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高僧姓閻,號悟真,四川江津人,父親是個郎中,在鎮上開有一家三開門的大藥鋪,四鄉有名,家道殷實。十一歲那年,酷暑之季,深更半夜,藥鋪莫名地起火(實為硫磺自燃),在一箱箱乾柴一樣乾燥的藥材的助燃下,火勢迅速漫延,把半條街都燒了,燒死幾十人。他的父母雙親、兄弟姐妹,一家九口人都葬身火海,獨獨他被一隻無形的手從窗洞拋出,而且恰好丟進門前洗草藥的大水缸里,倖免一死。
但燒壞了頭皮,頭髮從此再也長不出來,他成了一個天生的和尚。一年後的秋天,一個從峨眉山上下來的老和尚來鎮上化緣,他用一罐被大火燒變形的銀元給自己化了緣,跟着老和尚走了。如今,他年過花甲,須長過胸,卻是眉清目秀,手輕腳健,一天可以走上百里山路。每到冬天,他都要從山上下來,雲遊四方,既化緣,又行善,替人治病消災。這陣子他正好游至重慶,前些天陸從駿在大街上與其謀過一面,印象深刻,當時他僅用幾根銀針把一個只能匍匐爬行的乞丐扎得當場立起來,令乞丐感激得當街號啕大哭。
這天午後,陸從駿從醫院出來,又邂逅他,看見他在醫院門口在給路人號脈行醫,便好奇湊上前觀望。同行的小和尚,十二三歲的樣子,一臉天真,看見陸從駿立於一旁,對他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有板有眼地說:“方家天象混亂,是毒火攻心,吃我師傅兩服草藥保定火降息安,太平無事。”
陸從駿有意問:“要錢嗎?”他想如果要錢則走人,這種江湖郎中十有九個是騙子,昨天那個乞丐也不過是他們的幫手,拖兒。
小和尚眼珠子一轉,明明快快地說:“方子不要錢,藥草嘛我們這邊有的也不要錢,拿去就是,我們這兒沒有的就只有請方家去藥店配了,那自然是要錢的。”
陸從駿看見他腳下有一麻袋的草藥,還有一串風乾的死松鼠和蜈蚣、蜥蜴什麼的小動物。麻袋裏還有一隻烏黑的小木盒,這會兒老和尚配藥,正打開盒子在揀葯,裏面是十分值錢的虎骨、鹿茸、牛鞭、頭呈扁三角形的眼鏡蛇等,這些都是名貴藥材,老和尚揀了送人,也是文分不收,令陸從駿驚服不已,心生好奇。便一直守着,直到老和尚忙完。
老和尚以為他要看病,抓住他的手摸了他的脈象后,道:“居士患的是無病之病,不必吃藥,老衲送你一句話吧,放寬心,睡好覺,多走路,少憂愁,就萬事大吉。走吧,你沒病,不要無病呻吟,若有家小在此,常回家享享天倫,病灶隨風散。”
陸從駿謝過,卻不肯走,與他攀談起來,擇機聊起陳家鵠的病情,誠懇討教。
老和尚捋一下鬍子道:“自古中醫看病講究‘望、聞、問、切’四個字,所以,人不見,病不見,不然老衲有江湖行騙之嫌。居士若真心求醫問葯,不妨帶老衲去見一下病者。老衲看病只為行善,山高路遠都是路,山越高,路越遠,善心越大,越易成人之美,解人之困,萬不可偷懶討巧矣。”
人就在樓上,舉步之勞。
老和尚看了陳家鵠,望過,聞過,問過,切過,罷了,引陸從駿到病房外相談。老和尚問:“病者是你何人?”
陸從駿答:“是我兄弟。”
老和尚道:“實不相瞞,令弟之病十分兇險,要急治,耽誤不得,否則等到病人膏肓,神仙也救不了他。”陸從駿懇求善僧指點迷津,開方下藥。老和尚道:“病人心病身病交加,欲治身病,先要治心病。他魂魄散了,神氣斷了,服百葯皆如泥沙。”
心病如何治?老和尚出了個怪方子:“居士救人心切,老衲以救人為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信得過,讓他隨老衲走吧。”
去哪裏?
峨眉山。
怎麼去?
山高水遠,就算派專車送,這一路走下來至少也得三五天。如果不順,遇到塌方或者斷橋什麼的,十三四天都到不了。陳家鵠那身體,也許經不起三四個小時的顛簸就會喪命。但若不去,留在重慶也是等死,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看吧,或許絕處逢生了。窮則思變,天地另開。這麼想着,陸從駿定了小思,便緊急驅車去找杜先生定奪。
杜先生一聽火了,指着陸從駿的鼻子一通數落,“我看你是昏了頭了,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你不相信,竟然去相信一個草頭老和尚!那是和尚,不是神仙,可以點石成金,起死為生。”陸從駿心裏憋屈着一團火,他嘔心瀝血累死累活,結果楊處長死了,陳家鵠垂死,整個黑室風雨飄搖。追根溯源,這都是因杜先生一定要拆散陳家鵠和惠子而起。他在內心深處對杜先生是有意見的,儘管這意見他不敢提,甚至不敢想,但此刻不知怎麼的內心變得執拗起來,嘴上硬邦邦地頂了杜先生,“可陳家鵲不是死人,他不需要神仙,他只是病了,需要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而我們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對此束手無策,不如放手給外人一搏。”
杜先生視一眼陸從駿,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你的意思是說全重慶的大夫都不如一個老和尚?”
陸從駿低眉輕聲地說:“先生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古道士僧人中不乏高人。我親眼看過他替難民治病,仁心仁術,藥到病除,而且他對陳家鵠病情的判斷也很精到。”
杜先生往椅背上一靠,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那就請他就地醫治,也好讓重慶的大夫們學習學習嘛,幹嗎非要大老遠跑峨眉山去?”陸從駿只好把老和尚的原話向杜先生轉述,最後加上自己的意見,“我也認為換個環境對陳家鵠有好處。重慶本是他的傷心之地,所看見的人和物都叫他耽於舊事,他的心情如何好得起來?心情好不起來,病就好不了。去峨眉山,換個環境,看看山水,或許能改變他心情,那裏風景秀甲天下,又是普賢菩薩的道場,他的戾氣大,讓菩薩化解化解,也許就好了。”
杜先生沉吟着掏出煙來,陸從駿上前要幫他點,杜先生卻轉過頭去自己點上了,分明是沒有說動他。過了半晌,杜先生才回過頭來問:“那你打算怎麼送他去?”陸從駿早想好了,“讓老孫和小周開車送,輪流開,晝夜兼程,只要不出意外,三四天應該就能到。”杜先生冷冷地說:“可萬一出了意外呢?你能確定這老和尚不是江湖中人?他要是把車引到土匪窩裏去了,不光是陳家鵠,你那兩員幹將都只能跟着一起完蛋。”這個問題陸從駿着實沒有想過,他愣了一下牽強地說:“應該不會吧。”
杜先生哼一聲說:“應該?這世界上應該的事情太多了,汪主席當年不是口口聲聲說日本人應該不會武力侵華,現在呢,大半個中國都淪陷了。”
陸從駿在猶豫,杜先生說得有一定道理,誰也不能保證老和尚到底安的是什麼心。但片刻之後,他堅定下來,比之前更加堅定:一則,他覺得老和尚那一身慈悲正氣斷然假裝不來;二則,陳家鵠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徵兆也絕非虛假。便再番據理力爭,不依不休的樣子,叫杜先生煩不勝煩。
“別說了。”杜先生起身而走,一邊忍着脾氣說,“我看你中了邪,就依了你行吧。但有一點無須諱言,這事你在我這兒是減了分的,如果一路平安無事,陳家鵠祛病而歸,算你有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就這麼峰迴路轉。
次日一大早,黎明的曙色中,老孫駕車,帶着陳家鵲和大小和尚,還有助手小周,一行五人,出發了。陸從駿默默地看着車子的尾燈越來越小,快消失時才想起剛才沒有跟他們道個別,便臨時補一句,對着行將消失的一點點亮光犬聲地說:“一路走好啊——”
這時陸從駿心裏陡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覺得自己前輩子一定對陳家鵠行過大惡,這輩子註定要做他的牛馬來還債。
這是陳家鵠咳血后的第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