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恩澤倘若嬗變為債務,也是一種腐敗的現象,一種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的雙向腐敗——而恩澤又往往容易嬗變為債務。
在中國,在許許多多紫薇村,以及類似紫薇村的地方,到處可見所謂“仁義道德”粉飾之下的醜陋和醜惡,到處可見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國自古有句話是——“一好遮百丑”。中國人被這句話的虛假的邏輯性,實在是蠱惑得太久了!……南方的鄉村,確乎比北方的鄉村出落得秀氣。
普遍的南方的鄉村,是多麼容易使我們聯想到女性,聯想到與男人的命運休戚相關的女性呵!
這一種聯想是非常自然的。
遺風氤氳年輪化醇的南方的鄉村,常會使我們聯想到祖母輩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鄉村,則常會使我們聯想到我們的母親或親愛我們的嬸姨。它們的成熟風韻和那一種任歲月流逝從容自若的祥靜,使人覺得在它們面前永遠也長不大似的。至於那些始終被綠水柔塘滋潤得姿色綽約的南方鄉村,卻常會使我們緬懷起我們曾孜孜地暗戀過的某個清麗的少女了……
如果一個男人離開了它十幾年乃至二十幾年後,帶着下巴上刮不盡的胡楂兒和額頭上撫不平的皺紋,帶着妻子和兒女又出現在它面前了,他會因村口某一株老樹的枯死而暗自憂傷;他會因小河不再像記憶中那麼波紋漣漣那麼明澈潔凈而嘆息;他會因某幾戶人家的籬笆上不再開着記憶中的花兒而備感失落……儘管可能正有別種樣的花兒開得奼紫嫣紅。他甚至會因他最為熟悉的磨盤早已廢棄不轉,磨眼兒里鑽出了野草,磨槽間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長出了奇形怪狀的蘑菇而心緒酸楚潸潸淚下……
這個南方的鄉村的紫薇村。它起這個好聽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開一叢叢一片片的紫薇花兒。當年遠遠望來,這村子彷彿隱在紫暉暉的雲霞里。它就曾是一個被綠水柔塘滋潤姿色綽約的南方的鄉村。
現在,一個離開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來了。的確,他帶着下巴上刮不盡的胡楂兒和額頭上撫不平的皺紋,他眼中凝聚着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生活無打算的迷惘和命運無着落的惆悵。他獃獃地佇立在一大丘紅色的墟土旁,彷彿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紅色的墟土裏埋過,但卻不知是否被別人全盜走了。他沒能帶着妻子和兒女一塊兒回來。不,不是沒能,而是——還沒有……
不,也不是還沒有。
此時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個傍晚。
這男人叫“卓哥”。
三十年前人們都習慣於這麼叫他。都將他的本姓本名忘卻了似的。
那一大丘紅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紅磨房。
三十年前,他被牽連進一樁慘死四人的血案。不,實際上是慘死五人。
以後的三十年,他是在監獄壁壘森嚴的高牆內熬過的。
他原本被判死刑。當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覺得案情疑點多多,來到縣裏,親自審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將死刑改為“無期”。否則,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
他因在獄中表現良好而提前獲釋。
他尚未遇見一個本村人。
他聽到身後有喘息之聲,緩緩轉身,見一條矮腳狗正瞪着自己。一看就知道是一條老狗。儘管是一條老狗,對他而言是一條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車從村裡載走時,它肯定還沒出生。他曾很喜歡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裏的每一條狗。有一條別人家養的小黑狗和他關係最親。有些個晚上,他坐在紅磨房門檻兒上吹自製的長簫解悶兒時,那小黑狗就會從村裡主人家跑來,卧在他跟前,望着他豎耳傾聽。
那時狗眼就顯得特別溫柔,甚至可以說顯得特別多情。對他表達着一種感動似的。
村裏的長輩人們呢,聽到簫聲,就互相議論:
“有名堂啊,聽出幾分意味兒了嗎?”
“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是啊,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真的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
眼前的老狗,夾着尾巴,專執一念地瞪着他,不進也不退。它目光里有一種欺生的威脅。它想沖他叫,可是看出他一點兒都不怕它。它回頭望望村子,一個人影兒也望不見,使它更加膽虛,不敢叫。
他蹲下,向它勾動着手指說:“過來,再近前點兒。我也是紫薇村的,咱們認識認識……”它朝他齜了齜牙,遲疑片刻,竟往前湊來。可是當他伸出手打算撫摸它一下時,它戒心萬分地倏忽一閃,對他興趣索然地跑了……
他望着它漸漸跑遠,又想起了當年那條跟自己很親的小黑狗。
他在心裏說:“黑子,黑子,你如今還活着嗎?如果你還活着,該做老太爺,兒孫成群了吧?若見了我卓哥,你還能認識我嗎?”
四十八歲的這個男人一陣悲愴,眼眶濕了……
紫薇村后,一山峙立,石階高疊,直達八嶺,嶺上松林蒼黛,遮掩着古老的庵脊。紫薇河將村一斬為二,左也百餘戶,右也百餘戶。河上的石拱橋,自然叫紫薇橋。村東村西,經橋去來。
卓哥自小是紫薇村的孤兒。他娘在他五歲時不慎失足落塘,淹死了。他爹在他六歲時死於水腫病。村人們可憐他,一合計,就定下了一條村規——河東河西,每戶輪流收養他一個月,直至他能自食其力為止。鄉下人視水腫病如瘟疫,惟恐疫氣傳染,殃及全村,將他家的兩間房子一把火燒了。他這六歲的孤兒,從此便真真的無家可歸了。他到了十六歲上就開始自食其力了。十年間,河東河西,他在許多人家住過。村人們都說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他自己也這麼承認。
村裏有一間極其破敗的透風漏雨的磨房。房是公房,磨是公磨。十六歲的卓哥,愧於再繼續吃“百家飯”了,主動提出,請恩准他住到那磨房去。白日可為眾村人碾米磨豆,以報村德村恩,晚上就住那兒,也算從此有了自己的家。村中幾位老者一商議,都道這少年知恩圖報,實在是個明事達理知仁知義的好少年,不但一致地點頭支持,而且着實地誇獎了他一番。
於是十六歲的少年,從此便成了那磨房的主人。
磨房距紫薇村半里。前窗對河,後窗對山。那山不知含有哪一種礦質,每逢下雨,便衝下褐土,在磨房后漸積了一大片褐土地帶。那土和起來很粘,用以抹牆,干后格外結實,不裂不掉。但村人們秋季抹牆時,都不動那片褐土。所忌的是,那一種深褐色,極易使人聯想到棺材的顏色。他們卻忘了阻止那少年用褐土修抹磨房的四牆。
他心中也沒大人們的許多忌諱,脫光脊樑,甩開膀子大幹三天,就將那磨房的四牆抹得平齊而光滑了。他又用三天時間修了房頂和門窗,於是那磨房從外面看去,很像是一個不錯的家了。起碼他自己是那麼覺得的。但實事求是地講,由於那一種老紅搶目,拋開像不像棺材的顏色不論,與其說像一個家,還毋寧說更像一座廟。
正是秋季,村人們都忙於秋收。那幾天裏也沒誰顧得上想着他,待秋收忙過了,人們自然都紛紛關心起他來,去到磨房那兒一看,但見那磨房已經改變了以往破敗不堪的狀況。夕照之下,老紅色的四牆,似乎耀着紅輝。
就有村中的長者捻着鬍梢說:“不妥,不妥。這孩子,怎麼能用那紅土抹牆呢?結實倒是結實,但顏色太不吉利了啊!”
於是有好心人附和着說,應該勸那孩子自己鏟了去,眾人相幫着重抹。
有人搖頭反對,說一個孩子嘛,心中本沒忌諱的,我們大人們,又何苦用自己心中的忌諱去煩他呢?諱者忌也,無諱者無忌嘛!他畢竟是自己動手辛勞了一場,還是別讓他落得個沮喪吧!紅磨房就紅磨房吧!……
大多數人覺得此話也在理。於是紅磨房自此叫開。“磨房”二字前加個“紅”字,反而叫着更順口了似的。
幾天內,村人們替他架了張床,砌了灶,送來了水缸以及鍋碗瓢盆什麼的。
架床時,他覺得那床大,自己不必睡那麼大的床,省些木料,架個小床就行。
大人們就笑了。
其中一個逗他:“你總十六?就不長歲數了?十八九二十多歲以後,就不娶媳婦了?等你娶了媳婦,這床就一點兒也不嫌大了!”
羞得那少年臉色彤紅,一低頭,趕快地躲開了……
這少年“入主”“紅磨房”頭一年,東村西村的人們,都樂於戲稱他為“磨房阿弟”。尤其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們,高興口口聲聲親昵昵地叫着他“磨房阿弟”將他支來使去。他自己也高興被她們那麼樣支來使去.
“磨房阿弟喂,你磨好了替我收在盆兒里,我待會兒來取,行不?”
他說:“行。大姐你有事兒就別等了。”
人家瞟他一眼,笑道:“你敢說不行!忘了住在姐家的日子,姐對你多麼好了?”
他就低下頭,一邊推磨一邊低聲回答:“沒忘。”
“大聲點兒!姐沒聽清!”
他就提高了聲音,更清楚地說:“沒忘,姐!”
於是人家回報他一個親昵的笑臉。
不過人家回報他笑臉時,他膽怯而靦腆,並不敢抬頭看人家。待聽人家的腳步聲兒出了磨房,才敢抬頭望人家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低頭推磨時,人家曾親昵地衝著他笑。他內心裏因此而甜甜的,也不禁地笑。懷着深深的感激,將磨推轉得更快了。
“阿弟,近來想嫂子沒有?”
“……”
“怎麼不吭聲兒?問你話哪,說呀!”
不說是不行了。
只得小聲兒說:“沒想。”
“沒想,你個沒良心的!你忘了你病在嫂子家,是誰一天三次喂你湯藥啦?早知你這麼沒良心,當初才不疼愛你呢!”
“真是夠沒良心的!”
“當初住在我家時,還在我被窩兒里睡過哪!有次把我剛拆洗的褥子尿得透濕!”
“也在我被窩兒里睡過!一隻手兒還得摸着我咂咂才能睡實。”
於是些個歲數半年輕不年輕的女人一個個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後合……
於是他將身子壓在磨桿上,眼盯着自己鞋尖兒,累了也不放慢腳步,將大磨推得急轉如陀。他是企圖用磨聲壓住她們的笑聲。她們說是都確有其事。那一時刻他是討厭她們合夥兒拿他開心的。如果她們中的哪一個,在沒有第三個女人聽着的情況下單獨對他提起往事,拿他尋幾句開心的話,他是不甚在乎的。對於他住過的每一家每一戶,無論待他親或不親,他都是心懷着深深感激的。對於關懷過他溫暖過他的每一個人,無論男人或女人,他心裏都埋藏着一種遲早要報答的思想。他認為既然他們有恩於他,那麼他們是有權力拿他尋幾句開心的。只要別合起伙兒來,只要別使他太難堪了。
然而半年輕不年輕的女人們,卻偏喜歡合起伙兒來拿他尋開心。而且一旦開始了,不從他口中掏出一句能使她們聽了快活的話,輕易是不肯放過他的。
“你這小阿弟!剛才沒說心裏話!我就不信我對你那麼好,離開了我你就真的不想我!”
“對對,快說心裏話快說心裏話!說句讓我們聽了高興的心裏話,將來我們替你找個漂亮媳婦!”
“找個豆腐西施!磨房阿弟配豆腐西施,正好一對兒!你為村裡磨豆子,她為村裡做豆腐,那多好!”
“好是好,也得他現在給我們姐妹們個心裏高興呀!”
“對,今天非逼他說不可!”
“說!說說!”
他被逼無奈,只得停了腳步,在女人們的包圍下,將頭低得不能再低……
“抬起頭來!幹嘛低着頭!”
“說!說!開口說話呀!”
結果是他只得說:“想啦!”
“想啦?說明白,想人啦還是想物啦?究竟想什麼啦?”
“不是想物,是想人啦。想你們大伙兒啦!”
於是年齡半大的些個女人們終於罷休,你看我,我瞧你,都笑了。
而這少年,臉紅得要滲出血來似的,屈辱得快哭了。
公正而論,柴薇村的年齡半大不大的女人們,並非都是些輕佻的女人。恰恰相反,紫薇村村風肅正,女人們,包括些個少女們的言行,其實是很受監束的。正因為平素的言行太受監束,湊在一塊堆兒,又避開了男人和長輩們的耳聞目睹,又怎麼能不一個賽一個地忘形片刻呢?紫薇村的女人們啊,可以說皆是些善於偽裝的“兩面派”。不,用“偽裝”這個詞兒形容她們,有點兒對她們不敬,也未免太接近着貶損。或許用今天較時髦的“包裝”二字評論她們更恰當。在男人們面前,尤其在是丈夫的男人們面前和是長輩的男人們面前,她們一個個溫、良、恭、儉、讓,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失態,啼不忘儀,言不犯禮,行不越矩。一旦擺脫了男人們的監束,便自得其樂無所禁忌了。好比是些經過主人嚴格馴化和調教的猴子,在主人面前,乖乖猴樣兒一個比一個做得典範,背着主人,都野猴樣兒畢露了。不過她們雖“兩面派”,卻是深明界限的。有傷風化之事是不敢為的。男女間的苟且之事,更是從未發生過。紫薇村畢竟村風肅正鄉規神聖,在方圓百里內堪稱楷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人不欽佩。所以,她們的忘形,她們的野猴樣兒,說到底也不過就是片刻的事兒,是避開男人們耳聞目睹的情況下,是湊在一塊堆兒的時候,是在紅磨房那種地方,是對一個她們覺得有權力也有理由尋幾句開心的少年。除了紅白喜哀之事,紫薇村一年四季肅靜悄悄的。而結婚殯喪,又不是誰挑個頭兒就可以張張羅羅地進行起來的。所以些個大姑娘小媳婦,些個年齡半年輕不年輕的女人,包括些個花蕾少女,內心深處常是可想而知又徒自無奈地寂寞着的。她們的潛意識裏,是將紅磨房當成了紫薇村的“女人俱樂部”。用一個文詞兒說成是她們的“沙龍”也無妨。也不是十六歲的少年“入主”紅磨房以後那兒才成了她們的“俱樂部”或“沙龍”,以前就早已經是着了。碾米磨面之類的事兒,傳統上便是女人們分內的活兒。哪一天那兒不曾聚過三五個女人呢?多時則六七個十來個。自然而然的,那兒可不就成了她們的“俱樂部”或“沙龍”嗎?只不過男人們,尤其身為長輩的男人們,是很少涉足那兒的。偶爾去了,他們所見到的女人們的樣子,也是他們一向見慣了的沒什麼可指責的樣子。所以並沒有哪一個男人感覺到那兒的性質在發生着值得引起普遍的男人們密切關注的變化。而十六歲的少年“入主”紅磨房以後,似乎意味着便是她們合理合法的“俱樂部”主任或“沙龍”首腦了。而且,他還無權要求她們什麼,她們卻有權拿他尋開心。紫薇村的女人們,沒哪一個曾敢拿男人當面尋開心過。但她們早就巴望着有這樣的權力有這樣的時機了。拿一個男人尋開心,不消說能夠使她們獲得極大的快樂,她們都希望並需要獲得這一種特殊的情緒快樂。拿一個男孩兒尋開心會使她們感到有失身份。而十七八的大少年又接近是小夥子,拿小夥子尋開心會被認為輕佻,紫薇村的男孩子,十七八就開始懂得維護自己的尊嚴了。不懂得這一點的,會被懷疑將來能否成為村裏的一個好男人。所以他們維護自己尊嚴的意識,是和少女們本能地維護貞操一樣敏感的。拿他們的尊嚴尋開心,等於撫弄小公牛的犄角,是很冒險的事兒,她們從不敢嘗試的。拿一個比男孩兒的年齡大一點兒比男人的年齡小一點兒的十六歲的少年尋開心。既不失身份,亦不冒險,是介於被允許與被指責之間的事兒。而普遍的女人們,其實是總想做這樣的事兒的。有機會做這樣的事兒時的快樂,是一份兒女人平常難得的快樂。對紫薇村的女人們,尤其如此。何況那十六歲的少年比男孩兒多點兒比男人少一點兒的自尊,是全村數來數去最不嬌貴的一種。拿他尋幾句開心,獲得片刻的快樂,他不至於生氣,不至於記仇,更不至於當場對面給她們個下不來台使她們自己陷入難堪之境。他只不過紅了臉害臊,不好意思罷了……
她們拿他尋開心,還因為她們都打心眼兒里喜歡他。這少年臉盤不長不短,不胖不瘦,濃眉大眼五官端正的長相乃是她們所喜歡的;他沉默寡言心眼兒實誠知仁知義的秉性是她們所喜歡的。她們視他為一個公有的小阿弟。她們對他的關懷,多於村裏的男人們,也誠於村裏的男人們……
每每的,取笑了他一陣之後,她們轉而就開始體恤起他來了。她們會自己推磨,逼迫他離開紅磨房出去玩兒。他並不情願被她們所代替。這十六歲的少年認為推磨是他報答全村恩德的方式,也是惟一的方式。他樂於以這種並不難的方式報答。他自慰於他已經開始報答着了。等待着他磨出來的米豆多,一盆接一盆,一簸箕接一簸箕地排開一溜兒,他心裏反而覺得高興。那時刻他更能充分地感受到自己勞動的意義,和作為一名紫薇村人的存在價值。他會變得像一頭小毛驢似的,腳步騰騰地將大磨推得隆隆有聲。汗珠兒劈里啪啦地往下掉也顧不上停磨歇歇,擦擦。越推越來勁兒……
被女人們逼迫着離開紅磨房,十六歲的少年其實無處可去玩兒。他覺得他比村裡那些同齡的少年們都大許多歲似的。他們也這麼覺得。他的孤兒身世和吃“百家飯”長大的特殊經歷,自然會使他內心裏的所思所想與他們不同。而“入主”紅磨房以後,他更加覺得自己是一個大人了。他和他們玩兒不到一塊兒。再說他自小就不愛玩兒。何況,鄉村裡是沒有特別閑在的少年的。有的有活兒干、有的要到外村或縣裏去讀書。他一天學也沒上過。上學的花費太高。誰家也供不起他上學。但他倒是認得了一些字,會寫一些字,是自己跟別人家上學的孩子暗學的,大約相當於小學二年級的程度……
通常是,不愛玩兒的這少年,雙手剛與磨把子分開,肩膀就與一副擔子粘在一起了。他要一擔擔從遠處挑來沃土,將紅磨房后那片紅黏土覆蓋了,改造為菜地。他要自食其力,不再吃那些女人們帶給他的菜,而吃自己種的菜。以後還要吃自己種的糧……
女人們結伴兒回家時,遇見他挑着滿滿兩筐土,一隻手搭穩擔子,另一隻手叉在腰裏,頭偏着,脖子被壓得梗着,踉蹌地急急往前趕着走,都不由得駐足望他。他從她們面前經過時,盡量挺直腰板,盡量邁穩腳步,盡量裝出輕鬆的樣子。
她們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地都會說出些誇他的話:
“這孩子!難道就不知累?”
“使人想起小牛郎!我要是天上的織女,真願為他思凡下界,陪他過一輩子呢!”
“你呀!都算是他嬸姨輩的人了,竟說出這種不知羞臊的話!人家還是個孩子哩!”
“將來嫁給他的那女人,也算是有點兒福氣了。”
這少年當然也有感到累極了的時候。那時候他就到紫薇河邊去釣魚,魚竿兒是用樹枝刮成的,魚鉤是用燒紅了的針彎成的。那一段河面很靜,村裏的人不太會去到那兒。那兒彷彿是屬於他一個人的“領地”。齊人高的灌木將水與岸分開着,一叢叢一簇簇的紫薇開放在灌木間,那一段河中有塊平坦的大青石,他常游過去坐在那塊大青石上垂釣。河裏有魚,但極小,偶爾能釣着條大的,也不過兩寸多長。與其說他是去釣魚,莫如說他是去發獃。那兒的確是個供人獃想心事的好地方。
這十六歲的少年倒也沒什麼心事可想。往往是在那兒思念起父母親。那時他的心情就變得特別憂傷。吃“百家飯”的十年,並沒使他忘了生身父母。恰恰相反,父母的形象在他記憶中是保留得很清晰的。父母生前是一對兒恩愛夫妻。當年他有過的家很溫馨。在他的想像中,紅磨房變成了他當年的家,彷彿正從紅磨房傳來母親呼喚他吃飯的聲音,彷彿一跑回去,便可看見愛他的父親坐在桌旁正飲着茶耐心地等他……
這十六歲的少年也會無端地思念起小琴來,他九歲時在小琴家住過兩個月。小琴那年十歲,他叫她姐。小琴家姓劉,但她不是劉家的親生女,是劉家從外地抱回紫薇村的。那是她兩歲多的事兒,她不知她祖籍何地,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別人更不清楚。劉家兩口子對此諱莫如深,守口如瓶。劉家的女人有病,不生孩子,曾指望靠她長大后招進門個女婿養老送終。小琴三歲時,那女人不知哪副葯吃對症了,竟懷上孕了,而且生了個兒子。於是兩口子就變了初衷,打算讓小琴將來做他們的兒媳婦。對於他們,這是順理成章的想法,不必為她準備嫁妝了,也不必為兒子另娶媳婦準備彩禮了。不但順理成章,而且省錢,當然也就不失為一個好想法。於是小琴在劉家的身份和地位,由領養女實際上變成了童養媳,像是劉家的一個使喚丫頭了。每天既要服侍劉家兩口子的起居,還要負責照看她的“丈夫”,還要從早到晚干許多活兒。農家活兒多,小琴每天難得有片刻清閑的時候。小琴的“丈夫”叫寶順,是個很病弱的孩子。病弱而又被視為掌上明珠的孩子,難免嬌氣,嬌氣的孩子就愛哭。
常常是這樣——小琴正喂着豬,或正洗衣服,寶順在屋裏哭起來了……
於是劉家的女人高叫:“小琴!死丫頭!耳朵聾了?沒聽見寶順哭呀?”於是小琴慌慌地就往屋裏奔……
於是劉家的男人生氣地罵道:“小琴,你怎麼不洗手?剛餵豬,連手也不洗就可以哄寶順的嗎?你心裏還有沒有他?他將來是要做你丈夫的。”
寶順在哭,小琴低頭瞧着自己並不髒的雙手,往往就怔愣在那兒,不知究竟該先洗手,還是先哄“丈夫”別哭要緊……
有時小琴遭到斥罵也會頂撞一句:“我手不臟!我沒餵豬,正洗衣服來着!”
“小賤人!還學會頂嘴了!難怪寶順這幾天眼睛紅紅的,準是你昨天哄他時,手上的皂水弄進他眼裏去了!”
“昨天我哄他時沒洗衣服!我掃院子來着!而且也洗手了,用清水洗的,沒搓皂。”
“反了反了!死丫頭現在是怎麼了?長一歲脾氣大一截兒,不調教以後還了得嗎?!”
劉家女人就會撲到她跟前,狠狠擰她幾把。不擰她臉蛋兒,也不擰她胳膊。專擰她大腿根兒內側肉皮兒最細嫩處。擰那兒,即使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別人也是發現不了的。小琴被擰時,緊咬下唇,眼淚在眼眶裏滴溜溜轉,忍住疼一聲兒不敢叫。若叫,就會挨幾頓餓……
這些情形,都是卓哥九歲時親眼所見的。他還看出,十歲的小琴姐,一點兒也不喜歡她那七歲的“丈夫”。他甚至看出,她心裏其實很討厭那嬌氣的動不動就哇哇大哭起來的男孩兒。
劉家本不願誠心盡到收養他一個月的義務。但這義務是村裡挨家挨戶輪下來的,輪到他們家了,他們家沒正當理由將他拒之門外,只得大違其心地盡義務。劉家的男人是個迷信思想很嚴重的人,在縣裏認識了一個從前設過算命攤兒的男人,兩人有共同語言,相見恨晚,一見如故,交上了朋友。他經常到縣裏去會那有共同語言的朋友,虔誠之至地請教些疑惑。他那朋友告訴他,他的寶順所以一生下來就病弱,是因為生辰不好,所以命薄,若能有個命旺的男孩兒與寶順同睡些日子,興許足以使寶順借到些命力。而這一點,乃是劉家不但沒將九歲時的卓哥拒之門外,而且待若上賓的真正原因。九歲時的他虎頭虎腦,人見人誇他天生一副虎虎有生氣的模樣,劉家的男人思忖他肯定算是個命旺的男孩兒了。不過卓哥自己不可能知道這一層底細……
劉家兩口子的確對他很好。不讓他干一點兒活,只要求他陪寶順睡覺,而且得和寶順睡在一個被窩兒里,而且得脫光了睡。寶順睡午覺,他也得脫光了陪睡。哪怕他一點兒也不困。他很識相,每逢那時,乖乖地自覺脫光了躺在寶順身旁,閉眼裝睡。其實他心裏更願去幫小琴幹活兒,卻不敢。那麼做劉家兩口子會生氣的。人家對他好,他怎麼能惹人家生氣呢?他也不是沒偷偷幫小琴干過活兒。有次被劉家那女人看到了,訓了他一頓。而後那女人還告訴了她丈夫,她丈夫又將他訓了一頓。從此他再也不敢幫小琴幹活兒了……
小琴知道他想幫她幹活兒,只不過不敢,所以並不嫉妒他這個吃白食的男孩兒在劉家的地位反而優越於她,更不眼氣他的閑在。九歲的男孩兒和十歲的女孩兒,想要互相表達好感的話,大人的眼睛是監視不住的。有天寶順又發燒了,劉家兩口子一塊兒為寶順到縣裏去。那男的去請教他會算命的朋友預言個安慰。那女的去為兒子抓藥。於是九歲的男孩兒和十歲的女孩兒可算得着機會在一起說話兒了。小琴什麼活兒也不幹了,沒完沒了地對他盡說盡說。說她長大后,總有一天要從劉家逃走,才不肯做他們的兒媳婦呢!十歲的少女說到傷心處,嚶嚶地哭了。九歲的男孩兒就替她擦淚,勸她別太傷心,發誓將來陪她一塊兒逃……
她說:“你發誓了我也不信!”
他問:“那怎麼你才信呢?”
十歲的女孩兒輕咬下唇想了想,忽然又眼珠一轉,神情極其莊重地說:“只有咱倆拜了姐弟我才信!”
九歲的男孩兒瞪眼瞧着她,困惑地又問:“我不是已經叫你姐了嗎?”
她說:“那兩回事兒的!拜了,就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了!不拜,姐呀弟呀的,隨口叫叫罷了。全村許多男人女人間,不都這麼叫的嗎?你以為他們就真是互相放在心上了呀?”
他說:“可我不會拜啊。”
“我會!我見過大人們怎麼拜的。”
於是十歲的小琴便拉着九歲的卓哥的手兒雙雙跑進雜倉房,她將三根細柴棒兒插在糧囤里,扯卓哥和她並身跪下,一起對着糧囤磕頭。
她說:“天爺爺地奶奶,都給我倆作個證!我倆今日拜姐弟,以後我心裏有他,他心裏有我。我倆誰若是變心,天爺爺降雷劈,地奶奶塌坑埋!”
她說一句,卓哥跟着學一句。
拜過後,卓哥問小琴:“以後,你就真是我一個姐了嗎?”
小琴說:“那當然!是你一個比親姐還親的姐!”
卓哥又說:“那我往後在這世上有一個親人了唄?”
小琴以大人那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說:“對!我往後在這世上也有一個親人了!”
她忽然抱住他,在他臉蛋兒上親了一下。
自從母親死了,卓哥第一次被人親。這九歲的男孩兒並沒覺得害羞。恰恰相反,他感動得想哭……
劉家兩口子回來后,不知為什麼,對小琴的態度顯得異常陰冷。這使小琴心裏格外恐慌,處處提心弔膽,也使卓哥替她忐忑不安……
那年端午節,村人們照例互送粽子。劉家照例支使小琴去送。該送的人家多,小琴一個人拿不了。卓哥自告奮勇,要求和小琴一塊兒去。劉家兩口子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兩個孩子出門前,劉家女人親自替小琴重梳了一遍頭,重編了辮子。還翻出一條粉綾子為小琴在辮梢結了一朵辮花兒。而且,找出套新衣褲和一雙新鞋讓小琴換上。離開她幾步端詳了她一番,又往她臉頰上擦了淡淡的胭脂;往她眉心點了一個圓圓的小紅點兒。於是在卓哥看來,他暗裝在心裏的這位小姐姐,就跟年畫上的小神女一般好看了……
兩個孩子合拎着一籃粽子走出劉家后,卓哥對小琴說:“你爸媽……”
小琴立刻打斷他:“再不許這麼說!他們不是我爸媽。”
卓哥頓時緘口,默默走了幾步,忍不住又說:“你公婆……”
小琴站住了,挑眉瞪着他,生氣地說:“他們更不是我公婆!姐告訴過你的,姐長大了早晚要逃離劉家,逃離你們紫薇村的!”
卓哥也有點兒生氣地說:“反正從今天看,劉家對你也挺好的!”
小琴不願和他這個拜過了的小弟弟拌嘴,打鼻孔里哼了一聲。
兩個孩子就都心情不悅起來……
送粽子送至某一家,那家女人欣賞地瞧着小琴問:“喲,這麼漂亮哇?誰打扮的你呀?”
小琴低了頭回答:“寶順他爸、他媽。”
那家女人又問:“小琴,你究竟願意是他們女兒呢?還是願意他們是你公婆呢?”
小琴不抬頭,不吭氣兒。
那家女人似乎從她的樣子感覺到了些什麼,俯下身問:“小琴,他們對你究竟好不好?你心裏別存顧慮,說實話。他們如果對你不好,全紫薇村的人都可以為你做主,批評教訓他們。咱們紫薇村是方圓百里內出了名的仁義之村,絕不容許不仁不義的事兒背地裏存在着!”
小琴細聲兒細氣兒地說:“那你問卓哥吧,他最清楚。”
那女人認真起來,轉臉問卓哥:“既然她自己不願說,卓哥你就替她說!只管放心大膽地說實話!說了實話誰也不敢把你怎麼著,有我護着你!”
卓哥猶豫片刻,半情願不情願地替小琴回答:“劉家對她好。”
“真的?”
“真的。劉家對我都好,一點活兒也不讓我干,你想對她還能不好嗎?”
卓哥是個全村公認的誠實的孩子,那女人信了他的話,終於笑道:“我還以為他們劉家對小琴不好呢!那可不行。咱們個遠近聞名的仁義之村,維護村德村譽,人人有責的事兒!諒他們劉家對小琴也不能不好,不敢不好!”
回劉家的路上,小琴只管低了頭自己個兒悶悶地快走在前,不理卓哥。
這使卓哥心裏很難受……
兩個孩子一進劉家門,劉家女人就命小琴快去將新衣新褲新鞋子換下。
劉家女人拿着那雙新鞋對男人嚷嚷:“你看你看,這死丫頭,一雙新鞋穿出去沒走幾步路,就弄了一鞋面兒的土!”
卓哥看着,聽着,心裏更難受了……
小琴自是怯怯地半句也不敢分辯。
劉家女人又訓斥她:“還不快去把臉上胭脂洗了!想總一副那模樣扮小妖精哇?”
小琴就低了頭趕緊轉身去洗臉……
劉家的男人則將卓哥招到近前,問他那些人家收下粽子時跟他們聊什麼沒有?
誠實的孩子要想學會撒謊必得因其誠實吃過幾次大虧。卓哥一向因自己的誠實蒙受大人們的誇獎,尚未因自己的誠實而後悔過。
他就將那一家的女人先問小琴后問他的話學說了一遍。
“小琴她怎麼回答的?”
“她自己沒說,她讓我替她說。”
“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們對她好。我說你們連對我都沒比的好,一點活兒都不讓我干,對小琴能不好嗎?”
劉家的男人和女人聽了,對望一笑。
那男人還滿意地摸了卓哥的頭一下。
接着那男人將小琴叫到近前,陰沉着臉問她:“外人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
小琴低了頭,不吭氣兒。
那男人倒也不逼問她,只冷冷地說:“牆角那兒跪着去吧,今晚別吃飯了。”
於是小琴默默走到牆角那兒,面對着牆角跪下了。
她一直跪到吃晚飯時分,劉家兩口子也沒許她起來。
他們對卓哥倒是顯得更親了。兩口子一左一右兩雙筷子,不斷地往他碗裏夾菜。
卓哥一邊吃飯,一邊不時地偷瞧小琴跪在牆角的背影。那時刻這男孩兒的整個心懷裏,充滿了對自己暗拜過的小姐姐的大的憐憫,但卻絲毫也不敢放任他的憐憫溜到他臉上,更不敢讓他的憐憫變成淚水暴露在他眼裏。只有用一口口飯菜將他的憐憫堵回心懷中去,嚴密地壓住在心懷。這從六歲起開始吃“百家飯”已經吃到九歲的男孩子,早已領悟了許多在他這個年齡的孩子們不太可能領悟到的人生況味兒。他已從切身的體會中學會了點兒初級的人生經驗和技巧。
他希望自己能憎恨劉家兩口子,可是憎恨不起來。因為他們對自己好,而且正對自己更好着。
他終於鼓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替他的小姐姐求情。
他說:“嬸媽,叔爸,我吃飽了。也讓小琴吃吧。我去替她跪着,行嗎?”
話聲小極了。
劉家兩口子不禁地都放下碗對視起來。
那女人臉一沉,剛想說出句什麼不快的話,被她男人用手勢止住了。
他不動聲色地說:“既然卓哥都替小琴求情了,就給卓哥個面子吧!”
那女人立刻就笑了,同意地說:“駁誰的面子,也不能駁你卓哥的面子嘛!你是咱紫薇村全村的一個公共的兒子啊!卓哥,晚上睡覺時,你可要握着寶順的一隻手。他愛驚覺。你握着他一隻手,他就不驚覺了。”
卓哥以非常值得信賴的目光望着那女人說:“嬸媽,我一向就是握着寶順弟弟的一隻手陪他睡的。”
對於和自己父母同輩的村中男女,這九歲的男孩兒習慣於在“嬸”、“姨”、“伯”、“叔”后加上“媽”、“爸”相稱,這是他的“創造”,以此表達自己對他們和她們終生不忘的感激與視如父母的尊敬。
於是那女人便喚小琴過來吃飯。
而他對劉家兩口子就更憎恨不起來了……
他當然不知道,劉家兩口子要求他握着他們寶貝兒子的一隻手睡覺,是從縣裏那潛業於民間的算命先生口中討教來的借命訣竅。他說人的手心上有個穴位是命脈之“門”。人是孩子時,那“門”乃是敞開着的。人漸大,那“門”則漸關。孩子通過和孩子握手藉助命力,是最直接的方式。
小琴當然也不知道,那算命先生曾對劉家兩口子說她是禍女投胎轉世,也就是白虎精的孫女投胎轉世。生活在誰家,誰家必有劫難。化解劫難的辦法,只能是以威以嚴鎮住她的邪氣。這一預言,使劉家兩口子極為煩惱。他們已不打算將來讓她做兒媳婦了,但是又沒一個正當的理由將她逐出家門。煩惱由此而生。正所謂當初請神容易送神難。他們惟有盼她猝死於什麼不幸……
有天寶順爬到桌上弄翻了熱水瓶,燙傷了手腳,傷得不重,但畢竟是燙傷了。
劉家兩口子竟將小琴捆綁在屋柱上,口中塞了布,扒光上衣,鞭蘸水抽打了一頓。
這一嚴酷的懲罰也是當著卓哥的面進行的。當時他幾乎想撲上去狠咬劉家男人的手,但是畢竟沒敢。他不認為他們的寶貝兒子被燙了責任在他的小姐姐。因為那七歲的男孩兒是在他們愛視着的情況下爬上桌子弄倒熱水瓶的,而小琴當時正在院子裏的水井旁洗菜……
那一天這九歲的孩子開始懷疑紫薇村中是否真的皆是好人了,進而開始懷疑對自己恩重如山的紫薇村所冠的好名聲,是否真的名副其實了……
夜裏,劉家兩口子睡酣后,他悄悄溜下自己和寶順睡的床,溜進他的小姐姐住的陰暗潮濕的小偏房,來在她的床前。
他跪下去,將頭埋在她胸脯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