裏灼熱的光芒親吻他眼睛裏的光芒,他承接,亦抖起來,發出氣絕般短促的痛苦呼吟。我說,你害怕嗎?

他像咽氣,像嗆到水的並出聲音說,不,我不怕。

是如此,同步了。

我們在還不十分清楚各自的滄桑路程時,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撞見。太可能是夢,我們手攜手五指交叉扣得死牢,想延長夢境似的一直走下去。連話都不想說,燙糊糊高高低低往前走.膠粘在一塊的眼睛,總是他先受不了,闔目仰天,吐着氣,手斜斜掩住胸前遭到重創的模樣,垂死優伶。他毫無舞蹈訓練,肢體卻充滿了音樂性。往後我見他朝我走來常有這個動作,似輸誠,似輕捧心房唯恐晃震。是啊愛一個人時,能明確知道心臟的位置就在那兒,裂裂的,重重的,會掉落出來的,好生得扶穩。往後我還目睹一人如此,阿堯。當時他腋下淋巴線凸腫出瘀青斑塊,他下意識用手擱掩,看起來像是他正扶穩着一枚心器,一縷魂魄。

我們一直走,不覺路途之長體力之疲,竟就走回到家裏。

我們是這般,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點,光是吻觸,便會到達。我暗驚,多久了,我同娼妓們的不成文禁忌一樣,什麼什麼都可以做只除了接吻。對她們,這是侵犯,賣了身體還要賣靈魂?!對我呢,干如嚼臘無聊得直要作嘔,性交之荒瘠。

但是現在,輪迴之香,不可思議。我們返回到初戀少男的朴境,柔潤飽滿,多汁多水。善應何曾有輕觸,觸碰即出,沒法持久。我們既羞窘,又歡喜。故而沒有任何花招或技術,沒有那種終至把體力耗光也到達不了的繁褥的撫弄儀式。我們老實若兩顆堅果滾抱在一起,互嗅互觸,酵釀出醚味,沼熱,氤氳,便雙雙暈厥其中。不然,就只是臉對臉並躺着,也不說話,無盡傻笑。

呵觀空有色西方月,聽世無聲南海潮。我仍眠困時,永桔起來看我,畫了我好多張睡相,揮字雲,過去的,或掠逝的,或要來的……

航向拜占庭,航向色情烏托邦。

航向河邊道,在時光沉澱的深淵裏。蠶蟲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記得?永桔必須暫且離開了。他得去印刷廠看封面色樣,一延再延,已近黃昏。我隨他下樓,借口丟垃圾袋,步出門。路兩邊居戶,門前燃着火盆,騰捲紙符火星星。他走進煙里,我好悲哀,大聲叫他名字。

他迴轉身,倒退着走,盈盈小飛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將手指按在嘴唇上,吻我的意思,繼續退走,好象舞者謝幕那樣一直退到轉彎消失。

輪迴之香,SAMSARA,以檸檬揭開序幕,導入茉莉,紫羅蘭,鳶尾,水仙,依蘭花,和玫瑰,最後結束於香草,頓加豆,檀木香。我飛奔上樓,抓了皮夾銅板車票,直去追他。奔到路頭,正見他踏登公車,我不叫他,瞧他入車。他會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換車,我亦知那家印刷廠。

我等等,一部車來,便搭上,二站換車。我下車朝前走尚未到站牌,迎面他換的車開來,我站定不動,隱在一棵木棉樹榦側,目視他傍着車窗若一朵白蓮流過了岸邊。但我仍然走到站牌下,心想數到五十公車不來,就不去印刷廠了。

車子沒有來,我悠緩走着回家的紅磚路,黃昏在風裏暗去,夜以燈火亮起來。

當時我已習慣於計程車,可永桔,他的財力,他唯趕急才搭。他又真是矜持,不肯用我的錢。我已經夠非社會化,他比我更甚,連手錶都不戴。

我邀他出席蓓蓓的聚會,後來蓓蓓約我,就一起約他。有時是,我跟蓓蓓共同回憶一些小時候的事給他聽。蓓蓓講我妹妹,我講我跟妹妹,總總又會繞回到阿堯身上。有時他跟蓓蓓臧否人物,口舌匹敵。不像我,永遠只是蓓蓓的唱和人,附麗者。蓓蓓若去一下洗手間或接電話,我跟他便趁隙啟閘泄洪,互相用眼睛裏的光芒糾纏一番竟至勃勃而起,待蓓蓓回來落座,我們幾不及匿跡。

我要蓓蓓帶她男朋友出來吃飯,她只說,老張很實際,不是我們這掛的。

永桔說,沒關係,我們會感化他。

蓓蓓說,別!千萬別!畢竟,他是我男友誒。

他二人嘻嘻笑起來,唯我發窘不以為這有什麼可笑,他們就樂不可支更笑開。

我好傷懷,莫非我們註定就是做蓓蓓的洞庭湖鄱陽湖,具備調節長江水量榮枯的功能。

我們的非社會化不過提供了她這位社會人一個鬆緊口,安全閥。她到我們這邊來放肆,灌飽氣然後回那邊。我們扮演了若巫若覡的角色,因此必須為泄露天機付出某種代價,瞽聾喑痴,鰥寡孤獨。我已接受這個運命並不怨嘆,也很樂意實踐利他主義,然蓓蓓不引薦我們認識她男友,我難免感到兔死狗烹,工具的凄涼下場呢。

瞧她多麼撒野。我們跟她,皆反對李某某想搞的什麼媲美帝國大廈的台北地標,她卻必定非把調門升高到陽具崇拜,教我頻頻皺眉頭。當然我原諒她是民間素人,倒也大大不同於那些,此一陽具象徵彼一陽具象徵學派。

她說男人都有不可抗拒的題字癖,刻在石上,銘入銅中,為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男人們的雄心,雄辯,就是這點看不開。

她伴老父探親,回程二十里傍洪澤湖走。老父教她分清了楊是楊,柳是柳,楊柳殊異,兩種植物正抽條發綠。進口不改裝的豐田小巴士,司機座居右,屢次逆向來車,錯覺要轟撞身亡.一瞥經過漁舟停泊的岸灣,有碑聳立書刻大字曰,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毛澤東。親家和司機都說是五十年代初期頭腦仍清楚時候題的字,字還不賴。她說,不及干陵武則天,無字碑,功過後人評。

我記得,三人去澳底專為吃黑毛,蓓蓓開着她的喜美車。吃完走走港口,遙見龜山島。好久以前久得恍如上輩子,我跟阿堯一同望過的礁嶼,現在望着我們,人事全非。永桔斜倚廢船上,我猛回頭碰到他烏沉的目光,彷彿地亦隨我處在某個時間的影里,閱讀着我的過往。而我感到蓓蓓首次於距離之外打量了我跟永桔一下,生疏的眼睛,那麼一下下,被我看到了。海邊這三位前中年期危機份子啊,我想着歌德的詩,我們這些年輕人,午後坐在涼風裏……

我亦帶永桔去妹妹家。

妹妹深記阿堯待她的溫暖,因此對永桔介入我生活抱着一種奇怪的敵意。

通常妹妹太熱絡招呼客人,一刻不停止弄喝弄吃,以掩護她的害羞和緊張,向來如此。待漸漸無人意識到她存在時,她就平穩下來,用她松鼠般的小圓亮眼睛細察屋中動靜,需求,立即供應,不虞匱乏。她忙無可忙了,兀自銜着蒙娜麗莎微笑坐在最不醒目的一隅,且總是斜斜側對客人,似乎很想把自己隱身不見。

永桔滿心要巴結她,讚美她這些個拚貼布縫成的枕墊都是自個動手做的么。

妹妹像遁居空山裡忽聽見有人叫她名字的吃一驚,漲紅了瞼,乾脆不理,眼光揚向我把應對任務一股腦都扔給我。我已跟永桔說過的妹妹手藝很好的事,就再說一遍。妹妹生氣永桔突然將她從不為人識的自在邊緣提拔出來,置於被注目的焦點。

她離開話題現場,去屋后摸索了一陣。甚久,出來加茶,仍一臉紅掙掙的,眼白也泛紅,難以寬恕永桔的鹵莽侵擾。

她的小小清真寺,跨出門檻即已不分住宅區的叢立着色情行業。她努力在陽台種滿綠色攀爬植物,隔阻五濁惡世。她裁做的雕又幅窗帘,拉開碎雛菊印花布料的外層,裏面一層白色蕾絲紗,朦朧日光。一屋子DIY,她的巧手佈置,展現出轉經日本再制后的英國鄉村風。她保存着所有自幼年少女時期以來的收藏,單是阿堯年年寄給她的賀卡有一迭,及阿堯周遊列國為她屯積的許多小紀念品會裝成一袋,托我轉交。妹妹把阿堯給的壓花書籤皆裱入相框,釘在鞋箱上端牆壁,三、五個錯落有致。賀卡里還有阿堯引普希金的詩云,不要說玫瑰花已經凋謝,要指給我們看,百合花正在開放。我曾偷偷從阿堯家抓回四顆太妃糖給妹妹,為那四種玻璃紙包裝,金黃,酒紅,寶石藍,孔雀綠,內里銀錫紙,剝開是淡粉紅或奶油白的糖。妹妹當然不會吃,賞悅它們直到泛潮發黏了,吃完洗凈玻璃紙晾乾,夾在課本里。它們一度是我們家中最豐富的色澤,我跟妹妹幻想中的阿里巴巴叫喊芝麻開門后所見到的璀燦寶物。

妹妹隨我去阿堯家,她老是斂身站在我的影子裏希望沒有人發現她。她瞧媽媽房間,榻榻米上一架化妝抬,瓷瓶白山茶,旋轉小沙發凳,全部生平所未見。媽媽對鏡整妝,喚她過去。她竟不退怯,登上榻榻米直直走到媽媽跟前。媽媽用口紅把她嘴巴塗了塗,扶在鏡前端詳,笑說可愛呢,是么,可愛呢。那一天妹妹呵着唇不吃東西,保存回家,萬般惆悵看它溶淡了。

媽媽一輩子化妝。其妝,我少年看她到阿堯死時,今昔皆然。像是能把人間千百情緒吃掉的妝,成了能樂面具僅是個象徵,我竟不知那底下可有七情六慾否。

阿堯離國不返后,媽媽在這家中的唯一紐帶就斷了。我們從未見過阿堯爸爸除了遺照,他留下的痕迹只是一把小提琴,一箱哥倫比亞出的古典音樂唱片,半截維納斯石膏裸像,和一冊炭筆素描,畫的是穿海軍領制服的媽媽,側影,正面,四分之三面,低首清晰的頭髮中分線。他戰前去的京都念文學,太平洋戰爭爆發滯不能歸,戰後帶回來日本人妻子,以及自十八世紀以來便被文學家極致浪漫化了的疾病,肺結核。

媽媽遂返故鄉。

阿堯寫信告訴我媽媽將回東京繼承遺產啦,我若有空不妨給無極老母掛個電話saygood-bye.在我的墓穴歲月之中,我甚至不記得有這封信。我不記得妹妹何時畢業,做事,交了男朋友,何時她已長大。我更不記得,長年流戍海疆的父親一旦退役下來就住院了,待我去醫院望他已胃癌末期,全身有孔的地方插着管子。

他偶爾回家皆在夜晚被燈泡拉大的影子,縮癟為一束柴薪。喪葬我獲得五天假北返,但大部份時間我於街上走又長又久的路,會走到傑的樓下,木立甚久。父親之死,肯定不比我的失戀大。到我依稀想起媽媽這件事,我像是逃避債務的要忘掉它,而總有一隻卑微夏蟲在我肚裏說,拿起電話撥一下吧,也許媽媽還沒走。

好煩困人的小蟲聲,必是不讓我安寧。終至那些個翻遍電話簿的荒涼黃昏,我撥了阿堯家電話,他家兩支號碼,一支診所用的我從未打過。我說找黃伯母,是黃書堯的同學。聽不懂,我就用我的破爛台語再講一遍。果然,媽媽已回日本了。

啊媽媽有幽香和插着白山茶花的榻榻米房問。很久以後,我在東京媽媽家聽過一張謠唄,唱鶴妻的故事。鶴為報恩嫁給男人,以羽織布贈為信物,華美驚動鄰坊,唆教男人令妻再織。妻勉力而織,唯織時絕不準人看。妻又織成幾匹,卻日漸消瘦下去。男人偷看了她,見是一隻白鶴拔取自己的羽毛織進布里。然而來不及了,鶴已發現男人。羽盡恩絕,鶴厲聲一鳴衝上夭去,杳逝無蹤。

妹妹叫喚我,她說阿堯媽媽是上個月初走的,她看到阿堯信,因此打了電話去跟媽媽道再見。

我坐在陰暗中怔愕看妹妹。

她聽見我跟阿堯家通話,從房間出來告知狀況,講完即進屋。她必已把我看透看扁,我的真實身份,乾的勾當,什麼什麼她都知道了!

我慚惶發覺,何時,她已留長到腰的直發!我太久都忘記有這個妹妹,她會怨恨我嗎?我們曾經那樣相依為命過。可是坎坷途中,不知怎麼的,我就拋卻了她。

我們幼年無炊的日子,給托到對面陳媽媽家吃飯。母親三天兩頭為哥哥跑學校警察局,姐姐政戰畢業在康樂隊,他們的成人世界糾紛太忙亂,遂使我跟妹妹兩個來台灣生的得以化外自治。

在陳家滑涼磨石地客廳一角,我們看成堆的南國電影。邵氏巨星雲集,我們與寶華寶莉寶茵姐妹各擁其主,日日爭論不休,甚且暗中將其主的美艷玉照塗成鬥雞眼或八字鬍,弄到三寶姐妹不讓我們入其屋。但我們很篤定只要陳哥把新一期帶回家時,她們好興奮又會拉我們去看。她們用被單毛巾布扮演林黛的旭己和貂蟬,也需要我杵在椅子裏當大王,以供她們可歌可舞。寶莉對我伸展翅膀一般敞開表示浴袍的被單說,大王,你看。她是念做,代王。我得回答,好!好!她就仆在我腳前暈死了。我得仰空大笑,妹妹跟寶茜便跑出來,扶起她捧進房間。

寶莉也演魚美人李菁,滾倒磨石地上,鯉魚精變為人。一向是妹妹持杯和夾竹桃葉扮觀世音,不斷朝魚精洒水,但妹妹漸漸不愛玩這些了。換我拿剝開的秋芒穗子當拂塵,對寶莉揮搖咒力。寶莉扭動着魚尾巴的雙腿直滾,這頭滾那頭,再滾回來,十分逼真發出煎痛聲,要我用力施咒助她。我以拂塵掃她,她極富表情的鼓舞我入戲。她自扭滾不停,臉容曲折出汗,使我又緊張,又(…J:此疑原文缺)

我臉紅跑離陳家,納悶剛才妹妹她們還在屋裏的,轉眼都不見?

屋外大白晝,也沒人,水泥地上粉筆畫的跳房子,搶寶石,紅瓦畫的過五關斬六將,橫線豎線,一地亮晃晃。

我回家裏,原來妹妹先回了。

她在幫紙娃娃做衣服,描好了衣型,拿到紗門上用腊筆輕輕勻抹,印出凹凸深淺的紗格,新布料新設計。她實驗各種印紋效果,草席的,尼龍沙發麵的,藤椅,蒸籠,崎嶇牆壁,菜籃,植物葉子,蒼蠅拍。不久她發展到集成一本簿子,內藏諸多紋色,我曾見她蹲在陳家門前拓新腳踏車的輪胎紋。

我們如此不知覺結束了一個時期的遊戲。我放學抄捷徑走狹巷裏,寶莉迎面來我避問不及了。她眼睛有野野的星芒對我跳躍,每令我窒熱難呼吸。我使儘力氣把自己壓縮成一張人皮貼在巷壁讓她通行,她澎湃的體味和血液如洪水經過,拖走我腳下的土基。她過去了,我塌陷溺水,短暫的滅頂,然後才浮出水面回過氣來。

如此不明所以的,我跟寶莉姐妹分了疆界,路上不識,相逢噤聲。男一邊,女一邊,放假日,空蕩蕩就找不到人一起玩了。

但我未加入村子口抽煙的大男生堆里,籃球場那堆,也沒有。初二我與阿堯分到一班,他找我看電影。我開始看西片,從他。每片必看,收集圖照海報,阿堯每期買映畫之友和SCREEN.亞蘭德倫的第一部片子,弱者女人,為了看他我們看了五遍。裏面一首插曲保羅安卡唱的DIANA,我在阿堯病中哼時,他竟老淚縱橫。

妹妹跟我們一起看魂斷藍橋,迷上費雯麗。她集費雯麗的劇照,黑白沖印,一串吊在西門町騎樓下的書報攤上。我若看到她缺的,就買給她。她第一次吃西餐,阿堯請的在美而廉。白瓷盤上珠玉粒粒騰煙的飯,旁置阿拉丁神燈似的銀漆碗,盛着咖喱雞鮮黃如金塊,澆飯吃。妹妹很謹慎,有禮,而幾近矯飾享受着這個一千零一夜。回家后她常試用盤子吃飯,拿國軍的配給乾糧餅乾,薑糖,橘子粉調開水,佈置餐桌進食。

矯飾的態度,她曾經同樣表現在阿堯家,意思像是對這種大家庭的幽邃氛圍地絕不會怯場的。她勇敢接受媽媽給地塗口紅——須知,我們的母親似乎從來沒用過口紅,我們家亦根本沒有過化妝枱。姐姐呢,我記得的她,永遠是踮腳擠在衣櫥和五斗櫃之間不寬的距離移動弄姿,儘可能把打扮好的身影全部裝進衣檢的鑲鏡里詳個仔細,然後昂糾糾趕出門,屋內四散她換下來的衣物腰帶拖鞋,東一垛,西一垛。以及,忘了衝掉的一馬桶殷紅色,使我異駭奪逃。

妹妹僅去過一次的阿堯家,走後門。我也從未走過他家正們,那隻給病人和客人進出。三層樓房,正門改建為面磚洗石子鑄鐵攔干,近於現代主義式簡化的水平線條。後門就還是洋樓式樣,清水紅磚,綠釉花瓶狀漏空排列的欄干,拱形窗洞,窗欞內東在兩側的花紗簾。樓房比鄰街坊,極狹長,前衢後巷,三進,兩個天井採光。

我們穿越過有火爐大灶的廚房天井,到二進飯廳等阿堯,呆望那供抬上的神明跟猩紅長明燈,亦我們村子裏家家所未見。飯桌堆置新進的藥品和藥廠所送月曆,氣味好生辣。阿堯立即下來帶我們上二樓,一進是客廳,敞亮掛有捲軸書着松跟鶴,阿堯與媽媽堂姐弟們住三樓。從媽媽的榻榻米樓窗望下去,後門小庭院,種植含笑,山茶,樁花,櫻,紫蘇。阿堯睡媽媽房間直到考上高中的暑假,男女孩們大搬風,他跟堂弟一間。但他仍習慣媽媽房間,坐榻榻米上彈一下午吉它。我來找他,媽媽說在樓上,我逕登樓,循吉它聲至。他非要替我打扮,將他最愛的兩件家當,純白高領毛衣,皮夾克,套在我身上推到鏡前同賞。

頹散歪在榻上,他問我秦某上體育課為什麼不敢穿汗衫。我不知,雖然我感到他是過分在乎秦。他說因為秦腋下長出了毛。

他枕着手臂伏桌上,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在哭泣。

我騎單車要去阿堯家,想載妹妹一道,她似乎憧憬那供窗紗簾。我們村子的淺門淺戶,是從窗口探探就知道這家晚飯吃些什麼東西。我邀妹妹同往。

妹妹說,要做功課不去了。

是的妹妹不會再去。

往後,她竟打電話給媽媽道別。她曉得我怠懶不文,代我執行了阿堯的囑咐,她不要媽媽看我們是野蠻人。多麼過慮,傲持的妹妹!

好難搞定的妹妹。永桔說,唉你妹妹不喜歡我。

我說,可以了,她本來是這樣。

我與永桔,處心積慮在築營我們的蜘蛛巢城啊。把吐出的晶瑩白絲一根一根延往彼此的過去,縛住那些漂浮於時間荒流里的記憶碎塊,打結以記,交叉成線,搭編為網。的確祖先和活着的人同等重要,亡靈與生靈都有一個位子。

我們絲毫不張揚,暗暗把巢粘着於社會森林的隙間,孜孜ku1ku1(石+乞),遊走在曝光未曝光之際。我們自我蓬垢,卑微哼唧祝禱文如一首流行歌唱的,「我要的不多,我要的真的不多。」冀盼我們的恭順,渺小無害於人,甚或弄臣媚趣也行,只要能博取命運歡心因而賞予我們更長久一點的契約。識破未識破,可說不可說,我們不求聞達於諸侯,但願苟活在綱常人世。

所以阿堯,他的激進和憤懣,着實嚇壞我們。我看他,簡直是洪古之初與黃帝那場大戰的刑天。黃帝斷其首,刑天便以乳為目,以臍為口,舞干戚而操。我們蒙上眼睛,不敢看。背轉身,冷酷離去,不想知道結局。

相愛,使我們變得竟如此膽小,而且只會越來越膽小。本來爛命一條,現在兩條,馱負着另外一條的生老病死,我們當知了不自由的滋味。不自由之程度到了何等地步,我會繞道避走捷運大蟒底下,免得上頭隨時可能坍落水泥塊把我砸死。

難以言喻的神經質,保命,逃禍,躲險,凡一切但求延壽為了相愛。

我因此覺得生與死是同一張面孔,它就在我前方稍高處垂首着。

常常,它就在那裏,過馬路時,搭電梯時,此刻書寫時。並不可怕的面孔,甚至帶點似有若無的微笑。接近於,假如牆壁上掛了一個能樂面具,抬臉望它,它俯面朝著我的,那種感覺,就是了。若更鮮明則是一幅印度女神,張開四隻手,兩隻搞了利劍和人頭,兩隻伸展做祝福保護狀。我在她跟前,我乃這樣與她共處着。

因此死,並非死神,第七封印里身穿連帽黑袍跟騎士下棋的死神。而是俯面朝著我的,生。

古希臘人說,你絕無可能置你的雙足於同樣的河中兩次。

是的,莊嚴劫,賢劫,星宿劫。

往昔近昔瞬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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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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