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隨着抗戰局面的改變,淮上支隊有了很大的發展,鄭秉傑的三大隊也被整編為淮西獨立團,鄭秉傑任團長兼政治委員,像紅軍時代,下轄五個連,空白營建制,全團四百餘人。以下水漲船高,十六歲的陳九川當了七連的連長后,就連劉鎖柱也當了排長。
淮上支隊整編后,在南嶽山裡成立了一個小型的兵工廠,組織一幫老弱病殘研製手榴彈和土槍子彈。又把黃寒梅接到西華山,擔任伙食團副主任,實際上伙食團只有她和萬壽台兩個人。隔三差五的,陳九川就能去看看他的瘸腿娘。
當兒的看着娘,娘雖然老了,臉上有了不少皺紋,但是娘的氣色卻比以往好多了。自從左腿傷了之後,黃寒梅就很少出門,在東河口邱裁縫家的後院裏養了小半年,連山都很少看見。組建兵工廠之後,黃寒梅像是重新托生一樣,拄着拐杖,挖竹筍,背糧食,填灶火,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陳九川是在兵工廠吃的中午飯。黃寒梅從自己的伙食尾子裏拿出一角錢給萬壽台,要給兒子算伙食費,卻把萬壽台惹惱了。萬壽台說,九川是主力部隊的連長,哪有自家人吃飯還要交錢的。
萬壽台是鄭秉杰特意從主力部隊抽調給兵工廠的,他的職責有好幾項,除了管兵工廠的伙食,還兼着保衛保密。鄭秉傑的心裏有個想法,黃寒梅是個活寡婦,萬壽台是個鰥夫,二人年紀相當,在戰爭中也有一些情誼,如果二人能夠走到一起,也算花好月圓。黃寒梅不是傻子,鄭秉傑的這層意思黃寒梅心知肚明,但是黃寒梅不領這份情。黃寒梅已經把自己交給隊伍了,她可不想給九川找個繼父,兒子前程遠大,她不能讓孩子沒臉面。
吃過飯,雨停了。黃寒梅說,九川,你扶娘到前面的山岡上,咱娘兒倆說會話。
陳九川便攙着娘,沿着半山的羊腸小道,走到一個視野開闊處,選了一塊被雨水沖凈的石板,娘坐下,兒子站着,看天邊的山脊。
坐了一會兒,娘開口了。娘說,九川,你知道嗎,咱娘兒倆離開老家有多少年頭了?
陳九川說,知道,十三個年頭了。
娘說,兒啊,娘問你,你知道你的家鄉在哪裏嗎?
陳九川說,等抗戰勝利了,我要回到隱賢集,去找爺爺奶奶。
黃寒梅更驚訝了,說,孩子,你是不是聽誰說過你的家世?
陳九川說,是娘你自己說的啊!娘是在夢裏說的,兒子都記住了。
黃寒梅那雙眼睛眯縫了半晌,驟然瞪大了,一臉惶恐地問,兒啊,娘在夢裏還說了些啥?
陳九川沒有馬上回答,也眯縫起小眼睛看他的娘,像是要把他娘的心思看透。過了一會兒陳九川說,娘,我爹為啥不要咱娘兒倆了?
黃寒梅愣住,久久地看著兒子,沒防備眼淚就撲撲簌簌地滾了下來。黃寒梅說,兒啊,這個你是聽誰說的,也是你娘夢裏說的?
二
梁楚韻沒想到她的道具木槍會有那麼神奇,一傢伙就把一個戰術專家杵倒在地上了。戰術專家昏迷之後,在旅部醫院裏只掛了一瓶吊水,就安然無恙了。
當然,她最沒有想到的事情還在後頭。
旅部醫院設在石板岩村東頭一座陳舊的祠堂里,陳秋石忽冷忽熱地在那躺了兩天。第三天夜裏醒來,窗外月明星稀。陳秋石睜着眼睛看夜空,耳邊是潺潺流水,蛙鳴蟲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好像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天地,童年吟哦的詩句在那一瞬間不可阻擋地湧上心頭,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黑暗中的陳秋石,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淚水,片刻間已是淚流滿面。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不知道是什麼觸動了他內心那塊軟弱的地方,讓他情不自禁,神魂顛倒。
在太行山深處的這個夜晚,在石板岩村這個偏僻寂寥的舊式民居里,陳秋石此刻異常清醒,他感覺到這是他背井離鄉十幾年來最明白的時刻。他在月光下走進了自己的內心和自己的歷史。他想到了他的無情和魯莽,想到了那個被他視為不祥之物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淚水從半夜開始流淌,直到天明也沒有停下。
第二天早上趙子明和梁楚韻去探視的時候,他們發現,陳秋石的枕頭已經被浸透了。
陳秋石從床上坐起來說,我怎麼啦,我為什麼躺在這裏?
趙子明說,你犯病了,羊角風犯了。
梁楚韻說,首長,都怪我,那一棒子杵得太用力了,把首長打倒了。
陳秋石看着梁楚韻,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哦,我想起來了,我們在一起排戲,《三打穆家寨》,你演穆桂英。
陳秋石怔怔地看着外面正在瀰漫的朝霞,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揉揉鼻子說,啊,我想起來了,楊宗保亂彈琴,我更是亂彈琴。我不能再跟你們一起演戲了,我要回部隊了。
說著,就動手整理自己的東西,把臉盆和牙粉都裝在公文包里,並且從床上拎起了軍裝。
趙子明說,老陳,你等等,你住院是成旅長安排的,你不能說走就走。
趙子明見這夥計又不講理了,怕他鬧出亂子,背着陳秋石遞個眼色給梁楚韻,梁楚韻搞不明白,兩個人鬼鬼祟祟比劃了半天,陳秋石猛抬頭問,你們搞什麼鬼?
趙子明說,穆家寨還沒有攻打下來,先鋒楊宗保就想逃之夭夭,我們在商量要不要搬佘老太君領兵親征。
陳秋石停住手,看着趙子明發了一會兒愣,突然笑了,苦笑,說,老趙,你們真的以為我病了?不錯,我是病了,可我現在好了,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讓我回部隊吧!
正說著話,門口暗了一下,人還沒進來,話就落在房間裏。原來是成旅長來了,成旅長扎着綁腿,腰間挎着小手槍,黑紅的臉上掛着汗珠,腦門上還冒着熱氣,看樣子剛從操練場上下來。成旅長說,陳秋石,你說你的病好了?那我問你,你知道你犯的是什麼病嗎?
陳秋石立正,敬禮,規規矩矩,一點兒也不含糊。禮畢,陳秋石放下手臂說,報告旅長,我患的是間歇性憂鬱症,不過現在已經好了。
成旅長說,你的病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的,要聽醫生的。你怎麼能自己給自己診斷呢?
陳秋石說,旅長,我確實好了。我昨天夜裏發了一場高燒,醒來後腦子異常清醒。這兩年我半是明白半糊塗,給部隊帶來很多麻煩。下半夜我前前後後都回憶起來了,從漳河峪戰鬥開始,我就有點精神失常,後來還發生了跟袁春梅的不愉快……
成旅長不動聲色地看着陳秋石,見陳秋石說到這裏停住了,心想,看來這夥計確實醒過來了,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了,不像以往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了。看來是個好兆頭。成旅長說,嗯,聽你這麼一說,還真像病好了。
成旅長還是冷靜地看着陳秋石,但是成旅長的眼睛裏湧上了一層潮濕。成旅長注視陳秋石良久,然後轉過頭來看看趙子明,又看看梁楚韻問,你們看,陳秋石同志是不是正常了?
趙子明支支吾吾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只是說,看這樣子,確實像個正常人。梁楚韻倒是乾脆,不含糊地說,我看陳副團長根本就不像個病人,他到文工團客串楊宗保,我就沒有看出他有什麼不對勁。
成旅長在病房裏踱了兩圈,對陳秋石說,陳秋石同志,我們是革命軍人,要有革命的紀律,就算我們大家都相信你的病好了,那也沒用,還得醫生下結論。一會兒我請秦院長會同諾爾曼先生再給你會診一下,如果問題不大,你就可以回部隊了,邊工作邊觀察。
往後的事情就不是懸念了。還沒等到中午,陳秋石就騎着老山羊從旅部醫院裏趾高氣揚地回來了,後面還跟着警衛員。成旅長指示,二團殺一頭豬,晚上團部改善一下,把廖添丁和梁楚韻也請到二團,慶祝陳秋石康復。
這天晚上陳秋石喝了兩碗高粱燒酒,談笑風生,毫無醉意,更沒有失常,這一切都在顯示,他的病基本上好了。
大年過後,陳秋石和趙子明帶部隊到焦作城外打了幾場運動戰,幹掉了日軍的三個據點,繳獲了一批物資裝備。春暖花開的時節,陳秋石被任命為三三六旅副參謀長。
三
戰爭間隙,鄭秉傑規定部隊學文化,每個連隊都配了文化教員,多數由指導員兼任。
陳九川連隊的指導員叫夏文化,也是鄭秉傑的學生,還在淮上州讀過中學,四書五經懂得不少,三國水滸講得頭頭是道,他不僅要求大家認真讀書,還特彆強調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的針線,借門板要還,洗澡避女人,這些都可以做到。但是一切繳獲要歸功,就有了點問題。看花樓拔據點那場戰鬥,劉鎖柱繳獲了一個金戒指,自己給藏起來了,盤算以後有了相好的做見面禮,不知道這件事情怎麼讓夏文化知道了。
劉鎖柱這幾年打仗有些功勞,手榴彈扔得又遠又准,連淮上支隊的韓子君司令員和鄭秉傑對他都高看一眼,沒想到夏文化卻揪住辮子不放。
談話是在看花樓戰鬥結束后的第二天早上進行的,夏文化把劉鎖柱叫到連部後面的豬圈邊上說,劉鎖柱同志,請你背誦三大紀律第三條。
劉鎖柱想了想說,一切繳獲要歸功。
夏文化說,很好,有人反映你這一條做得不好,在看花樓戰鬥中繳獲了一枚金戒指,自己藏匿起來。
劉鎖柱說,我壓根兒就沒有見到什麼金戒指銀戒指。
夏文化說,有人親眼看見你從偽軍中隊長的身上搜出了金戒指,當場卷到你自己的褲腰裏了。你不要抵賴。
劉鎖柱當場耍潑,褲帶一松,差點兒就把褲子脫了,陰陽怪氣地對夏文化說,指導員,你搜吧,搜出來了你砍我的頭,搜不出來,我找韓司令告你!
夏文化說,你褲襠里沒有,不等於你沒有藏到別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不交出來,讓組織上搜查出來了,後果就嚴重了。
吃早飯的時候,夏文化和陳九川蹲在伙房外面喝稀飯,夏文化說,陳連長,劉鎖柱怕你,你親自出面動員他把金戒指交出來。繳獲不歸功,問題很嚴重。
陳九川喝稀飯水平很高,右手夾着一個硬邦邦的麥麩苞米饃饃,左手舉着一隻大海碗,碗裏滿滿當當地裝着雜糧稀飯,碗底下面指頭縫裏夾着蘿蔔條。陳九川喝稀飯的時候,碗和腦袋一起轉動,碗向左,腦袋向右,碗和腦袋各轉半圈,靠碗壁的稍微冷一點的稀飯就下去了一半。一圈下來,陳九川已是滿頭大汗。陳九川抹抹嘴說,指導員,你有什麼證據劉鎖柱藏匿了金戒指?
夏文化說,有人親眼看見,劉鎖柱從偽軍中隊長身上搜東西,不值錢的自來水筆和煙荷包他上交了,金戒指私吞了。
陳九川吧噠一聲咬掉一截咸蘿蔔,清脆地嚼了幾口說,那很簡單,你把那個揭發劉鎖柱的人叫出來,跟劉鎖柱當面對質,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嗎?
夏文化撓撓頭皮說,陳連長,你這樣說太沒有政策觀念了。我們的同志向組織上反映情況,我們要保護他們,怎麼能動不動讓他們出面對質呢?這等於組織出賣了他們,如果組織上出賣了他們,以後誰還敢向組織上反映情況呢?
陳九川右手上的雜糧饃饃已經被他啃下去大半,又開始了第二輪喝稀飯,吸吸溜溜弄得動靜很大,夏文化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很看不慣陳九川這副吃相,這小子打仗的時候像狼,吃飯的時候簡直像虎,吃飯比打仗用的力氣還大。夏文化可以看不慣,卻不好發作,雖然陳九川還是個半大橛子,但陳九川是連長,而且野性十足,那是翻臉不認人的,惹毛了,他當場讓你下不了台,天王老子他都不怕,更何況是一個他並不待見的指導員了。
夏文化說,陳連長,你不要以為這件事情是小事,我們這支部隊是農民部隊,小農習氣嚴重,自私自利之心人人都有。藏匿之風如果不及時剎住,任其蔓延,那以後就不堪設想。我們為誰打仗,為誰謀取利益,就要打上問號。
從那以後,再見到江碧雲,他的心裏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當然,陳九川絕不會把眼睛盯在江碧雲的身上,那一次他在另外一個方向上偷看江碧雲,完全是偶然行為,不是故意的。他朦朦朧朧地知道江碧雲跟鄭秉傑團長有些瓜葛,鄭秉傑的東西他是萬萬不能有非分之想的。去年鄭秉傑的婆娘死了,淮上支隊司令員韓子君說,等把鬼子打出淮上州,大家都要過好日子,娶媳婦的娶媳婦,分田地的分田地。江碧雲早晚是鄭秉傑的人,而鄭秉傑是他陳九川的恩人,他怎麼能偷看呢?連想都不能想,連夢都不能夢。
問題麻煩在,儘管陳九川自己對自己的腦子和物件都管得很嚴,但腦子和物件都不聽他的,腦子白天要亂想,物件夜裏要亂動。夢裏常常和女人在一起廝混,有的他認識,有的不認識,江碧雲是他天天都要告誡自己不能想的女人,可是在他的夢裏,出現最多的就是江碧雲,這不是罪過嗎?尤其是這個秋天,戰鬥任務少了,部隊伙食好了,腦子想得更多,物件動得更勤。他只有一條軍裝褲子,天陰下雨洗了不幹,他就只得穿上他娘給他縫得那條雜花粗布大襠褲子,這使他感到很惱火,很不體面,很不像個連長。
指導員夏文化有一次對陳九川說,我們是革命軍隊,不能再講粗話了,尤其是不能講髒話。我們有些同志思想不健康,說下流話,做下流事,在女同志面前很不尊重。
陳九川心裏想,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精神咱都不缺,可咱夢裏照樣夢見女人,照樣做那不幹凈的事情,這是咋回事呢?陳九川說,那行政處罰又是怎麼處罰法?
夏文化說,處罰就是處分,幹部骨幹問題嚴重的要革職,戰士問題嚴重的要開除。
陳九川睜大眼睛,眨巴了好幾下問,什麼才叫問題嚴重?
夏文化說,調戲婦女就很嚴重了,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陳九川很想問問,啥叫調戲婦女,夢裏跟婦女搞那事,算不算調戲婦女?但是他沒敢問,他擔心一問他就露餡了。
夏文化說,我們這支部隊,成員很不純潔,除了農民,還有一些小市民。像那個劉鎖柱,流里流氣,毛病特別多。上次他隱藏戰利品不報,不僅違反了一切繳獲要歸功的規定,恐怕還有另外的問題。
陳九川稀里糊塗地問,一個問題怎麼又變成了兩個問題?
夏文化說,我們要透過表面現象看本質。他隱藏戰利品是為了什麼,僅僅是佔便宜嗎?我看問題沒有那麼簡單。他有一技之長,手榴彈扔得好,團里調他負責訓練新戰士投彈,他竟然摸女戰士的屁股。這是什麼行為?
陳九川明白了,夏文化找他談話,說的並不是他的問題,而是針對劉鎖柱的。陳九川的腰板頓時硬了起來,兩眼一亮,提高嗓門說,這狗日的就是這毛病,我來收拾他!
過了幾天,陳九川把劉鎖柱叫到一個山坳里,劈頭蓋臉地說,劉鎖柱你好大的膽子,讓你來教新戰士投彈,你居然趁機摸女戰士的屁股,你不想活了嗎?
劉鎖柱斜垮垮地站着,一條腿撐着身子,一隻腳搭在石頭上,眼睛瞪得像牛蛋,盯着陳九川問,誰說的,媽的血口噴人啊!狗日的看我是投彈模範,眼紅呢!
陳九川說,立正,劉鎖柱我警告你,以後跟連長說話,要立正。
劉鎖柱稍稍站直了,不屑地說,陳九川,你給老子擺什麼譜?再過幾天老子也是連長了,咱倆就平起平坐了。
陳九川驚問,誰說你要當連長了?
劉鎖柱說,少給我耍嘴皮子。我跟你講,別看你當個連長,是因為你出身好,打仗鐵皮腦袋不怕打。可是我跟你說,你當連長可以,揮大刀片子抱機關槍行,可是再往上,指揮用兵,你不一定如我。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這是劉副團長說的。
六
突然有一天,袁春梅從一份內部材料上得知,她的潛伏在國軍系統做統戰工作的男人之所以暴露身份,是因為江南新四軍一名幹部被俘后提供的情況,這名幹部是從太行山八路軍總部派遣到新四軍情報部門工作的,是趙子明的老部下。
也就是說,這個叛徒之所以知道她的男人是地下工作人員,完全有可能是趙子明透露的消息。袁春梅回憶,在陳秋石犯病、成旅長要她和趙子明做工作的時候,情急之下,她曾經跟趙子明詳細地介紹過她男人的情況。按說這是地下工作所不允許的,但因為趙子明是老同志,又是在遠離白區的太行山野戰部隊裏,加上她當時急火攻心,為了捍衛自己男人的形象和尊嚴,就不管不顧地同趙子明說了許多。如此說來,男人的被俘,同趙子明似乎就有某種聯繫,甚至同她本人也有瓜葛。想到這裏,袁春梅不禁打了個寒戰。
悲傷和尷尬深深地折磨着袁春梅,她感覺她就像一個服用了興奮劑的病人,思維格外活躍。
袁春梅生出念頭要回到大別山工作,是在南下幹部團即將出征的前一天。這天晚上,袁春梅獨自在百泉河邊散步,形單影隻,徘徊躑躅。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到河邊來,難道是希望陳秋石出現?
直到月上東山,陳秋石也沒有來。連袁春梅自己也沒有防備,她的情緒會來得那麼快,她的主意會來得那麼堅決。已經是快要歇息的時間了,她中止了漫無目的的散步,突然轉身,瘋了一樣往晉冀豫軍區司令部奔去。司令部是在半山腰的一個窯洞裏,就在她快要接近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跳出來幾個戰士,橫着槍把她攔住了。軍區警衛營二連副連長柳君芳從戰士的身後閃出,嚴厲地問,你要幹什麼?
袁春梅站住了,兩隻眼睛在黑暗中噴射着光芒,火辣辣地盯着這個年輕的幹部說,我是干訓隊政治處副主任,難道你們不認識我?
柳君芳說,認識,你是袁春梅。袁副主任。但是你為什麼要夜闖司令部?
袁春梅愣住了,定定神才說,什麼是夜闖司令部?散開,我有重要的情況要向成司令員彙報。
說著,撥開橫在眼前的槍桿,就要往窯洞裏闖,沒想到兩支槍一起伸過來,擋在她的胸前。
柳君芳說,你就是抓到了日本天皇,也只能是明天報告。首長們正在開會,研究南下幹部團的警衛問題,沒工夫會客。
袁春梅氣得臉色都變了,刷的一下從腰間抽出手槍,指着柳君芳說,你他媽的給我讓開,你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還在你媽的懷裏吃奶呢!
柳君芳吃驚地看着袁春梅,他沒有想到這個平時不苟言笑的女幹部竟然發那麼大的火,居然還把手槍掏出來了。柳君芳躊躇了一下,仍然不卑不亢地說,袁……袁副主任,你是老革命我們尊重你,可是我勸你趕快把槍收起來,你現在收還來得及,我們就當你是開玩笑。倘若有首長過來,性質恐怕就變了,夜闖軍區司令部,圖謀不軌啊……
柳君芳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一聲槍響,是袁春梅向天上開了一槍,那幾個戰士還沒有回過神來,柳君芳縱身一跳,落在袁春梅的面前,猿臂輕舒,就把袁春梅的槍給下了。
轉眼之間,四面八方的警衛戰士都涌了過來,槍聲把正在開會的軍區首長也驚動了。裏面傳出話來,把開槍者帶進去。
然後柳君芳親自扭着袁春梅的胳膊,穿過一串長長的驚愕的目光,走進了司令部的會議室。成司令員瞪着眼睛看着袁春梅說,怎麼是你,袁春梅同志,你怎麼啦?
柳君芳還是不鬆手,氣鼓鼓地說,報告司令員,她夜闖司令部。還擅自開槍!
成司令員說,袁春梅同志,你為什麼要開槍?
袁春梅說,我不開槍,能夠見到你們嗎?
白政委說,有什麼重要情況,這麼十萬火急的?
袁春梅沒有理他,燈光下她的臉色一片慘白。
白政委說,春梅同志,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現在好了,可以說了。
袁春梅的眼淚才刷的一下涌了出來,淚眼婆娑,看着成司令員和白政委,一言不發。
袁春梅沉默了片刻,一仰腦袋說,司令員,我有重要的情況要彙報……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這個情況屬於政治工作,我能不能單獨向白政委彙報?
不知道袁春梅單獨向白政委彙報了什麼,但是袁春梅的秘密彙報顯然起了作用。第二天上午,晉冀豫軍區發佈了一項命令,鑒於袁春梅違反軍區警衛制度,夜闖軍區司令部,並擅自開槍,造成嚴重影響,給予袁春梅同志記大過處分一次。命令還有一項內容,在南下幹部團的人員名單里,增加了袁春梅。
七
章林坡的部隊整編為二一二師之後,成立了一個教導團,由楊邑擔任團長,其職能是對軍官進行戰術強化訓練,相當於戰地軍校。教導團成立后,新四軍淮上支隊司令員韓子君同章林坡交涉,從淮上支隊部隊抽調一批營連幹部,到教導團受訓。
對於韓子君的要求,章林坡很犯躊躇。要說拒絕吧,似乎不妥,過去這些年,他的部隊和韓子君的部隊同在淮上州的地面上跟日軍周旋,正是因為有了無處不在的游擊隊,淮上州的松岡大佐才老實了很多,游擊隊的小出擊從很大程度上牽制了日軍的精力,從而保障了國軍主力部隊偏安一方。同樣作為抗日部隊,可以說唇齒相依患難與共,如今共產黨提出由正規軍代訓幹部,於情於理都能說得過去。可是同意吧,似乎也有問題,對於共產黨赤化那一套,國軍內部上上下下無不談虎色變。萬一把共產黨的說客弄到國軍內部,豈不是引狼入室?
想來想去,章林坡決定採取折衷的辦法,同意為淮上支隊代訓幹部,但是不集中到國軍營地,而是由二一二師教導團派出教官,到游擊隊營地培訓,然後集中考核,成績合格者統一發放結業證書。
應對章林坡的措施,淮上支隊就成立了一個戰地教導團西華山分團,由鄭秉傑兼任團長,地點就設在西華山,從全支隊抽調了一百二十名政治過硬、軍事上進的幹部,參加培訓。近水樓台先得月,三團排以上幹部差不多都是學員。
韓子君說,要在幹部中培養一些堅定的、忠誠的骨幹,作為中流砥柱。
鄭秉傑就把陳九川單獨叫來,把韓司令的話詳細講解了一番。陳九川說,鄭團長,我明白了。今天抗日,日本鬼子是我們的敵人。明天鬼子打跑了,國民黨就是我們的敵人。
鄭秉傑說,你們作為黨信得過的人,不僅要在訓練上學有所長,給本部爭光,還要注意觀察周圍的同志,有什麼思想苗頭,要及時向組織報告。
陳九川說,團長放心,有人說夢話我都能記住,發現有不跟組織一條心的,我砍了他!
鄭秉傑說,你不能瞎搞,要報告,由組織處理,明白了嗎?
陳九川胸脯一挺說,明白了!
不久測試就開始了。國軍上校楊邑帶着十幾個校官,身着呢子軍衣,足蹬長筒馬靴,騎着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開到了西華山。新四軍的教導分團一百多號人列隊在西華山莊前面的廣場上歡迎。
楊邑考核,條件十分苛刻,首先要看文化程度,就這一條,就把鄭秉傑難住了。他的部隊雖然掛在新四軍的旗下,但其實還是游擊隊性質,兵員多數來自貧苦農民和城鎮平民,還有少數獵戶和手工業者,普遍沒有經過正經的文化教育,上過三年學的就算是知識分子了。
楊邑的臨時住處被安置在西華山莊,為了體現對友軍長官的尊重,鄭秉傑不惜重金,請來了兩個廚子給楊邑和他的隨員做飯,把部隊好吃的東西都集中在西華山莊供楊邑享用,還調了一個齊裝滿員的戰鬥排做楊邑的警衛,簡直就是把楊邑當老爺伺候。但是楊邑不領情,楊邑把花名冊翻了好幾遍,派人給鄭秉傑傳話說,這些人不行,楊某恐怕調教不好,請鄭團長再換一些讀書的人來。
鄭秉傑拿着那個花名冊,跑到西華山莊找楊邑交涉說,我們進行的是游擊戰爭,培養的是基層指揮員,要那麼多文化幹什麼?
楊邑說,萬丈高樓平地起,貴軍既然委託本部代訓幹部,本團長就要恪盡職守,楊某門下不能出草莽匹夫。
鄭秉傑知道楊邑愛惜自己的名聲,但是他要求軍官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程度,鄭秉傑確實做不到。鄭秉傑沒好氣地說,楊團長,你這簡直就是刁難,你明明知道我的部隊沒有那麼多高小生,你要是堅持這個條件,那我們就沒有辦法合作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我們這些土包子不登你的大雅之堂。
楊邑扶扶眼鏡,向鄭秉傑陰陽怪氣地笑笑說,這麼說,貴軍為何還要求教於本部?
鄭秉傑被楊邑的傲慢激怒了,也抱起了膀子,看着楊邑說,楊團長,你以為我們想向你求教嗎?我跟你說實話,我的部隊對貴部在抗戰中的表現很不以為然。別看你們裝備好訓練好,真正刀對刀槍對槍,你的部隊不一定能夠打贏我的部隊。
楊邑的臉色陰沉下來了,把茶杯往身邊的茶几上一放,站起身來說,好了鄭先生,我們不要在這裏鬥嘴皮子了。我跟你說,我不否認你的部隊可能會打兩個漂亮的仗,可是戰爭是一門科學,偶然的得失不能說明根本性的問題。匹夫之勇,小打小鬧可以,進入戰術指揮,尤其是戰役指揮,沒有文化是不行的。
鄭秉傑說,什麼叫文化?我的部隊缺少文化教育,但是並不等於沒有文化,他們只不過少認了幾個字,他們在戰爭中積累的經驗,是你們那些正規軍校也教不來的。
楊邑說,恕楊某直言,貴軍所總結的經驗,楊某也曾拜讀,無非是偷雞摸狗,東一榔頭西一斧子,擺不上席面的。所以貴軍只能打游擊戰,而不能打陣地戰,只能敲邊鼓,而不宜放在主要戰場!
這一番話就把鄭秉傑激怒了,鄭秉傑情不自禁地把桌子拍了起來,臉紅脖子粗地瞪着楊邑說,老楊,你太自不量力了,你這樣說簡直就是對我軍的誣衊!我要向你提出抗議,你那個雞巴教導團,本部不參加了!
說完,拂袖而去。
這一鬧,就鬧出了很大的麻煩。在江淮地區開展國共合作戰術訓練,是國民黨戰區長官部和新四軍軍部批准的方案,從軍事層面上講,是一個大的戰略,從政治層面上講,事關統一戰線。鄭秉傑和楊邑的談話不歡而散,楊邑就難堪了。
當天下午,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先是派給楊邑的那個警衛排撤走了,緊接着,陳九川虎虎生威地帶着全副武裝的一個排來到西華山莊,幫助楊邑和他的教官們“搬家”,把幾間房子裏正在打牌的國軍軍官全都攆到了院子裏。
楊邑指着陳九川說,你們要幹什麼?我們是你們支隊長官請來的客人,是來幫助你們訓練的,你們這樣做,太失禮了!
陳九川陰陽怪氣地笑笑說,楊團長,你們滾蛋吧,俺們不稀罕你們那一套。你們留着本事跟鬼子干吧!
楊邑一身傲骨,哪裏吃這一套,尤其是一個乳臭未乾小武夫,也敢對他嬉皮笑臉,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楊邑整了整軍裝,冷冷地打量了陳九川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徑直走到他帶來的那群正在院子裏愁眉苦臉的軍官面前,大喝一聲,立正,成一列橫隊集合,整理軍容風紀!
軍官們不敢怠慢,兩分鐘不到,就集合在楊邑面前。楊邑站在隊列前面說,我們誠心而來,人家不歡迎,那我們就不奉陪了。各位給我打起精神,打道回府!向右轉,齊步走!
楊邑沒有給鄭秉傑的部隊上一堂戰術課,卻給陳九川等人演示了一堂隊列課。國軍軍官果然是受過正規訓練的,一旦列隊,就精神抖擻,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伐整齊,揚長而去。
陳九川說,卵子毛,花拳繡腿,個頂個,人對人,老子能把他們摔個嘴啃泥。
八
南下幹部團離開百泉根據地的時候,每人一匹戰馬,後面還跟着一個騎兵警衛連。有好幾次,陳秋石和袁春梅並駕齊驅,袁春梅近距離地觀察陳秋石,發現這個人並沒有什麼異常表現。
連續幾天都是晴天,以騎兵為主的幹部團行進在冀南和豫北平原上,馬蹄所到之處,捲起長長的塵土,很有一些大漠孤煙的壯觀。隊伍走走停停,一路上說笑不斷,陳秋石卻顯得心事重重。在袁春梅看來,陳秋石有太多的理由心事重重,他十幾年前不辭而別,給家人留下沒完沒了的麻煩,在外這些年,他本人又是坎坷不斷,雖然是抗日功臣,戰術專家,性格卻遠遠沒有青年時代開朗了。
幹部團出發之前,成司令員和白政委分別找陳秋石和趙子明談話,明確幹部團由趙子明任團長兼政治委員,陳秋石任副團長。雖然只是個臨時負責,但是這個決定還是讓多數人感到意外,因為陳秋石是副旅長,趙子明只是個團政委,現在讓趙子明軍政一擔挑,而只讓陳秋石充當副手,似乎有違常規。好在陳秋石不計較,陳秋石向成司令員表態說,這樣安排很好,幹部團不是戰鬥部隊,不是打仗我懶得操心,讓老趙全面負責,我好集中精力想大事。
相比之下,白政委同趙子明的談話,就要嚴肅得多,甚至還有一些神秘的意味。白政委說,晉冀豫軍區派出幹部團到江淮地區去,是中央的決策,把你們這些軍政雙優的幹部派出去,可以說軍區下了很大的決心,把老本都用上了。幹部團多數都是江淮人,但你們要記住,這次回到江淮,不是讓你們衣錦還鄉的,也不是讓你們睹物懷舊的,你們有十分艱巨而且十分複雜的任務。
白政委說,能不能很快打開局面,確實是個考驗。但是我們必須把三把火燒起來,因為從種種跡象分析,成立幹部團只是一個信號,百泉根據地離江淮最近,如果將來八路軍大規模南下,那你們就是先遣部隊。
什麼叫十分複雜呢?白政委說了一些,但是不明確。白政委說,幹部團到了江淮,首先面臨著處理好幾個關係,一是同當地新四軍部隊和游擊隊的關係,二是同友軍即國民黨軍的關係,三是同漢奸武裝的關係,四是同地方民間武裝和綠林的關係。我們的政治幹部要有長遠眼光,我們當前一致的敵人是日本鬼子,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隨着戰局的變化,也可能化敵為友,也可能化友為敵,這就需要我們靈活掌握了。
就是“靈活掌握”這四個字,讓趙子明頗費思量。
這個時候,趙子明還不知道袁春梅參加幹部團的真正原因,他也風言風語地聽說,袁春梅在幹部團出發的前夕曾經夜闖晉冀豫軍區司令部營地,並且鳴槍開路。袁春梅為什麼要這樣做,趙子明很犯嘀咕,按他對袁春梅的了解,這個女同志在政治上很強,為人處世也很謹慎,雷厲風行而不失女性賢淑,精明幹練而不失知識女性的風度,為何紅顏一怒拔槍發威,不能不說是個謎。他哪裏想到,這一切都是沖他來的呢?
南下的路上,有一次宿營,趙子明和陳秋石同住在當地分區營地的一間草房裏,洗完腳,兩個人在馬燈下面抽煙,趙子明問陳秋石,你聽說袁春梅大鬧司令部的事嗎?
陳秋石說,也許她的感情受到刺激了,想換個環境。你不要疑神疑鬼。你要疑神疑鬼,我在你手下就沒法幹了。
趙子明說,出發之前,她的警衛員錢小虎跟我彙報說,她經常在半夜裏哭泣,還說夢話,嚷嚷着要槍斃誰。有一次干訓隊的喬隊長開玩笑說,要給袁副主任撮合一樁姻緣,這本來是同志之間的玩笑話,沒想到她當場發作,把碗一摔說,什麼玩意兒,你們這些臭男人一天到晚就琢磨男女的那點事情。下次誰再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別怪老子不客氣!
你看這幾天路上,她的臉一直拉着,尤其見到我,總是用那種,那種……怎麼說呢,她看着我就像看見一個鬼,好像我欠她三百大洋似的。
陳秋石說,你沒有欠她三百大洋,你欠她一條人命。
這個玩笑卻把趙子明嚇了一跳。
陳秋石說,你緊張什麼,我只不過開了一個玩笑。
趙子明說,我還真的聽說,袁春梅在夢裏說,要法辦我,說我是陷害革命同志的劊子手,這是哪裏對哪裏啊?他媽的還不都是因為你。想當年你這鳥人得了個相思病,成旅長着急,我們也着急,八路軍戰術專家的臉都給你丟光了。大家都認為,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袁春梅才能解決你的相思病。
陳秋石說,她的愛人已經是叛徒了,她應該痛恨叛徒,而不應該恨別人。
趙子明四周看了看,門關得很緊,只有深秋的風在門外呼呼啦啦地嘶鳴。趙子明伸長脖子,壓低聲音說,老陳,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要對外擴散了啊?
陳秋石慢吞吞地吸着煙捲,吐了兩個煙圈說,我不就是開個玩笑嗎?開玩笑有什麼好怕的?好像袁春梅是軍統特務似的,未嘗她殺人不眨眼?
趙子明冷靜下來,笑笑,摳着眼睛說,嘿嘿老陳,看來你對袁春梅真是一往情深呢。我就這麼隨口一說,你就大動肝火。你說我思想有嚴重問題,就算是吧。我問你,如果現在組織上出面,繼續給你和袁春梅撮合,你干不幹?
陳秋石連想都沒想就斬釘截鐵地說,不幹!
趙子明故作嚴肅地問,為什麼?難道袁春梅同志配不上你了?
陳秋石說,不是這個問題。袁春梅同志有她自己的愛情。
趙子明說,我們假設她已經從悲憤中解脫出來了,假設她對你仍然有那份心思,你干不幹?
陳秋石打了個哈欠說,我再說一遍,堅決不幹,請你以後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再說,就到黨的會議上說。
九
楊邑和鄭秉傑鬧的一場彆扭,給江淮抗戰帶來了很大的影響。章林坡把楊邑叫來訓了一頓,老楊啊老楊,搞戰術你遊刃有餘,可是跟共產黨打交道,你老兄幼稚得就像個學生。你說你跟他們認那個真幹什麼?國軍幫助泥腿子搞訓練,本來就是一場政治戲,本來就是做給人看的。訓練得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出姿態,做出樣子。這下好了,姿態沒有做成,反而落了個誣衊友軍的罪名,真是弄巧成拙。
楊邑自知理虧,愁眉苦臉地肅立一側,任憑章林坡數落。
章林坡看着楊邑,就像楊邑的臉上有一泡狗屎,章林坡甚至還吸了吸鼻子。章林坡說,老楊,我要說你榆木腦袋,說你不可救藥,你肯定不服。可是我不能不說,你確實朽木不可雕也。算了,這件事情我跟你扯不清楚。你拉下一堆臭狗屎,我這個老同學還得給你擦屁股。
章林坡確實傷腦筋。大局之下,共同抗戰這面旗幟還得扯下去,給泥腿子培訓軍官的事情還得接着往下做。楊邑是不適合同新四軍打交道的,這個人一根筋,擰起來了,簡單的事情總是被他搞得很複雜,而且性情耿直,現在泥腿子羽翼未豐,他看不起泥腿子,倘若處久了,遇上知音,他又很有可能同情泥腿子,泥腿子的赤化是很厲害的。
這一回章林坡派了上校副參謀長劉斯武,姓劉的同楊邑完全是兩個做派,圓滑通達,習慣不作為,擅長和稀泥,再複雜的事情他也能把它搞得很簡單,當初二一二師還是警備旅的時候,受命堅持淮上州抗戰,章林坡曾問計於劉斯武,說國軍兩個建制師守淮上州,日軍只有一個加強聯隊和一個漢奸師,尚且被他們打得屁滾尿流鳥獸散。如今我一個獨立旅,破槍破炮要對付的還是一個加強聯隊,而漢奸部隊已增加到兩個師加強兩個獨立團,我和他怎麼抗衡?時任作戰科長的劉斯武說,以卵擊石粉身碎骨,以卵孵雞,雞大啄石,水滴石穿。這句話很有玄機,既奠定了警備旅偏安一方的生存原則,又為他不作為的原則提供了理論依據。
依然是在西華山莊,只是因為楊邑的緣故,獨立團這次對劉斯武等人的禮遇遠遠不如當初,楊邑來的時候,西華山莊的大門是開的,楊邑下榻在西華山莊主樓,裏面有外國進口的盥洗設施,地上有新疆羊毛地毯,雍容華貴,豪華氣派。劉斯武帶着原班人馬,卻只在偏廈提供食宿,東西走向一溜十幾間磚牆草頂的平房,原先是西華山莊堆放物資的庫房,長年沒有人氣,房間低矮,光線陰暗,推門進去,一股霉潮味道撲面而來。隨員向劉斯武紛紛叫苦不迭,劉斯武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前,泥菩薩一樣傻呵呵地微笑不語。
安置完畢,鄭秉傑親自趕到劉斯武的住處客套說,因為西華山莊是民族士紳的私產,受統一戰線政策保護,雖然莊主遠涉西南,該莊園可以由抗日政府暫用,但是上級指示,只能使用附屬建築,正房不許輕易使用。如此一來,就委屈劉長官了。
劉斯武依然滿臉堆笑,抱拳作揖說,國難當頭,有個睡覺的地方就已經很好了,很好了。鄭團長不必客氣。你我雖有國共之分,皆為抗日軍人,覆巢之下,同為危卵,唇齒相依,同舟共濟,以後就不要分彼此了。
鄭秉傑說,我部多為工農分子,大多沒有進過學堂,劉長官此來,倘若按國軍標準篩選,勢必多數淘汰,所以還望劉長官設身處地,循序漸進,助我一臂之力。
劉斯武說,鄭團長過謙了,貴部成員雖然多數出身農工,但是誠如領袖所言,天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焦土抗戰,人人有責,更何況貴軍堅持抗戰數年,就是石頭,也煉成了鋼鐵。這些年貴軍轉戰江淮山嶽叢林,戰績累累,有目共睹。兄弟此來,無非是因勢利導,總結貴軍經驗,形成系統戰術理論,更上一層樓而已。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花團錦簇,鄭秉傑頓時感到很受用。誰不愛聽恭維話呢?
當天中午,獨立團罄其所有,在西華山莊設宴為劉斯武接風,席間國共兩軍頭面長官談笑風生,觥籌交錯,其樂融融。
開訓之前,劉斯武也搞了一個入學測試,但測試的不是文化程度,而是實戰能力。在西華山莊東北的大壩子上修整了一個演兵場,讓三團準備受訓的連排幹部各盡所能各顯神通,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來演示。
這一下就熱鬧了。只要不搞文化測試,這些泥腿子就成了各路神仙,有的表演刺殺,有的表演射擊。劉鎖柱自然是表演摔手榴彈,這夥計能用十二種姿勢扔手榴彈,正手能扔七十五步,反手倒着扔也能扔三十多步,精彩絕倫,令人嘆為觀止。
演示完了,劉斯武把劉鎖柱叫到考評台前,笑呵呵地問,為什麼要倒着往背後扔呢?
劉鎖柱立正回答,報告長官,打仗的時候,有時候受地形限制,我得掩護自己,抽個冷子,我反手扔能夠出其不意。
劉斯武說,哈哈,很好,很好。誰說沒有文化不能打仗?跟鬼子打仗,不需要有多少文化,關鍵需要點子。文化不是點子,點子卻是文化。又對鄭秉傑說,難怪貴軍打仗鬼斧神工,這些幹部,都很有創造力啊!
鄭秉傑說,創造力談不上,但是實踐出真知,打仗打多了,確實摸索出一些道道。
輪到陳九川上場的時候,鄭秉傑介紹說這小子是我們的少年英雄,飛毛腿連連長,還是個神槍手,奔跑中射擊,十發九中。
劉斯武的興趣更濃了,略一沉吟,叫過一個教官,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教官領命而去,不一會兒準備妥帖,即讓陳九川表演。陳九川表演的是武裝奔襲,三百米的盤山小路,跑三圈回來,案子上的香燭不能熄滅。
陳九川的裝束由國軍教官親自監督,全身披掛着手提機槍、駁殼槍、手榴彈、大刀、水罐等等。腳下是一雙草鞋。
此時正值初冬,陳九川穿着單薄的粗布軍衣,卻是滿頭大汗。一聲令下,陳九川縱身一躍,壩子上閃過一道黑影,轉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不久山坡的林子裏傳來大刀的劈砍聲,頃刻之間又傳來槍聲,漸漸地聲音遠去,俄爾復現,陳九川完成了第一圈,在壩子上亮相,緊接着又消失在叢林裏,十分鐘後山下傳來爆炸聲。
三圈過後,當陳九川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這個剛剛還精神抖擻的半大橛子,已經衣衫襤褸,胳膊上的破布像被炮火撕爛的旗幟一樣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臉上和胸前有幾處明顯的血痕。
劉斯武揮揮手讓陳九川走近,長時間不動聲色,然後問執行教官,情況怎麼樣?
教官回答,設置的戰術動作均出色完成,敵情均以處置,射擊三次,目標被擊中。大刀劈砍假設敵,一刀致命。三顆手榴彈準確投入小路東側碉堡,將其摧毀。
劉斯武側過腦袋,看看身旁的鄭秉傑,鄭秉傑微笑,臉上露出矜持的得意。兩個人一起去看香燭,香燭還剩下三分之一,青煙裊裊。
劉斯武說,陳九川,我且問你,奔襲途中,除了敵情以外,你還看見了什麼?
陳九川胸脯一挺回答,奔襲第一圈,在第七十六步處看見一塊木牌,寫着淮上州三個字,第二圈中間看見樹上掛着一隻日軍靴子,第三圈快要結束的時候,看見路上有一處新土痕迹。
劉斯武點點頭,又問,你在路上可有停頓?
陳九川說,在新土前放慢了腳步,並繞行。
劉斯武說,好啊,你下去歇息吧。
陳九川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是,然後抱拳,跑步回到連隊排頭。
劉斯武含笑問鄭秉傑,鄭團長,你看如何?
鄭秉傑說,請劉長官指點。
劉斯武又點點頭說,靜如處女,動如脫兔,速度如此之快,精度如此之准,悟性如此之高,膽量如此之大,都是劉某聞所未聞的。貴軍有這樣的基層棟樑,實乃國家民族之幸。
鄭秉傑說,劉長官過獎了。我們是游擊部隊,兵員多是山民農戶獵戶。公正地說,單打獨鬥各有所長,技術上也能融會貫通,關鍵是戰術水平亟待提高,還望劉長官和各位長官不吝賜教。
劉斯武說,鄭團長此話見外了。同為華夏軍人,抗敵驅倭責無旁貸。鄭團長可以放心,我等來貴軍領教官之名,必行教授之責。我這裏有一份詳細的施教方案,請鄭團長過目。
十
穿越平漢線之前,趙子明給幹部團和警衛連做了一個簡短的動員,然後按規定,移交戰馬。
第二天,幹部團徒步前進。
因為沿途有當地抗日武裝護送,一路還算安全。不久就到達豫東牛津街,在新四軍辦事處休整半個月,熟悉江淮地區情況,然後轉道信陽進入大別山區。
在牛津街,袁春梅作為幹部團的政治幹部,受到了淮西特委書記兼江淮軍區副政委曹泗安的接見。曹泗安說,袁春梅同志,我們對你的歷史很了解,十多年前,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時候,你為了策反楊邑,差點兒被捕,後來機智脫身。這些我們都了解。
袁春梅說,我的工作沒有做好,策反楊邑不成功,我一直遺憾呢。
曹泗安說,那不是你的問題,是因為楊邑這個人頑固不化。這些年,在抗日統一戰線的旗幟下,我們同國民黨軍隊有團結有鬥爭,有很多國民黨軍官,都被我們發展成為自己的同志。而這個楊邑,十分頑固,不僅拒不接受我黨主張,反而極端蔑視我軍,甚至仇視。前不久,江淮地區開展戰術訓練,我們淮上支隊出於禮貌,委託二一二師教導團代培幹部,楊邑在西華山莊大放厥詞,貶低我軍戰術!這些言論,充分反映了楊邑骨子裏的成見。
袁春梅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天在武漢碼頭,霏霏細雨之中,臨別之際,楊邑對她多少還有點惜別之情。楊邑很動情地對她說,我們的國家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日本人已經不滿足於塗炭我東三省,對我中原也是虎視眈眈。全民抗戰在即,我們師生一場,我希望看到的是我們在抗日戰場上攜手並肩,要是做那親痛仇快的事情,為師就太寒心了。沒有辦法,到了只能兵戎相見的時候,就請你們忘記這段師生情誼。
這話是對她說的,也是對陳秋石說的。
平心而論,袁春梅對楊邑還是很有好感的,她一直認為,這樣的軍人應該成為民族的脊樑。袁春梅說,想當年,楊邑對紅軍還是同情的,在我的身份已經暴露的情況下,也沒有出賣我,還幫我逃脫了武漢。
曹泗安點點頭說,此一時,彼一時,楊邑的反動本質是根深蒂固的。我們不否認這個人在個人品質和戰術能力方面都有很多值得稱道之處,應該說他是有個人魅力的。但事物都是辯證的,恰好就是因為這個人做得好,所以更有欺騙性,更有影響力。這樣的人倘若堅持反動立場,將來就是我們最兇惡的敵人。
袁春梅驚愕地看着曹泗安,一時無言以對。
曹泗安說,因為你曾經接觸過楊邑,有做策反工作的經歷和經驗,所以這次組織上賦予你的任務仍然是策反工作,準備派遣你打入二一二師,在楊邑身邊工作。
袁春梅不安地看着曹泗安,說話聲音明顯急躁起來,火辣辣地問,我以什麼樣的方式打入二一二師?
曹泗安不緊不慢地說,我們還了解到,前不久你的愛人在汪偽情報站被俘變節,這對你個人的聲譽是有影響的。我們的延安整風,冤枉了不少同志,有些人甚至跑到國民黨隊伍里去了,你也可以以這個名義……
曹泗安的話還沒有說完,袁春梅的臉色已經漲得紫紅,她想也沒想就站起身來,失聲叫道,這是誰的主意?簡直是亂彈琴!我拒絕接受這個任務!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你們難道還想製造一個變節者嗎?辦不到!我跟你說,我主動要求到江淮來,是要回到我的家鄉參加火熱的抗日鬥爭的,我不是來當叛徒的,也不是來搞美人計的。我不去搞什麼策反工作,我要帶兵打仗!
曹泗安也急了,站起來,背起手,居高臨下地看着袁春梅說,袁春梅同志,你冷靜一點,你這個態度很成問題。你完全誤解了組織的意圖,你把個人的感情波折歸咎於組織了,這是十分有害的。
袁春梅說,我向組織鄭重申明,如果不讓我回到部隊,那我寧可解甲歸田!
說完,甩手而出。
袁春梅怒氣沖沖離開新四軍辦事處的時候,正是小晌午。
這裏離大別山已經不遠,牛津街的青石板路,街心兩旁的木板店面,街后的水塘和水塘邊洗衣淘米的婦女,都給袁春梅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此刻在袁春梅的心裏,已經全然沒有了返鄉的喜悅。
幹部團臨時被安排在牛津街公立學校里,陳秋石和趙子明等人正在小院裏打撲克。深秋上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桂花樹上還掛着星星殘留的花瓣,空氣中瀰漫著成熟桂花的香味。倥傯歲月,難得有此閑暇,打打牌晒晒太陽,已是久違的享受了。
袁春梅大步流星跨進學校二進小院的時候,看趙子明和廖添丁出洋相,聽陳秋石和梁楚韻放肆大笑,臉色就像黑雲壓城。
最後把目光落在梁楚韻臉上,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大家面面相覷,梁楚韻反應過來,臉皮頓時紫紅,把牌一摔說,袁副主任,你說清楚,誰是商女?
袁春梅不理梁楚韻,看着趙子明說,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這裏尋歡作樂!你這個幹部團長是怎麼當的?玩物喪志!
趙子明和陳秋石面面相覷。趙子明說,你說都什麼時候了?今天是休息,後天就進大別山了,難道我們打個牌也犯了紀律?我這個幹部團長是怎麼當的,上有組織,下有群眾,也用不着你來教訓啊!
袁春梅說,我就是組織,我也是群眾。
趙子明說,袁春梅同志,你受了什麼刺激,你是不是發燒了?
袁春梅勃然大怒,右手不由自主放在腰間,拍着手槍說,你他媽的才發燒了。八路軍的首長,在這裏賭牌出醜,還帶着女人,讓田秋韻知道了,看不一槍崩了你。
趙子明一頭霧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唇直打哆嗦,手指着袁春梅說,袁春梅,你,你太……不像話了,我們同志之間工作之餘娛樂一下,你憑什麼……
袁春梅冷冷一笑說,工作之餘娛樂一下?別忘了,往東二十公里就是鬼子的據點,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你們身為八路軍軍官,不思殺敵立功,卻在這裏聲色犬馬,這跟漢奸有什麼區別?
趙子明傻眼了,看看陳秋石,又看看廖添丁,哭喪着臉說,老陳,老廖,哪裏出問題了?是袁春梅還是我們出問題了?
這時候梁楚韻上來了,梁楚韻已經面紅耳赤,淚水在眼窩裏打轉。梁楚韻說,趙團長,我們誰也沒有出問題,是袁副主任出問題了。袁副主任的丈夫當了漢奸當了叛徒,袁副主任一定是神經受到刺激,不會說人話了。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槍響,梁楚韻當場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