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男女都要
有些事情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結果的,就像我的第一次戀愛,我曾經有過無數次戀愛,每一次我都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迫切地想做一個壞男人的最後一個女人。可是每一次都會結束,很快,我從來就沒有耐心重複我做過的事情,尤其是戀愛,所有的戀愛都只是在幸福中痛苦,或者在痛苦中幸福,我有什麼必要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幸福或痛苦呢?我不想做壞男人的女人,不想做好男人的女人,不想做第一個女人,也不想做最後一個女人,我什麼都不想。而且要去分辨一個男人的好壞,根本就沒有道理。於是我現在的戀愛,連結果也沒有了。
我的朋友們都認為我十五歲時候的那個電台DJ是我的初戀惰人,那些認為顯然是錯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了,那時候我真的還是一個孩子,我從早到晚地欺騙他,心安理得,於是那不是愛,真實的狀況是,如果我愛那個男人,我會盡量剋制住不去欺騙他,也許很偶爾地,我說些謊,我解釋那是一種輕度的精神病,很多時候我無法分辨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有時候幻想中的東西會跳出來,變成真的,把我自己都騙過了。
我曾經用一天的時間來思考我寫作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我顯然是有些走火入魔了,當我思考到最後,回到什麼都毫無理由的時候,我停止。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戀愛,婚姻,生活,一切都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就已經思考過了,我為什麼要活着,這個問題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我父母站出來解釋,他們說,就像你出生和死去都無法選擇一樣,你活着,因為你必須成為我們的精神支柱,沒有你這個孩子,他們說,我們會孤獨,會覺得沒有意義,於是我們決定要生下你。我們從不怕自己死去,可是我們怕你死去。那真是非常殘酷的,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父母就對我說,我們怕你死去。我的局限在於我有最愛我的父母,他們為了要我活着,把精神支柱拿出來做理由。
可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惡毒地認為,生孩子是一種自娛自樂,是違背自己必須死去,是想讓自己生命延續。可是生過孩子就會知道,什麼都理解錯了。於是我不去想孩子,不去想婚姻,不去想戀愛,到最後,愛情只是在我無法選擇的生活中,自個兒找的一點樂趣。
原因在我,從一開始我就是絕望的,我曾經妄想愛情能改變我,我哭了,笑了,我快樂,我墮落,我思念,仇恨,焦灼,充滿慾望,我想徹底死去,可我錯了,我看待生命都是絕望的,我還想怎麼樣呢?我的苦悶不是沒有人愛我,而是我什麼人都不愛,即使強迫自己去愛,還是不愛。所以我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過了。
——《一直單身下去的理由》
梅花在常州做過一個主題派對,名字叫做“我們很IN,如果你不喜歡,你就很OUT,EQ很低,不再是很Q的新人類!!!”我們都對梅花說這個名字太長,而且攻擊性太強,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果然,那個夜晚的十一點一刻,音響燒起來了,不是那種形容人亢奮程度的燒,是真的燒起來了,燃燒,火花,白煙霧,嘩嘩叭叭狂響。
梅花穿了一件藍衣裳,我沒有看她的臉,我只看得見她的藍衣裳。音響燒起來了的時候,我們都傻了。
中間是一段空白,因為我已經不太清醒了。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坐在梅花的房間裏了,梅花客氣地讓我不要煩她,於是我就很識大體地和樂隊出去喝紅酒了。
我高興,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高興,這樣的高興只在1994年出現過一回,那一年曹威來了,邊唱邊問,想什麼呢?
那次的運動是雅雅做的,雅雅為了省錢,找了個三流舞廳,而且雅雅為了省更多的錢,連那個三流也沒有全部包場下來,於是舞廳就合情合理地賣了很多舞票出去,於是曹威只唱了一小會兒,舞客們就自動地跑到舞池中央舞蹈起來了。
於是我就高興,高興極了,過了這麼多年,我再也沒有像1994年那麼高興過。當時我們有很多人,當時我們的人都在做藝術,有個藝術女人就站在我的旁邊,說,我要回家去笑。我雖然高興,可我認為笑是不必要的,於是我對她說,你回家笑什麼?你要笑就在這裏笑好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往事啊,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記得我說過的這一句話,其他的,我都忘了。我怎麼了?
1999年,朴樹來了,這次的運動是雅雅的妹妹做的,雅雅的妹妹用了一種“企業搭台文藝唱戲”的策略,於是雅雅妹妹省了比雅雅還要多的錢,雖然省錢,也有缺點,那就是運動不再是運動,它成為了一台周年獻禮工程,然而雅雅妹妹還是對的,對極了。
我們都長大了。
在雅雅去廣州前,我們曾經計劃過要做一個“紅”的主題派對,因為我在21歲的時候寫過一個名字叫做《紅》的小說,可是它出現的時候卻叫《告別辛庄》了,後來我就又寫了一組名字叫《紅》的實驗散文,可它出現的時候已經叫《古典愛情》了,雅雅很同情我,;雅雅說,即使你再寫一個名字叫做《紅》的小說,你再寫一個名字叫做《紅》的實驗散文,到後來,它們必然會被改為《白》或《藍》什麼的。
於是我們就開始籌備這個命名為“紅”的不賣門票的派對,我們只要求所有參與者都有正當和健康的職業,我們希望他們自由發揮,或穿紅戴紅,或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可是第二天雅雅突然跑到廣州去了,她連一件衣服也沒有帶就走了,她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想自己一個人,孤立得很,就此心灰意冷,什麼也不想幹了。
後來迎春花替代了雅雅的位置,她每天都打一個電話給我,讓我從床上爬起來,寫點什麼,如果我不接電話,她就會發一個傳真過來,讓我接電話。
迎春花在電話里說她們電視台要做一個名字叫做“非常單身男女”的相親活動,因為現在大家都在相親,或“非常關係”,或“非常三角”,或“非常情愛”,什麼什麼。這是一台互動式的晚會式的大型活動,迎春花說。
我說,你們搞,關我什麼事。
迎春花說,是這樣,我們節目部所有的工作人員包括攝像和保潔員,我們全部都出動了,我們積極地發動我們所有的親朋好友,可那些小家碧玉們,她們誰也不願意出這個丑,那麼,迎春花愉快地笑了一聲,說,你就露個臉吧,觀眾們看了叫好,你又可以揚名,同時你還可以找到一個丈夫。一舉幾得啊。迎春花說完,又愉快地笑了一聲。
我很吃驚,我不敢相信我的朋友會這麼沒心沒肝地賣了我。我說,啊?
迎春花連忙又說,有錢有錢,有很多錢,我們開過會了,你來我們給錢。
我更吃驚,我更不敢相信我的朋友已經把我給賣了,並且賣了個好價錢。我說,啊??
迎春花在五分鐘之內來到了我住的樓,她坐在我的沙發上,連續不斷地說話。她看起來激動極了。我遞給她一杯冰咖啡,然後我就看到那杯咖啡在她滾熱的手掌里沸騰起來了。她都要哭出來了。
我安慰她,我說你的節目不可以叫“非常單身男女”,因為那是一個台灣名字,他們已經用得很出名了,別的地方台可以用但你不能用,因為你是一個新知識女性,應該有道德觀念。迎春花感激地點頭。
我又說,你千辛萬苦做這麼奇怪的節目無非是想得到提拔,可你已經是文藝部主任了,再往上還有什麼,你要做台長嗎,變成一個濃妝艷抹的老女人,穿着黑色的厚絲襪,衣領上別一個碩大無比的金銀花胸針,每大早晨八點半坐在市政府一號樓的大會議室里開會?迎春花勇敢地點頭。
我說那麼我說完了。
迎春花說,你真會思考。
我說當然,我就又想起了我在宣傳部的生活,我始終都認為我長期從事的宣傳思想工作對我的成長真有好處,我思考得多,所以每年都被評為先進,可是我又思考得不夠多,所以我到現在還不是領導。
雅雅說過,你每天都只要文件發發,橫幅拉拉,標語畫畫,筆頭劃劃,你還有什麼煩惱啊?我思考了一會兒說,確實沒有什麼煩惱,惟一的煩惱就是我每天都吃得太飽了。雅雅你很壓韻。
可是我一直在想,我們的思考方式長期以來都是蘇南農村式的,我給我的每一個蘇南朋友做過河的題目時,他們中的百分之九十五選擇了從牢固的繩索上滑過去,書上說這是嚴重的性壓抑,他們中的百分之五選擇了從木頭上慢慢地爬過去,書上又說那麼除性壓抑外的其他都是性冷淡。而且很多蘇南女人都這麼認為,上海男人奶油,北京男人不洗澡,當然這是很不正確的,因為北京男人也有一部分奶油,上海男人也有一部分不洗澡,所以只有做了上海女人或北京女人,才能真正理解奶油和洗澡的關係,當然那並不難,現在每一個女人都很自由,她們可以自己選擇,做什麼地方的女人。總之,我們和我們的城市都充滿了顧慮,我們有精神危機,我們陰鬱,思考和行為方式總是很怪異。
那麼,迎春花茫然,你到底來不來啊。
啊?我說,哦,我不來。
迎春花主任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迎春花在早晨九點打來了電話,那清脆的電話鈴啊,它在我的夢中成為了巨響。
迎春花說她改變了主意,因為她昨天深夜回家翻到了一本海派時尚刊物,裏面有一篇描寫主題派對的文章。
看了之後,我非常有感覺。迎春花說,首先,我的節目必須從一台純粹的相親活動也變成一個主題派對,它的名字不再叫做“非常單身男女”,現在它叫做“男女都要”。第二,我仍然這麼說,你要出場,我仍然這麼說,我們會全場錄攝,但我們只在暗處安排人拍攝,你放心好了,我作為我們台的文藝部主任,我用我的人格擔保,我們絕不會拍到你的臉,你的腳,你的背影,任何有關你的圖像。第三,你要做一份有標準答案的問卷,我們要在廣播電視報上全文刊出,以選定高素質高智商的人,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參加我們的這個主題派對。
我抱着電話坐在床上,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問自己,有什麼問題可以測定一個人的素質和智商?於是我拖延了幾天,然後請追上門來的迎春花坐在客廳里喝茶,然後我坐到我的電腦前面,開始寫點什麼,我坐了兩個小時,最後我找到了一本《書城》雜誌,我把他們啟思錄的第38號題目送給了迎春花。
有機會往未來世界旅行一年,時代任擇,回來后可保留全部知識,只是不許帶回任何物品,而且有五成概率死亡,您會去嗎?
我的標準答案是,如果回答去,就人選,如果回答不去,就淘汰掉。
迎春花主任愉快地接受了。
我在現場給葉葉打電話,我問葉葉有沒有參加過相約星期六。葉葉說,什麼?什麼?我的周圍有很多很多人,每一個人都在說話,於是我抬高我的聲音,我說葉葉你有沒有參加過相約星期六?
葉葉說他只是做過親友團,可是他在那一天比男主角還要帥,結果對方親友團看中了他,並且決定把女主角配給他,可是主持人制止了這一切,他們說那違反了我們相約星期六的規定,以後親友團不可以太帥,這是我們的新規定。他們說。
我笑了一笑,然後問他,那麼任何一個有關單身的派對呢?你有沒有參加過?
葉葉說,發生了什麼,你怎麼會問這些問題,你在什麼地方,你好勿啦?
我很小心地裝傻,我說,什麼?什麼?
我喜歡所有上海男人的聲音,他們會在電話里問我,好勿啦?
我要感謝梅花,那次的音響燒起來以後,梅花讓我不要煩她,我就和梅花帶過來的葉葉出去喝酒了。
葉葉在酒吧里問我怎麼看他的音樂,那個時候我已經喝了很多很多酒了,於是我很誠實,我說葉葉在技術上還是很熟練的。葉葉沉默,然後他悲涼地笑了一聲,然後他反反覆復地說,技術?熟練?他真令我緊張。
然後我們說了點別的,葉葉說他的一個朋友剛剛死了,死了以後還變成一個好看的鬼到他的夢裏去和他說話。
我發現我有一點點喜歡他。
我的感情經歷的確是很奇怪的,很多女人都是從喜歡藝術的無業者開始,年紀大起來,她們就去喜歡先富裕起來的那一部分,最後她們選擇下嫁的通常就是一個誠穩的公務員。我卻把什麼都倒過來了,我自己是個公務員,可我不再是了,年紀大起來,我就把所有的男性公務員都改名字叫小蟲,無論他是不是我曾經愛過的,他們的名字都叫做小蟲,然後我和富裕的男人們出去吃飯,當他們的肚子和事業一起飛黃的時候,我離開了他們,最後我愛上了無業者,他們在2000年以後還會是長頭髮。
過去了的一年,是新生代最熱鬧的一年,那些新新人類們,他們是太陽,他們說世界歸根結底不是你們的。新新人類的生活就是剃最簡約的髮式,比如板寸;穿最簡約的鞋子,比如黑布單鞋;吃最簡約的飲食,比如吃素和喝白開水。
葉葉留着80年代初的長頭髮,除了吃素和喝白開水,他的一切都逗留在SO年代,不過他也有優點,他有些唯美,因為他給他的樂隊起名字叫做——蝴蝶。
我希望他健康和平安,因為所有唯美的男子都不平安,我在很多年前有個朋友,他忠於愛情,喜歡張愛玲,有輕度的幻想症,後來他走路把腳走成骨裂了,我的朋友都去機場送我的時候,他來不了,他們說他躺在醫院裏,腳上打了很多石膏。
葉葉說他參加過一個“品味單身”的主題派對,葉葉說他收到傳真的時候,有一種很黑暗很恥辱的感覺。葉葉說他在那個派對愛上了一個放蕩極了的女人,那個女人一直坐在他的身旁優雅地吐煙圈,可是他放那個女人走了,葉葉說我不要和她做愛,像許多一夜情的開始,我並不期望故事按照這樣的步驟去發展,我所表現出的挑逗只是為滿足我暫時的空虛。我想愛她。
我打了個哈欠,然後關電話。
我蹲在地上,其實我為了避免被攝影機拍到,一直都蹲在地上。我的織錦緞旗袍已經非常皺巴巴了,我所有出場的衣服,它們都是旗袍,它們惟一的缺點就是不能蹲和坐,我嶄新的織錦緞短旗袍啊,它是我在宣傳部一個月的工資,可是它已經皺得像一朵花了。
我穿了旗袍以後就再也沒有在我爸眼前出現過,因為我總是花掉了很多錢,卻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天涯歌女。我爸已經很煩我了,他說他再也不想看到我,因為我騙他說,我辭宣傳部的職是因為我要調到文聯去做專業作家了,我爸愉快地相信了,同時他愉快地敦促我儘快辦手續離開宣傳部。但到最後我果真高高興興地辭了職以後,我才知道現實是那麼嚴酷,組織是一個老男人,委身於他的時候,是那麼厭倦他,仇恨他,但是離開他了,卻總會惦記起他的好來。
於是我知道我設的局總是不高明的,我總是連男朋友都騙不過,更不要說是去騙經驗豐富的我爸了。
這時候一個在電視台做“午夜唱片街”節目的男人向我走過來,我仰着臉看他,他馬上也蹲下來,蹲在我的旁邊,他說,嗨。於是我就白了他一眼,我的觀念是,男人只要以為這個女人是有上床的可能的,就會花費時間和精力與她搭話,如果那女人是得不到的,那麼她就是個賤貨,但如果那女人是能夠得到的,那麼她就更加是個賤貨,於是我為了避免做一個賤貨,從來都不與男人搭話。
他一直都蹲着,看我的側臉,因為我已經不把正臉給他了。我們的上方就是燈光師和攝影機,他們一直在低聲地斥責我,要我離他們的電線遠點。
開始了。
迎春花徹徹底底地欺騙了我。我蹲在她就座的沙發椅後面,我聽見她與一個男人在交談,那個男人呼嚕嚕地喝水,在水中他說,我弄來了十六個呢,然後是迎春花的聲音,她說,我只弄來了一個,但是這一個會非常管用,然後是笑聲一片。
於是我就站了起來,我的頭把鏡頭全部都擋住了,但是我沒有顧慮,我相信他們只能拍到我的後腦,那是一個漂亮
的後腦,黑頭髮,長及腰際。我看見前方有一個金碧輝煌的舞台,上面已經坐了四男四女,男人普遍太矮,女人普遍大丑,還有兩個節目主持人,普遍太胖。
迎春花從我的旁邊奔跑過去,她抓着四支枝葉有點禿的紅玫瑰花兒,植絨布料,落滿了灰,女嘉賓們只要用鼻子一嗅,灰塵就會蓬出來,在強烈的燈光下變成四團顏色有些髒的迷霧。
那些花迅速地從男人的手裏到了女人的手裏,果真是每人一朵,果真是她們一嗅,灰塵都蓬出來了。
突然,燈光全部都打過來,把我罩在了一個明亮的光圈裏面。我越來越熱,而且開始生病,我了解那些疾病,它們不會很嚴重,起初的癥狀還只是一天到晚地妄想,比如堅信自己是還珠格格,到後來,也只是間歇性地思維空白,比如,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最後,才會徹底地思維混亂,比如,現在我所看到的一切,所有動着的,呼吸着的生物,他們都很該死。
我想現在我很混亂,他們都很該死,我混亂極了。
混亂過後,我鎮定了一下,我環顧四周,敏銳地發現整個現場安置了不下於五台的攝像機,以及不少於二十個的便衣新聞工作者。
太胖的女主持人向我走來,她的話筒線像蛇一樣爬行,她說,我們來問一下這位小姐,你沒有結婚吧,小姐?
我有點目瞪口呆,我說,啊?
她又問,那麼你認為你未來丈夫的身高和年齡是不是很重要呢?
我仍然目瞪口呆,我仍然說,啊?
迎春花在暗處,她小聲地提示我,快說快說啊,我向你保證,我們安排你出場只是為了現場氣氛,我保證,我以主任的名義向你保證,我們做後期的時候一定剪掉你的鏡頭。
迎春花說完,從暗處的下方伸手過來拉我的旗袍,鏡頭上就出現了一個奇異的女人,她的兩隻手都閑着,可是她服裝的下擺在蠕動。
此時,“午夜唱片街”男人從我的旁邊跳了出來,他一出現,頓時掌聲雷動,還有幾個很酷的女孩子,、她們尖叫,試圖越過重重的座位,到他的面前,親吻他的臉。
他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緩慢地走到了舞台中央,擺出“午夜唱片夜”的片頭動作,然後遙遠地望着我說,我喜歡吃餃子,你呢?
我已經來到了大廳的外面,這是一個五星級的東方酒店,地形極其複雜,沒有地圖我是絕對走不出去的。
果然,我走來走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十年前我們的城市建造了一個全亞洲最大最好的影城,在那個影城裏面,只要沿着燈打在地面上的顏色走,就會到達要去的地方,那些顏色不是畫在或映在地面上的,它們是燈光的影子。可那是十年前了,什麼東西過了十年都會敗落,更何況他們投資錯了方向。影城先後從事過酒店業、旅遊業、時裝美容業,然後是遊藝廳、餃子店、西餐廳、淮揚萊館,到最後,它就是倒貼錢,也沒有人願意與它合作了。就像一個年輕的美女,如果男人給她錢,她把錢全部用掉而不是存在銀行里,那麼一過了十年,她的臉不美了,就會敗落下去,到最後,再也沒有一個男人給她錢。
我走了很多路,可是我越走越暗,我一個人,穿着七寸高的高跟鞋,在堅硬的地面上走,多麼寂靜啊,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最後我來到了一個圓弧的走廊上,盡頭是一個房間,我充滿了欣喜,我走過去,推開房門,卻發現我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而且我再也找不到我出來時的那個大廳了。
這樣的情況在我的一生中只出現過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雅雅給我畫了一幅畫,她要我晚上去拿。我與雅雅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她的家我從七歲開始就經常去,一共四幢樓,她家是左邊過去,第二幢,五樓。
那個夜晚,我去拿我的畫,雅雅的家是舊式房子,樓道里沒有燈光,我要去就只能摸着黑跟着感覺走,但我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樣熟悉雅雅的家。我到了五樓,砸門,這時候一個老太太出來開門,她的臉像紙那麼白,她說,你找誰?我說我找雅雅。老太太說,這裏沒有什麼雅雅。這時候對面的門也開了,一個年輕女人,她的臉也像紙那麼白,她說,是啊,我也從沒有聽說過有雅雅這個人。
我客氣地說,對不起,然後我下樓,她們站在樓道上看着我下樓梯,靜靜地,像死那麼寂靜。我下到三樓,然後驚出了一身冷汗,因為樓道里沒有燈光,她們出來的時候我卻看得見她們的臉,只是像紙那麼白,卻沒有臉的輪廓,沒有鼻子,沒有嘴,只是知道,那是一張臉,慘白。
但是我不死心,我站在樓下面的空地上,我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四座樓,我對自己說,也許我剛才走神了,所以上錯了樓,於是我再次上樓。
這是我小時候的故事,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不太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什麼都不在乎,我不在乎活着,也不在乎死掉,我閑得太無聊就會說我要去死,因為我一直都是個問題兒童,我從小就知道怎麼標新立異,當我說我要去死的時候我母親就被吸引過來,她放下了一切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她驚恐地抱住我的頭,把我緊緊地按在她的懷抱里,那時候我是最惡毒的,我一直都認為,我要挾父母惟一的方法,就是去死。
我上到五樓,砸門,我砸了半天,沒有人出來開門,我砸了半天,並且大喊大叫,連白紙一樣的老太太和年輕女人都沒有出現。
我下樓,在黑暗中,我被一輛龐大的自行車撞了一下腰,那輛自行車是突然出現的,剛才還沒它呢。然後我給雅雅打電話,我說,雅雅你搬家了?
雅雅說,沒有啊?我一直在等你,你怎麼還不來,我甚至開了門等你,怕你看不清樓梯。
於是我停頓了一下,說,雅雅,我就在你樓下,還是你下來吧。
沉默。
雅雅突然尖叫了一聲,不,我絕不出來,我們白天再見吧。
我還是走來走去,越走越惱火,我還是沒有找到出口。
最後我找了一面牆讓自己靠上去,我想到了我可以打電話,我可以請求大廳里那些選擇去未來世界旅行的男男女女們出來找我。可是我的電話啊,我發現它沒有訊號了,我疑惑不已,我對自己說,我現在在地鐵里嗎?
最後我進入了一個很破舊的房間,這是一個五星級酒店,但是在它拐彎抹角的地方,有一個很破舊的房間,水泥地,沒有窗,卻有一架電梯。
我沒有按鈕,真的,我發誓,我什麼鈕也沒有按,電梯門開了,出來了一個男人,穿牛仔褲,藍T恤,背了一個碩大的包,我肯定我不認識他,可是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趕緊鑽到電梯裏去,這是一架像房間那麼破舊的電梯,這個運載人的箱子,它的鐵皮已經銹跡斑斑了,它的指示器上寫着的最大的數字是,五十七層,可是這幢樓,這整幢的樓也不過十層。這是一個舊式的酒店,佔了很多地,有園林有橋,有山有水,水裏有紅魚,所以它永遠只有十層,只是十層。我很憤怒,我痛恨這架寫了那麼多密密麻麻數字的電梯,它要幹什麼?
我蹲在窄小的空間裏,想要大哭一場。可是我一低頭,又發現電梯的地面上有可疑的血跡,我馬上就堅強地站了起來,我使自己迅速地離開了那一堆深顏色的漬跡。
我到了一樓,多麼奇異啊,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天色很暗,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可是我相信有很多動物的靈魂在遊盪,我的觀念真是很奇異,我所有信神的朋友,他們都認為動物是沒有靈魂的,可我相信神,也相信動物是有靈魂的。所以他們氣憤極了。他們要我多讀書,多思考,才不會犯這麼嚴重的錯誤。
天暗了,開始下雨。雅雅說她最喜歡一首名字叫做《夜半驚魂》的港台歌曲,不知道誰的歌,用廣東話唱,說的是一個女人,在晦暗的夜半回家,有男人跟蹤她,這個女人就唱,你不要想來搞我。可是那歌很奇怪,它毫無理由地快樂,唱歌的女人完全是不要來搞我的意思,唱出來就會變成完全的來搞我吧。我所有的女朋友,她們都會唱那一句,天晦晦灰暗暗。所有的港台歌曲都很奇怪,就像有一個很清醒的女人在她的歌里唱“我HIGH過了頭”,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因為聽了她的歌而HIGH過頭。真奇怪。
我往外面走,就發現我走出來的房間原來是這個酒店的廚房,那麼我剛剛乘坐的電梯,它一定經常用來運載水果和食物。所有的酒店,它們最好看的就是大堂,大堂里有很多裝飾材料,很多燈光,很多香氣,很多鮮花,很多美女,還有很多鐘錶,儘管展示那麼多不同的時間是很不必要的。而所有的酒店,它們最不好看的就是廚房,廚房裏有很多動物屍體,皮肉,污水,胖男人,所以它總是被安排在樓的背面,最偏僻的地方,秘不示人。牛排是美的,可在它還沒有變成牛排擺好花式端上桌前,它就是一堆血水的爛肉。廚房是一個製造美的地方。
我從廚房中走出來了。外面在下雨,雨越來越大,落到我的頭髮和臉上,但我只惋惜我的衣服,我一直都認為衣服要比我貴,穿壞了它我會非常痛苦。一
這時,一輛神秘但可愛的出租車開過來了,一個男人跳下車來,往酒店的方向跑,他很快就跑進大堂里去了。
我也跑起來了,我靠近那輛車,拉開車門,把自己扔了進去。我喘了會兒氣,捋頭髮,掏面紙出來擦衣服,然後擦臉,司機一直在用奇異的眼神看我,我擦完之後也開始看他,他太白,長得像女人,而且他的音響里在播放一個很清醒的女人的聲音,那個女人說,我HIGH過了頭。
我們走吧。我說。
對不起。他羞答答地小聲說,剛才那個乘客還沒給錢呢。
我同情地看他,我說,你應該知道的,每個酒店都有很多後門,而且它這麼大,人進去了,你會找不到他。
他一下子就打開車門衝進雨幕里去了,我發了一會兒呆,他的音響還在唱,他的座位還溫熱着,他的錢箱裏還放着現金,他的車鑰匙還在晃蕩,上面是一個鋼圈,再普通不過了。我對自己說真奇怪,他就這麼扔下我,和他的車,離開了?我想起來很多年前,我和雅雅在南京時,我們也遇到過同樣的司機,他把我們都扔在車裏,跳出去了,我和雅雅面面相覷,因為那個時候雅雅已經考到駕照了,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干,我們安靜地坐着,輕微地呼吸,等待他歸來。
男人們總是很衝動,他們的衝動通常是無意識的,卻打動了女人,因為她錯認為他信任她,於是女人會為了他的信任而發誓永遠都要做一個好女人,即使她曾經是個非常惡毒的女人,她不斷地做壞事情,她也會因為男人的信任而變得善良。女人確定了自己的位置以後,就會端莊地坐好,並且期望自己一輩子都這麼端莊下去。
我端莊地坐着,感激他對我的好,車窗上已經白茫茫的一片,刮雨器不停地動,可車窗還是白茫茫地,是我呼出去的氣,凝成霧,遮住我的眼睛。
司機回來了,淋了一身雨。等很久了吧?他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說,然後問他,找到了嗎?
找到了。他說,在一個IC卡電話機的旁邊。
錢呢?要到了嗎?
那小子,他居然說他沒錢!司機聲音大起來,惡狠狠地說,他說他沒錢,我差一點揍他。
那麼後來呢?
我們對峙着。司機說,我差一點揍他。
再後來呢?
從電梯裏出來了一個孕婦,他走過去,問她討了二十塊錢,算是付清車費了。司機說完,喘了口氣,發動,掉頭。
一個男人,身上居然會一分錢也沒有。掉過頭以後,他又說了一遍,我真差一點揍他。我記得那個奔跑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襯衫,皮鞋,腰間有一個明明白白的中文傳呼機,可是他一分錢也沒有。
出租車把我帶到了念兒工作過的西餐廳,他沒有要我按照計價器上顯示的數字給他錢,他說,你看着給吧。真是一個聰明男人,他使我為難。
我要了一瓶葡萄酒,兩份牛扒,一份蘋果派,一份洋蔥圈。我把它們都吃下去了。然後我在疼痛和酒精中開始回憶念兒,念兒在最落魄的時候坐在商場的台階上吃過盒飯,念兒在最得意的時候坐在陽光海灘獨自享用過一套法式大萊。念兒和我不一樣,我永遠也不去吃盒飯,也永遠不去獨自吃一套大餐,我坐在我的房子裏,月初我吃米飯,月末我還吃米飯,總之,這樣的舊子我還要過下去,我的細水長流的日子啊,它總是過不完,還是過不完,而我卻覺得,我的一輩子都過完了。
旁邊有四個孩子,他們都只是孩子,可他們多麼奢侈啊,我相信那兩個男孩子用父母的錢招待他們的小女朋友,可我沒有惡意,我喜歡他們,像他們那麼簡單的生活,簡單的愛情。可是到後來,他們開始不停地看我,他們的聲音那麼張揚,他們說,就是有那樣的女人,她們總是過得很舒服,她們有錢,她們有很多空,她們出來吃吃飯,跳跳舞,找找男人,她們打扮得那麼妖。
我已經哭都哭不出來了,我對自己說,我沒有錢,沒有組織,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我的第一個女朋友生病了,我的第二個女朋友去廣州了,替代她們的女朋友欺騙我,而且我開始發胖。
這時候感應器開始亮,雅雅去廣州前送給我的感應器,那是一隻兔子,眼睛開始紅,就有電話要進來。
以前我們都喜歡拈着手提電話的天線,晃它們玩,因為我們很單調,沒有娛樂,雅雅晃壞了我的天線,它從手提電話上脫落下來了,斷成很多碎片。我就開始哭起來。念兒和雅雅都很吃驚,她們說,你為什麼哭?我們賠你一根天線好啦。我說我的電話是我爸送給我的二十周歲的生日禮物,我用了很久了,從來沒有壞過一點點。她們傷感地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雅雅去廣州了,她送給我一隻感應器,她說還記得嗎?我弄壞了你的天線,可是無論如何我都補償不了你了,就送你一隻兔子感應器吧,朋友的禮物。
那是一隻兔子,眼睛開始紅,就有電話要進來,我接電話,我一聽到他說,好勿啦?我的眼淚就滾滾地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