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最自由的花果山

十一、最自由的花果山

他最早的名字是美猴王,後來他厭倦了花果山的生活,跑到靈台山學法,他的祖師給他起了孫悟空這個名字。從此,他開始了動蕩的生活。

——《從這裏到那裏·天盡頭》

九月,我去連雲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水簾洞,它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洞。

有人在讀書論壇上說,《西遊記》說的是一個革命同志與一群惡勢力艱險的戰爭。他的貼子被點擊了很多次,另一個人跟貼子說,《西遊記》說的是一個名字叫做孫悟空的男孩子的成長,那些形形色色的妖魔其實是他心裏面的慾望,他與妖魔的鬥爭其實就是自己與自己的戰爭。

所以我的九月應該在山東省,可是我先去了連去港看花果山,我想知道那是一座什麼樣的山,有一個什麼樣的水簾洞,會出現那麼一個令我着迷的神話人物。我發現我愛上他了。

我相信《西遊記》是最早的“在路上”的中國故事,那個名字叫做孫悟空的孩子,他永遠都在路上。

可是,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我們都不想長大,如果我們永遠都留在花果山就好了。

這次我想晃久一點,整整一個月,我希望我的遊盪能夠使自己喪失所有的記憶。我帶着我的電腦,它總是在我爬山的時候最沉重,我穿着高跟鞋,我的腳還沒有完全好,在我上山的時候,我的電腦和鞋都給我痛苦。

我終於爬到了水簾洞,淺淺一個小洞,據說水還是假的。我在那簾水下面坐了很久,

後來有人趕我走,他們說他們要拍照,就在我坐的地方,只有那個地方最好。

我換了一個地方,在一棵樹下,我打開了電腦,可是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從小就閱讀的書上說,花果山乃十州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后而成,真箇好山,還有詞賦為證。我讀了幾百遍了,熟爛於心。現在我終於坐在我從小就夢想的花果山,水簾洞就在旁邊,可是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有人請我吃飯,當一道綠色的菜端上來的時候,他們的臉都很怪異,我問他們這是什麼?他們不說,他們說你吃了我們再說。我說它會流血嗎?他們說它不會流血。然後我吃了,說不出來好吃,也說不出來不好吃。然後他們說這是一種蟲子,在國內很難吃到,吃的時候需要摘去它的頭,然後用玉制的小圓棍擠壓出它的肉,這種蟲太小了,一盤菜要用幾十條。

他們說完,笑起來了,看我的表情。我沒有表情,我說太浪費了吧,這有多貴啊。然後我就到了青島。

我在聊天室撞到了平安。平安問我在哪兒?我說我昨天在連雲港,今天到青島了。平安說,多可惜啊,他也在連雲港呆過,如果可能的話你應該去看看我戰鬥過的地方。

我說,平安你忘了,咱們倆正吵着架呢,我會去看你住過的地方?

平安愣了一下,然後說,是啊,上次你罵我臭小子,還讓我等着,怎麼後來你就再也不來了。我說我在搬家。

平安說,你有很多家當要搬嗎?我說,我只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個電話,搬起來很容易。

平安問我,你沒有書可搬嗎?你什麼書都沒有?我說,我只有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的《西遊記》,三卷本,售價五元七角五。我從小就翻它,翻得書都爛了。平安說,你連售價都記得?我說當然,我還有一個硬面本,我手抄了滿滿的一本子有詞為證。

平安問我還去哪兒?我說我會去威海。平安說那麼你應該去看看我住的樓了。我發現平安去過很多地方,和我一樣,我們年輕的時候都喜歡遊盪。

我找有直撥電話的房間住,這並不是太苛刻的條件,可我總是要費很多周折才能如願,有一次我甚至說自己是一個娛記,我工作需要一部直撥電話,我要在房間裏做一個重要的訪談。

我換了很多酒店,因為有的酒店問我收很貴的電話服務費,有的酒店在廣告上離海很近,事實上卻離海很遠,還有的酒店自助餐里沒有火龍果,我最喜歡吃火龍果了。我很張揚,換來換去,換得他們都認得我了,儘管所有的人都對我很禮貌,他們笑容可掬,可是他們一定也在心裏盼望,這是最後一次了吧,她不會再換了吧。

就如同我買到了盜版書,當我告訴她們我很生氣以後,她們平靜地收回了書,可是她們再也不允許我踏進她們的書店了,當然書店店員要比酒店總台要粗俗得多,她們直截了當地就對我說,我們認得你的臉,你別想再來了。

我痛恨盜版書,我躺在床上看盜版會越看越生氣,最後生出一種刻骨的恨來,它使我忙碌極了,我習慣於一看到錯別字就圈住它,劃出一條線來改掉,我看盜版,我就得做這些校對的工作,我累得要命。

我用盜版的軟件,每次它總是用不同的方式當機,我玩盜版的光盤遊戲,玩一半它才告訴你這是一個盜版,你別想知道大結局。可是我都認命,因為我知道它們盜版。可是如果我用了正版的錢,卻給我盜版的貨,我就應該生氣。

我很張揚,因為我暫時有很多錢,我剛剛得到了賣第一本書的錢,我要把它們都用掉。我從來不考慮我的明天會不會餓死,我曾經每天都考慮我會不會餓死,當我離開宣傳部的那一天開始,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我已經不在乎怎麼死了,餓死不會是最難看的死。

總之我不會存很多錢,我相信如果我有了錢我就會坐在錢上發獃,我會坐很久,我也不會寫很多書,我相信如果我寫了很多書我就會坐在我的書上發獃,再也不寫了。我一直在抱怨,如果我能夠坐在海邊上網,那該有多好。我只找到了一個坐在海邊吃飯的地方,露天的大陽台,就在海的旁邊,很多青島人都不知道那個地方,被我找到了,惟一的一家,就在棧橋附近。

我還找到了一條常州路,非常短的一條路,路兩旁共種了九棵樹,我整個晚上都在數那些樹。我數完樹就去海灘散步,我提着鞋,走在海水裏,經常有水草纏住我的腳趾,我的傷口已經不太痛了,我相信海水能夠療傷。

有幾個男人在游泳,夜已經很深了,他們還在游泳,他們看到了我就拚命地往海的中央游,我猜測他們沒有穿游泳褲,他們是即興跳下去的,所以他們拚命往海的深處藏。我只有一天沒有上網,我去看教堂了。

早晨,我找到了一個天主教堂,可是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我坐在教堂的門口,等待有人出來賣門票,我坐在那兒,有很多人看我,後來有一個老太太走過來問我為什麼坐在這兒?我說我想進去看看那些五顏六色的窗玻璃,它們是怎麼拼嵌出來的?老太太說今天要買門票才能進去呀,拾塊錢呢,你應該在禮拜天的清晨來,和信徒們一起進去,就不用買門票了。

我說對啊,可是如果我禮拜天來的話,人就太多了,會很擠,我還得唱點什麼。老太太不理我了,她很快地走開,我猜測她生氣了,其實我會唱讚美詩,我最喜歡那首《平安夜歌》,每次我的朋友們生起氣來,我都要求他們唱那首《平安夜歌》,他們唱完,心裏就會非常平靜。像神話一樣。

後來從教堂裏面走出來一個女人,她問我為什麼坐在這兒?我說我要參觀你們的建築。

她看了看錶,說,是啊,應該上班了呀,可是人還沒來,不然你就先進來看吧。我說謝謝,然後她領我走了很多小路,來到一扇門前,她打開門,讓我進去了。我一個人,繞着那些椅子走了一圈,我走得太快了,很快就繞完了,於是我又走了一圈,我發現我走了兩圈用的時間還是太少,我又走了第三圈,然後我出去了。我上出租車,讓他帶我去教堂。他說這裏不就是嗎?我說這裏我已經看過了,還有別的教堂嗎?他說他不清楚,還有一個基督教堂吧,可能在一條什麼什麼路。我說不管怎麼樣,我們走吧。

我們沒有找到那個教堂,司機把我放在一條小路上,然後告訴我,已經很近了,只需要隨便拉住人問一問,就到了。我就拉了一個人問,他說就在前面,我就往前面走去,我走了很久也沒有看到教堂,於是我又拉了一個人問,他也說就在前面,於是我繼續往前面走去,我拉了很多人問,他們都告訴我,就在前面,可是我怎麼也走不到。

我相信我已經走了快兩公里路了。

我的腳後跟開始腫,而且我的傷口已經開始流血。我都要哭出來了,我才看見了那個教堂,藏在很多樹的後面,有一個很像鐘樓的尖頂。

我爬上了那個尖頂,裏面果真有一隻鍾。

我在當天晚上的聊天室里說,孫悟空開始和各種各樣的妖和仙打交道,有些妖要殺他,有些妖會幫他,所有要殺他的妖最後都被他殺了,而那些柔弱的並且長得不難看的女妖,就被仙收了去打掃庭院……

平安問我,還惦着花果山呢,有沒有在花果山上的大聖山莊喝茶?

我說沒有,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去過那座山。

平安說,那麼,你現在在威海?

我說我還在青島,因為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坐船去大連?

平安說,你還是回去吧,你一路這麼遊盪,卻什麼都記不住,還是回去吧。

我說,我就是要什麼都記不住,我要把一切都忘掉。

平安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一天沒在,我已經去過你的主頁了,你嚇着我了。我說,什麼意思?嚇着你了?

平安說,是啊,絕對嚇着了我,我已經把你的主頁首頁做成我電腦的桌面了,你的眼神太神秘了,你笑得太神秘了,我……

我說這兒是公眾聊天室,大伙兒都看着呢,別這麼一絲不掛的,大不了我也誇您幾句神秘什麼的,好了吧。

我說完,然後下網。我惱火得很,我嚇着他了,什麼意思?我神秘?神秘得就像蒙娜麗莎,能把一成年男人都嚇着了?

我知道平安其實是在罵我,現在的人都很記仇,不僅記仇,而且越來越惡毒。

當念兒還在西餐廳彈鋼琴的時候,她收到了一份禮物,來自另一位音樂系的美女,一個紅色膠袋,裏面裝着兩袋鮮奶。念兒把鮮奶帶回家,她高興地告訴我,我們晚上不需要出去買牛奶了,今天有人送我兩袋鮮奶呢。

我關掉電腦,然後站起來,我把那個裝着兩袋鮮奶的膠袋扔出了窗,我都哭出來了,我說念兒你這個蠢女人,別人這是罵你包二奶呢,你沒知覺啊,你怎麼這麼笨啊你?我永遠都記得念兒的臉,她好像死了一樣,很久都沒有緩過氣來。

我總是說完了話才開始後悔,我知道我才是傷害念兒的兇手,真正的兇手,如果我不告訴她,我和她一樣,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就把那兩袋奶當做善意的禮物,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了。我後悔極了。

就如同我的廣州情人幸福,他總是說他的妻子比我這個情人更可憐,因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愛上了別的女人。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說,你錯了,只有知曉一切真相的女人才最可憐,我知道你愛我,我也知道你不可以愛我,我知道一切,可是我寧願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有妻子,不知道你愛不愛我,如果我和她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我也知道,我和她,我們兩個女人,其實都很可憐。我接電話,一個很北京的聲音,很像很像我在電台做DJ時,我的搭檔的聲音,他說,我是平安。我說,平安?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平安說是甜蜜蜜給的。

我說甜蜜蜜不會這麼不謹慎,她會告訴你?

平安說,你先別生氣,我動用了比較不光明的手段。

我說我不生氣,我會盡量剋制自己不生氣的。

平安說,我知道甜蜜蜜跟你熟,所以我告訴甜蜜蜜說我也是同行,我找小妖精茹茹談點公事。當甜蜜蜜開始猶豫的時候,我就告訴她,我在做網絡雜誌編輯之前也是做女性文學評論的,我曾經評論過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們,我說她們的憂鬱很誇張,有強烈的做秀欲,她們那種人就算自殺,也得先找幾個記者,現場追蹤報道,她們不可能真有發自內心的絕望感,一群入世慾望如此之強的女人……一群名利狂而已……

我讓平安閉嘴,然後問他,甜蜜蜜就信了?

是啊,甜蜜蜜就信了。我與她套了多少的近乎繞了多大的圈子費了多少的口舌說了多少的話啊。

我在心裏對甜蜜蜜說,甜蜜蜜你這個蠢女人。然後我對平安說,你想幹什麼?

平安說,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說,你有病啊。我們說了沒幾句話啊,你就喜歡我?還是崇拜我啊?

平安說,我要崇拜你?我還不如崇拜池莉去,全中國知道池莉的總比知道你的多吧。

我認為平安的話很有道理。可是,我又說,可是池莉結婚了,我還沒結婚呢。

平安就說,不管怎麼樣,時間能夠證明一切,你給我一點時間吧。

我說,好啊,我給你時間,不過,希望你永遠都別打我的電話找我,我要安靜很久。平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吧,我答應。

我決定去威海,我的時間不多了,我還得回去收拾我的新房子,我找了很多房子,可是沒有一處是滿意的,它們都不像家,就是房子,就是房子,我總懷疑別人的房子裏有很多恐怖和邪惡的東西,它們會在深夜的時候殺死我。

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已經成為了一個棄兒,被家庭遺棄的孩子,對於我來說,被家庭遺棄,就如同被

社會遺棄一樣,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後會不會這麼寫我的回憶錄——《我這做為社會棄兒的一生》。

我想一想都會覺得寒冷,我發現自己已經淚痕滿面。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我住的地方,就在我爸爸媽媽的房子的附近,可是很隱秘,典型的江南民居,閣樓,木樓梯,就像我媽媽在青果巷的老家,就像我在初中時與校長對話時走過的紅漆樓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跟校長都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那些木樓梯,它們吱吱咔咔地響。

冰冷的房間,陰濕極了,現在是夏天,我不知道我的冬天要怎麼樣過,我希望我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找到一個有房子的丈夫,我可以嫁給那幢房子。

我太害怕寒冷了,我會胃疼,很多時候疼痛才是我迫切地要離開人的世界的理由,我太疼痛了。

如果我那富有的父親知道他最鍾愛的惟一的女兒,會因為小小一幢房子的困境而萌生出如此卑劣的念頭,他會哭出來的,其實他是一個很柔軟的男人,就像我一樣,我已經淚痕滿面。

他們只在白天領我看房子,他們說,白天看房子有很多好處,光線好嘛,你可以充分地看清楚房子的好和壞。當我辦完一切手續以後,當我坐在房子裏看着天慢慢地暗下來,我才知道他們欺騙我。房子裏沒有一盞燈,我的前任房客把所有的燈泡都擰掉帶走了,我猜測那是一個殘酷極了的自私女人,如果我的房約期滿,我會把燈泡留着,給下一個女人,我相信她和我一樣可憐。

我趕緊下樓,我看不清楚樓梯,我的每一步都很危險。我在對面的小鋪子裏買到了蠟燭,我知道我的第一個夜晚,將會在燭光中度過,第二天,我得去買燈泡。我終於知道,燈泡原來分為兩種,一種是旋轉着旋進去,一種是直着插進去的。我跑了兩趟,才買對。

房子裏也沒有熱水,牆上掛着的是一個壞了的熱水器,在看房子的時候它還是好的,能夠打出火焰來,水很熱。當我搬進來住了,我終於知道,它只可以維持五分鐘,五分鐘以後,它就會自動地熄滅了火,只有煤氣,它們曼延着,悄無聲息。

而且樓下的老太太跑上來告訴我,你不可以用抽水馬桶,因為抽水馬桶是壞了的,你一用,我們樓下就會下雨,所以,你不可以用,

我獃獃地看着她,我說,對不起,阿婆,我同意,我不用。

可是當我在浴池裏洗拖把的時候,老太太又敲我的門,老太太說,你也不可以用浴缸,因為浴缸也是壞了的,你一用,我們樓下就下雨。總之,衛生間裏你什麼都不可以用,無論你用什麼,我們都會下雨。你看你看,我們樓下又下起雨啦,我剛剛洗好的衣服啊……

我只會說,對不起對不起。

廚房的每一個地方都沾滿了油垢,而且下水道有點堵。他們告訴過我,不過,這些都是小問題,只要找個鐘點工就可以搞掂,很簡單。可是當我把水倒進廚房的水池時,那些水都潑出來了,潑了我一身,我根本就想不到它會有那麼堵。

我坐在地板上,我什麼都沒有帶出來。我媽試圖偷偷地給我錢,我甩開她的手,我說我不需要,我剛剛賣掉了我的書,我有錢,我有住五星級度假酒店的錢。我媽悲傷地看着我。

我想當時她就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的,她的女兒將會面臨怎樣的窘迫,她知道,可是她說不出來。

夜深了,我靠在窗口看月亮,我不可以看太久月亮,我會看出問題來。在我看月亮的時候,有很多交通管制的拖拉機路過,它們只可以偷偷摸摸地,在夜間來,在夜間去,它們選擇了我的閣樓旁邊的路,它們只在夜晚最囂張,啪啪啪啪啪啪,冒着黑煙。我開始了我的新生活。一個單身女人的新生活。

我還有一點兒不習慣,當我蹲在廚房裏刷那些油垢的時候,還有很多人說我風光,他們說你多麼幸福,你真年輕,你還是一個作家。他們永遠都不知道我得蹲在一個破房子的舊廚房裏,像一個真正的鐘點工那樣盡心盡責地刷油垢,我怎麼刷都刷不掉,我怎麼刷都刷不掉。

我的手指開裂了,在夏天,被清潔劑和鋼絲球破壞了,我打不了電腦了,也寫不了小說,我一碰鍵盤就疼,疼極了。就像我在四歲,他們逼我拉小提琴,我的指尖都被琴弦磨平了,我很疼,我和我的手指一起顫抖,吃飯的時候連勺子都抓不住。我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起來。

念兒和小念的到來,使我快樂起來,可是念兒的疾病,又使我徹底地絕望,我懷疑這間房子,它果真有邪惡和骯髒的東西,它沒能殺掉我,可是它卻使念兒生了病。

我出門旅行,旅行可以使我忘記掉不快的事情,把一切都忘掉。

我去了中國的最東,一個名字叫做天盡頭的地方。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說小姐你還年輕,不要去那個地方。我說為什麼?他說那個地方叫天盡頭,就是到了盡頭的意思嘛,所有的領導去了天盡頭都會下台,所以領導是從不去那個地方的嘛。

我說我不是領導,我不過是去看風景,什麼盡不盡頭的?不過是字的遊戲罷了。就如同我導杭州團的時候,我每次都得告訴他們,“禹二”這兩個字你們不認得吧,就是風月無邊的意思啊。我實在已經很厭煩了。

平安不打電話給我,可是他每天都寫兩封電子長信給我。他的每一封信都寫在不同的素雅信紙上,每一封信都有動畫,不是作為附件發送的動畫,而是做在信紙上的動畫,這樣的信,如果由我來做,我就沒有時間再做別的事情了。所以我可以肯定,平安不過是一個閑人。我厭惡所有有閑錢上網的閑人。

我從威海去濟南。清晨,我拖着一個大行李箱,和數以萬計的人搶出租車,後來我累了,我走了很多路,再也看不到一輛出租車,最後我和我的箱子爬上了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坐公共汽車了,現在我在濟南,坐了一回公共汽車。

我想起了我住在北京的日子,那時候我還有早起的好習慣,所以我總是起得太早,沒有事情做,我就出去買一個煎餅,站在公共汽車站上,哪輛公共汽車先來我就上哪一輛,我和公共汽車,從這裏,到那裏。我喜歡趴在售票員的旁邊,聽她們說話,我惟一的娛樂,就是一邊吃煎餅,一邊站在公共汽車上聽人說話。

很多人對我怒目而視,他們都是上班的人,真難以置信,現在是清晨,如果我沒有旅行在外,我一定還在床上,可是他們卻已經醒來,刷了牙,吃了早飯,坐在公共汽車上,要去上班。

我的行李箱霸佔了很多人的空間,他們對我怒目而視,我知道我已經不合適在公共汽車上出現了,或者我已經不合適在白天出現了。

我也很久沒有吃早飯的習慣了,我每天只吃兩頓,下午茶和宵夜,有時候整整一天,我什麼也不吃,我總是聽到小念尖叫才做飯,後來小念也變得和我一樣了,吃得越來越少。現在小念住在小艾那裏,她會按時喂它,小艾是個好孩子,除了抽煙和穿得放蕩,她沒有別的不好,她會按照喂小念。

我上網,一眼就看到了甜蜜蜜。甜蜜蜜問我怎麼這麼閑,總在聊天室耗着做什麼?我說我不過才上來幾秒鐘,而且你也知道,我不寫就會餓死,我怎麼會整天坐在聊天室看大門呢?

甜蜜蜜說,這倒也是,你最近緊張嗎?要不要在我們雜誌開個專欄,先預付稿費給你。

我說,你也知道,我又不是職業寫專欄小稿的,我想重新開始寫我的小說了。甜蜜蜜說,無論如何,你得先吃飽了飯才能寫小說,專欄小稿不僅可以使你吃飽,而且可以使你吃得好。

我說,我賣了三本書,那些錢會慢慢地來,而且我吃得越來越少,連我的狗都不吃火腿腸了,只吃素。

甜蜜蜜說她想哭,我說甜蜜蜜你哭什麼呀?

甜蜜蜜說她就是想哭,小妖你這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女人,你怎麼就這麼擰呢?

你爸你媽那麼好,你怎麼就不回家呢?

我說甜蜜蜜你不懂,很多事情你不是我,所以不懂,我也不想說,而且你比我笨,你怎麼可以把我的電話給平安?

甜蜜蜜說,平安不是同行嗎?北京一家網絡雜誌的,挺好的一個孩子。

我說,他要編網絡雜誌,還有空一天到晚坐在聊天室里,跟誰都說話?

甜蜜蜜說,現在就是有這種職業,每天坐在電腦前,從早到晚,記錄並分析網民們的生活,研究他們。

我終於坐上了出租車,我請求出租車司機帶我去大明湖。他說大明湖有什麼好看的?我說這裏不是濟南嗎?濟南有大明湖啊?出租車司機說,是啊,濟南有大明湖啊,可是大明湖有什麼好看的?然後,他說,到了。

我坐在車上,不下車,我說,那麼,你還載我回酒店吧。

我回到酒店,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濟南,去泰山。我在前台結帳的時候與小姐發生了爭執,她說你得按照一天的房價給付。

我說我在你們的房間呆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要一天的房價?

小姐說,這是我們的制度,我們有規章制度。

那好吧,我說,既然你們有規章制度,我就再呆一個小時吧,我的損失會少一點。

我上網,甜蜜蜜還在那兒,她問我去哪兒了?我說我去了一趟大明湖。

甜蜜蜜又問我大明湖什麼樣?我說大明湖裏有荷花。

甜蜜蜜就又做出了一朵碩大的電子花,送給我,然後問我,平安喜歡你吧?

我很小心地調看了一下旁邊的在線名單,沒有發現平安的名字,我就說,他有病。

甜蜜蜜就大笑起來,說,你別罵他,他不進來,但他會在旁邊看着,而且像他那種老奸巨猾的男人,一定有很多名字,也許他剛剛才跟你打過招呼。

我說,不管他了,你的咖啡IT呢?甜蜜蜜說,他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像你一天到晚在找的老天使,只出現一次,就再也找不着了。

我說,以後看到好男人,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搞到他的電話和E-MAIL。

甜蜜蜜說,誰在乎呀?這是一張多麼龐大的網啊,這裏每天都有幾千幾萬個人來,我還在乎一個鬼鬼祟祟的小IT?

我說,咱們可都不年輕了啊,學電腦都從娃娃們抓起,網民們也越來越低齡化,再這麼泡下去,我們都要被迫改名字叫老甜蜜和老妖精了。

甜蜜蜜說,是啊是啊,以前我出門碰到的人都比自己年長,我總是最年輕的那個,現在啊,一出去,滿街都是小孩,我都不敢再提年紀那兩個字了。

我說我要去爬泰山了,不跟你說了。

甜蜜蜜最後說了一句,你必須要穿棉襖,因為看日出的時候會非常冷。

我果真只在濟南呆了兩個小時,我很快地就到了泰安,我試圖坐車上中天門,可是他們不開車,他們說人都沒有,我們是不會替你一個人開一輛大巴士上山的。

你必須等,等一車的人都坐滿了,再發車。他們又說。

我說我給你們錢,發車吧。

他們不理我,他們說我們有規章制度,人坐不滿,就是不可以發車。

我等了很久,天都暗了,還是沒有人。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我試圖坐出租車上山,可是他們笑我,他們說,出租車不許上去,任何車都不許上去,除了我們的車,誰都不許上去。

我說,我車票都買了呀。他們安慰我,有什麼關係呢?明天還可以用嘛,你今天就住在山下吧,住山上很貴的呀,看天色,又要下雨了。

可是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我準備從紅門爬上山。

我給自己買了一瓶礦泉水,我給那個賣水的老太太五元錢,可是她找我七元,我拿着水和錢,發了會兒呆。我叫阿婆阿婆。她不理我,我又叫,她不耐煩地回頭,說,山上要四塊呢,山下只要三塊,我怎麼貴了你的?我說,不是的,你多找我錢了。

什麼什麼?老太太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搶過我的水和錢,像我一樣,發了會兒呆,然後問我,剛才你給我多少錢?

我說,你找我兩塊錢就夠了。老太太就扔出來兩塊錢,同時又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句話也不說。

她使我的心情糟透了,我想如果再有人多找我錢,我一定拿着多得的錢,飛快地離開,再也不廢話了。

我繞道去紅門,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那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並且開始下雨。有個老太太一路追我,要我買她的雨衣,她說你不買就會後悔。我怕我會後悔,就買了。老太太又要我再買一件,她說你不買兩件你也會後悔。我不信,我甩開她,開始上山。我點擔心我的電腦,它現在在一個陰暗的寄存處里,他們重手重腳地把它扔到了木架子的最高處,我不可以告訴他們應該輕一點,裏面是一台筆記本電腦,我擔心我告訴了他們,我就會永遠失去我的電腦,它現在是我惟一的財產和愛。

我打着傘,開始爬泰山,沒有一個人,雨一直下。我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心跳的聲音,血液流動的聲音,呼吸的聲音,在這座空無人煙的深山裏,還有雨的聲音,沙沙沙。有一對年輕夫婦追上了我,他們穿着旅遊鞋,情侶裝,蹦蹦跳跳地,問我要不要與他們同行?

我微笑,我說,謝謝你們,可是不用了,我喜歡單獨。

當他們的身影從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不要看到情侶,他們一路談情說愛,會令我生氣,我生起氣來就會疲勞,我疲勞了就會爬不動山。

兩個小時以後,我開始無聊,而且我不生氣,疲勞也一如既往地來了,我扔掉了我的傘,雨越下越大,傘也變成了無用的累贅,我已經完全濕了,我的小傘擋不了雨水,即使它是一把大傘它也擋不了,風太大了。我扔了傘,穿上雨衣,它很薄,而且太短,可是我現在騰得出手提我的鞋了,我不擔心我會再次踩到什麼。

我看到了一叢燈光,就像我的希望,我愉快地向著那叢亮光爬去,可是那些石台階啊,它們怎麼也爬不完,怎麼也爬不完。

我終於爬到了,是一個燈光下的旅遊紀念品小店,店主的表情很木然,他好像非常不願意見到我,當我問他還有多遠的時候,我問了很多遍,並且用了很多種語言,他才不耐煩地說,早着呢。

天已經完全黑了,深夜十點,我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雨仍然很大,像瀑布一樣潑下來。我一個人,越來越絕望。我又扔了我的鞋,我的高跟鞋,可以談理想,也可以放蕩的鞋。

薄雨衣已經完全破了,有無數小裂口,雨水從那些裂口裏鑽進來,撫摸我的皮膚,它冰涼,並且很酸,於是我的皮膚和心情變得很壞。

我走過無數旅遊紀念品小店,它們的燈很亮,可是我得問他們很多很多遍,他們才告訴我,還早着呢,慢慢爬吧。

當我走過一道牌坊的時候,還有一個人突然跳出來檢查我的門票。我的尖叫嚇壞了他,當他責罵我的時候,我爭辯說,是你先嚇壞了我。他也沒有說什麼。我知道我已經很可憐了,深更半夜,一個單身女人,頭髮亂了,臉上都是水,眼睛都睜不開了,沒有鞋,也沒有傘,只有一件破雨衣。誰見了我都會可憐我。

可是我不可憐自己,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念兒搬來住的時候也說過,她都要哭了。我問她為什麼哭?

她說你真可憐,住在這個四壁空空的舊閣樓里,什麼都沒有。

我說我都不覺得我可憐,你可憐我什麼?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女人,她們曾經很風光,她們很美,住在小別墅里,開靚車,有很多首飾,可是很突然地,一切都沒有了,她們開始為了自己的三餐一宿到處奔波,旁人都看她們可憐,她們卻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可憐。

我們不是她們,所以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們在想什麼。

我已經變得很麻木了,我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喝水,我很機械地往上爬。以前我爬台階會摔倒,我總是搞不清楚我要先跨哪只腳,左腳?右腳?有時候我兩隻腳都跨出來了,有時候我的兩隻腳誰也不跨出去,在我猶豫的那個瞬間,我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我經常摔傷,可是我從不敢說出來,我怕別人知道了可憐我。

現在好多了,我上樓梯很慢,如果危險再來,我已經很熟練地知道用手去支撐自己傾斜的身體,我已經不經常受傷了,除了手指,它們經常傷痕纍纍,在我敲字的時候就疼痛。

我再次來到了一個旅遊紀念品小店,看店的是一個女孩子,看起來比我還年輕。我又買了一件雨衣,我已經相信山下面的那個老太太是個好心阿婆了,她告訴過我,我會後悔的,我不信,現在我真的後悔了。

然後我坐在她的店裏休息,我累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我也懶得問她,還有多遠?我也知道答案,還早着呢,慢慢爬吧。

我知道我不可以永遠坐在這兒,於是我只坐了一小會兒,就扶着門板慢慢地站起來了。我望着這座山,在雨中的深夜的泰山,它那麼美。

我換雨衣,一邊問店裏的女孩子,什麼時候下班啊?

她看了我一眼,很低聲地說,很晚很晚。

我看錶,說,已經十一點了呀,你要坐在這兒,整個晚上?她點頭。

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我確實很幸福,我不需要每個晚上都值夜班,一個人,守着店,聽着鳥叫的聲音,無所事事。有時候下大雨,整個晚上只看得到一個人,只賣出了一件雨衣。我很幸福,我只需要坐在不漏雨的房子裏寫字,我多麼幸福。

於是我深深地呼吸,準備繼續攀登,我拐了個彎兒,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宮殿前面,我看到上面寫着三個字,中天門。我揉自己的眼睛,我對自己說,不要再坐在小店睡啦,醒來吧。我抹去臉上的水,才發現我是清醒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已經到了。

居然,就到了?

我看到了那對情侶,他們已經換了另一套情侶裝,和旅店服務生坐在一起,他們看起來不太快樂,他們說,我們就是趕在纜車下班前上中天門的,我們就是想坐纜車上南天門,誰知道纜車不開了,我們只能自己爬上去了。

我給自己要了一碗熱湯麵,我說你們最好不要再爬了,因為夜已經深了,而且沒有燈光,爬起來會很危險。

旅店服務生也說,是啊是啊,會摔死人的,不如就住一晚吧,明天坐纜車上去?現在從紅門爬上來的已經很少了,再從中天門爬上南天門的就更少了,再說,還下雨,路滑得很。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露出堅毅的表情,說,就是摔死,我們也要上去,我們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頂。

我開始吃我的面,我又冷又餓,再不吃點什麼,我會徹底眩暈。

電話總是在我最不願意接電話的時候響,我騰手聽電話。是我的北京書商的聲音,他說,書已經出來了,名字叫做《長袖善舞》。我說不可以換別的書名嗎?我的書商說,這不可能,書已經完全印好了。

信號沒有了。我有點憤怒,可是我的憤怒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會很快再得到一筆錢,我會有更多的錢去更遠的地方遊盪,直到我把一切都忘記。

我把面放下。我說,好孩子,給我來一間你們這兒最好的房間,還有,你們還有什麼好吃的嗎?

那個好孩子說,我們這兒只有方便麵,或者,有火腿腸,你要嗎?

他給了我一間有電視機的房間,而且還給了我比其他房間多得多的熱水,可是我不想看電視,我想坐在床上打電話。可是沒有信號,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有的時候只有幾秒種,很快就沒有了。

我很想打一個電話,很想很想。

我跑到外面去,天還在下雨,我剛剛擦乾的頭髮又濕了,我不管,服務生驚詫地望着我,跑出去。

我站在最空曠的地方,我看到我的電話有信號了,我打了我家的電話,我聽到了我爸的聲音,他說,喂。信號就又沒有了。可是我很快樂。我只想聽一聽我爸的聲音,我只想聽一聽他的聲音。我站在泰山的中天門,我抱着我的電話,站在雨里,痛哭起來。天亮了,有很多蟲子,它們使我睡不着,我想起了被擠壓的高蛋白質蟲子,我躺在床上想,在豬的眼裏,再美的人也像魔鬼那麼醜陋,人類的牙齒太鋒利了,可以吃掉一切可能吃的肉,在豬看來,再美的小姐咀嚼起豬肉來,也是最醜惡的。

我胡思亂想了很久,然後起床,我問服務生,有纜車了嗎?

他說,今天不可能開纜車了吧,因為有雨,而且人太少。

我又問服務生,那對情侶呢?他們有沒有連夜上山?

他說沒有,他們又回來了,就住在你的隔壁。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旅店的門口,看下雨。我看得見停車場的那些大巴士,它們絕不會為了一個顧客工作,我也看得見半山腰的纜車,它們空無一人,動也不動。

有很多人走來走去,他們都穿着泰山旅遊的服裝,因為現在是夏天,所有的人都不會穿很多衣服,可是現在又很冷,他們就在店裏買衣服,穿在身上,組成一支統一的旅遊隊伍。

我坐了很久,纜車仍然不動,已經有一部分人開始登山了,剩下的那些就和我一樣,等待着,等待着。

我要了一張煎餅,裏面卷了一根大蔥。我在早餐店裏又遇到了那對情侶,他們看起來睡得很不好,在我撕咬煎餅的時候,那個身在愛中的女人走過來問我好不好吃?我說,這得看各人的口味,有的人說好吃,有的人說不好吃。

然後她就要了兩張煎餅,她說,看你吃得香甜,一定很好吃。

我笑笑,抓着煎餅走出早餐店。我一邊吃,一邊對自己說,這是我第一次吃大蔥煎餅,也是我最後一次吃大蔥煎餅,以後打死我也不吃了。

在我走向停車場的時候,有很多人問我是不是山上下來的?我不說話,他們又問我山上的景色怎麼樣?冷不冷?有沒有看到日出?我不理他們,我上車,車裏只有一個空位了,在我上車的那個瞬間,有很多人鼓掌歡迎我,然後他們紛紛扒開車窗,衝著外面喊,滿啦滿啦。

一個司機不快樂地走過來,慢吞吞地,發動了車。

車裏所有的人都對我笑,有人告訴我,他們等了很久很久了,就等你一個人了。我不理他們,因為我很沮喪,我居然就要下山了。我從泰山腳下爬上了半山腰,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從半山腰爬上山頂了,我這根本就不算爬泰山,我沒有看到雲海,也沒有聽到松濤,更沒有看到著名的泰山日出。我所感覺到的泰山,就是在大雨滂沱中,那個走也走不到盡頭的陰影,壓迫着我,使我上不來,也回不去。

我很累,我昨晚哭得太多了,可是睡得太少。我太累了。

有人安慰我,說我還不是最慘的,有很多人都是昨天下午就坐車上了中天門的,等了很久,住了一晚,看看實在沒什麼指望了,才又坐車下山。

其實,我們也真想嘗試一回,登山的那種滋味。他們羨慕地望着我,說,一定很有FEELING。

我沮喪地坐着,什麼也不想說。還有一個地方,曲阜,去完我就要回家了,那個不是家,卻是我惟一可去的地方。

我坐火車去曲阜,我在電腦里放了一張唱片,一張唱片剛剛唱完,曲阜就到了,真好,從泰山到曲阜,只一張唱片的時間,真是太近了。

如果你晚些來就好了。他們說,會有一個孔子文化節,非常大的一個活動,現在你來得太早了。

那麼,我下午來吧。我說。

我們是說,他們糾正我,我們是說,還得過幾天,如果你願意多住一陣子,就會趕上這個活動。

那就算了。我說,我跟孔子確實也沒有什麼關係,看看他住過的房子也就算了。有很多小姐跟着我,願意做我的導遊,我說我不需要導遊,我看得懂碑上的字,我也知道那些故事。

然後我就看到了一道城牆,它擋住了我的路,城牆上貼着一張告示,上面寫着,請從側門進入參觀區。

於是我進側門,門口要我買票,我買了票,上城牆,光溜溜的一道城牆,幾個老太太坐在上面賣瓷器和書。它與孔廟沒一點兒關係,而且離開孔廟很遠很遠。我才知道,我這麼一個有着豐富旅行經驗並且做過導遊的聰明女人,也被騙了。在我下城樓的時候,我問他們曲阜市旅遊公司的投訴電話,他們不告訴我,他們當然也不會告訴我。

我在孔府的后花園裏給自己買了一隻銀鐲子,它很像念兒送給我的那隻鐲子,雲紋有些細微的差別,現在我有一對了。

我到哪兒都要買一樣銀,小時候的習慣,因為我在很小的時候看過一本書,我爸買給我的書,名字叫做《玫瑰與戒指》,我一直都相信書里的神話會成真。書里說,這個世界上有一件神奇的寶物,一隻看起來非常普通的銀戒指,無論哪個女人得到了它,都會變成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會得到愛和幸福。從此以後,我開始收集銀戒指,

我總是相信,終有一天,我會得到那隻戒指。

我已經買了很多很多的銀戒指,可是我的小半輩子都過去了,我還沒有得到愛和幸福,我已經不太相信神話了,可我還是會買下去,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我終於回家了。

在我的電腦里,什麼都沒有,我一個字也沒有寫,我浪費了整整一個月。

平安寫信問我,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我總可以給你打電話了吧。

我說至少還得兩年以後,我們應該一年前就在網絡里認識,然後再有一年談理想,然後再可以談點別的什麼,然後再可以開私人窗口,然後再可以通電話。

平安說,其實我們早就認識了,你認識甜蜜蜜的那個晚上我們就認識了,因為我就是秋天,我的另一個身份,就是秋天,那個每天都經過《IT經理世界》去上班的秋天。我說,那是一個公認的好孩子,話不多,而且很天真,一點都不像你。

平安說,是啊,當我是秋天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好孩子,我很投入那個角色,可是當我是平安的時候,我就是一個資格很老的超級用戶,我可以隨便踢人,我同樣也會很投入平安的角色。

我說,平安你應該和網絡里認識的IT同行談戀愛。

平安說,我可再也不敢了,我曾經和一個網絡上認識的女孩子談戀愛,我真心愛她。可是後來她發錯了一封信,她把她寫給另一個人的信發到我的信箱裏來了,她居然是一個雙性戀。

我說雙性戀怎麼了?雙性戀就失去愛人的權利了?

平安說,我覺得噁心。

我說,哼。您老還是一邊閑着吧。

小艾的電話沖斷了我的網,小艾說,你回來啦?

我有點緊張,我說是啊,回來還不到一個小時,小念出事了?

小艾說,沒有,小念很好,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的搭檔出事了。

我說,有一個女聽眾等在廣電中心的大廣場上,用水果刀刺殺了他?

小艾笑,說,不是不是,正好相反,告訴了你,你可不要高興得睡不着啊。就在前天,他幹了一件建國以來從沒有人干過的事情,他做直播節目,做了一半,然後放卡帶,然後他騎着摩托車出去,他找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他對她行了不軌,然後,他飛快地逃竄,可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那個女人,她一直跟着他,直跟到你們電台,然後,事發了。

小艾說,我說完了,你高興嗎?

我說,我為什麼高興?

小艾說,他不跟你換節目啊,害你長期精神緊張,甚至從此以後一看到百合花就精神緊張。

我說,哦,我想起來了,好吧,我高興,高興得覺也睡不着了。不過,我說,不過我早就知道了,他喜歡老一點的女人,這不奇怪。

小艾警覺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說,我和他是搭檔嘛,我怎麼會不知道?

其實是因為我和他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愛,非常短暫,一個星期。那時候我念高中二年級,他念高中三年級,我們都太小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承認他是我的初戀,我們心平氣和地分手,說好做朋友。這個辦法真是太好了,我們在很多年以後居然就在不知情的電台領導安排下,做了搭檔,如果我們當年翻了臉,誰也別想做好那檔節目。

無論如何,高粱才是我的初戀,如果一定要連小時候的戀愛都算進來的話,那麼也不會是他,而是幼兒園裏那個坐在我旁邊的弱智小男孩,他才是我的初戀,那時候我四歲。

我心裏有點火,可是火早已經消了,我寫過一篇文章罵他,其實我也不是罵他,而是罵他現在的情人,因為那個女人舔着嘴唇,驕傲地告訴我以前的同事鍾麗兒,我比他要大八歲,可是我征服了他,我比她要大九歲,可是同樣地,我也戰勝了她。

我在電話里安慰鍾麗兒,我說,別生氣別生氣,可是,她為什麼要舔自己的嘴唇呢?鍾麗兒說,咦?這也不懂?就是表示自己性感的意思嘛。我說,哦,我明白了,可是我又能夠怎麼樣呢?老女人們,她們總是有着那麼豐富的性經驗。我說完話才後悔,我知道我把鍾麗兒也罵了進去,我總是說錯話,我不可以再說話了。

其實我真生氣了,如果她不是這麼喜歡到處告訴人,她戰勝了我,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作家,於是她比我更有魅力的話,我也不會這麼生氣,我一直想要告訴她,您這是什麼話?我們兩個中學生分手的時候,您還在另一間學校教同年級語文呢。

但是後來我越來越溫柔,我的脾氣也越來越好,我不大容易生氣了,怎麼樣我也不生氣。我變成了一個很善良的女人。

所以後來小艾問我為什麼,你的搭檔會那麼沒品味,去喜歡一個比自己大八歲的老女人呢?她沒有面孔,沒有身段,沒有錢,總之是一無是處啦,一定是那個老女人勾引了他……我還讓小艾閉嘴,然後我為她申辯,我說,絕不是女人的錯,我相信他們有愛情,因為有愛情而居住到一起,是好事情。

既然我能夠認同雙性戀,那麼我當然也能夠認同有一定年齡差距的愛情。

可是我現在真的很難再為他申辯,他為什麼會跑出去襲擊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我只能說他現在生了病,可能是一種輕微的精神創傷,所以他非常需要被愛,像母愛那種,安全地,溫暖地,一心一意地,從頭到腳無微不至的愛。而最大的可能卻是,小艾,你聽到的傳聞是假的,我的搭檔絕不可能做這種事情,他與我合作的時候非常正常。小艾吃驚地問我,為什麼這麼護着他,你又不做電台了?

我說我們合作的時候我煮過一次方便麵給他吃,他吃了很多方便麵,我問他什麼味道?他說真是難吃啊,可是他都吃下去了。只要有這麼一次想起來就溫情的片斷,我就會為他申辯。

小艾說算了算了,沒什麼可說的了。

掛了電話,我就覺得我很不幸,我幼兒園的男孩子死了,我第一個愛的男人也死了,而我的搭檔,曾經與我相愛過一個星期的搭檔,他居然襲擊別人,我真是不幸。

我就想出去給自己買一杯酒喝。在我住的地方,不遠,新開張了兩間酒吧,一間是德國人的啤酒吧,他的啤酒很清淡,合適女士飲用,後來一個加拿大男人又在他的啤酒吧旁邊開了一家酒吧,他的酒很奇怪,只要喝一杯,就可以醉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我要了一杯pinacolada,然後在酒精開始泛濫前跑回自己的房間。

我坐在地板中央,開始回憶自己的戀愛,我對自己說,真不幸,真不幸,我怎麼這麼不幸?

當電話鈴響的時候,我聽到了我的搭檔的聲音,我說,怎麼這麼巧啊?剛剛還提到你呢,你就來電話了。

他說,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我沒事我沒事我沒事……我也不知道我說了多少個沒事。我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然後我睡著了。

我在陽光中醒來,可是我頭疼得厲害,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慶幸自己沒有醉在酒吧里,那麼現在我一定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我決定再不也去做那兩間酒吧的生意了,

他們一定在酒里放什麼葯。

電話。我聽到了平安的聲音,他說,你昨晚喝醉了,頭還疼不疼?

我說你怎麼知道?

平安說昨天我們通過電話了呀?

我說,什麼?你說什麼?我和你通電話?

平安說,是啊,你突然掉線了,我很擔心你,我太擔心了,就不顧一切打電話給你,我還以為你會罵我一頓呢,可是你的聲音很溫柔,你對我說,怎麼這麼巧啊?剛剛還提到你呢,你就來電話了。我說,你沒事吧。你說你沒事。可是我知道你已經喝醉了。我問你頭疼不疼?你說很疼,很疼,不知道他們在酒里放了什麼葯。

我真是擔心極了,我想連夜飛過來看你,可是我又沒有你的地址,我找甜蜜蜜,可是她說她也不知道。

我說你等一下,別掛,然後我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我洗了臉,重新拿起電話。我說,現在你把我所有昨天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平安說,你說的話太多了,你說了兩個小時呢,我怎麼都記得住?

我說你慢慢回憶,想起來什麼就說什麼。

平安說好吧,你說,我要戒網。

你說,廣州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你說,我有罪。

你說,我會被燒死。

你說,我這是過的什麼日子。你說,我死了算了。

我說夠了,閉嘴吧。然後我又說,對不起,我還說了什麼?

平安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了。

我說,好吧,別再打電話來了,以後在網絡里看到了我,也不要和我說話。永遠。

平安說不要,請等一下,你還在電話里說,我們做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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