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紀末的精神鴉片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說的是一個名字叫做“痞子蔡”的男人和一個名字叫做“輕舞飛揚”的女人在網絡上的愛情,他們深深地相愛,後來輕舞飛揚死去,她留下了這個世紀最經典的一段話:
如果我還有一天壽命,那天我要做你女友。
我還有一天的命嗎?沒有。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從天堂飛下來看你。
我有翅膀嗎?沒有。所以,很遺憾,我從此無法再看到你。
後來我再在聊天室里看到那些孜孜不倦的色惰男女時,我就會很悲傷,我會想,像痞子蔡和輕舞飛揚那樣的愛情,這世上果真只有一次嗎?
後來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好男人,他只跟我說話,說了很多話,後來他說他只有五分鐘了,他不得不走。我就說,如果你真的只有五分鐘,我會做你的女友。很多觀眾都大笑起來了,他們說,真荒誕。
可是他說,欺騙也好,戲說也好,我都無怨,只要有那五分鐘的真實,我就會記住一輩子。
我相信他的話。我知道我們都在一個無聊極了的房間裏,可是不去那裏,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我和他們,都是太孤單的人。
——《那麼多的魚》
給我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來的是雪山飛狐,他同時還寄來了輕舞飛揚的照片,一個站在公共汽車旁邊微笑的女孩子,燦爛極了。我給雪山飛狐回信,我說,照片一定是假的,你們真蠢。可是雪山飛狐說,一定是真的,即使是假的,配上小說看,就是真的了。
雪山飛狐是第一個從網絡上認識我並且愛上我的男人。
他最初只是可愛的四處通達的人們中的一個,他看到了我的主頁,給我寫來了電子信。
我的新主頁使我收到了很多很多信,我想那是因為沒有留言板的緣故,給我寫信的人不過是要讓我知道,他們去過了。但是所有的信都不夠長,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每天都寫很多很多電子信,他們有着豐富的寫電子信的經驗,可是他們所有的信都得不到回復,於是他們再也不會傾注太多的感情寫信了,但他們也絕不放棄。
第一封長信來自雪山飛狐,雪山飛狐說他在美國讀計算機,他不掙錢,所以很窮,他在我的主頁逗留了兩個小時,他驚異於它的簡潔,除了小說,再也沒有其他了,他得非常謹慎地對待我的小說,因為稍有不慎,他就會為了他的愛好而讓肚皮遭受不白之冤。
像對待所有的主頁批評者們一樣,我把他的名字放進了通訊簿,收到他們信的時候我回信,說,喜歡你的文字,常來信;(或者是,多謝批評,再聯繫;)過節的時候我給他們統一送電子賀卡,我真喜歡那種無紙卡片,它們形式多樣,豐富多彩,最重要的是它們比紙便宜,或者這麼說,它們比紙環保。
以後所有的環保公益廣告都得這麼做,主角是一台墨綠色的類型電腦,電腦款款地說,環保是新概念,環保是新生活,過節了,請大家都使用電子卡片,它比傳統卡片前衛,而且永遠都不會腐爛。
我在想,也許也應該把趙半狄和他的熊貓撤一個下來,換成計算機。趙半狄手持煙捲對計算機說,我抽煙你介意嗎?計算機說,我滅絕了你,你介意嗎?
雪山飛狐很快就又來了一封信,這次他說,我的長篇大論居然只換來了你的七個字,外加兩個標點符號,我看了整整三遍啊,還是那七個字,外加兩個標點符號。
當然,收到這樣的信,我就再也無法等待到過節了,我立刻給他發了一張美麗的電子賀卡。
他在三十秒鐘后就回信了,看來,要做個成熟的男人,我還得走很長的路。
我就坐在電腦前面笑起來了,我開始給他寫信。其實我最不喜歡寫信,儘管我每天都被電子信淹沒着,我只是喜歡打開它們時的感覺,像破開太陽,而紙做的信,我更樂於拆它們,撕破紙張,清脆的破裂的聲音,無比美妙。
至於寫信的人,以及信的內容,它們對我來說實在不怎麼重要。
如果對方每天每天都寫信給我,我就會寄動畫給他,畢竟那是一舉手就可以做的事情,貼附件,寫上主題,很多時候主題都不必要,發送,那些活潑的動物就安全並快捷地送達了。就像尋呼台的群呼服務,這項服務在春節臨近時尤為重要,只需要把號碼提前報到呼台,那麼多的號碼,一個號碼就是一個人,在十二下鐘聲響起的時候,他的呼機上就會出現“過年好”的字眼,那些字在同一刻也顯現於其他呼機的屏幕上,美好的祝福啊,它分成了幾十萬份,每人一份,4#。
每逢過年我就開始於這樣的事情,我給每個人都派卡片,一模一樣,環保的電子卡片,老少皆宜。
沒有人認為這有什麼不對,我的朋友雅雅很多年以前就這麼幹了,當年她突然決定去廣州生活,臨行前,她於匆忙中打印了一封信,然後複印幾百份,散發出去。信是這麼寫的:
原諒我沒有時間逐一給每一位朋友寫信,但請相信我對你們每一個人的挂念。
你們不會理解我的離開,可是我要離開。雅雅。
很多年以後,朔依布勒也說了類似風格的話:誰知道錢哪兒去了,它就是不見了。
令我驚喜的是,雅雅給我的信略有些不同,她在紙的最
下方寫了一句:“夢露好嗎?”
夢露是我和我的朋友雅雅、念兒共同助養的孤兒,五歲,由於生來殘疾而被遺棄,從此住在國家福利院裏。自從雅雅去了廣州,念兒去了海南以後,那個孩子就歸我獨自助養了,可是我也沒能堅持多久,一個冬日的午後,我餵過那個可憐的孩子吃完最後一匙米飯,就悄無聲息地從兒童福利院永遠地消失了。
所以每當海南的念兒和廣州的雅雅在電話里問及夢露的時候,我就會停止說話,咳嗽一番后,說,我多麼思念你們,真的。
那兩個聰明的壞女人也就會順水推舟地說,亞龍灣的沙子像天使的眼睛那麼純凈耶。或者,普利的川菜又比以前貴了耶。
很多年以後,我開始接聽電話過渡性全面失憶,那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疾病,通常表現在,與對方說著說著話,很突然地,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直到世紀末的八月,我在海南走路走到了一塊鐵皮上,被送進了三亞市人民醫院,十月,我又在廣州從一家湘菜館的石台階上滾了下來,我才意識到,是那個可憐的孤兒的恨,過了這麼多年,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我給雪山飛狐寄了一篇東東,當然“東東”就是‘凍西”的意思,我不得不稱它為“東東”,”身在網絡,但不照網絡的規矩辦事和說話,就會被看做是一個異數。連網絡外面的人都知道,我們管所有的男人都叫。“青蛙”?管所有的女人都叫“恐龍”T。
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因為根本就是沒有道理。
總之,我在我的東東里說我經常和我的女朋友們爭辯,誰比誰更痛苦。
雪山飛狐說他看我的東東看得頭很暈,他還沒有明白過來,我想說什麼。
我想那是因為雪山飛狐遠在美國,而且平日看我的東西甚少,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文章中所說的那些女朋友,她們一概漂亮,富足,但是有很多問題。而她們通通都是一個人,就是我。
但是雪山飛狐有一句話也很有道理,他說你無法幫助你的朋友,因為你自己的痛苦,痛苦於痛苦是無助的。
我聽過他的這句話以後就不再問自己問題了,確實,痛苦於痛苦是無助的。
所以當雪山飛狐說他的一生有兩個大煩惱,第一是他的領導總對他指手畫腳,第二是,他已經死在網絡里,爛得骨頭都沒有了。我真是不懂。
我就說,飛狐大哥,領導們總是要指手畫腳的,這是常識,每個孩子都知道,至於您的第二大煩惱,那怎麼會是煩惱呢?網絡是精神寄託,現實太嚴酷,不想看它,就到網絡里去,也沒什麼不好,如果你認為網絡是最大的樂趣,那麼更不必要認為深陷網絡是罪,找尋樂趣是人的天性,不要剋制它,明白?
雪山飛狐就說,不跟你說了,不痛苦於痛苦也是無助的。
其實我不過是在安慰他,因為我正面臨著與他一模一樣的問題,我甚至在自己的日記中也寫到,世紀末的精神鴉片不再是愛情,而是網絡。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從人的關係中脫離出去,只要我上網,我只需要一根電話線和一張龐大的網絡,就可以處理好一切事情,可是我取信。複信,還是身在關係中,到處都是人。
我開始生一種與網絡有關的病,當疾病開始嚴重,我開始寫一篇與網絡有關的小說。小說里的女人沉迷於網絡,夜以繼日上網聊天,最後孤獨地進了精神病醫院。後來發生的一切正如我的小說里所說,我的朋友念兒果真由於輕微的精神創傷,住進了一零二精神病醫院。雅雅的臉都嚇得白了,雅雅不再讓我寫她,雅雅說,你要永遠忘了我,你從來就不認得我。
雪山飛狐後來就對我說,你不要寫太痛苦的東東,你為什麼要責難自己?每一個作家都遭受過巨大的苦難,而且至今生活在悲劇中,可是你始終都得向人們展示純真和理想。
我有一點兒吃驚,我說,雪山飛狐你說什麼,你說我是一個作家?
雪山飛狐說,是啊,你是一個作家,我在你的主頁上看到你說,沒有男人你會鬱悶,不寫作你會死。
我仍然很吃驚,我說你多大了?他說他26歲了。我就說,哦,你真是一個孩子。
雪山飛狐說我們都是孩子,我們都一樣,已經分辨不清現實生活與網絡社區了。他說他要崩潰了。
我說為什麼?他說他的一個BBS好朋友自殺了。當然我們所說的自殺,其實只是說一個人扔掉了他的網絡賬號,從此再也不上網了,或者他更換了他的網絡賬號,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
雪山飛狐說他最接受不了朋友的突然消失,即使那只是一個虛擬的網絡朋友。
我說,沒什麼可傷心的,這就是網絡規則。
當我再次說到網絡規則的時候,雪山飛狐開始生氣,他說所有的規則都是可以建立也可以刪除的,還有你一直抱怨的盜版和侵權的問題,其實軟件人員和作家都在互相拆對方的台,作家用盜版的WORD寫小說,軟件人員經常會買到盜版的小說集,然後益智休息,於是我們都僅僅是脫貧了,誰也沒能致富,真正致富的是那些看得懂文字,但卻不把文字當做生命的傢伙。
我說,算啦,我和軟件人員沒什麼話可說。我只知道,既然我們都能夠操縱我們的賬號在網絡的虛擬空間中生活,那麼在我們的上空,一定還有精神的我們在操縱着人間的我們的肉體賬號,進行這遊戲一般的生活。
雪山飛狐說他恐懼極了,如果他在深夜裏親耳聽到我說這種話,就會睡不着覺。
我們始終只是在通電子信,我們在電子信里說話,雪山飛狐每天都給我寫兩千字的信,有時候我會回信說,收到了。有時候我什麼也不說,只寄一隻抽煙的貓給他,或者寄一隻奔跑的熊給他。
我想很多時候我真惡毒,我只對我的朋友們惡毒,我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對我的愛,從來沒有想過還要付出。
雪山飛狐後來從一個陌生的信箱發了兩封一模一樣的中文信和英文信過來,問我有沒有亂碼?
我回信說,很好,兩封都沒有亂碼,中英文對照,像簡明世界名著。
雪山飛狐又說,其實那是一個測試,因為他們實驗室的網已經斷了,只能通過專線連人聯INTERNET,他以為他發不了信,就試驗了一下。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個很壞的感覺,也許我會失去你。
我說我什麼時候被你得到過?開玩笑。
雪山飛狐就說,他愛上我了,其實他從第一次給我寫信的時候就已經愛上我了。
於是我再也沒有給他複信,我對自己說真糟糕。
有人在BBS.上說,網戀的前奏就是電子信,然後是ICQ,然後是電話聊天,然後是通過比特的傳輸做愛,最後便要真刀實槍地見面了,而這一刻的激情爆發往往是最後的終結時光——網絡愛情99.9%見光死。
而我和雪山飛狐,還沒有經過ICQ和電話做愛,居然就,網戀啦?太糟糕了。
雪山飛狐一如既往地來信,他說,在期待了很久以後,我終於知道,再也不會有你的消息了,一個水瓶座的女人是不願意讓別人過度地侵人自己的生活的,我解釋不了我在未能收到你的信時所產生的恐懼,因為和你書信交流令我快樂,這種完全柏拉圖式的精神愉悅,它令我快樂,給現實生活加上美麗的偽裝對我來說就像是毒品,可能劇毒,但我卻願意在麻醉中獲得心靈的自由。
我發現我的心靈有一點兒疼痛,於是我安慰他,我說你別這麼想,以後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會好起來的。網絡畢竟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像“輕舞飛揚”那樣的女人,只存在於網絡上,而像《第一次親密接觸》那樣的愛情,你得明白,那隻不過是小說而已。儘管我也相信,有些小說是用身體來寫的,特別是網絡愛情小說。
後來雪山飛狐問我,我不愛他是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工科男生,滿腦子高斯方程、正態分佈什麼的,一點兒也不幽默。
我說,你看了《大話西遊》沒有,他說他看了,我說,你看了《喜劇之王》沒有,他說他也看了,我說,你都記得些什麼?
他說他記得周星馳說,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再來一次,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我愛你。’如果非要把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他說他記得張柏芝說,老闆,我走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已經夠幽默的了。
後來雪山飛狐終於平靜下來,他開始問一些其他讀者都問的問題,他問我平時有什麼愛好,整天寫作?或整天花枝招展地跟女伴們出去玩?喜歡燒烤嗎?
我也就平靜地回信說,我沒有什麼愛好,也不經常和女伴們出去,花枝招展地逛街或者泡酒吧。我們只吃過一次燒烤,因為我們更喜歡本幫菜,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知道怎麼對自己好一點。
從此就再也沒有了雪山飛狐的電子信,一切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遇到網絡是我的大幸,還是我的不幸,我不知道,但它是我命里的宿緣,是一定要來找我的,所以我很坦然地待它,但我卻總不能坦然地待網絡另一端的你,這真是致命的誘惑,勾去了我的魂魄。我只能離開。
後來我常去的聊天室新來了一個名字叫做FLYING的孩子,ILYING說他學物理,他曾經把愛情和高等數學放在一起比較,他可以把握住高數的定理,但卻無法掌握愛情的玄機,因為愛情沒有邏輯與定數,對他來說,愛情是一道真正的難題。
我們都安慰他,我們說,你還小,以後會好起來的。
FLYlNG只和我說話,說了很多話,後來他說他只有五分鐘了,他不得不走。我就說,如果你真的只有五分鐘,我會做你的女友。很多觀眾都大笑起來了,他們說,真荒誕。
可是FLYING說,欺騙也好,戲說也好,我都無怨,只要有那五分鐘的真實,我就會記住一輩子。
新千年的第一天,我收到的第一封電子信是一隻背着雙肩包流浪的動畫狐狸,狐狸展開一封信,信上寫着大字:我是雪山飛狐,你還記得我嗎?
也許我們同時都感到了語言的滯澀,因為某種感動一旦過去,長久留在心中的就只能是支言片語。倘若我們都無法從這裏體味到超出生命本質的情感世界,那麼一切的一切都會隨着時間的飛逝而變成流星的一瞬,可是我們應當相信那曾經有過的一瞬間的真實。至少我相信。
還記得嗎?那個FLYING?其實是我,為了和你說話註冊的新名字,當你在聊天室里向FLYING說出,如果你還有五分鐘,我會做你的女友時。我幾乎失聲痛哭。
原諒我說出了這些,我知道愛不是一廂情願,不愛就是不愛,我明白。
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裏,不要告訴我,你在非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