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

三個人

八方台鎮迷宮樣的格局使我們備受周折。車子繞來繞去,總是見到一樣的房屋,一樣的小庭院,一樣的豬舍和雞架。甚至縮着頭走在籬笆外土路上的人也都是同一種表情。我們不得不停下車詢問一個老人:王吉成家該怎麼走?那老人穿件單薄的黑夾襖,雙手抄在祆袖,瘦削的臉,紫嘴唇,說話時有點哆哆嗦嗦的。他努了一下嘴,指着車停着的地方說,那就是。我們謝他的時候,他的眼睛忽然掠過一絲悲哀的表情。

我和於偉面面相覷,我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們並不知道王吉成家的確切位置,可我們的車就停在那裏。於偉拉了一下我的手,鼓勵我走進那個庭院。

我最先看到了房前窗下的一小塊花圃。經霜后的波斯菊和罌粟花的枝蔓頹然地糾纏在一起,有兩隻禿頭的雞在土裏扒來扒去。沿着花圃的牆壁向上看,可以望見形形色色的菜籽一把把地垂吊著。如果說這古舊的房屋很像一個沉默而神秘的印第安人的話,那麼這些在晚風中微微搖曳的菜籽就是印第安人身上斜插的羽毛了。蒼黃的沙地上不僅有雞屎,還有狗遺下的糞便,不過沒有聽到狗吠,想必它此刻失職於主人,不知去哪裏撒歡了。門的左右兩側堆着一些雜草、髒水桶、鐵鍬、廢紙箱等東西,而門媚上則插着艾蒿和被風吹雨淋后泛出紙錢顏色的葫蘆,那是端午節留給這家的永久紀念了。

於偉拉開了門。我緊緊握着他的手,我心跳加快,手心出汗,彷彿做賊一般。天色已經很晚了,可屋裏仍沒開燈,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在黯淡的光線中看見了灶台和幾樣餐具,土牆上掛着笊籬和竹簾,這些東西看上去給人一種出土文物的感覺,寧靜而莊重。

於偉和我通過灶房走向裏屋。於偉站在門前問了一聲:“王吉成在家嗎?”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想必他同我一樣有些緊張。

屋裏沒人搭腔。但是門卻突然被推開了,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女孩子噘着小嘴氣沖沖地望着我們。我們知道這是王吉成的長女了。她眼淚汪汪地望着我們,不情願地閃開了道。

一個高個子中年女人從土炕上趿着鞋下來召喚我們。她眼圈紅腫,頭髮卻很利索,像是剛剛梳過,說話時鼻音很重,想必她已經哭了一刻了。

油漆脫落的矮柜上放着兩個油膩膩的玻璃杯,她端起暖水瓶為我們倒水,我看着她姣好的背影。她邊倒水邊說:“以為你們不來了。”

“路上有點事耽誤了。”於偉結結巴巴地解釋。

“剛才我聽見了車在響,我就知道你們來了。”中年女人倒完水,迴轉身遞給我們。水是燙的,可她看我們的目光卻是寒冷的。

我們將水杯放到窗台上,不約而同走上前打量炕梢躺着的那個孩子。他蓋着薄薄的磨出了洞的線毯,香甜地睡着。於偉用手掌輕輕地持了一下他的頭髮,充滿慈愛地看着他,然後又輕輕用手指撫了撫他的鼻尖和嘴唇。於偉的這種溫存舉動使我的眼淚洶湧而出,他是太需要一個孩子了。

“這孩子覺很輕,如果你們再碰他的耳朵,他就會醒的,他的耳朵可靈呢。”中年女人微微嘆了口氣,“他睡了二十多分鐘了,再有一會就該醒了,他的覺不長。”

那個小女孩將窗台上的那兩杯熱水倒進花盆裏,中年女人見狀氣急地扯過她,拍打着她的背喝斥道:“這麼不懂禮貌,客人還沒喝呢,花秧也得給你燙死了,還不快出去玩!”

那女孩子並不反抗,也不哭,她在挨打時恨恨地看着我們,一言不發。

中年女人氣咻咻地拉亮了電燈,昏暗的光線下熟睡的嬰兒露出了微微的笑靨,也許他正做着甜美的夢。他的嘴不大,小巧的鼻子,眉毛彎彎,眼瞼微微凹陷,膚色白凈,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中年女人說:“說心裏話,我真捨不得放他——”她抽噎了一下,“可是你瞧,老大——”她指了指那個充滿反抗情緒的小女孩說,“已經六虛歲了,老二是個男孩,四歲了,現在跟他爸爸出去了。拉扯這三個孩子真不容易,還有這老三是超生,在外名聲不好聽,聽說你們很想要個孩子,送給你們去養敢情是個好事,我們也算做了親家。”

“王吉成不在家,你能做主嗎?”於偉問。

“他受不了眼見自己的孩子讓人給抱走,所以才早早就領着老二走了。走了一天了,午飯都沒回來吃。”

“這孩子現在能吃些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七個月了,主要是吃我的奶。”女人有些愁眉苦臉地說,“你也知道咱農村人坐月子也吃不上個啥,幾頓小米粥和幾個雞蛋就算好的了,所以奶水也不旺。”她看了看於偉說,“你們經濟條件好,可以給他喝奶粉,再少喂一點雞蛋黃。等到一周歲后,就可以喝些粥了。”說完,又心神不定地盯着我,問,“你肯定不會再要孩子了嗎?”

“我不能生育。”我有些難堪地說,“否則也不會——”

“有的毛病是能治的。”女人咄咄逼人地問,“你的病是不能治的?”

我點點頭。於偉愛撫地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這孩子生在三月初八,晚上六點多鐘。”女人開始介紹孩子的習性,“他不喜歡睡熱炕,穿衣服也別給穿太厚了。他怕驚,膽有點小,不過小孩子都會這樣的。你們看他頭髮長得不太好,以後可以常常給他剃剃頭,好發發頭髮,最好陰曆二月二的那天剃,那是剃龍頭的日子。他喜歡吮手指頭,你們別擔心,他一歲以後就會好。”女人最後拿出一沓錢說:“這是吉成做手藝換來的六百六十元,取個六六大順的意思,算是托你們撫養的一點零花,不好意思。”

“這怎麼?該我們給你——”於偉遲疑着。

女人不容分說:“那成什麼體統啦,拿着。”

“王吉成平常在家幹些什麼?”於偉問。

“孩子他爸手藝不錯,幹個木匠活還沒問題。原先收成好時,冬天還能到要結婚的人家打打箱子、柜子、桌子和椅子。”

我說:“你放心,我們會好好待這個孩子,將來讓他受良好的教育。”

“你們也儘管放寬心。”女人說,“只要孩子給了你們,我們就不會進城去看他的。”女人的聲音開始發顫,“只求你們把他當親生的孩子對待,別讓他受委屈。”

“我們保證。”於偉說。

於偉看着那個始終沉默着的眼淚汪汪的小女孩,她穿着件藍底碎花布襖,梳着兩根羊角辮,頭髮又黃又稀,尖尖的下巴,一雙極其寧靜的大眼睛。

於偉掏出五百元錢遞給那個小女孩:“這是叔叔送你的,等你將來上學當學費用。”又轉身對那女人說,“以後家裏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我們說,還有老大、老二的學費,我們包了。”

那女孩子卻朝後退了一步,然後縮在牆角,將雙手背到身後,獃獃地看着。她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要小弟弟,我要小弟弟!”

她如火山爆發般的哭訴將熟睡的嬰兒給吵醒了。炕上的孩子一骨碌爬起來,也跟着哭了起來。女人忙着去抱炕上的孩子。我們都起身去看那個孩子。他撇着小嘴哭個不休,他那圓溜溜漆黑的透出聰穎之光的大眼睛濕漉漉的。當他發現我和於偉后,他不哭了,而是緊緊偎在女人懷裏怯怯地看着我們。

“他有些認生,今天晚上可能你們要遭些罪。”女人說,“不過三四天以後就會好的。”女人俯身親了親孩子的腦門,“你們親他時不要親腮幫子,那樣小孩容易流口水。”

我們點頭稱是。

“讓我再喂他一遍奶吧。”女人說,“讓他吃飽了再走。”女人解開上衣的鈕扣,於偉連忙走開去哄那個抹着眼淚的小女孩。一隻鬆弛的乳房耷拉下來,乳頭不是草莓色,而是深褐色,孩子一口叼住奶頭,很香甜地吮吸起來。屋裏一片寂靜,只看見燈下的女人用力擠着奶,她恨不能將所有的乳汁都餵給他,孩子無憂無慮地鼓着腮幫邊吃邊望着他的媽媽。吮奶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親切。我幾乎沒有勇氣從這個女人的懷中抱走這個孩子了。餵過奶,女人又親了親他的腦門,然後將他放到炕上用線毯包好,顫抖着遞給我。我緊張得幾乎窒息,喘着粗氣接過這個孩子。孩子一被我抱起便嗚嗚哭了起來,他掙扎着,想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媽媽,女人淚流滿面地說:“你們快走吧。”

我和於偉連忙朝屋外走去。走到門口時,那小女孩上來抱住我的一條腿不放,並且用牙齒來咬我的腿,幸而我穿着毛褲,沒有感覺到強烈的疼痛。女人上前一把扯走女孩子,我們走出門后聽到屋裏傳來哀慟的哭聲。

我們連忙上車,於偉發動着了車,孩子一直哭個不休,我忙得滿頭大汗,不知所措,也跟着哭了起來。

那輪血紅的夕陽已經沉落了。暮色濃濃地籠罩着八方台鎮,於偉打開車燈,我們朝鎮外走去。一路上我們沒有碰到行人。出了鎮子后,前方的道路寬闊起來,起伏的原野一望無際地袒露在我面前。那孩子漸漸止住了哭聲,驚奇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也不再流淚了,於偉側頭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我們的孩子真不錯。”

“他是你爸爸。”我對孩子說。

於偉目視着前方,將車開得飛快,大概是希望早點離開八方台鎮吧。我將孩子的雙手從線毯里拿出來,然後掏出一隻筆讓他玩。孩子攥着筆,快活地把玩着。我的心底忽然漫過一股暖流,我們終於有了孩子了。我們的家從此不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了。

我們一家三口在原野上飛馳。

八方台鎮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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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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