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榮軍醫院“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工作,之所以拖到兩個月後到了夏末才展開,有兩個原因,一是大別山的剿匪戰鬥還在繼續,一部分部隊又被抽調成立了水利師,部隊來回動蕩。第二個原因是肖卓然迂迴了一下。肖卓然寫了一份調查報告,對榮軍醫院的醫療力量、設備情況進行了分析,並對皖西城駐軍傷病員情況進行了統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步驟和方案。肖卓然越過丁范生將這個報告呈交給行署陳專員,陳專員覺得這個報告很有見地,方法步驟也比較穩妥,就把丁范生和肖卓然叫去談了一次話,要求榮軍醫院按肖卓然報告設計的步驟先行準備,不要盲目上馬。

丁范生還想堅持,凸起眼珠子說,新政權日新月異,我們也不能束手無策。不能等。我們很自信,堅決完成任務。陳專員說,沒有設備,不能確定有沒有戰爭遺留物,怎麼做手術?丁范生說,我們的醫生有經驗,肉眼一看一個準。陳專員故意問肖卓然,是嗎,你們的醫生有這麼神?肖卓然說,那只是偶然的成功,不能作為科學依據。陳專員說,是啊,做手術不是搞着玩的,要動刀見血的,打開了,裏面沒有彈片彈頭,那不是讓我們的同志白白挨刀嗎?丁范生說,打開十個,找到一個,就是勝利。

陳專員問肖卓然,你說呢?肖卓然說,從醫學的角度上講,打開十個,找到九個都是失敗。一方面,我們給那個白白挨刀的同志製造了痛苦;另一方面,對於一個醫生來說,一次失敗的手術,就是一生的陰影。所以說,萬無一失的手術,既保護傷員,也保護醫生。陳專員說,這個要按科學規律來,不能盲目。肖卓然說,商周時期就有了對醫生的考核標準,十全為上,十之失一為次,十之失四為下,十次手術錯了四次,這個醫生就不能當了。陳專員轉向丁范生說,看看,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了。我認為肖副院長的意見非常有見地、非常講科學。我們這些老革命要虛心了,不能老是按照戰爭的思路干哦。丁范生陰沉着臉說,是!

出了軍管會的大門,丁范生對肖卓然說,好啊小肖,看不出來,你還會借勢壓人呢。肖卓然苦笑說,丁院長,我說服不了你,只好拉大旗作虎皮了。丁范生對着太陽看了半天,突然轟轟烈烈地打了兩個噴嚏說,在戰爭年代,要是有人在背後做我的小動作,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肖卓然說,知道,槍斃!丁范生笑了,得意地拍了拍肖卓然的肩膀說,知道就好。不過說實話,要把設備準備充分了,要把人員培訓熟練了,這話從你的嘴裏說出來,我聽着不舒服,但是從陳專員的嘴裏說出來,我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肖卓然說,是啊,人微言輕,陳專員是權威,一言九鼎啊!丁范生說,我看這個樣子,你很快就人不微言不輕了。不過這是好事,年輕人嘛,隨時都要挑大樑。

一個月後,兩台蘇式X光透視機和一批麻醉手術器械運到了榮軍醫院,這兩台X光透視機中,有一台是陳專員協調過來的,另一台是肖卓然四處奔波從原國民黨江淮醫科學校留用人員的手中募捐過來的。

“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工作,第一例手術指定由汪亦適實施,這是丁范生指定的,丁范生再三交代,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本來不是個大手術,有了X光透視機,有的潛藏在體內的彈頭彈片直接就能看得出來,盲目性的問題基本上被解決了。但是因為幾經風雨,加上丁范生大張旗鼓的宣揚,這項純粹的業務工作又被賦予了濃厚的政治色彩,汪亦適還是感到了空前的壓力,因此也格外謹慎。第一張片子拿到手上,反覆研究下刀的角度、路線、深度以及摘除的細節,甚至還在傷口周圍畫了三個方案圖。無疑,手術相當成功,乾淨利索,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從傷員的大腿上取出一塊平均直徑約兩公分的彈片。

前十幾例都比較簡單,選擇的傷員多數負過輕傷,通過X光透視機就能確認有無遺留和遺留位置,一般都在肌肉淺層。汪亦適一個上午做了三例,下午手熟了,做了五例,其中一次性地在一個傷員的體內挖出四塊彈片和兩粒石子。丁范生一直在“排雷現場”,主現場就是汪亦適這裏。汪亦適在做手術的時候,心裏平靜如水,只是在一天工作結束后,丁范生又讓伙房給他做了四個糖水荷包蛋,端到他手上的時候,他才明白,他實實在在地為解放軍、為新政權做了好事。

榮軍醫院“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活動很快就在皖西駐軍部隊颳起了旋風,兩萬多人的部隊裏有一大半人都不同程度地負過傷,這一大半人裏面又有一大半人懷疑自己體內有遺留殘骸,有的部隊甚至組建了重傷連、輕傷連、殘疾連,陸續開到榮軍醫院做檢查手術。醫院的兩台X光透視機晝夜運轉,檢查出了上千名確實需要手術的人,而且這些傷員都希望由汪亦適親自手術。汪亦適馬不停蹄地工作,光手術刀就用廢了一斤多重,一個月下來,挖出的彈片彈頭和其他殘留物裝了半臉盆。到了最後,剩下的多是疑難傷情,有的彈片嵌在骨頭裏,有的深入到腹腔,接近心臟或其他內臟器官,位置高危,入刀路線要越過動脈血管和重要神經。手術難度越來越大,有時候一個上午只能做兩台,有的則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彈片彈頭埋在傷員體內,卻無法下手。即便這樣,汪亦適還是聲名大振,不知道是誰最先喊出來的,半年之後,汪亦適已經是皖西城內外聞名遐邇的“排雷大王”了。到了這個份上,不光是部隊的傷員,那些在解放前參加過地下鬥爭的幹部和民兵,也有不少人來找汪亦適“探雷”、“排雷”。

現在,榮軍醫院的規範化建設已經得到了很大的加強,各科室的設備基本上名副其實了,醫護人員也經過了正規的培訓。肖卓然在院務會上提出,可以借鑒原國民黨醫科學校的做法,把行醫和教學結合起來,一邊救死扶傷,一邊培訓人才,一批在實踐中成長起來的醫生,同時在醫護培訓班裏兼職任教。這次丁范生沒有反對,而是十分肯定地說,這個辦法好,這就叫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戰爭年代我們就是這麼做的。

肖卓然說,排雷成功,給我一個啟發。我記得皖西城剛解放的時候,提出要把國民黨留下的老房子推倒重來,建一座新大樓。當時你問我,建那麼闊氣的大樓幹什麼,勞民傷財。我細細一想,當時確實腦子發熱,希望三年就建成社會主義。現在我倒是又有衝動了,如果有一天,我們富裕了,是可以考慮建一幢大廈。丁范生說,成績面前,要保持清醒頭腦。建大廈幹什麼?肖卓然說,就干一件事情,搞體檢,把皖西地區的老百姓一個不落地體檢一遍。丁范生說,異想天開。老百姓沒災沒病的,體檢他幹什麼,不是瞎折騰嗎?

肖卓然說,丁院長,從醫學的角度看來,每個人都是病人,不過有大有小、有輕有重罷了。封建主義、帝國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統治了我們幾千年,老百姓很少有看病的機會,有病不知道,知道了沒錢治。我們建設社會主義,解放人民群眾,首先就要關注他們的健康,排除埋藏在他們身體內部的“地雷”。丁范生聽了,半天不吭氣,好長時間才說,想法不錯,再搞一次“排雷”,全民皆兵。肖卓然欣喜道,這麼說丁院長同意了?丁范生說,同意,可是現在不現實。肖卓然嘆氣着說,是啊,眼下條件是不具備,但是我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有一天早晨出操完畢,舒雲舒跑來看汪亦適,紅光滿面,興奮地對汪亦適說,亦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汪亦適洗着臉,頭也不抬地說,我能有什麼好消息?做手術成功,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舒雲舒說,比做手術成功還要大的好消息。汪亦適說,你不會說給我介紹女朋友吧?舒雲舒說,比介紹女朋友還要大的好消息。像你這樣業務拔尖、品格優良的人,還能缺少女朋友?你的好消息是政治上的。汪亦適面無表情地說,難道說把我劃到起義人員行列了,給我平反了?舒雲舒說,什麼起義投誠的,以你現在的聲望,你就是俘虜,也無所謂了。汪亦適停住手,看着舒雲舒說,那我就不知道這好消息是什麼了,我就是希望能夠把我的事情搞清楚,我當初是起義的,不是投誠的,更不是俘虜。舒雲舒說,現在對你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在解放后的表現。那些東西絲毫不影響你的政治待遇。汪亦適說,不,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在乎政治待遇,我在乎事實。舒雲舒真誠地說,亦適,你怎麼不明白啊!有了政治待遇,俘虜也好,投誠也好,起義也好,那都是歷史了。入了黨,歷史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亦適正在擦臉的手停住了,把毛巾扔進臉盆里,看着舒雲舒問,你是說,組織上要發展我入黨?舒雲舒說,是啊,我是第二黨小組的組長,組織上分工我當你和程先覺的入黨介紹人。汪亦適問,程先覺也要入黨?舒雲舒說,是啊,程先覺已經寫了六份入黨申請書了,積極向組織靠攏。你雖然沒有寫入黨申請書,但是組織上了解你,你是因為這段時間太忙了,所以丁院長,哦,不,我們醫院的黨總支書記丁范生同志說,對於汪亦適這樣的同志,要有特殊的政策。汪亦適怔住了,久久地看着舒雲舒,眼睛有些潮濕。舒雲舒說,入了黨,我們不僅是同志,更是先進組織的一分子,那時候我們有想法、有顧慮、有建議,都可以直接在黨的會上提出來,就不會有那麼多個人委屈了。汪亦適半天沒有做聲,很長時間后才說,不,這個問題我暫時還沒有考慮。舒雲舒疑惑自己聽錯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問道,什麼,你剛才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汪亦適看着東邊逐漸洇開的朝霞,吐字清晰地說,這個問題我沒有考慮。我覺得我條件還不成熟。

鄭霍山出事的消息,最早是程先覺知道的。程先覺到行署衛生局報統計,遇上了在醫科學校時期的同鄉同學方得森,方得森在地方醫院工作,也是來報統計的。程先覺夾着公文包滿面春風往裏進,方得森夾着公文包低着腦袋往外出,面如死灰,神情慌張。程先覺說,那不是方得森嗎,急急忙忙地幹什麼?方得森見是程先覺,遲疑了一下站住了,鬼鬼祟祟地四處看了一圈說,是程先覺啊,你怎麼來了?程先覺說,奇怪,我怎麼不能來?我跟你一樣,是來報統計的。方得森說,老程,你聽到什麼消息沒有?程先覺說,消息多了,革命形勢大好,社會主義建設欣欣向榮、蒸蒸日上。我們榮軍醫院“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如火如荼,方圓三百里家喻戶曉。

方得森說,你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程先覺說,沒有,我聽到的都是好消息。方得森東張西望,然後對程先覺說,你過來,我們到門外小河邊說話。程先覺說,我日理萬機,哪有閑工夫跟你扯淡,有話就在這裏說。方得森說,你真的什麼消息都沒聽到?程先覺見方得森神情異樣,也感到問題嚴重,扶扶眼鏡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如喪考妣的?方得森說,我剛剛才在衛生局聽說,俘虜學習班出事了,三名俘虜奪槍潛逃,被打死一名,李開基自殺未遂,已經被關到監獄了。樓炳光和鄭霍山被送到公安局審訊了,據說都是叛亂分子。

程先覺吃了一驚,問道,你聽誰說的?我們上個月見着他們,管教幹部還說,只要表現好就可以從輕發落,為人民服務。方得森說,現在情況變了,聽說國民黨特務破壞得厲害,大別山區暗殺了幾個新政權的幹部,他們還在淮河上游投毒,炸掉了解放軍的兵工修理廠。還有國民黨地下特務聯絡原醫科學校的師生,準備潛逃到台灣去,已經有不少人上了賊船。不光是俘虜學習班的人受牽連,聽說我們這些舊軍隊、舊政府的留用人員,都要受到審查。動靜鬧得這麼大,你們軍隊醫院消息靈通,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方得森說得活靈活現,程先覺聽得毛骨悚然,臉都木了,張口結舌地說,怎麼會,怎麼會,這不是節外生枝嗎,這不是自取滅亡嗎?你莫不是聽錯了?方得森說,你認識裘法然吧,也是預干隊的,原先留在衛生局防疫科當文員,現在你見不到了,聽說也受了牽連,被隔離審查了。程先覺木了半天,穩住神說,如此說來,他們都是上了賊船的才受牽連,我們又沒有上賊船,有什麼好緊張的?方得森說,話是這麼說,可是這麼一折騰,所有舊軍隊、舊政權留用人員都要受到懷疑。程先覺強打精神說,我不怕,我勸你也不要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只要拿不出我上賊船的證據,他就是懷疑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程先覺說得慷慨激昂,表面上做出一副自信坦然的樣子,但是,同方得森分手之後,他的心裏還是壓上了一塊石頭,而且這石頭越來越重,以至於後來坐在張科長的辦公室,遞交“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統計表的時候,手都有點顫抖。公事辦完,張科長若無其事地問這問那,甚至還問到了醫院餵了幾頭豬,尤其還提到了他和汪亦適是同學,似乎對汪亦適的情況比較感興趣,對於他同肖卓然和汪亦適是同學這層關係也很感興趣。張科長原先就是解放軍師供給部的,現在也還穿着軍裝,這個時候的行署衛生局,實際是一個機構兩塊牌子,它還兼着警備區的衛生處。所以,張科長那些實際上平平常常的家常話,在程先覺此刻的心裏,也變得不再平常了,好像句句都是旁敲側擊,句句都暗藏玄機。

程先覺在張科長的辦公室里,支支吾吾,疲於應付,不一會兒腦門上就冒汗了。張科長這才發現程先覺的異常,關懷地問,小程,你怎麼啦,是不是發燒了,要不要派人帶你到機關衛生所看看?程先覺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說,沒關係,我是太熱了。張科長奇怪地說,不會吧,這都秋天了,你看,我都穿上夾衣了。程先覺說,我是激動的。張科長更奇怪了,笑問,你激動什麼?程先覺說,我是……因為張科長表揚我們“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我感到這是上級對我們的肯定和鼓舞,我們一定要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張科長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程先覺的面前,伸手摸摸程先覺的前額說,小程,我看你是真發燒了,還是到機關衛生所看看吧,回榮軍醫院還有好長一段路呢。程先覺慌不迭地說,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張科長,我已經彙報完了,我走了。張科長說,我看你精神恍惚,就這樣走行嗎?程先覺說,張科長,我是在你這屋裏悶的,出了門就好了。說完,夾起公文包就走,走到門口,想起來沒有給張科長敬禮,又轉身,人還沒有站穩,就搖搖晃晃地給張科長敬了個禮。

程先覺騎着腳踏車回到榮軍醫院,沒有馬上到辦公室,而是躲進自己的宿舍反思,前前後後,細細節節。首先,他排除了自己上賊船的可能性。從行署衛生局回來的路上,他曾經一度恍恍惚惚,大約是過於緊張,他疑惑是夢,真搞不清楚他自己是不是上了賊船,恍惚中似乎真的有人來找過他,許諾他到台灣必有重用,金錢美女升官發財,他恍惚也應承下來了,表示要見機行事。但是,坐在自己的宿舍里,他想明白了,沒有,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事,完全是幻覺,完全是被嚇出來的。其次,他回顧了解放后這段日子自己的表現,一樁樁一件件,他唯丁院長馬首是瞻,緊跟在肖卓然的屁股後面,他沒有多說一句話,沒有自作主張多做一件事情,對上對下一律笑臉相迎,對內對外統統畢恭畢敬,入黨申請書他寫了六份,積極向組織靠攏的決心表達得夠充分的了。醫院開展重大活動,譬如“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雖然他沒有像汪亦適那樣在一線沒日沒夜地做手術,但是他作為業務股長,指導手術,協助培訓,負責保障,接送傷員,後期監控醫療,也都做得滴水不漏。應該說,他沒有留下什麼問題。那麼,還有什麼問題沒有想到呢,沒有了。可是,無論如何,他的心裏就是不踏實。

過了兩天,果然有風聲傳來,說地方一些部門和機構,已經實行留用人員重新登記了。這無疑就是個信號。一時間,在舊政權和舊軍隊的留用人員中風聲鶴唳,傳言四起。其中一個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共產黨解放軍剛剛解放皖西城的時候,出於穩定局勢的需要,也出於急於恢復秩序的需要,暫時利用了舊政權和舊軍隊人員。現在,老蔣跑到台灣了,共產黨的江山坐穩了,解放軍騰出手了,開始收拾這些舊人員了。再加上舊人員當中確實有頑固的反動派,勾結大別山殘餘的匪特,煽動留用的原國民黨軍政人員和技術人員,暗殺新政權的幹部,破壞城市設施,散發反動傳單,這就使得共產黨解放軍對留用人員的信任度大大降低。重新登記,重新審查,重新甄別,完全是必要的。

程先覺思前想後,判斷自己即將面臨的問題。他一遍一遍地梳理自己方方面面的表現,沒有什麼把柄可抓,但是他還是心虛。他一直鬧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忐忑不安惶惶如喪家之犬。後來他總算有一點明白了,他沒有做壞事,沒有搞破壞,沒有同匪特勾結,這都是事實。但是,這不等於他以前沒有做過壞事,譬如國民黨三十六師在蚌埠跟解放軍打仗的時候,他作為見習醫官,也曾經被派到前線去為國民黨軍隊包紮傷兵,這就很有可能成為把柄。這樣的事情肖卓然也做過,但是他能跟肖卓然比嗎?肖卓然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他去做那件事情,不僅可以理解是為了掩護身份,還有可能幹脆就是奉命行事,到前線搜集國軍情報的。

讓程先覺略感安慰的是,這種事情汪亦適也做過,現在留用的人員中,很多人都做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身份不一樣,身不由己,不得已而為之,共產黨解放軍應該既往不咎,再說也罰不責眾。這樣一想,程先覺就好受一些了,但還不是徹底解脫。終於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一想到這件事情,程先覺就不禁冷汗涔涔了。他想起的是皖西城解放前的一天,關於起義的那樁事情。程先覺並沒有糊塗,那天本來是汪亦適勸說他起義,並讓他先走一步,向解放軍說明,汪亦適繼續勸說鄭霍山。按說,在這件事情上,汪亦適比他主動、比他做得多、比他功勞大。可是陰差陽錯,鬼使神差,汪亦適遲遲未到。而就在他程先覺瞻前顧後、躊躇不前的時候,天上掉下個肖卓然,他一舉成了起義者,而汪亦適從此成了俘虜。剛到三十里鋪城市建設學習班的時候,他無比慶幸,他明白自己是一腳跨進了新政權,而汪亦適一腳跌入到爛泥坑。這也許就是命運使然,不是他程先覺能夠預料的,更不是他能夠主宰的。因此,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責任。

可是,仍然有問題,半夜裏程先覺常常在夢中驚醒。問題到底在哪裏呢?問題出在一句話上。

在三十里鋪學習班的時候,他被稱為有志之士、積極分子、解放功臣、人民朋友。他躊躇滿志,春風得意,眼看着錦繡前程從遠處款款飄來。就在這期間,汪亦適的管教幹部去向他了解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戰鬥中的表現,因為汪亦適聲稱自己是起義者,程先覺就是他勸說成功的。程先覺的腦子當時轉了一下,不,他不能承認他是被汪亦適勸說的,他是主動的、義無反顧的起義者。既然他在見到肖卓然的時候沒有說明他是汪亦適勸說過來起義的,那麼現在他仍然不能這麼說,將來也不能承認,否則就是對黨隱瞞事實真相,否則就是不老實,否則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就這一念之差,導致他矢口否認他是汪亦適勸說起義的,從而也使汪亦適有口難辯。

將錯就錯,一錯再錯,短錯扯出長錯,小錯釀成大錯,終於不可收拾了。終於,現在麻煩了。既然要重新登記,重新審查,重新甄別,那麼這段歷史會不會被挑出來重新說起,汪亦適會不會堅持?假如舒雲舒、鄭霍山、李開基等人都給汪亦適證明,假如共產黨真的採取心理戰術,或者嚴加審訊,他會不會把持不住說了真話,把那件事情的本來面目說出去?一旦說出去,他即便不被扣上欺騙組織的帽子,也一定會落個卑鄙小人的下場!程先覺的精神苦難從此就開始了。

過了幾天,又有消息傳來,李開基並非自殺,他和另外一名被俘在訓的原醫科學校少尉見習醫官當真接到大別山匪特的拉攏信,也確實萌發了潛逃的念頭,結果被管教幹部察覺。在李開基和這名醫官潛逃的時候,皖西公安機關將計就計,聯繫部隊暗地跟蹤,擊斃六名特務,其中包括潛逃的那位醫官學員,抓獲兩名,李開基已移交司法機關審判。

鄭霍山的問題屬於另外一個性質,他是因為屢次寫信揭發——實際上多數是莫須有罪名——樓炳光,終於被管教幹部偵破,鄭霍山的問題定性為“破壞勞動改造,企圖攪渾水,以亂視聽”。他被司法機關收審是不錯,但是沒有審出大的問題。他說學習班太枯燥了,他不堪忍受天天脫磚坯的生活,他想有點娛樂活動,反正樓炳光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看看他的笑話,看他日復一日汗流浹背地脫磚坯,權當看大戲了。據說司法機關很惱火,指責俘虜學習班半年的管教對這個人基本上沒起作用,下一步只能勞教了。

肖卓然聽說鄭霍山要被勞教,十分驚詫,因為上次在三十里鋪,雖然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跟大夥胡攪蠻纏,但是憑肖卓然對他的了解,其實他是外強中乾,他以不配合、不妥協的外衣掩蓋他的虛弱。鄭霍山這個人並不像他表現得那樣一切都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最在乎的,一是面子,二是台階。

一個月前肖卓然組織了一支龐大的隊伍到三十里鋪去看望鄭霍山,可以說是建設性的。皖西城剛剛解放,各種關係錯綜複雜,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與人之間彼此戒備隔膜,包括丁范生在內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肖卓然會帶着那麼多人去看望一個表現並不好的原國軍見習醫官。但是肖卓然就是去了,而且不是偷偷摸摸,是大張旗鼓,並且請鄭霍山吃了一頓飯。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持各種看法的都有。有的認為肖卓然雖然當了解放軍醫院的領導幹部,但是舊的習氣還沒有克服,身上有國民黨江湖的做派,畢竟出身於國軍醫科學校嘛!也有人認為,肖卓然在這時候向城工部提出要對鄭霍山加強思想政治工作力度,拯救一個迷路的人,體現出了這個青年政治工作者的遠見卓識,做了一件意義深遠的事情。還有人認為,肖卓然此舉是嘩眾取寵,爭取人心。

丁范生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與眾不同。他關心的是,這個鄭霍山是不是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是原國軍江淮醫科學校數一數二的高才生。他現在需要人才。至於說鄭霍山此人思想頑固,對解放軍成見甚深,丁范生統統不在乎。丁范生的理論是,這個人只要有用,就搞過來用,我們共產黨人什麼人改造不了?笑話!我們的小米加步槍能把國民黨的八百萬軍隊都打得稀里嘩啦,還改造不了一個鄭霍山?那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肖卓然曾經詳細地彙報過鄭霍山的情況,信誓旦旦地向丁范生保證,這個人並無罪惡,實際上是一個在政治上沒有太大追求的人。他的問題主要是性格上的,過於自信,剛愎自用,而且極其自尊。只要給他台階,下上功夫,總有一天,他會就坡下驢,對於新政權的醫療事業有益無害。爭取過來了,就多一份力量;放任不管,就多一份麻煩。

留用人員要重新登記,不是訛傳。沒過多久,軍管會果然來了文件,傳達到縣團級以上幹部,要求各行政部門、機關團體、事業單位、廠礦企業進行一次全面普查。重新登記的人員包括舊政權、舊軍隊遺留的公職人員。所謂重新登記,是官方語言,其實就是政審。其內容包括審查、甄別、外調,重新登記的對象包括主動歸附新政權的人員、起義人員和投誠人員。如此一來,程先覺也在重新登記之列,汪亦適自然更是必過此關,關於發展程先覺和汪亦適入黨的計劃,還沒出頭,便被扼殺在萌芽之中了。程先覺必須說清楚的內容包括歷史表現、家庭背景、起義的思想動機、起義見證人、起義過程等。按說並不過分,這些都是一個真正的起義者能夠說得清楚的,但是程先覺在政治處談過話之後,還是感到了很大的壓力。本來,他已經被理所當然地劃到了起義者的行列,並且順理成章地享受了將近半年起義者的待遇,差點兒就被發展為黨員了,沒想到禍從天降,轉眼之間就成了被審查對象,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而且,要讓程先覺說清楚起義動機和起義過程,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須再一次隱瞞汪亦適勸說他起義的事實,這個錯誤既然已經開了頭,就斷無糾正的可能,一旦糾正了,他就真的是不老實,真的是欺騙組織了。就算在汪亦適的問題上他自己能夠咬緊牙關,但是汪亦適會不會再把問題挑出來?汪亦適也需要保護自己,他不可能捨己為人隱瞞那個事實,他肯定要實話實說。那麼組織上是相信汪亦適還是相信他?他拿不準。但是他感覺組織上有可能寧肯相信汪亦適而不一定相信他,因為汪亦適在近半年來的表現,已經不動聲色地獲取了多數人的好感。

後來的事實表明,汪亦適在接受審查的時候,的確是實話實說了。審查汪亦適的是醫院的政治處主任於建國,在解放皖西城的時候,於建國是營教導員,率領部隊攻打小東門的就是他,被鄭霍山走火打傷的戰士馬三柱就是他的警衛員,要不是於建國及時喊了一聲“槍口向上”,汪亦適早就一命嗚呼了。於建國對汪亦適頗有好感,談話的時候以禮相待。於建國說,汪醫生,你不必緊張,一個政權消亡了,另一個政權建立了,對於留用人員進行歷史和現實的梳理,這是正常的,這也是對同志負責。汪亦適坦然地說,我不緊張,我反而感到高興。共產黨辦事認真,實事求是,這讓我感到安慰。於建國說,其實你的投誠表現,我就可以作證。我們還沒有交火的時候,就接到命令,說是守城的國民黨軍隊裏面有醫科學校的學生,這裏面有很多都是可以爭取的對象,所以我們一直喊話,能不開槍就盡量不開槍。我聽見了你的回答,目睹了你向我方投誠的全部經過,也判斷出你是一個文化人而非鐵杆反動派,所以我還交代部隊要保護你,槍口向上。汪亦適說,沒想到還有這麼巧的事情。我後來一直慶幸,那麼密集的子彈,居然讓我這個沒有戰爭經驗的人躲過了,原來是貴人相助。

於建國說,貴人相助談不上,我們都是中國人,建設新中國需要你這樣的讀書人。至於投誠經過你可以不說了,我想聽聽你的投誠動機,是因為保存生命的需要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汪亦適突然激動起來了,好像受到了侮辱,聲音很高地說,於主任,你太小看我了,我既不是為了保命,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麼!事實上我在感情上是厭惡國民黨的,是希望推翻舊政權、建立新社會的。我在皖西解放的前三天,就向我們的一位同志表露過我的心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不識時務,但是我不會違背天意。於建國來了興趣說,哦,這話是什麼意思?汪亦適說,就是棄暗投明的意思。於建國說,你有沒有明確地說過要棄暗投明,投奔解放軍或者以實際行動迎接解放軍進城?汪亦適說,沒有。於建國說,你既然有這個想法,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呢?為什麼要含糊其辭呢?要知道,同樣的話,可以作不同的理解。汪亦適說,因為我不知道這位同志就是地下黨。於建國說,能告訴我這位同志是誰嗎?汪亦適說,既然我和她說的話不能證明我有起義的動機,也就沒有必要說出這位同志了吧?

於建國嚴肅起來了說,汪醫生,我這是代表組織給你談話,面對組織,我們應該知無不言。汪亦適不吭氣,他不想說出舒雲舒的名字,他不希望把舒雲舒扯進他的倒霉事情裏面。於建國說,為什麼不能說出這位同志是誰呢?是不相信組織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汪亦適說,都不是。因為我當時說的話確實模稜兩可,再說出來沒有意義。於建國盯着汪亦適,長時間地觀察他的表情。汪亦適禁不住這樣的目光,心裏不禁有點發毛,神情也就不自然起來,兩手揪着衣襟說,因為這個同志……因為……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的事情最好不要牽扯別人,尤其是沒有必要的牽扯。於建國笑了說,好,這裏面可能有點私事,我們暫時不予追究。你接著說,你的關於起義的想法,還對誰說過?汪亦適如獲大赦,毫不含糊地說,解放皖西城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一封起義號召信,要求我們到風雨橋頭,那裏有解放軍接應我們,我勸說同宿舍的程先覺參加行動,他答應了。我又去找另外一個同學鄭霍山,他……當時有點動搖,加上政訓處的行動組長李開基的威脅,鄭霍山遲遲沒有下決心,這樣就耽擱了時間。後來李開基讓人給我們發了槍,出於無奈,我們只好跟他到了小東門。我是趁亂起義的,但是沒想到你們的攻勢那麼猛,一步之差,起義沒有機會了,我在投誠的過程中成了俘虜,後來的情況你都知道。於建國問,你勸說程先覺和鄭霍山起義的事情,有誰能夠證明?

汪亦適說,他們都不承認,我也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承認。於建國說,這件事情還是說不清楚。不過,你投誠是事實,而且投誠之後表現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只是,我們將繼續調查。你要相信組織,我們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繼續工作。

政治處於主任同汪亦適談話之後,再一次找程先覺談話。程先覺還是一口咬定解放皖西城的前一天晚上,他是響應地下黨的號召,主動前往風雨橋頭起義的,肖卓然可以為他作證。於建國再三追問,在他前往風雨橋頭之前,有沒有同汪亦適接觸。程先覺的回答是,在此之前我們兩個人確實討論過何去何從的問題,他說他接到地下黨的通知,要我們去風雨橋投奔解放軍,我當時就表態立即行動,他也說要去風雨橋,但是又有點猶豫,又說他要到圖書館還書。我等了他好長時間不見他回來,我還以為他直接去了風雨橋,再後來我聽見槍聲響了起來,我再也不能等了,拔腿就往風雨橋跑,路上還躲過了國民黨的追兵。後來聽說他被俘了,我很驚訝。不過,依我對汪亦適的了解,他對國民黨軍隊是沒有感情的。他這個人是個書獃子,雖然不問政治,但是從平時言談中,也能聽出來他對國民黨軍隊是不滿的,認為只有共產黨才能改變中國。所以後來聽說他被定性為投誠,我完全相信。要不是一念之差,或者不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了,他起義應該是完全可能的。

程先覺這次的回答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要害的環節上既沒有推翻原先的說法,同時也巧妙地說了一些有利於汪亦適的話,不像當初在三十里鋪張管教問他的時候,一推三六五,功勞都是自己的,別人是個什麼壓根兒不管。這大約是對共產黨的政策和方式有了一定的了解,不敢輕率從事的緣故。但是於建國不理睬他的拐彎抹角,抓住了一個根本的問題窮追不捨。於建國問,你和汪亦適兩個人,到底是誰最先提出到風雨橋頭的?程先覺琢磨了一陣子才說,是他最先說出了接應地點是風雨橋,我最先提出去風雨橋。於建國問,也就是說,還是你最先提出去風雨橋?程先覺說,我記得是這樣的。於建國盯着程先覺說,程股長,請你再次確認,到底是誰最先提出去風雨橋,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要向組織說實話,否則,如果我們調查出同你的證詞不相符合的事實,後果你恐怕也是清楚的。程先覺緊張了,腦門上油光閃亮。他掏出手絹,擦了腦袋又擦眼鏡,過了很長時間才結結巴巴地說,是他最先說的,不,是我最先說的,不,我們兩個都說要去風雨橋。

事情到了這一步,汪亦適的問題才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同程先覺談過話,通過上級組織協調,於建國又到三十里鋪,找正在司法機關接受審查的鄭霍山和李開基談話。這回,鄭霍山也說了一半實話。鄭霍山說,那天晚上,汪亦適找到我,動員我跟他一起去風雨橋參加起義是不錯,但是我懷疑他是到風雨橋去見舒雲舒。這個人是情種,加上認死理,他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

其實這時候於建國已經知道汪亦適接到的那封起義號召信署名是舒雲舒,也知道了解放皖西城的前三天同汪亦適談話的人是舒雲舒,還知道了這幾個人同舒雲舒的關係。於建國問,你是不是也接到了舒雲舒署名的起義號召信?鄭霍山回答說,是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封公開信,並不是寫給哪一個人的。但是我沒有想到是肖卓然背後指使的。肖卓然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地下黨,我們那時候一點都沒有察覺。於建國說,你不要東拉西扯,回答問題要有的放矢。我再問你,你既然也接到了舒雲舒署名的號召信,又有汪亦適勸說,你為什麼沒有去風雨橋?鄭霍山說,那時候不了解共產黨的政策,怕去了被殺頭。於建國說,照你說來,汪亦適確實是動員你起義了?鄭霍山說,你們希望我說他動員我起義,我就說他是動員我起義。於建國火了,把鉛筆往桌子上一扔說,什麼叫我們希望?你要陳述事實!鄭霍山說,他說了起義的話,但是我也不知道真假!

同鄭霍山談完話,於建國又把李開基叫來。李開基說,千真萬確,汪亦適是去動員鄭霍山起義,我當時在場,我當時心中暗喜。我是有起義想法的,只不過那時候不知道汪亦適的話是真是假。長官、首長,你是軍人,你知道的,戰亂年頭,人心難測,我不得不防,所以,我給他們發了槍,打算伺機臨陣起義。於建國說,行啦,你用不着給自己貼金了。不是你阻撓,汪亦適起義就成功了,你的問題鐵板釘釘。李開基說,我冤枉啊,我就遲了一步。首長,我是真心起義的啊,陰差陽錯啊!

同這幾個人談完話,於建國就回去向丁范生做了彙報。丁范生肯定地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汪亦適這個人是好人。既然是好人,你們弄個材料,給他定性為起義。

於建國說,沒有那麼簡單。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汪亦適有起義的想法,但是沒有起義的行動,想法代替不了行動,所以他只能定性為投誠。程先覺對起義動搖,但是他最終付諸起義行動,所以程先覺還是起義。丁范生說,還是那個鳥結論,那你天天調查什麼?於建國說,我要是不調查,連這個結論也不能下。經過這次調查,就是正規的組織結論,就可以進行登記了。丁范生摸着腦門說,起義也好,投誠也好,不都是回到我們的隊伍里了嗎?過去我們打仗,就算抓到俘虜,只要槍口一掉,立馬就是同志,照樣當連長、當團長。王二麻子不就是俘虜嗎?現在是729團團長,他媽的比我還神氣,管着一個武裝野戰團。

於建國說,還有一個問題。重新登記之後,還要重新參軍。丁范生愕然,瞪着眼珠子問,他們不是已經參軍了嗎?於建國打開文件夾,在丁范生的眼前晃了晃說,現在有新規定,凡是在皖西城解放后的留用人員,過去由各單位自行徵召的,均無在編軍籍。部隊要進行整編,一部分要集體複員,另一部分要重新辦理參軍手續。丁范生說,那好,這件事情歸誰管?啊,歸政治處,那你們政治處就辦吧。於建國又打開了文件夾說,軍區還有新規定,兵員問題要走向規範化,凡是留用人員參軍,必須經過上一級黨委批准。我們現在是雙重領導,兵員問題歸江淮軍區管,所以還要報軍區,這件事情行署和警備區管不了啦。

這段時間,不僅汪亦適備受煎熬,程先覺如坐針氈,就連肖卓然的日子也不好過。肖卓然沒有想到,當初他挖空心思採取各種手段動員起義、歸附、投誠的二十多個原醫科學校的留用人員,在近半個月裏都先後不同程度地受到審查。有些人還比較坦然,像汪亦適,實話實說,讓去談話就談話,談完話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還有些後續工作,連地方都知道了,榮軍醫院在搞政審,原先國軍醫科學校留下來的那些人可能要被清除出去,汪醫生可能要坐牢。傳說越來越玄乎,幾乎到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地步。地方上有些參加過戰爭的游擊隊和民兵幹部,有的火急火燎的要到榮軍醫院“排雷”,怕汪醫生垮台了,他們體內的隱身炸彈就永無出頭之日了。當然也有人另有想法,怕這個時候去做手術,就是送到菜板上的肉,萬一汪醫生想不開,狗急跳牆搞報復,往革命同志的身體裏塞上棉球擱上一把鑷子,那不就是做了犧牲品了嗎?這種可能也不能排除。

希望趕在汪亦適垮台之前來找他做手術的人畢竟還是多數,所以汪亦適還是很忙,白天一台一台地接着做手術,那個用來盛彈片彈頭和其他戰爭遺留物的臉盆,已經快裝滿了,每天還在叮叮噹噹地增加着內容。丁范生指示,這些東西不許扔了,必須保留,以後可以作為榮軍醫院初創時期工作成績的見證。有天晚上,肖卓然到汪亦適的宿舍里看望汪亦適,想跟他談談,摸摸他的思想狀況。汪亦適見到肖卓然,神情有點淡漠。肖卓然說,我原先對這個問題估計不足,認為回到革命隊伍就是革命者了,這說明缺乏經驗,犯了小知識分子輕信幼稚的毛病。但是從大局上講,從純潔革命隊伍的立場上講,政審是必要的。有問題自然要說清楚,沒有問題自然會水落石出。這不是壞事。汪亦適說,我當然知道不是壞事,我倒是希望借這個機會把問題弄清楚。

肖卓然說,我知道你的歷史是清白的,現實表現也很好。這個程序走完,就再也沒有思想包袱了。汪亦適說,我本來就沒有思想包袱。我是學醫的,國民黨需要醫生,共產黨也需要醫生。這一點我看得明白。肖卓然說,你能夠這樣看問題,我真是感到欣慰。要是大家都能這樣深明大義、泰然處之就好了。人與人不一樣啊!

肖卓然感慨的是程先覺。程先覺在接受政治處談話之後,就處在一種惶恐不安的狀態之中,最初他怕談話,怕於建國再找他,夜裏睡覺,門外有動靜,他就會支着耳朵半夜睡不着覺,有時候甚至會夢見來人抓他。可是自從那次談完話之後,再也沒有動靜了。再到後來,程先覺又隱隱地盼望找他談話,他總覺得前幾次談話他的表現都不是太讓人滿意,前後有些矛盾,有些不能自圓其說,東拉西扯、平白無故地把自己扯出很多把柄來,他希望組織上能夠再聽他解釋解釋。但是沒有,組織上再也不找他了,這反而讓他誠惶誠恐,不知道組織上對他到底是個什麼看法。

白天程先覺還得去上班,多數時間都是在手術室里幫忙,有些小手術,他也親自出馬。他現在似乎已經意識到了,在醫院這樣的地方,還是搞業務比較吃香,即便政治上有點瑕疵,如果業務上有建樹,一般來說地位是相對穩定的。在這一點上,汪亦適就是個例子。程先覺有點後悔剛到榮軍醫院的時候,不該貪那個虛榮,去當什麼業務股長,萬一這次重新登記過不了關,他真不知道往後會是個什麼結果。而汪亦適就不一樣了,自從到榮軍醫院,姿態就很低,做事不緊不慢,做人不卑不亢,手術一絲不苟,廢話一句不說。丁范生對汪亦適印象很好,於建國對汪亦適也似乎很有好感,這可以從他不遺餘力地了解汪亦適在皖西解放前一天的真實表現中看得出來。

這種狀況大約持續了一個多月。後來情況終於明朗了,這次留用人員重新登記,雖然起因於大別山殘匪叛亂,但其實還有更深的背景,並非是針對哪一個人,而是新政權成立后的一次必需的程序,通過重新登記,搞清歷史問題,排除壞人,純潔隊伍,從而實現定編定崗。但是有一個情況令榮軍醫院多數人始料不及。重新登記的材料報到江淮軍區之後,經過政治部門嚴格把關,有些原先已經被批准參軍的留用人員,又被清除出去了,這裏面就有汪亦適。理由是,在參軍這個問題上,首先吸納地下工作者,其次吸納起義者,至於投誠者和俘虜者,暫緩吸納,以觀後效。

與留用人員重新登記同步進行的,是各級機關和企事業單位公職人員的定編定崗,逐步實行國家幹部行政級別和薪金制度。江淮省人民政府成立后,將榮軍醫院交給江淮軍區,正式定編為陸軍705野戰醫院,完全按照軍隊編製刷新,丁范生被正式任命為705野戰醫院院長,於建國為政治委員。上級派來一位老八路軍醫秦莞術擔任副院長兼醫政處長,原軍管會衛生科長柴效鋒為705醫院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肖卓然後退一步,擔任醫政處副處長。撤銷了婦科,舒雲舒和舒雨霏都到內科當了醫生。程先覺重新參軍,沒了職務,在醫政處當了一名助理員。汪亦適的軍籍沒了。

正式任命下達之後,肖卓然被當頭敲了一棒,會後去找丁范生,滿臉沮喪。丁范生說,怎麼啦,委屈你啦?我們共產黨人不講職位高低,都是為人民服務。你雖然地下工作開展得不錯,但是年紀太輕,又沒有戰爭經歷,組織上還算是重用了你。你要經得起考驗。肖卓然說,我個人無所謂,但是汪亦適他們怎麼辦?當初成立榮軍醫院的時候,吸納了六個原醫科學校的學員來當醫生,他們在業務上都有一技之長,都是皖西軍管會批准的。現在軍裝說脫了就脫了,怎麼交代?

丁范生說,皖西軍管會批准的不作數了。我原先還是軍管會任命的院長兼政委呢,這個政委說不讓兼就不兼了。一句話,革命軍人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肖卓然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問題是,他們已經不是革命軍人了,就是他們願意搬,也沒有地方放啊!丁范生說,這倒是個問題。他們現在不是軍人了,留在醫院沒地方放,交給地方吧,又可惜了。我們找政委商量商量,看看怎麼辦。於是就找於建國。於建國說,這個問題要開會研究。

當天下午,705醫院召開了正式成立后的第一次黨總支擴大會議,其實除了院首長,被擴大的人員只有肖卓然一個人。於政委在會上說,對於這些特殊身份的人物,上級有指示,盡量交給地方,表現好的,醫院可以推薦。丁范生說,別人可以推薦出去,但是汪亦適是對我們醫院作過貢獻的,而且醫術可以,一天可以做十幾台手術。我們能不能保留?就這樣讓他走了,我也不忍心。於建國說,還是推薦給地方的好。汪亦適有醫術,一招鮮,吃遍天,到哪裏都有用武之地。到了地方,他可以成為國家幹部,正式的醫生。留在我們705醫院,說軍醫不是軍醫,說不是軍醫他又要干軍醫的活,關係不順啊!副院長秦莞術說,汪亦適這個人我也聽說了,是個本分的醫生。我們705醫院雖然被定編為團級野戰醫院,但是業務力量還很有限。這樣的同志如果能留下來最好。新的編製表上,我們不是有軍工的指標嗎?肖卓然愣住了,因為他知道軍工的指標是為了照顧老革命的家屬子女才下發的,其工作多數同醫務無關,譬如燒鍋爐、站櫃枱、看收發、修水電,等等。但是,因為他不是總支委員,是列席會議的,不便發言,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幾位院首長佈局謀陣。

於建國說,軍工指標不是給這些人準備的,雖然我們在編軍人成家的少,家屬子女少,但是,戰爭結束了,將來會多起來的。另外,汪亦適是醫生,你讓他當軍工也未必合適。當了軍工,你讓他到哪裏上班?是燒鍋爐還是修水電?丁范生撓撓頭皮說,這確實是個問題。可是怎麼辦啊,真是他媽的難題,搞了個包袱。小肖,談談你的看法,你有什麼高招?肖卓然半天沒吭氣,他現在不是院首長了,坐在這裏,就有些難受。有話想說,又不能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還得察言觀色,苦不堪言。肖卓然說,我想,這件事情,最好能同本人見面,聽聽他自己的想法。丁范生說,好,我們把情況說明,看看他自己是什麼態度。副政委柴效鋒說,同個人見面是必要的,但是個人的意見只能供參考。如果他們提出,就留在705醫院,那我們怎麼辦,給他們辦理重新入伍的手續?丁范生說,剝皮吃蘿蔔,剝一截吃一截。實在不行就推薦給地方醫院。

後來就分工,由肖卓然找汪亦適談話。見到汪亦適,肖卓然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都流出來了。汪亦適的軍裝已經脫了,現在穿着醫科學校時期的國軍舊軍裝,領花被摳掉,膝蓋和胳膊肘都磨破了,打着補丁。肖卓然首先從整編的大局說起,然後說到705醫院的處境,最後勸說汪亦適,既然重新入伍已經不可能了,我看到地方醫院工作也行。以你這半年在皖西城留下的名氣,加上705醫院的推薦,會給你一個好的安排。汪亦適不吭氣。雖然穿着舊衣服,而且多處磨損,但不知道汪亦適用了什麼法術,補丁打得很齊整,衣服也洗得很整潔,好像還用開水茶缸熨過。肖卓然說,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你有什麼想法可以提出來。

汪亦適說,我不想去地方醫院,你跟丁院長他們說說,讓我留在705醫院裏當軍工吧。肖卓然吃了一驚說,亦適,你怎麼會這樣選擇?到地方醫院,你將是一個實力雄厚的醫生,而留在705醫院當軍工,基本上就是……就是……就是……肖卓然“就是”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其實他就差說出個“下等人”了,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汪亦適淡淡一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不在乎,我要留在705醫院,把我的問題搞清楚。肖卓然說,你還有什麼問題沒有搞清楚?汪亦適說,我是起義者,不是投誠者,更不是俘虜。肖卓然說,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你到了地方醫院,當上醫生,待遇一點兒不比在705醫院差。汪亦適說,我不是為了待遇。肖卓然說,那你是為什麼,難道僅僅為了一個說法?汪亦適認真地點點頭說,是的,就是為了一個說法。

汪亦適被正式聘為705醫院軍工的那天下午,舒雲舒和大姐舒雨霏到汪亦適的宿舍幫他收拾東西。醫院的單身軍工都住在集體宿舍,那是原醫科學校的工友們住的,在醫院的西北角,一般都是七八個人住一間。說是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收拾,一個舊皮箱就裝了汪亦適的全部家當。

收拾的過程中,舒雲舒和汪亦適都很少說話,無話可說,很沉悶。舒雨霏幫助汪亦適把蚊帳上的窟窿補了,扯着線說,亦適,你不要傷感,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705醫院卸磨殺驢,我們沒有必要一棵樹上弔死。汪亦適說,大姐,我不傷感。舒雲舒說,大姐,話不能這麼說,亦適是志願留下當軍工的。雖然有點委屈,但並不是組織勉強的。你們要體諒組織的難處。舒雨霏說,什麼難處,有眼無珠,耍猴啊?

汪亦適默不作聲,東西收拾完了,就掃地。地掃乾淨了,看看天,時間還早,又找了一塊抹布擦拭門窗。這棟宿舍房是原先醫科學校最好的房子,每一間都寬敞明亮,門窗上安了玻璃,裏面還配有樟木傢具。汪亦適一邊擦拭,一邊打量,還把一隻合不攏的抽屜給修好了。舒雨霏說,亦適你真是個講究的人,房子就要給別人了,還這麼細心維護。你是捨不得吧?汪亦適說,那倒不是。這是我住過的房子,不能亂糟糟地留給別人。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啊。舒雲舒看着汪亦適,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眼睛有些濕潤。舒雲舒說,亦適,抽空回趟家吧,皖西解放大半年了,總是見信不見人也不行。汪亦適若有所思地說,好,我是有這個打算。我要讓家裏知道,我還活着,我還留在皖西。

舒雨霏說,亦適你打算回梅山?那好,我跟你去一趟怎麼樣?我好長時間沒有去你們汪家莊園了,還是十三歲那年去過,那時候到湖裏採蓮子,差點兒掉到水裏去了,你記得不記得?汪亦適笑笑說,記得。舒雲舒說,這樣的大事怎麼能記不得?你那時候根本不帶我和亦適玩兒,說我們是跟屁蟲,討厭。結果,你和丰韻姐翻了扁舟,還是亦適回到庄園裏喊的大人。沒有亦適,說不定你已經沒命了。舒雨霏說,自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汪丰韻了,她現在怎麼樣,聽說嫁人了是吧?汪亦適說,是的。舒雨霏問,嫁了個誰?你二姐那麼漂亮,又有文采,一定會嫁個如意郎君。汪亦適說,我也沒見過,聽說是一個軍官,那個人跑到台灣去了,二姐又回到梅山了。舒雨霏說,亦適說定了,我跟你去梅山。我要去看看你二姐。汪亦適說,山高路遠,諸多不便,大姐你還是等以後交通發達了再去吧。

舒雨霏說,我去省里進修之前,給了一個禮拜的假,我閑着也是閑着。你為什麼不想帶我一起去?小時候你見到我就纏着我給你講故事,難道忘了?汪亦適說,我怕你走不動,再說,山裡還有匪情。舒雲舒靈機一動說,有了,爸爸不是說要到梅山找汪伯伯商量建藥廠嗎,至少有馬車,你們跟着爸爸,人多勢眾,彼此也有個照應,豈不兩全其美?汪亦適不說話了,他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如果沒有馬車,回趟家至少要徒步兩天兩夜,實在讓人望而生畏。

鄭霍山被判勞教三年。判了勞教的鄭霍山又回到了三十里鋪,還是脫磚坯。鄭霍山再也沒有辦法偷奸耍滑了,因為樓炳光比他更慘,他被判了勞改,而且判了十年,屬於重刑犯人,連磚坯都不讓脫了,關在窯里燒磚,比脫磚坯要勞累得多,也危險得多。鄭霍山之所以被判勞教,除了現實表現不好以外,又被人揭發出許多反動言論,這些言論其實是過去說的,多數都是牢騷話。

關於鄭霍山的牢騷話,有不少故事,其中有一個還比較著名。那還是在剛到三十里鋪不久,起義學習班裏有個人犯了羊角風,衛生所的醫生沒經驗,手足無措,有人向管教人員報告,說鄭霍山有祖傳秘方治療這種病,管教幹部就把他叫了過去。其實這是有人故意為難鄭霍山的,鄭霍山的家庭是中醫世家不錯,但是強項在治療腎病,而鄭霍山本人學的是西醫,動刀子打針的。好在鄭霍山也懂點中醫,腦子聰明,融會貫通,過去一看,把把脈,翻翻病人眼皮,掰開嘴巴聞聞,然後伸手向管教幹部一攤掌心說,拿來。管教幹部不解其意說,拿來什麼,我不知道拿什麼葯。鄭霍山說,不是葯,是證明。管教幹部更加莫名其妙地問,什麼證明?鄭霍山說,好人證明。管教幹部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情況,想了半天才說,哪有這個證明啊,天底下有這種證明嗎?

鄭霍山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說,沒有好人證明,我為什麼要給他治病?我怎麼能知道他不是壞人?我要是給壞人治好了病,那我不是幫凶嗎?管教幹部說,他是起義者,是我們的團結力量,我能證明他是好人。鄭霍山說,空口無憑啊。就算你能證明他從前是好人,但是你能證明他以後還是好人嗎?我要是把他治好了,他以後欺男霸女怎麼辦,殺人越貨怎麼辦?管教幹部說,豈有此理,這是什麼邏輯!你當醫生的,救死扶傷是你的職責,哪有先證明是好人然後才給人治病的,真是天下奇聞!這句話被鄭霍山鑽了空子。鄭霍山說,這話可是你說的啊,你們共產黨說話不能信口開河啊!你說我是醫生,那好,我現在就給他開方子治病,但是你得保證讓我到醫院裏坐堂問診。哪有醫生天天脫磚坯的?我這雙做手術的手,現在變成了泥瓦匠的手!

那個管教幹部被鄭霍山出了個難題,十分惱火,要不是怕違反政策,沒準會給鄭霍山一耳光子。當然,說歸說,鄭霍山後來還是把那個羊角風給治好了,而且治療得很神奇。據說他只是在病人的身上點了幾個穴位,病人就醒了,接着用了幾味中藥,這個病人半年沒犯病,為間隔最長的一次。後來,三十里鋪只要出現病號,衛生所搞不清楚的,多數都要問鄭霍山。鄭霍山有了資本,就開始擺架子,對管教幹部說,哪有找泥瓦匠看病的?你們要是把我當醫生看,就把我安排到醫院,當一個名正言順的醫生,如果再不兌現,我只脫磚坯不看病了。據說這也是鄭霍山的一條罪狀。

當然,還有比這更惡劣的。學習班裏要學習,學習要寫文章。別人都寫,鄭霍山不寫。鄭霍山說,要寫就寫新政權好,可是新政權讓我這個學醫的脫磚坯,有什麼好!管教幹部說,讓你脫磚坯是因為你現在是改造階段,等你改造好了自然會人盡其才。鄭霍山說,難道脫磚坯就是改造?那我不可能改造好,等我把磚坯脫熟了,我也被改造成泥瓦匠了嗎,那我不就更沒有用了嗎?管教幹部說,你要服從新政權的領導。

鄭霍山說,我又不認識新政權,我為什麼要服從新政權的領導?我怎麼知道新政權就一定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管教幹部說,新政權千方百計搞建設,你難道有眼無珠嗎?鄭霍山說,國民黨過去也說千方百計搞建設,蔣太子還在贛南搞新生活運動呢,結果搞得烏煙瘴氣。我怎麼知道新政權就能把皖西建設好?就這一句話,鄭霍山的反革命言論就是鐵板釘釘了。

肖卓然在解放初度過了大半年躊躇滿志的日子之後,迎來了一個漫長而苦悶的反思期。小城剛剛解放那陣子,他一門心思都在想着搞建設,所以他最早提出來要把國民黨留下的小洋樓推了,蓋一幢社會主義的醫療大廈。那時候在他的心目中,政治就是建設,建設就是政治,建設發展了,就是政治發展了。他是在建設的藍圖中寄託自己的政治抱負的,這同那些從戰爭中走過來的老革命的思路有很大的差別,同那些職業政治家的思路也有很大的差別,所以才導致了他在解放的前半年不遺餘力並且忍辱負重地四處收羅人才。建設是需要人才的啊,沒有人才建設什麼?具體到醫院,沒有醫生叫什麼醫院?現在他明白了,這就是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幼稚病。

於建國剛到醫院的時候,就人才問題跟他談過一次話,於建國當時就說過,醫術是重要的,但是思想是更重要的。他當時認可這個觀點,但是沒有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而相反,他對丁范生說的那句話,還比較認同——醫術是沒有黨派的,也是不分左右的——丁范生這個最講政治的老革命居然說出了這麼一句不講政治的話,以後在特殊時期成為他的一條罪狀,應該說是不奇怪的。這是后話了。以肖卓然對汪亦適、鄭霍山等人的了解,這些人對政治都不甚了了,在政治上都是不堪一擊的。國民黨時代如此,共產黨時代同樣如此。他始終沒有用政治的尺度來衡量這幾個人,只是從道德的角度去衡量他們,他們肯定是能人,也可能是好人,但是他們不一定是新政權不可或缺的人。在這個問題上,他的認識同組織差了一步,因此才有後來的被動。

擔任醫政處的副處長之後,肖卓然有過短暫的情緒低落時期,並不是因為沒有受到重用,而是感覺到自己對革命的認識有差距,對於自己的革命能力有了懷疑。但是隨着定編定崗,隨着機構制度的健全,也隨着醫療設備的添置,醫院逐步走向了規範化,工作任務多了起來。事多了,人忙了,這種低落的情緒也就逐漸消失了。他現在負責整個醫院的業務計劃、醫療監督和業務培訓,只要有重要的醫療活動,譬如為皖西黨政軍幹部體檢、徵兵體檢,組織醫療隊奔赴工廠、鄉村和部隊基層,他既是組織者,又是落實者。丁范生和秦莞術對他都很放手,秦莞術說他是一線指揮員,丁范生乾脆說他是參謀長。

出現在醫院裏的肖卓然,通常是這樣一副形象,裏面穿着軍裝,外面罩着白大褂,胸前掛着聽診器。偶爾,他也會到診室里為病人看病,還做過幾例手術。不過多是小手術,譬如挖雞眼,割痔瘡、闌尾之類。他原來學的也是外科,偏重骨科,跌打損傷、錯位脫臼之類的小毛病,治起來不在話下。他是一個充滿了熱情的人,而且很善於為自己尋找平衡,政治上的失落,很快就在業務活動中得到了彌補,因而,他仍然是一個朝氣蓬勃的人。

汪亦適堅持不離開705醫院,給肖卓然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他在向丁院長和於政委彙報汪亦適的態度時,丁范生說,我看可以,汪亦適這個人老實厚道,當軍工沒有什麼不好。他一直堅持說自己是起義者,留下來,也許以後有機會甄別,真的走了,也許就是蓋棺定論了。我同意汪亦適留下。於建國說,對這個人,我也感到是個搞業務的骨幹。但是有個問題不好解決。留下來安排在哪裏呢,當醫生吧,他不是軍人。燒鍋爐、修水電吧,不成體統,人們都知道汪亦適是“排雷大王”,是705醫院的一塊招牌,讓他燒鍋爐、修水電,會讓別人戳我們脊梁骨的。丁范生說,肖副處長,你主意多,你說說看。你能把汪亦適找到合適他乾的工作,我們就把他留下來,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們還是把他推薦到地方工作,這也是對他負責。

其實於建國和丁范生的難題更是肖卓然的難題,這個難題他已經想了好幾天了。肖卓然摸到了二位首長的態度,並不堅持要把汪亦適弄走,他的心裏就有底了。肖卓然說,我倒是有個主意,不知道是否可行。我們解放軍的醫院,面向駐軍基層官兵,也面向皖西群眾。這個地方落後,有很多老百姓都不知道醫院是個什麼機構,不少人是頭一次來看病,來看病也分不清東西南北,挂號不知道怎麼掛,看病不知道找什麼人。我估計這種情況要持續好幾年。我們可以在大門口設一個諮詢處,就讓汪亦適當諮詢員,其實就是就醫指導。這樣,既解決部隊基層官兵和老百姓來看病摸不着門的問題,也解決了汪亦適的工作問題。

丁范生大喜道,很好,很好,我看可以。於建國也說,這是個辦法,這是個很有政治意義的設想,方便傷病員,服務老百姓,還發揮了汪亦適的作用,一舉兩得。這樣,汪亦適才被留在705醫院。

汪亦適從梅山老家回來之後,第一天到諮詢處上班,拿不準穿什麼衣服。醫院的醫生穿軍裝,鍋爐工和水電工穿勞動工裝,護士穿白大褂,唯有他找不到得體的衣服。解放軍的軍裝他是不能穿了,穿原先的國軍軍服顯然更不合適。後來他想起來了,他的皮箱裏有一套西服,還是去年舒雲舒在南京買的,他和肖卓然每人一套。原先放在梅山老家,這次離開梅山的時候,舒雨霏幫他打點行李,把那套西服裝進皮箱,沒想到很快就派上了用場。

這天上午,諮詢處首次開張。所謂諮詢處,其實就是在傳達室里擺一張桌子、一張凳子,桌子上放一塊牌子,正楷大書三個字:諮詢處。汪亦適西裝革履,頭髮一絲不苟,皮鞋嶄新鋥亮,領結不偏不倚,坐在桌子後面,等待病患過來諮詢,但是諮詢者寥寥無幾。汪亦適有點納悶,心想可能是病患中識字者不多,不知道諮詢處是什麼玩意兒,就去跟門衛交代,但凡有看病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先來問他。門衛說,但凡來這裏看病的,都不清楚,但凡不清楚的,都來問我,但凡來問我的,我都告訴他們去問你。可是他們到傳達室縮頭縮腦一番,又都溜走了。

汪亦適心想,奇怪了,我又不是怪物,難道怕我不成?正想着,肖卓然帶着程先覺來了。肖卓然一看汪亦適這身裝束,先是一笑,然後眉頭就皺起來了。程先覺想忍沒有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音。汪亦適感到有點傷自尊,表情僵硬地說,好笑嗎?你們是不是覺得你們那身軍裝高人一等?肖卓然說,哪裏話!不過你這身打扮確實有點不倫不類。你沒看看,周圍是個什麼環境,工作是個什麼性質。你這樣衣冠楚楚的,像個諮詢員嗎?簡直就是大上海的新郎官,那誰敢來找你問事呢?看稀奇還差不多!

汪亦適說,我沒有別的衣服。再說你們也沒有規定諮詢員穿什麼衣服,難道要我穿長袍馬褂?肖卓然說,你要是穿長袍馬褂還真搞對了,保管看病的都往你這裏跑。汪亦適說,我是不會穿長袍馬褂的。肖卓然說,那你可以穿普通衣服,中山裝也行啊。汪亦適說,我沒有中山裝。肖卓然說,穿西服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用不着把皮鞋擦得這麼亮,更不用打領帶,你打了領帶,別人不來問事,只顧看你的領帶去了。汪亦適說,荒唐,穿西服不打領帶,那是什麼穿法,那不是假洋鬼子嗎?肖卓然說,打了領帶擦亮皮鞋,你就成了真洋鬼子了,假洋鬼子也比真洋鬼子好。汪亦適被說住了,訕訕地說,那你說我穿什麼?肖卓然說,穿西服,不打領帶,不擦皮鞋,把自己搞得越邋遢越好,越邋遢就越是接近群眾。

汪亦適看着肖卓然,半天沒有吭氣。第二天上班,他穿了一套水電工穿的勞動粗布制服,這是他拿西服跟水電工換的。他那套西服是舒雲舒當初花三十塊大洋買的,而那套工裝摺合當時的人民幣,一塊洋錢都不值。後來舒雲舒知道了這件事情,很是埋怨,說汪亦適你太不知輕重了,你這哪裏是換西服啊,你是把我們的友情出賣了。

汪亦適淡淡地說,我穿那身西服,肖卓然看着不舒服。舒雲舒說,你胡扯,肖卓然比你度量大得多。你已經墮落成一個庸人了。沒想到汪亦適聽了這話,非但沒生氣,反而咧嘴笑了說,我不僅是庸人,還是下人呢,你看看我穿勞動工裝,像不像個勞動人民?舒雲舒說,像個猴子。你是高挑個,白凈臉,舉手投足都是文質彬彬的,走路連螞蟻都踩不死。穿上這身衣服,才是不倫不類呢!汪亦適不以為然地說,舉手投足可以改嘛,我現在走路就比以前快了。我不能老是當小資產階級,你說是不是?舒雲舒說,是個鬼!

舒雲舒把汪亦適說了一頓,當天下午就去找那個水電工,用一塊藍士林布料,把那套西服又換回到自己的手裏。那位水電工倒是爽快,說,我壓根兒就不想要他這個鬼衣裳,這叫咱老百姓咋穿出去?可是汪醫生他死氣白賴地要換。他是個好人,我不能不答應。你要是不換走,我還琢磨以後讓老婆剪了給孩子當尿布呢。不管舒雲舒怎麼看,但是汪亦適穿上工裝之後,工作效率確實大大提高了。每天過來“諮詢”的人還真是不少。有盤問大夫醫術的,有了解對症的,也有找人的。汪亦適忙得不亦樂乎。有時候遇到刨根問底的病患,七說八說,汪亦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乾脆給病患診斷起來。診斷之後,再讓病患去找某某醫生,某某醫生要是同汪亦適診斷得大致相同,病患就會放心地接受下一步的醫治。某某醫生的診斷要是同汪亦適的診斷有出入,這些病患就會纏着讓汪亦適開藥,有的甚至乾脆要求汪亦適給他做手術。每到這個時候,汪亦適才會翻然醒悟,他不能給病患開藥,更不能做手術,只得婉言相勸。下次“諮詢”,盡量點到為止。

有一次來了一個傷員,是在大別山剿匪戰鬥中負傷的,一顆子彈打進了肋巴骨,離心臟很近。過去一直擔任主刀的秦副院長帶領醫療隊到獨立團去了,丁范生讓肖卓然親自做手術。肖卓然心裏打鼓,上了手術台又停了下來,派程先覺把汪亦適叫了過去。汪亦適做這類手術多了,查看一番后心裏就有了底。但是汪亦適堅持不上手術台。肖卓然說,亦適,救人要緊啊。我都不在乎丟面子了,你還要拿一把嗎?汪亦適說,我不是醫生,怎麼能做手術?如果是醫生,我做出問題了,只是犯錯誤,可我不是醫生,我做好了也是犯法的。丁范生在一旁說,汪亦適,我命令你做,做出問題我負責!汪亦適還是不肯。汪亦適說,國有國法,行有行規。我不是醫生,既不能開藥,更不能做手術。丁范生說,難道你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我們的傷員流血犧牲?你還有沒有階級感情?你敢違抗命令,槍斃!汪亦適說,槍斃就槍斃,我不能壞了規矩。肖副處長,你做吧,這個手術是有點難度,但是你行,我在一邊給你當助手。肖卓然向汪亦適投來感激的一瞥說,好,你指導。

汪亦適在傷員的傷處畫了一個路線圖,確定了切口,打了麻醉,就讓肖卓然下刀。肖卓然開始手有點抖,但是汪亦適始終不動聲色。汪亦適沒有異常表現,肖卓然就受到了鼓勵,雖然中間停頓了幾下,在汪亦適的提醒下及時地調整了角度和深度,手術還是比較成功地完成了。從此之後,只要有難度稍大的手術,肖卓然就踴躍上馬,但是汪亦適必須在場,這成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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