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工地指揮部房前那片空地,一經佈置還真像是個天然會場。四周的樹榦貼上了紅紅綠綠的標語。主席台(一排鋪着草綠色軍毯的長桌)上方扯起了會標——“九大’精神傳達報告會”。
與會的全團排以上幹部都到齊了。他們坐在馬扎子或包着報紙的磚頭上,聊着天,恭候“九大”代表秦浩到來。
郭金泰坐在雙大功營幹部隊伍的前面,悶聲不語地吸着煙。身後左右,一片嘁嘁嚓嚓,人們在紛紛猜測秦政委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喜訊。
“……有‘爆炸性’新聞嗎?”
“新聞到咱這裏也成老皇曆啦。”
“聽說秦政委搞到副統帥的題詞了……”
“你見啦?”
“聽說是嘛!”
“等着吧……”
等着吧!郭金泰心裏暗自冷笑。憑他與秦浩多年打交道的經驗,他斷定所謂“題詞”不過是“望梅止渴”。秦浩是個“有了駱駝不吹牛”的主兒,他要是當真討到了林副統帥的題詞,早就把聲勢造開了,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此刻,郭金泰心裏惦記着的是另一回事。
龍山工程選擇這樣一個石質極差的地點,下這麼大的決心,花這麼大的本錢,其意義何在,他總覺得還是個“謎”。他曾同團里的幹部交換過意見,團領導也只說因為副統帥對龍山有過“具體關懷”,但“具體關懷”的內容卻均不知曉。不排除這裏面或許會有高級軍事機關的戰略意圖。然而,作為一級指揮員,面對違反科學常規的施工方案,和騎虎難下的工程現實,如果領會不到真實的意圖,認識不到它的必要性,是難以下拚死的決心的。此外,榮譽室超跨度,超高度,又是在山體折曲層順向掘進,這是百分之百的冒險。為了什麼呢?無論如何,榮譽室是與戰備、戰略都毫無關係的……想到這,他取出昨晚寫好的紙條,又看了一遍:
秦政委:
我提兩個問題,望能解答。一、你多次講過,林副統帥對龍山工程有過“具體關懷”。我們卻一直不知“具體關懷”有哪些內容。望你將“具體關懷”解釋一下,我們也好心中明白。二、龍山工程作為戰備工程,我認為不應該建榮譽室。龍山的石質情況你大概也清楚,搞跨度那樣大的榮譽室,其後果很難想像。因此,我建議修改設計方案,不搞榮譽室。
郭金泰準備將這半片紙當面交給秦浩。他希望秦政委能向大家把這一切講清楚。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但,就是去死,也得死個明白啊!……
“嘀嘀——”,一輛北京吉普飛馳而至,繞會場旁邊劃了條弧線,戛然剎住。
秦浩從車上下來,神態自若地朝着鼓掌的人們擺擺手,既沒有過度的興奮,也看不出稍許不安。
他款款步入主席台,尾隨在身後的團幹部也相繼到主席台上落座。
殷旭升作為先進連隊的代表,坐到主席台的一端。
會議主持人——團政委道完“開場白”之後,秦浩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用手指輕輕彈了下麥克風,旋即清了清嗓子。
會場靜了下來。
“同志們!首先——報告大家一個特大喜訊——”
人們屏住呼吸,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最親密的戰友林副統帥——紅光滿面,神采奕奕,身體非常非常健康!”
話音一落,秦浩率先起身鼓掌,會場上又響起一片“敬祝”的歡呼聲。
重新平靜下來之後,秦浩才開始切入正題,侃侃而談。
他很懂得聽眾心理,在冗長的枯燥的報告正文中,不時插進些“九大”期間的軼聞趣事——這正是長年與世隔絕的人們所求之不得的。
兩個多小時下來,人們竟絲毫不覺得疲憊、厭倦。
應當承認,秦政委的口才是相當出色的。這期間除了殷旭升兩次給他往杯子裏添水,他幾乎沒停頓過。聲音也沒有呈現出疲勞,依然很富有共鳴。
郭金泰一直冷靜地聽講,他努力地想從報告裏捕捉一點信息,能與龍山工程有關聯的信息。諸如“題詞”,抑或什麼“關懷”,乃至屬於這方面的暗示。然而,他失望了。當秦浩開始佈置下一段學習任務時,他意識到報告該結束了。人們所希望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渴望領會到的意圖也終未領會到……
他把紙條從口袋裏掏出,掂量掂量,硬着頭皮站起來,匆忙走到主席台前,交給了秦浩。
幾百雙眼睛都在注視着他。
秦浩接過紙條看了看,微微皺了皺八字眉,又漫不經心地將紙條放在了一邊。
“……關於‘九大’文獻的學習日程安排如下:師機關停止工作,集中學習三個月,逐字逐句領會文獻精神,不得有任何衝擊!……鑒於龍山工程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任務,因此施工連隊只停工學習三天,抓住重點,反覆領會一個問題,就是林副統帥作為接班人被寫進黨章的劃時代意義……”話,似乎應該在這裏打住的,但秦浩只是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說:“……同時,也要結合實際進一步認識龍山工程的偉大意義!在此,我重申一遍:我們完成龍山工程的決心,同炸掉雀山工程的決心是一樣堅定的!是不可動搖的!讓那些企圖阻擋歷史車輪前進的‘可憐蟲’們去哭泣吧!
郭金泰的腦子“嗡”地一聲。秦浩這番話是針對他來的。
一九六八年元旦炸掉雀山工程那聲毀滅性的爆響,使郭金泰暈厥過去。他被送進師醫院躺了七天。雀山工程是雙大功營和另外幾個兄弟營,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修成的。炸毀它,僅用了三秒鐘!……在醫院裏,郭金泰揪着胸脯叫喊,痛哭,把貼身的汗衫全抓爛了!他夜夜做噩夢,有時夢見床下有個大炸藥包,導火索在哧哧燃燒;有時夢見雀山工程中犧牲的戰士,血肉模糊地出現在面前……痛心啊!那堆成山的鋼筋、水泥、木料……那成噸的戰士血汗,統統毀於一旦難道這就是“可憐蟲”?郭金泰強壓着心中的憤怒,等待秦浩的下文。
“……有人問,林副統帥對龍山工程到底有過哪些‘具體關懷’……提這種問題的人,不是白痴也是政治上的糊塗蟲……”秦浩朝郭金泰投來蔑視的一瞥,“試問,還有比‘九大’文獻更具體的嗎!龍山工程不是正乘着‘九大’的東風突飛猛進嗎!”
會場上出現了小小的騷動。
人們相互報以疑惑的表情,夾雜着一些輕聲的議論,表現出不理解,起碼是一種不滿足,腦子裏一下子還沒有形成個清晰的概念……
秦浩對自己這段自問自答式的說詞似乎很滿意,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茶。他相信在座的沒有一個哲學家,不會有人指出他這是“偷換概念”的詭辯術。
他的手指在桌上漫不經心地輕輕敲打着,語氣漸漸放緩了:
“……有人認為,沒有必要修建榮譽室,竟敢擅自決定停止掘進,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啊,嗯?!……我說嘛……不錯,我們這麼一個師,即便是戰功卓著,又能有多少榮譽在那麼大的榮譽室里陳列呢?不,我們將會有更大的榮譽!”秦浩突然提高了聲調,右臂順勢朝空中一揮。
聽眾的心又被震懾住了。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秦浩像拉皮筋一樣,努力使自己的講話富有彈性。
“……主席說過,‘風物長宜放眼量’嘛!試看今日世界,國際風雲瞬息萬變,珍寶島槍聲在耳,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同志們想過沒有?一旦戰爭爆發,我們的龍山工程,難道僅僅是個師指揮所嗎?……啊?……它,是我們捍衛、緊跟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一個最具體、最直接、最有力、最實際的行動!……我相信,我們的戰士一旦認識到這一工程的偉大和光榮,他們會豪邁地說:‘為保衛無產階級司令部,頭可斷.血可流,粉身碎骨,義不容辭!”’
會場上鴉雀無聲。
從“九大”代表嘴裏道出的這番話,使人隱隱感到,國際國內正在變幻着難以猜度的風雲;龍山與北京有着無法洞悉的聯繫……真是“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一下子,眼裏的龍山和秦浩都披上了神聖的光圈……
秦浩知道氣氛已造足了。他站起身,雙目環顧了一下會場,胸有成竹地亮出了早已備好的“牌”:“同志們,最後,我向大家宣佈一個特大喜訊——”
人們屏住呼吸,一雙雙眼睛豁然明亮。
“這特大喜訊是,林副統帥用過的一隻杯子,坐過的一把椅子,將於近幾天內運來工地,先敬存在‘渡江第一連’!”
殷旭升聞聽,帶頭猛烈鼓掌。
會場上掌聲、歡呼聲經久不息。
人們終於得到了“具體關懷”!
歡騰的熱浪過後,秦浩有些疲倦了。他坐下來靠在椅背上,長吁了口氣,燃着一支香煙。
會議主持人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他用手制止了。
他眯縫着眼睛沉思有頃,將半截香煙碾死,沉穩地站起身來,隨即打開文件夾。
“下面宣讀師黨委的一個決定……”他輕輕地咳嗽了一下,接着用記錄速度,朗聲念道:“中國共產黨陸軍第××師黨委會決定:五年前,即一九六四年國慶節期間,雙大功營營長郭金泰同志,曾製造過一起‘萬歲事件’。最近,不少同志上書師黨委,認為當時對這一問題的嚴重性認識不足,處理太輕。隨着階級鬥爭形勢的發展變化,有必要對‘萬歲事件’重新認識,重新處理。據此,師黨委決定,郭金泰同志停職檢查。希望郭金泰同志能在新形勢下對自己所犯的嚴重錯誤,進行深刻的再認識。具體處理意見,師黨委將視其本人的態度和認識程度,另行決定……”
郭金泰呆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會場上,內容複雜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殷旭升的情緒一直處於亢奮狀態中,秦浩最後宣讀的師黨委決定,在他的腦子裏的反應是一驚,一喜,他巴不得郭金泰倒霉。出於一種喜不自勝的心情,他又殷勤地起身去往秦浩杯子裏添水。
諂媚的目光不經意地在秦政委的文件夾上一掃,他怔住了:文件夾中那潔白的活頁紙上,竟無一絲墨跡!
他怯怯地瞟了一眼秦浩那神情莊重的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手一哆嗦,差點把暖瓶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