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官亭埠戰役之後,大別山區的抗日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松岡聯隊損兵折將,已不足以駐屯淮上州,日軍也抽不出更多的兵力,只是從安慶調來一個憲兵中隊,另以“皇協軍”即漢奸部隊兩個團加強松岡進行防務。松岡眼看大別山國共兩部羽翼日漸豐滿,戰術日益精深,而且兩部日益團結,大皇軍的氣焰日呈頹勢,遂採取築堡固守的態勢,只在丁集、魯崗、三十鋪等要點駐紮少量兵力,其餘則龜縮在淮上州閉門不出,被動待援。

淮上支隊抓住這個間隙,開展整軍定編和技術戰術訓練,在杜家老樓正經八百地成立了一個教導營,由陳秋石親自兼任營長,各團團長兼任教導營副營長,監督實施訓練計劃。

陳九川在官亭埠戰役中負傷,出院後繼續給陳秋石當馬夫。陳九川對老山羊似乎有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天敵一般,他感覺他在陳副司令的眼睛裏,還不如那匹丑馬值錢。那匹馬早晨要吃新鮮的水草,中午要吃加了鹽的黃豆餅,晚上要吃胡蘿蔔,都是陳秋石親自定量,陳九川只負責備料,喂馬的時候,陳秋石隨時都可能出現,監督他的行動。有一次中午,陳秋石甚至親自抓了一把馬料放在嘴裏咀嚼,嚼着嚼着陳秋石的嘴巴不動了,眼睛盯着陳九川,把陳九川的冷汗都盯出來了。

陳秋石問,這馬料里放了多少鹽?

陳九川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一兩半吧。

話音剛落,陳秋石的馬鞭就抽了過來,在陳九川的頭頂上響了一個炸雷,雖然沒有傷及皮肉,還是把陳九川嚇了一跳。陳秋石說,老子喂馬餵了十幾年,還不知道個鹹淡?我敢料定,這裏的鹽巴不會超過一兩。

陳九川的冷汗終於冒出來了,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就那麼無聲地反抗。

陳秋石說,陳九川你給我記住,這匹馬是抗日的功臣,它立的功不比你立的功小。你下次再敢剋扣我的馬料,軍棍伺候!

陳九川心裏雖然發狠,但是對那匹丑馬,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一天晌午,陳九川放馬回來,正要往馬廄去,陳秋石大老遠急匆匆地趕過來,到了身邊,二話不說,蹲下來去查看馬蹄,看了前腿又看後腿,看着看着臉色就黑了,看着看着牙幫骨就鼓起來了,看着看着拳頭就握起來了。

陳九川不知道哪裏又惹禍了,卻不害怕,迎着陳秋石那雙火上澆油的眼睛,視死如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陳秋石逼視着陳九川,嚴厲問道,說,你把我的馬牽到哪裏去了?

陳九川胸脯一挺,不卑不亢地回答,到西馬堰去了,那裏有水草。

陳秋石說,你知道不知道西馬堰螞蟥多,我的馬腿被叮上螞蟥了,那是要得敗血病的。

陳九川說,其他首長的馬夫也把馬牽到那裏放,我為什麼去不得?

陳秋石用手槍點着陳九川說,你還嘴硬!別人能去,你就是不能去。你要是下河洗澡,隨你死活。可是你是我的馬夫,你牽着我的馬,你就是不能去!

陳九川說,報告陳副司令,老子不稀罕給你當這個雞巴馬夫了,你動手吧,老子寧肯掉腦袋,也不給你當這個雞巴馬夫了。

陳秋石還要發火,被隨後而來的劉大樓給勸住了。官亭埠戰役后,劉大樓提升為偵察科長,只要陳秋石有行動,他就寸步不離。劉大樓說,陳副司令,大人不計小人過,你跟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雞巴孩子一般見識幹什麼?

陳秋石說,他媽的,這小子差點兒壞了我的大事。我原來還想練練他的性子,沒想到他差點兒把我的馬給害了。這個馬夫確實不能讓他當了!

當天夜晚,陳九川誰也沒有打招呼,鋪蓋一卷,沿着當初的來路,回到了西華山。陳秋石倒是沒有追查,只是聽說陳九川又被任命為三團七連連長的消息后,苦笑。

陳九川恢復連長職務,是袁春梅的意見。

黃寒梅死後被埋在西華山南麓一個向陽的毛竹林里,相對隱秘。江碧雲領着袁春梅給黃寒梅掃墓,是在清明節前兩天的下午,西斜的陽光從毛竹的縫隙里篩下來,一地斑駁。一個隆起的土堆前,還有一些紙錢的餘燼,估計這是陳九川從杜家老樓返回后,已經來祭奠過他的母親了。

袁春梅和江碧雲按照隊伍上的規矩,在黃寒梅的墳墓前燃了幾炷高香,並排敬了個禮。袁春梅問江碧雲,黃寒梅同志的故鄉到底是哪裏?

江碧雲說,早年在東河口的時候,聽鄭團長說過,好像是胭脂河一帶的人,因為家裏上土匪了,逃難來到東河口。

袁春梅又問,陳九川知道他的身世嗎?

江碧雲說,或許知道一點。

袁春梅說,按說,像黃寒梅這樣的,雖然沒有直接犧牲在抗日戰場上,但是她曾經參加過抗戰,立過很大的功勞,為抗戰做了很多貢獻,是應該被追認烈士的。等抗戰勝利了,我們要把她的情況通報給她的家屬。

江碧雲說,她的家屬只有陳九川了。

袁春梅沉吟了一會兒說,我看這件事情還不一定。現在兵荒馬亂,好多情況都不清楚。我想,黃大嫂她還應該有其他的家屬。有些工作,我們從現在開始就要做了。

回到營地,袁春梅讓江碧雲把陳九川叫來,她要從容地了解一下這個少年英雄的來歷和思想。

陳九川對陳秋石的威嚴無所畏懼,對袁春梅卻是畢恭畢敬,這種恭敬是發自內心的,他崇拜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司令。

在袁春梅的窩棚面前,陳九川站得筆直。袁春梅搬過一個四腳凳子說,坐下,別那麼繃著,隨便聊聊。

陳九川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袁春梅,這才亦步亦趨地走近板凳,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個屁股挨着板凳。

袁春梅問,你知道你的家史嗎?我是說過去的歷史。

陳九川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小時候因為家裏遭難,娘帶着我逃難,走錯了路,才到了東河口,被鄭大先生……鄭團長收留了。

袁春梅說,我調查過你的歷史,你到東河口的時候,已經五歲了,家裏過去的事情,多少還有一些記憶吧,譬如說你的父親?

陳九川愣住了,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報告,報告袁副政委,我娘說我沒有父親。

我娘說,我娘說,我父親死了。

袁春梅問,你父親是怎麼死的,你娘跟你說過嗎?

陳九川盯着袁春梅,看了很久才說,報告袁副政委,我不知道我爹是怎麼死的。我娘說,我們娘兒倆受的苦,都是我那死鬼爹害的。

是嗎?袁春梅站起來了,背着手踱了幾步,然後問陳九川,假如,你娘是因為恨你爹才說你爹是死鬼,假如,你爹並沒有死,假如,他還活着,那麼,你恨你爹嗎?

陳九川呼啦又站起來了,面紅耳赤地看着袁春梅說,報告袁副政委,你是說我爹他還活着?他在哪裏?我想見他!

袁春梅擺擺手說,坐下陳連長,你已經是連長了,要冷靜。我跟你說,這是假設。因為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你爹是什麼樣的人,更不能確定他現在是不是還活着。我只是想知道,你恨不恨你爹?

陳九川沒有回答,就那麼原地站立,傻傻地看着袁春梅,半晌才說,我恨他!可是我想見到他!

陳秋石的心臟驟然抽搐了一下。

這段日子,不知道為什麼,陳秋石會時不時地感到心臟抽搐,沒有先兆,猝不及防,似乎什麼都沒有,就是沒來由地抽搐。憑藉在南湖分校學到的戰地救護常識,他認為這不是病,即便是病,也是神經性的,不是心臟本身出了毛病,而病因,只能解釋是累的。

他委實太累了,用殫精竭慮來形容也不過分。

抽搐過去了,一切復歸平靜。平靜下來的陳秋石望着天井水槽里綻放的水花,聽着春風裹挾的雨聲和不遠處山澗溪流沖刷的聲音,一陣凄涼的感覺油然而生。

屈指算來,他拋家別子已經十七個年頭了,從書生到戰將,從少年到中年,倥傯歲月,鞍馬勞頓,驀然回首,家破人亡,此情此景,不禁悲從中來。

官亭埠戰役結束后,堂叔公又託人捎話來,兩個家門弟兄到胭脂河遍訪蔡氏家族,仍然沒有找到蔡菊花和陳繼業的下落。

自從見到那個叫陳九川的少年英雄,陳秋石就想到了自己的骨肉。平心而論,他並不是特別排斥那個桀驁不馴的孩子,相反,第一眼見到陳九川的時候,他的心臟就出現了一次抽搐。他甚至在冥冥中覺得這個孩子同自己有着某種割扯不斷的干係,他甚至一度懷疑他就是自己的兒子陳繼業。那雙小眼睛,那張大臉盤,似曾相識,隱約有點像蔡菊花。可是從袁春梅了解的情況看,陳九川是丁卯年生人,屬兔的,而陳秋石清清楚楚地記得,陳繼業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屬龍;這個陳九川,比自己的兒子陳繼業大了一歲零六天。況且陳九川的母親名叫黃寒梅而不是蔡菊花。

儘管有很多不符之處,但陳秋石的懷疑並沒有完全消除。除了隱隱約約的懷疑,陳九川的那種鐵皮腦袋不怕打的作風,不顧一切的蠻橫作風使他常常替這個草莽英雄擔心,既擔心他的現在,也擔心他的將來。

韓子君接到命令,赴省委參加為期一個月的時局和政策講習,趙子明同時接到通知,到江淮軍區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兩人一前一後離開部隊。種種跡象表明,抗日戰爭已經進入到最後的階段。

按照慣例,韓子君離職之後,由陳秋石代理司令員一職。韓子君臨行前還專門跟陳秋石談了一次話。韓子君說,秋石同志,雖然你到淮上支隊時間不長,但是已經樹立了很高的威信,無論是帶兵打仗還是治軍,你都是將才。把部隊交給你,上級放心,我更放心。

陳秋石說,老首長,短暫小別,何必說那麼多?估計近期打大仗的可能不大,司令員放心,我將努力把部隊帶好。

韓子君說,坦率地說,當年參加革命,我是你的帶路人,如今帶部隊,你是我的老師,淮上支隊交給你,那就如虎添翼。我已經想好了,這次到省委和軍區,我要提出來,由你來當司令員,我給你當副手。

陳秋石怔了一下,連忙擺手說,司令員何出此言,難道我有驕傲自大的表現?

韓子君握着陳秋石的手說,秋石,不要多心,你當司令員,不僅是我個人的想法,也是眾望所歸。所謂功高震主,那是軍閥的說法。我們革命者實事求是襟懷坦白,一切為了戰爭勝利。我把話說到這裏,你要有擔負重要職責的思想準備。

聽說陳副司令召見,劉鎖柱就打開了小算盤。在官亭埠戰役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中,他是首功,最先探明敵輜重部隊運載的是小鐵皮筏子,也是他。在那場戰鬥中他的手榴彈小分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袁春梅副政委後來給了他很高的評價。

劉鎖柱這段時間一直不服氣,他的年齡比陳九川整整大了七歲,而過去一直聽陳九川吆喝。陳九川倒霉了,他才當了連長。當了連長的劉鎖柱,大大地出了一把風頭。這次他奉命帶領一個排前往支隊部領取戰利品,交割完畢后,馮知良讓他的手下原地待命,然後叫來一個戰士,交代他把劉連長帶到杜家老樓,說是陳副司令早晨看值班記錄,知道三團是劉鎖柱來領東西,特意關照要見他。

劉鎖柱當時一陣心跳,他約摸陳副司令召見,沒準是要提拔他當營長呢。

警衛員把劉鎖柱領進杜家老樓後花園,陳秋石正在一棵月桂前數那上面的幼蕾,劉鎖柱上前喊了一聲報告,陳秋石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問,你就是劉鎖柱?好,我聽說過你,長嶺山戰鬥打得不錯。聽說你扔手榴彈很厲害,是嗎?

劉鎖柱說,是,我可以扔七十步,如果有幾頓肉吃,我可以扔八十步。

哦?陳秋石笑笑,招手說,過來,陪我走走。

劉鎖柱趕緊小跑跟了上去。

這正是春天的上午,過了清明,油菜花開得很旺,這片四周環山的小小平原金黃一片。陳秋石說,哈哈,官亭埠戰役之後,我還是第一次散步,沒想到杜家老樓這麼氣派!

劉鎖柱哪裏知道陳秋石此刻的心情。陳秋石確實是第一次閑下心來審視杜家老樓。這個莊園比陳家圩子要大得多,但是建築風格卻大同小異,都是北方徽派的框架。觸景生情,早年的很多記憶湧上了陳秋石的眼前。當然,陳秋石召見劉鎖柱,並不是為了讓他陪着懷舊的。陳秋石說,劉鎖柱,聽說你是東河口的人?

劉鎖柱回答,是的,三代都在東河口,家庭出身鐵匠。

陳秋石說,那我問你,當年陳九川娘到東河口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場?

劉鎖柱咧嘴笑了說,首長,你要問這個,找我算找對了。當年黃大嫂帶着陳九川到東河口,認識的第一個人是鄭團長,認識的第二個人就是我。

陳秋石停住步子,盯着劉鎖柱說,那時候黃大嫂,啊,那時候黃寒梅是個什麼樣子?

劉鎖柱想了想說,什麼樣子?就是叫花子的樣子,頭上一蓬雞窩,還掛着樹葉子,臉上都是灰。那陳九川還是個娃子,眼圈上還粘着眼屎。簡直就是個醜八怪,大臉盤子小眼睛,腿還有點短……

陳秋石仰頭看了一陣才收回目光,接着往前走,說道,劉鎖柱,你再仔細想想,那陳九川當初到東河口的時候,應該是多大年紀?

劉鎖柱想了一陣說,確實說不好,首長,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養過小孩,不知道四歲是個什麼樣,五歲又是個什麼樣,只要他不吃奶了,我看都一樣。

陳秋石不禁笑了說,啊,是啊是啊,你是不知道。哈哈,我也不知道。我們不說這個事情了。我問你,你當個連長,你覺得當得怎麼樣?

劉鎖柱來了精神,兩腿一併說,報告首長,不客氣地說,我當連長當得很好,我的連隊有七十六個戰士,十一個神槍手,三十二個神投手,我的連隊投彈平均五十五步,參加過湘紅甸戰鬥、胭脂河戰鬥、三十鋪戰鬥、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

陳秋石說,你的連隊還會幹什麼?

劉鎖柱說,我的連隊除了打仗,還有人會燒磚窯,還有篾匠、木匠、軋棉花的,修腳搓澡賣狗皮膏藥的都有……見陳秋石眉頭皺起來,劉鎖柱頓了一下說,嘿嘿,不過,他們如今最拿手的還是射擊刺殺投彈。

陳秋石說,射擊刺殺投彈都是戰鬥技術,你當連長的要學戰術,往大里說就是謀略,謀略你懂嗎?

劉鎖柱說,我懂,就是神機妙算,諸葛亮那一套。

陳秋石哭笑不得,只好說,你們要抓緊學文化。

劉鎖柱的嗓子眼兒咕嚕了一陣子,像噎住似的,半天沒有說話。

陳秋石又問,你能講講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的特點嗎?

劉鎖柱傻眼了,伸長脖子問,首長你說啥?特點,啥叫特點?

陳秋石說,特點嘛……這麼跟你說吧,敵情、地形、我方的力量,你能把這三個方面的情況介紹一下嗎?

劉鎖柱的心狂跳起來,他曾經聽別人說過,大官考察下屬,往往就是出一些問題讓下面的人回答。答對了,就像趕考中榜,往後就飛黃騰達了。答錯了,那就是放屁砸腳後跟,自認倒霉了。

劉鎖柱對陳秋石說,報告首長,我想明白了,在長嶺山東南二號高地戰鬥中,敵人的總兵力我搞不清楚,但是前後跟我們對打的有六輛車的兵力,他們每輛車有二十個人,所以我們五連和六連對付的應該有一百二十人左右。我們兩個連隊共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從作戰條件上看,我們比敵人有利……

陳秋石揮手打斷劉鎖柱的話說,慢點,你說有利,利在哪裏?

劉鎖柱說,我在暗處,他在明處,這是第一。第二,我們首先發起襲擊,他措手不及,戰鬥之初,他傷亡大,一時半會回不過神來……

陳秋石說,這個戰鬥應該有個名字。

劉鎖柱又愣了,半天才說,哎呀,想起了三國,有個名字,叫什麼,叫伏兵……

很好!劉鎖柱正在搜腸刮肚,猛然聽到陳副司令擊掌喝彩。陳秋石說,很好,就是這個意思。現代軍事術語叫伏擊戰,意思你懂了。你再說說,伏擊戰伏擊的一方最忌諱什麼?

劉鎖柱得意了,一得意就忘形了,哈哈,報告首長,這個問題問我又問對了,那天袁副政委也問我怎麼打,我當時就是個軍師,不,我當時就是個中軍先鋒,我跟她講,速戰速決,打了就跑。伏擊戰最忌諱什麼?首長我跟你講,伏擊戰最忌諱的就是戀戰,要是被鬼子纏住,那就雞飛蛋打了。

劉鎖柱回到西華山就吹開了。陳副司令在杜家老樓后花園裏單獨接見他,並且讓他陪着在杜家老樓外面的塘埂上溜達一個多時辰,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側耳的話題。陳副司令是什麼人?官亭埠戰役結束之後,陳秋石在淮上支隊的官兵當中一下子高大起來,也神秘起來。而就這樣一個有着崇高權威的首長,居然同劉鎖柱這樣賊眉鼠眼的小連長拉了半天呱,拉什麼?對於底層官兵來說,這些問題是有誘惑力的。

有一次在團部開會,幾個東河口老鄉湊在一起,許得才問劉鎖柱,聽說陳副司令跟你拉了半天呱,是真的嗎?

劉鎖柱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拉呱,是談話。上下級之間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談話,你懂不懂?

許得才不在乎劉鎖柱的蔑視,又問,那都談了一些什麼呢?

劉鎖柱得意地說,那就多了,不過最後談的主要都是戰略戰術的問題。

不僅許得才張大了嘴巴,就連陳九川都有些發矇。

其實劉鎖柱還有很多吹牛的資本,比如陳副司令說的,以後沒有文化就不能當連長,那就更沒指望當團長了。這話他之所以不說,就是要留一手。要是說了,陳九川也發奮了怎麼辦?陳九川比他小七八歲,這小子要是較勁了,很快就能超過他。

還有一點劉鎖柱沒有說,其實是他最想說的,那就是陳副司令打聽陳九川娘兒倆當年到東河口的事。陳副司令說,我們當幹部的,對下屬的任何情況都要了解,但這是秘密,秘密說出去就是泄密,泄密是要殺頭的。劉鎖柱不想被殺頭,所以他想說也不能說,越是想說就越不能說。

陳九川那天去找萬壽台,就在他不抱希望要離開的時候,萬壽台把他叫住了。萬壽台給他盛了滿滿一碗雜糧稀飯,又抓了兩個饃饃放在鹹菜碗裏端到他面前說,孩子,吃吧,吃飽了萬大叔給你講一個要緊的事。

他沒有推辭,肚子確實餓了,萬壽台熬的稀飯也確實香。他一口稀飯一口饃,稀飯喝完了,把碗一扔,遲疑一下,又把碗端過來,旁若無人地舔了起來。萬壽台看着好笑,說,別舔了,我往鍋里加一瓢水,再給你盛一碗就是。萬壽台果然又給他盛了一碗,轉眼就被陳九川喝了個底朝天,喝完了,他照樣把碗底舔了個滴水不粘。抹抹嘴巴說,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裏,勤儉持家不丟人。

萬壽台大為驚異,看着陳九川說,你這小子,踢死蛤蟆盤死猴的,還這麼知道珍惜糧食?這話誰教你的?

陳九川說,這你別管。說吧,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萬壽台說,你不想知道你娘臨死之前跟誰在一起嗎?

陳九川心裏一寒,生怕萬壽台說出個他不願意聽的話來。

萬壽台說,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陳九川呼啦一下跳了起來,把盒子槍往後一別說,跟她在一起幹啥?

萬壽台說,你別慌,讓我慢慢跟你說。

萬壽台那天當真給陳九川說出了一個秘密。

黃寒梅到兵工廠的時候,鄭秉傑確實跟她說過,萬壽台是老紅軍,腿沒有瘸的時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們之間能夠互相照顧。黃寒梅明確地跟鄭秉傑說過,我不為他那個死鬼爹守節,我得給我那苦命的兒子護臉,互相照顧可以,別的事說都不能說。後來在一起工作,萬壽台對她很敬重,玩笑都不開一個。黃寒梅看出萬壽台是一個穩當的男人,漸漸地話就多了。不幹活的時候,黃寒梅納鞋底,萬壽台抽旱煙,有一搭無一搭地拉呱。頭年的一天,黃寒梅對萬壽台說,萬大哥,我這一輩子就剩下一個兒子了,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了。怎麼辦呢?

萬壽台說,孩子大了,心野。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你管不住,給他相宜個媳婦,讓媳婦管他。

黃寒梅說,實不相瞞,我已經相宜上了方艾蒿。這閨女今年十六歲,跟九川正好同庚。

萬壽台說,九川今年不是十七歲嗎?

黃寒梅沒有回答,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情,說來萬大哥你別介意。我們兩個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長了,我怕有人說三道四,再說咱們兩個人兩條腿,下山打水都千難萬難。我想跟鄭團長說說,把艾蒿那孩子調到這邊來,一來給咱們搭個幫手,二來也能堵住那些臟嘴。

但是陳九川出事之後,黃寒梅一反常態,既不哭也不鬧,除了上山砍樹要給九川打棺材,她還做了一件事情,央求兵工廠的老馬,給團部帶信,要方艾蒿過來照顧她幾天。當時她處在那種境況,提什麼要求都不過分,副團長劉漢民果然把方艾蒿派了過來,還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黃寒梅。按萬壽台推算,就在楚城召開公審大會的前一天,黃寒梅帶着方艾蒿下山走了一趟,至於到哪裏,萬壽台也不是很清楚,因為第二天黃寒梅就從山上摔下去了。

萬壽台很有把握地對陳九川說,你娘最後的話,肯定跟方艾蒿說了,你去找方艾蒿沒錯。

陳九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營地之後,反倒冷靜了,他沒有急着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過了兩天憋不住了,跑到西華山莊的團部醫療所去找方艾蒿,馬秋分跟他講,方艾蒿去兵工廠陪了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麼東西駭住了,恐怕是得了囈魔怔,回來后就發燒講鬼話,醫療所沒辦法,鄭團長讓人把她送到商城她姐夫田甫德家去了,田甫德是郎中。

七月中旬那天,楊邑喜憂參半。喜的是從上面傳來消息說,美國將動用秘密武器原子彈,壓服日本天皇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將畫上句號。憂的是上午召開緊急作戰會議,章林坡佈置的任務當中,除了準備接受日軍投降、光復淮上州以外,還有兩條,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隊的防區邊界之前,迅速佔領西黃集、江店、筍崗、神仙坡等中間地帶,同時以執行抗戰任務為名,以兩個團另一個營的兵力,移師棋仙寺和羅集,理由是為防止日軍狗急跳牆,同淮上支隊共守軍事要地。

楊邑不想同淮上支隊作戰,這倒不是說他信仰馬列主義。官亭埠戰役,對於楊邑的觸動是深刻的。這麼些年來,跟日本軍隊你來我往,多數避而不戰,戰也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何嘗像這樣放開手腳,何嘗像這次酣暢淋漓?可是眼看抗戰勝利了,剛剛建立的聯盟又要反目成仇了,他確實不知道會是什麼結局。那一瞬間,楊邑差點兒拍案而起,罵幾聲娘,然後脫掉這身黃皮。

作戰室氣氛空前高漲,幾個團長都躍躍欲試,希望自己成為受降的先鋒。這些人都是聰明人,淮上州里日本人搜颳了七八年的財物堆積如山,一旦日本宣佈投降,那麼,這些財物不可能物歸原主了,誰先進城就能坐收漁利,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

楊邑睜着一雙混沌的眼睛看着章林坡說,師座,棋仙寺和羅集都是淮上支隊的防區,同杜家老樓呈掎角之勢,可以說是淮上支隊本部的屏障。我們派部隊去,師出無名,豈不是要挑起事端?

章林坡笑笑說,在我淮上州,我二一二師是名正言順的抗日部隊,哪裏都是我們的地盤。況且眼下日軍尚未投降,戰爭並沒有結束。我部調整部署,乃情理之中。

楊邑說,這完全是欲蓋彌彰。淮上支隊又不是傻子,他不會看不出我們的下一步棋。

章林坡說,有些事情啊,他看得出說不出。我們的理由是正當的。他若反對,你就是扣一頂爭名奪利暗中資敵的帽子,他也不得不戴上。本人深信,這一次他們不敢挑剔,如果挑了,那就是破壞抗戰,後果自負。

當天晚上,楊邑輾轉不眠,幾次從床上跳下來,想寫點東西,一會兒想寫辭呈,一會兒想給陳秋石寫一封信,信里什麼也不說,就是敘舊話別,道一聲珍重,或許多少也能寬慰一下愧疚的心。

可是幾次拿起筆來,卻不知道怎麼開頭。索性扔掉筆,把作戰地圖翻出來攤開,去看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

從圖上看,棋仙寺和羅集分別在杜家老樓東北和西南,距杜家老樓均不過二十里路,中間隔着一條西汲河。這裏是杜家老樓的南北大門,長期為淮上支隊防守,棋仙寺有一個營的兵力,羅集有兩個連隊。自從陳秋石來了之後,又有所加強。除了這些正規武裝,還有幾個區中隊和一部分民兵,明裡暗裏,虛虛實實,誰也搞不清楚那裏有多少部隊。但有一點楊邑清楚,作為咽喉要地,淮上支隊是絕不會輕易讓二一二師在那兩個地方染指的。章林坡為什麼信誓旦旦地要派兵進駐這兩個地方,難道他真的相信淮上支隊會俯首帖耳?恐怕不是,沒準這正是章林坡設下的圈套,他就是要以抗日為名,在那裏挑釁,激怒淮上支隊。一旦淮上支隊動武,那麼,二一二師的四個精銳團就可以從三個方向進攻杜家老樓,戰爭就不可避免了。

顯然,這不是章林坡自作主張,這個打算來自上峰。

楊邑的苦惱在於,這件事情怎麼跟陳秋石談。如果像章林坡說得那樣,那就太無恥了,太流氓了,那樣的話他楊邑說不出口。

這一夜楊邑想了很多方案,他甚至有一陣衝動,借檢查防務之機,披掛整齊,一走了之。可是走了又怎麼辦?自己十八歲從軍,已經二十三年了,跟晚清餘孽作戰過,跟軍閥走狗作戰過,跟日本鬼子打得不可開交。眼看抗戰快要結束了,他也可以衣錦還鄉了,沒想到風雲突變,節外生枝,時局又變得這樣兇險,又要同他的盟友和學生開戰了,這個世界到底怎麼啦?

一個月後,趙子明返回淮上支隊。

韓子君沒有回來,他已經被任命為江淮軍區副司令員了。蹊蹺的是,司令員空缺,卻沒有讓陳秋石接替,而是讓他仍以副司令員的身份代理司令員職務,負責淮上支隊的軍事領導。

陳秋石對這個安排略微感到意外,趙子明零零星星地透露了一些內部情況,其實也是提醒他,軍區和省委有幾個首長認為他同國軍來往密切了一些,擔心他在新的戰爭面前轉不過彎,所以暫時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陳秋石惟有苦笑。

趙子明帶回來一份絕密文件,鑒於抗日戰爭進入最後的關頭,部隊要抓緊當前的間隙,領導層進行整編,基層突擊練兵。防區要重新勘定,軍事要塞要加強兵力。而這一切,都只能在暗中進行,內緊外松,部隊訓練仍以日軍為作戰對象。

陳秋石當下就明白了,部隊要應變,要防止國民黨軍二一二師搶地盤。

陳秋石說,官亭埠戰役雖然勝利了,但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暴露了我們的指揮員有勇無謀的不足,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住這個空當,辦一個軍政隨營學校,一方面學文化學政策,一方面提高指揮員的戰術水平。

趙子明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官亭埠戰役是你具體指揮的,大捷全勝,怎麼能說我們的指揮員有勇無謀?

陳秋石說,官亭埠戰役只能說達到了戰役目的,要說大捷全勝那是自欺欺人。勝利也是事實,但那其中有很多是以勇代謀,靠人海戰術,靠流血犧牲取得的。對此我一直心存不安,我希望能儘快地提高部隊的戰術水平,我再也不想看到那麼多的犧牲了。

趙子明見陳秋石態度強硬,怕激怒了這尊神,降低嗓門說,秋石同志,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集中搞戰術訓練恐怕來不及了,效果也不會太好,部隊還是立足互幫互學。

陳秋石堅持說,本着內緊外松的原則,我們把營連長集中起來,也可以給我們的敵人造成錯覺,認為我們鬆懈,而實際上我們在突擊灌輸戰術思想。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有益無害。

趙子明說,把營連長都集中起來,部隊怎麼辦?

陳秋石說,各級政工幹部往常不好插手軍事訓練,把軍事主官集中起來,正好讓政工幹部抓技術和班排戰術訓練,一舉兩得。

趙子明還是不同意,說,教材怎麼辦?你從太行山帶來的一箱子書,全發下去也不夠。再說,情況也不一樣。

陳秋石說,你和韓司令員去開會這段時間,我已經讓作戰處選了六個典型戰例,其中兩個有經驗值得推廣,四個有教訓值得汲取。只要有十天時間,就反覆磨六個戰役,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就能很大程度提高基層指揮員的戰術水平,至少也能增加戰術意識。

兩個人互不相讓,僵持了半天。任憑陳秋石軟硬兼施,趙子明就是不同意搞隨營學校。趙子明最後提出,由支隊黨委會討論決定,陳秋石火了,拍着桌子說,在戰鬥中司令員有獨斷專行的權力,代司令員有代理獨斷專行的權力,如果這也要開會那也要開會,要我這個代司令員幹什麼?你們開會好了。

說完,拂袖而去。

趙子明跟在屁股後面喊,秋石,秋石,老陳,老陳,有話好商量,你看你這是幹什麼?戰鬥中你可以獨斷專行,可是現在不還沒有戰鬥嘛!

後來的情況是,隨營學校最終沒有搞起來,因為江淮軍區不同意。江淮軍區的意見是,當前形勢雲譎波詭,猶如冰河,河面平靜而暗流涌動,一旦破裂,則濁浪滔天。在此形勢下,各級指揮員不得擅離部隊,不僅要防止外部突變,也要防止內部出亂。

有了這個精神,陳秋石只好閉嘴,心裏有很多怨氣,說不出口。恰在這時,淮上州地下組織送來情報,國軍二一二師加強調整兵力的步伐,欲強行在我西黃集和棋仙寺駐紮兵力。

趙子明趕緊通過密碼電台向江淮軍區報告,軍區回電很簡單,非常時期,務必慎重,十天之內不打不爭,地盤也不能丟,十天之後軍區另有對策。

趙子明看了這個電報,臉都黑了,跟陳秋石發牢騷說,這是什麼態度?語焉不詳似是而非。不讓丟地盤,又不讓打,我又不是孫悟空,金箍棒往地上一畫就給他搞一道天塹。他要是把部隊派過來,我怎麼辦,給他喊話他就滾蛋了?

陳秋石拿着電文琢磨了半天才說,軍區的態度很明確,暫時不跟他們針鋒相對。不打仗,搞政治鬥爭,這是你的看家本事。

趙子明說,你是代司令員,搞政治鬥爭也必須有軍事保障前提,你得拿主意。

陳秋石說,我沒有主意,你開會商量吧。

事實上,陳秋石之所以對這件事情陰陽怪氣,並不完全是因為鬧情緒。當前鬥爭形勢十分複雜十分微妙,沒有明確的政策界限,這就要靠下級相機處置了。不讓打,又不能丟,那就只能靠談判,而二一二師對西黃集和棋仙寺志在必得,談判根本談不下去。不打,不談,那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擋住二一二師呢,真的從天上掉下一條大河?地震在楚城和西黃集棋仙寺開個裂子?

這個問題讓陳秋石想得頭疼,十天之內他要用緩兵之計擋住二一二師,這比設計作戰方案要難得多。他甚至希望這時候日本人在東南方製造事端,這樣就可以牽制二一二師的精力。

當天宿營前,陳秋石照例給老山羊洗澡。自從陳九川滾蛋后,陳秋石洗馬不用別人插手,他洗得很細,耳後根,胳肢窩,後腿窩,哪裏都洗到,最後的工序是洗馬臉,眼角都不放過。

那天陳秋石卻有點心不在焉,洗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洗好,手裏的刷子東一下西一下,連老山羊都感覺不對勁了,老是回頭舔他的手。

洗着洗着,陳秋石不動了,直起腰來,看了看快要落下的夕陽,對他的新任馬夫說,把老山羊牽回去。又對馮知良說,去,把醫院的陶院長給我請來。

陶至章一頭大汗跑過來,陳秋石問他,螞蟥瘟和打擺子是不是一回事?

陶至章說,不是一回事,但是早期癥狀相似,發燒,舌苔發綠,面色赤紅,打冷戰。

陳秋石再問,打了擺子,有沒有辦法很快治好?

陶至章說,那是有辦法的,江淮地區河湖水田密佈,打擺子情況比較多,中醫有現成的方子。

陳秋石說,好,你馬上動手,給我弄出十個打擺子的病號,再弄三條豬,兩頭牛,三五匹騾馬,一律打擺子。

陶至章咋呼道,司令員,我的醫院是戰地醫院,你居然讓我把好人治成病人!再說我又不是獸醫,我怎麼能把牲口也搞得打擺子?

陳秋石說,那我不管,這是命令。

陶至章說,辦法我可以想,但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是醫生,醫生是講醫德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我不能做。

陳秋石笑笑說,我不是傷天害理,但是我也不能告訴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只能告訴你,這是為了戰爭勝利。

章林坡派楊邑到淮上支隊談判,十天之內要在西黃集和棋仙寺駐紮部隊,給楊邑出了個天大的難題。章林坡板著臉對楊邑說,老楊,從今天起,到收復西黃集和棋仙寺,還有十天,時不我待。你不要推三阻四了,你的職責就是到淮上支隊跟他們挑明,國軍既要抗日,也要戡亂。

楊邑說,這樣說恐怕不妥,抗戰還沒有結束,我們還是統一戰線,用戡亂這個字眼,傳到淮上支隊,反而是我們被動。

章林坡火了,手敲桌面上,老楊,副參謀長,請你注意你的屁股,你的屁股現在坐在二一二師的作戰室里,而不是淮上支隊的宴會桌上。我跟你講,不是我這棵大樹,軍統那幫子人早就對你下手了。現在抗戰進入尾聲,表面看來平靜,實際上險象環生。你給我收起你的那份清高,跟淮上支隊打交道再也不能不講原則了,知道的你是好好先生,和稀泥;不知道的,你整個一個就是吃裏扒外。

楊邑知道章林坡決心已下,志在必得,只好緘默,心裏盤算,另外想轍。第二天早上,楊邑向章林坡提出,鑒於西黃集和棋仙寺的丘陵地貌,攻防均有優勢,我軍駐紮既然要進駐該地,還是應該把周邊情況摸清楚,點線佈局合理一些。

章林坡警覺地看看楊邑說,你又有什麼花花點子?

楊邑說,為慎重起見,我想親自勘察西黃集和棋仙寺的地形。

章林坡不吭氣,吸了一口雪茄,再盯着地圖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老楊我跟你講,你不要抱有僥倖心理。現在國共兩家正在商量軍事調處,十天之後情況可能會變得更複雜,佔領西黃集和棋仙寺,勢在必行,迫在眉睫。誰推諉扯皮,那就是挖黨國的牆腳。可以去勘察地形,心中有數之後再去談判也行。但是,意圖不能暴露。

楊邑頓時輕鬆了不少,心裏想,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截看一截吧。

農曆七月二十二那天,秋高氣爽,萬里無雲。楊邑率領政訓處長郭得樹、參謀處副處長孫文前、軍需副處長趙穎敏,副官龍柏和警衛連長黃通化,帶了一個班,分乘一輛敞篷嘎斯和一輛卡車,沿窯岡嘴、神仙坡,向西黃集進發。

路上談起任務,郭得樹說,如果真的談崩了,該怎麼辦?

楊邑說,聽天由命吧。

孫文前說,跟淮上支隊打仗,不比跟鬼子作戰,恐怕還要艱難。

楊邑說,戰局還沒有開張,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尚早。諸位不要憂國憂民了,先琢磨我們跟淮上支隊怎麼談。

眾人議論的當口,軍需處副處長趙穎敏很少插話,但笑不語。包括楊邑在內,沒有人知道趙穎敏的另外一重身份。前天的作戰會後,趙穎敏就同淮上支隊設在淮上州的秘密情報站接頭了,當夜傳來淮上支隊代司令員陳秋石的指示,要他散佈西黃集地區發生瘟疫的消息,爭取促使二一二師派出防疫人員到西黃集調查,豈料他早晨剛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還沒有流行起來,司令部就通知他跟隨楊副參謀長前往西黃集勘察地形,正中下懷,不禁竊喜。

山道坑坑窪窪,崎嶇難行,大約走了兩個小時多一點,離西黃集還有六七里路,迎面撞見一隊人馬,攔住了去路。汽車停下之後,副官龍柏和警衛連長黃通化從後面的卡車上跳下來,跑到前面察看,不一會兒兩個人神色慌張地跑回來,黃通化說,不好,前面遇到個螞蟥瘟,人快死了。

楊邑哦了一聲說,沉吟道,啊,這是什麼季節,還會有螞蟥瘟?趙副處長,你懂醫,螞蟥瘟是秋天流行的嗎?

趙穎敏說,這個病春秋兩季都可能出現,不過以春天居多。今年江淮雨水多,河湖水田泛濫,孑孓滋生,出現螞蟥瘟不足為奇。螞蟥瘟傳染性極強,最好不要靠近。這種病死亡率極高。

郭得樹問龍柏和黃通化,你們親眼看見病人了?什麼樣子?

龍柏老老實實地說,沒有見到,不敢見。這種病不敢靠近。

郭得樹對黃通化說,去,叫兩個兵,再叫個排長,去給我看看清楚,螞蟥瘟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黃通化領命而去,吆喝一個排長帶着兩個士兵,一路小跑過去,讓抬人的老百姓把被子揭開,縮頭縮腦地察看一番,又比比劃劃地問了一陣,再一路小跑回來,在離楊邑等人還有十多步的地方,趙穎敏突然大喝一聲,站住,就在那裏回答!病人是什麼樣子?

三個人猛地站住。排長回答,病人臉紅髮燒,我摸了一下,燙人。

楊邑問,問清楚沒有,是從哪裏來的?

排長回答,問清楚了,是從西黃集來的。

楊邑問,往哪裏抬?

排長回答,抬到松毛嶺河灣,等死。

楊邑問,這是第幾個病人?

排長回答,這是第四個病人,昨夜死了兩個,聽說西黃集還有三個人開始發燒。今天早晨死了兩頭豬,還有一頭驢,拉磨的時候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排長報告完畢,一行人的臉都黑了。孫文前說,他媽的,早不瘟,晚不瘟,這麼個時候發瘟了。我看西黃集不能去了。

楊邑躊躇半天說,不去恐怕不行,還是要去看看。黃連長,你讓那個排長帶那兩個兵,不要上車了,徒步回去。

趙穎敏說,回去之後,不要回兵營,直接到醫院找三科的余大夫,就說我說的,每人打一針卡杜米,然後住進隔離病房觀察。

如此這般安排妥當,這才上車繼續前進。

郭得樹說,我看我們也不用這麼緊張,我就不信到西黃集走一趟就得上螞蟥瘟了,這裏面會不會有什麼文章?再說,螞蟥瘟已經不是不治之症了,用不着談虎色變。

楊邑說,我也是這麼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實地看看,心裏就有數了。

趙穎敏苦笑一下,不再說話。

不多一會兒,到了淮上支隊警戒線,前哨連副連長跑步過來敬禮報告,部隊已有三個人發高燒,已經轉移到杜家老樓了,不知道是什麼病,上級不讓問,只是通知,近幾天停止助民勞動,軍民隔離。

楊邑沒再多問,上車后說,原計劃在西黃集和馬建科見面,吃他們一頓飯,摸摸他們的態度。現在遇上這麼個情況,諸位說,這個飯還吃不吃?

孫文前說,我看算了。

楊邑說,我們總得看看他的防務吧,萬一以後真的交手了,我們也知道他的重點在哪裏。

郭得樹說,楊副參謀長,防務就不必看了,他哪天動哪一個棋子,情報處一清二楚。再說,他們現在是陳秋石代司令,這個人鬼得很,兵無定勢,咱們能夠看到的,都是假的。

楊邑又把眼睛閉上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那好,人不下車,車不熄火,把西黃集大街小巷給我轉兩圈,到他們的團部,跟他們打個招呼,就說軍務繁忙,不便叨擾。

後來就把車子開到西黃集東南馬庄,急匆匆地同淮上支隊在這裏的最高長官、也就是團長馬建科見了個面,簡單地寒暄幾句,推託說司令部急召,不宜逗留,午飯就免了。馬建科也不挽留,只是說,也好,西黃集這兩天情況不好,支隊首長很擔心,怕瘟疫蔓延,我們正在採取措施。各位長官自便吧。

楊邑等人在西黃集總共滯留了不到一個小時,卻是觸目驚心。按楊邑吩咐的,人不下車,車不熄火,車窗外面不時看到人抬人,有六七家人家的門口還掛着黃旗,這是標誌着家裏有傳染病人,在西黃集北頭的壩場上,有一群人架着柴火堆,柴火上面放着幾具牲口的屍體,正準備焚燒。車子離開西黃集,還是在前哨連警戒的那個地方,老遠看見一個出殯的隊伍,當時郭得樹就罵了一句,真他媽的晦氣,西黃集怎麼轉眼之間就變成人間地獄了?

一車人都堅信不疑,西黃集確實發生螞蟥瘟了,心裏都是陰雲籠罩,而楊邑在離開西黃集之後,卻是疑竇叢生,因為汽車緩緩行駛在西黃集街面的時候,他透過車窗看見遠處的山坡上有一群騾馬,那是淮上支隊的士兵在遛馬,在那一群五顏六色的騾馬里,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匹腿短身子長的深栗色戰馬,那就是傳說中的神馬,陳秋石的坐騎老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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