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陸安州地處江淮之間、天茱山東北麓,春秋屬楚,三國歸吳,唐代屬淮南道,清初設江南行省,始名陸安州。轄霍蘇、廬西、壽潁、安豐、梅山等五縣。境內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兩大水系貫穿其中,河灘面積廣大,尋常河面坦蕩平緩,每當豐水季節,山洪暴發,河床陡然升高,周邊窪地匯河成湖,逐浪排空,氣吞萬里。

此地在三國時期便是魏、吳屢次鏖兵的戰場,戰爭遺址遍佈五縣各處,東吳大將周瑜曾在安豐境內東河口一線布下連環兵陣,陷曹魏名將曹典於河湖沼澤,致使曹氏兩萬大軍流水細沙一般灰飛煙滅。至清朝末年,這裏又是張樂行捻軍活躍的根據地,曾一度集結數萬兵卒在廬西、霍蘇境內同清軍展開決戰。雙方激戰七晝夜,血流成河,日月無光。張樂行因缺乏後方依託,加之部將中有人為清軍誘降,終致全軍覆沒。但是其血戰七晝夜的戰績,也使江淮清軍銳氣大減。陸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着人間戰爭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軍打下陸安州之後,根據攻武漢、破南昌、取長沙的總體戰略,採取定點蠶食、鞏固相持的方針。主力東進,留下松岡聯隊和一個憲兵大隊,約兩千名日軍作為駐軍屯守陸安州,並控制附近地區,松岡大佐為陸安州駐屯軍司令。

這座古城和古城挈領的五縣約一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地面,又開始了一個新的戰爭時代。基本上以陸安州南側的隱賢集和顏庄一線為分界,劃分出日軍佔領區,即東北部的廬西、霍蘇。這兩個縣多屬丘陵或平原,城鎮相對集中。壽潁、安豐、梅山三縣,除安豐縣城以外,多數地區為國共抗日武裝共同佔領。天茱山群峰綿延數百里,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其中還有被稱為無人區的西北老林子。所以雙方都沒有在這裏駐兵,只是松岡在安豐縣城留下一個中隊,修工事,築碉堡,建立偽政權,同陸安州呈掎角之勢。以保護淮西、豫東公路幹線和水上交通,為繼續南犯西進扼守通道。

日軍江淮派遣軍司令部很清楚,單靠松岡手下這兩千名日軍,要想牢固地控制陸安州,完成為南下日軍長期提供糧食的任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軍閥師長宮臨濟,為“皇協軍警備司令”,漢奸部隊共有三千人馬,兵器精良,給養充足,從理論上講,作戰能力是很強的。

陸安州易手的半個月後,松岡大佐的案頭終於出現了一份讓他心曠神怡的密電,這已經是關於“沈氏行動”的第四份情報了。此前的三份情報都不那麼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離更近地向松岡大佐逼近——

江淮諜報皋字一號:截獲華東敵報,國民黨蘇魯皖戰區長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戰部副部長沈軒轅(字文遠)少將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該沈氏系堅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隨員日前已由魯南潛入江淮……

江淮諜報皋字二號:截獲華東敵報,沈氏軒轅一行進入宿陽地區受阻棄車徒步,沿途聯絡匪眾,預計不日即由廬蘇進入陸安州……

江淮諜報皋字三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區遭遇我軍特別分隊之阻擊激戰甚猛,我軍傷五亡三,沈氏之隨員十之亡三逃五,沈與副官汪寅庚亂中逃遁,沈匪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

雖說第三份情報聲稱“沈匪負傷甚重”,但松岡大佐不這麼看,負傷甚重不等於傷而亡之,銷聲匿跡七日不等於永遠銷聲匿跡。

不知是何緣故,即便七十七軍幾個師拱衛陸安州,松岡大佐也並沒有放在眼裏,但是出現“沈氏軒轅”這幾個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聯絡華東情報機關,盡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軒轅的情報,雖然早期的無從查詢,但是從報紙上剪貼的,在當年的“上海事變”和去年的棗兒庄戰役中,關於沈軒轅的報道,就足以觸目驚心了。這是一個鐵面冷血的中國人,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中國人,你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將來,而只知道這個人“負傷甚重”、“銷聲匿跡七日”,這顯然是很不夠的。

松岡有一次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在陸安州已經被包圍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敵手佔領,而恰在此時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的倒霉蛋。他想這個倒霉蛋一定很清楚這項任命意味着什麼,既然知道了還接受了任命並且跋山涉水頂着炮火前來上任,這個倒霉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霉蛋。這是一個既有城府、又有勇氣的倒霉蛋。松岡對這個人既同情,又惋惜,但這畢竟只是個人的一種好奇,是一種隱秘的私人念頭。

作為一名軍人,尤其是這個城市佔領軍的最高長官,松岡對於這個人的倒霉,更多的則是幸災樂禍,甚至還有恐懼。在進入陸安州最初的幾天裏,這種恐懼非常明顯,甚至非常嚴重,曾經使他在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曾經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邊到處都是陰險的眼睛。“銷聲匿跡七日”,這是多麼可怕啊,誰能擔保這個人不會突然出現在陸安州的大街小巷裏,或者出現在“皇軍”的面前?

現在好了,現在總算了結了。

江淮諜報皋字四號:截獲沈之隨員密報,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軍特別行動之分隊阻擊,重傷后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無醫藥身亡,屍骨已運往華東。沈氏之隨員汪寅庚損毀武器電台,棄殘骸於小蜀山,隻身潛入淠水河回逃,為我巡邏艇武裝人員擊斃……

看了這份情報,松岡的內心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說不清楚是慶幸、鬆弛還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門寬大而古色古香的辦公室里,坐在雕龍鐫鳳的花梨木太師椅上,松岡大佐良久不語,只是輕輕地擊掌嗟嘆,像是為這位不曾謀面的異國對手舉行獨特的弔唁。

松岡在帝國軍人中向以漢學底蘊深厚而聞名,幼時曾在中國上海讀書十年,同各種中國人打過交道,深諳一般中國人心理。江淮派遣軍長官部賦予他率部駐屯陸安州,為南下西進日軍籌糧送糧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儘管搞糧食有很多困難,但是松岡還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松岡聯隊於九月份就必須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七十萬斤糧食。本來松岡心裏並沒有底,但是首次任務完成得有點讓人喜出望外。因為日軍攻佔陸安州之後,在城南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糧庫,裏面足有四百萬斤糧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穀。這真是天皇保佑!

這個糧庫是陸安州城南一個中國人向“皇軍”告發的,因為這個小業主被“皇協軍”勒令繳納一千斤糧食或者一百塊大洋。於是這個小業主就告訴了“皇協軍”,為什麼要從我們的牙縫裏摳呢?城南的糧庫里有的是糧食。當他帶着“皇協軍”去城南糧庫找糧的時候,由於找遍倉房而沒有發現糧食,差點兒被“皇協軍”斃了。但是這個小業主在生死關頭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地下。因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東西的習慣,即使是鄉村,稍微殷實一點的人家,土匪來了,房前屋后,灶底樹下,只要有耐心,總是能夠挖出一些財物來。

“皇協軍”把這個情況報告了日軍,聯隊參謀長原信少佐親自組織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寶藏。

松岡這時候甚至有點後悔了,當初不該那樣死乞白賴地跟石原次郎討價還價。早知道中國軍隊連糧食都沒來得及運走,就應該爽快答應長官的要求,沒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面前落個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的不良印象。

為什麼中國軍隊把糧食留下來了呢?松岡感到不可思議。要是日軍,在撤走之前,糧食即使運不走,也一定會放火把它燒了。但是不久松岡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國軍隊捨不得燒糧食,對於中國人來說,糧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們之所以把這些糧食掩埋在倉房下面的地窖里,是因為他們還抱有僥倖心理,認為日軍不會挖地三尺。但是他們忽視了一個情況,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親自動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樣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國人幫助他們做。要是沒有中國人的幫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連飯都很難吃飽。

發現了地下糧庫,使得松岡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糧庫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還不是糧庫。地下糧庫的發現,說明了陸安州在易手之後,並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裏會藏着糧食,甚至有可能藏着更值錢的東西。

很快,松岡就喜歡上了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剛剛佔領的時候,松岡也竭力注意保護小城的建築設施和風俗民情。這裏和南京不一樣,石原次郎和作戰指揮部遵守了諾言,部隊是從外圍防線打進來的,炮彈大都落在了從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間中國守軍的三道防線上,所以攻城戰鬥對城市破壞不大,像樣一點的建築物仍然保持了原樣。

按照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攻城掠地,佔據城池,是要大大犒賞兵卒的。“皇軍”從關東到華東,一路征戰,兩年浴血,終於有了一個如錦似綉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鋪,搶搶東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在當初佔領南京的時候,甚至是受到鼓勵的事情。但是這次松岡卻明確作出規定,並貼出告示,在周邊城鎮有些行為可以,但在陸安州不許放火,不許殺人,不許強買強賣,不許強姦婦女。

所有物資及其他交易,包括性交之事,均應建立在自願自覺公平合理的貿易基礎之上,不得擾民以損害皇軍榮譽……

打了勝仗的部隊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給了大家三天輪流狂歡的機會,豈能是這一紙空文所能制約的?但是松岡珍惜小城的意思卻表達清楚了,“懷柔”的態度也充分體現了。

松岡對於陸安州漸漸生髮的喜愛不僅是審美意義上的,也有經濟意義的。糧食問題已經不那麼迫切了,儘管有四百萬斤,但松岡還是留了心眼,第一次向派遣軍長官部交納,嚴格按照七十萬斤的標準,多一斤都沒有交。松岡的計劃是,在把糧庫的糧食交完之前這一段時間內,他可以從容地考慮怎樣挖掘陸安州的地下財富和耕耘陸安州的地面財富,而不至於讓“皇軍”士兵們像狗一樣成天在鄉村東奔西跑地搜刮糧食。這幾個月足夠了,幾個月後,他將會有更可靠和更巧妙的辦法弄到糧食或者比糧食更重要的東西。

小城位於中國南北之間,歷史悠久,可圈可點的典故和軼事比比皆是,街頭上隨便找一座白牆青瓦的建築,即可看出江淮山水特色和明快而實用的風格,顯示出農耕時代此地百姓殷實自足的生活狀況。

這些風格和特色讓松岡感到親切。走在小城街心的青石路面上,沐浴着江淮上空泉水一般純凈的陽光,瀏覽着街道兩邊的綢布、竹器、藥材、果蔬和各種飯館、茶樓,聆聽着招徠生意的吆喝聲,松岡的心情會像天空一樣晴朗。隨着“親善政權”的初具雛形和百姓情緒的穩定,古城的生活開始恢復了以往的秩序。這時候松岡就開始思考一個比較長遠的計劃,那就是要竭盡全力地把天皇陛下“大東亞共榮”的旨意在這裏得到最完美的實現,力爭把陸安州建成一個“親善”的模範城市,讓這裏的百姓效忠天皇。那時候就不僅僅是糧食的問題了,糧食算什麼?陸安州有比糧食更值得運往日本本土的東西。松岡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把軍事戰略意圖暫時淡忘一陣子,而為著陸安州貫徹“懷柔親善政策”的前景激動不已。

陸安州現在至少有兩個司令,一個是松岡大佐,另一個是“皇協軍”警備司令宮臨濟。松岡不像多數日軍軍官那樣蓄着仁丹鬍子,松岡的長相跟中國人沒有太大的區別。有時候兩個司令會同時出現在陸安州的某個路口、某個街道或某座建築物的前面。這時候的松岡既不會佩戴軍刀,也不會穿高兒馬靴,而往往是身着長袍馬褂,或者穿當時流行在中國官場的中山裝,再或者是西服革履。總而言之,出現在陸安州街面上的松岡大佐,是個紳士。

這樣,“皇協軍”司令宮臨濟就不得不備上好幾套服裝。宮臨濟穿慣了軍裝,不管是用灰土布製作的軍裝,還是用青麻布製作的軍裝,或者是醬黃色的“皇協軍”軍裝,做工都不是很考究。變來變去地穿在宮臨濟的身上,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得勁。但是自從跟在松岡的後面,來來回回地更換長袍馬褂或者中山裝之後,宮臨濟就感到很彆扭。特別是西裝革履,簡直就他媽不是人穿的,穿上了腳脖子酸疼不說,脖頸子更像上了枷鎖。但是松岡大佐那麼穿了,他得跟上時尚。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難受也得受。

松岡對於宮臨濟奇形怪狀的服裝並不介意,只是偶爾會淡淡一笑。一旁的原信少佐馬上就會提醒宮臨濟,西裝應該成套的穿,最好不要上面着西服而下面穿馬褲,更不要上面是黑的下面是黃的。穿西服盡量穿皮鞋,不要穿布鞋,更不能穿草鞋,穿馬褲最好配馬靴,如此等等。宮臨濟雖然從思想上高度重視原信的建議,但有很多技術問題難以處理。

有一天上午去城南觀賞摩青塔,松岡站在塔腰眺望,但見淠水河面遼闊,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鷺鳥翱翔,不禁詩興大發,搖頭晃腦,信口吟詠:“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

宮臨濟聽了半天,不得要領,估摸着說,“好詩,好詩!”

松岡笑笑,點點頭算是肯定。

宮臨濟馬上又說,“這樣的好詩一定是大日本帝國的李白寫的。大日本帝國的李白這個——”他伸出了大拇指,“中國的李白這個——”他又伸出了小手指,並且把手腕朝下翻了一下。

松岡又朝他笑笑。這回宮臨濟看出來了,他的馬屁拍得非常好,松岡大佐笑得非常開心。

經過一番明察暗訪,“親善團”團長董矸石給松岡大佐送來了一份陸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單。董矸石是從“滿洲國”來的,奸齡比宮臨濟長,所以就比宮臨濟吃香。這讓宮臨濟的心裏很不平衡,同樣是漢奸,居然還有個三六九等,媽媽的豈有此理!

董矸石向松岡大佐呈報的名單上有糖茶公司老闆王月鳳,“瑞豐”錢莊大少爺秦永宏,中草藥老號“康茱堂”二老爺謝三德,白酒老號“古井坊”大少夏侯舒城,棉麻行董事長王進業等等,一共三十多人。幾乎囊括了陸安州工、商、運、販等各個領域的大小頭面人物。

因以上工商行業的掌門人多數在陸安州失陷之前就逃之夭夭,現在陸續回來的並被名單囊括的,除了糖茶公司、棉麻行的人是原掌門人以外,多數都是家族指定的代理人和臨時經理人。這些人之所以回到陸安州,有的是親友通報了陸安州局勢漸趨平靜的消息,有的則是當地的親日分子受董矸石僱用,前往這些富翁避難的地方送去了松岡大佐的“安民告示”,懷着試探的心理回來的。

但是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瑞豐”錢莊的大少爺秦永宏,一個是白酒老號古井坊的大少夏侯舒城。這兩個人都是長年離家,一個在宿陽辦分號,一個在上海搞經銷。但是,他們的身份都是確實無疑的。

松岡問,“糧食呢?為什麼沒有糧食行業的人?”

董矸石說,“陸安州最大的糧食市場是‘食為天’糧棧,老闆田亦任在‘皇軍’進攻陸安州之前,被江淮保安團綁架了,至今去向不明。剩下的都是小商小販,不成氣候。”

松岡皺着眉頭問,“怎麼又出來一個江淮保安團?什麼性質?”

董矸石說,“江淮保安團是江淮省官商集團的地下武裝,負責強買強賣。不光老百姓恨之入骨,正道上的生意人也畏之如虎。”

松岡笑笑說,“這個地方,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董矸石說,“因為這個江淮保安團無惡不作,民憤極大,所以有很多地方軍隊和軍閥,幹壞事也打着江淮保安團的旗號。我們也利用了一下,上次桃花塢行動就是……”

哦,松岡明白了,笑了。然後抖抖手裏的名單說,“董君,除了那個田亦任,還有誰對糧食行業的情況比較熟悉?”

董矸石想了想說,“那就只有夏侯舒城了。夏侯家族是酒業世家,對於糧食的品種、成色、儲期和價格,都應該是比較了解的。但是這個夏侯舒城長年在外經銷,不知道對於原料情況是否掌握。”

松岡說,“近期要抓緊對陸安州工商人士的背景調查,對那兩個長年在外的人,不能放過任何環節,要搞清楚他們這些年,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同什麼人在一起做什麼事情。尤其是對夏侯舒城,要進行重點調查,爭取為我所用。”

董矸石領命而去。

“親善”工作是松岡十分關注的事情,它將關係到松岡履行陸安州駐屯軍司令職責的優劣。董矸石走後,他就把原信叫了過來,商討成立陸安州“親善商會”事宜。

“中國人的事情還得中國人牽頭去干,這件事情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松岡對原信這樣說。

按計劃這天晚上在明月樓聽堂會,與陸安州民眾同樂,聽豫劇名角柳紅芬的《指鹿為馬》。但是松岡突然決定不去了。宮臨濟老是參照中國官僚的一些習性來揣摩松岡的好惡,其實松岡感到很厭煩。當宮臨濟興緻勃勃地趕來請松岡蒞臨的時候,松岡非常冷淡地向宮臨濟擺了擺手。松岡指了指原信說,“你派個人去。”

宮臨濟一看松岡要變卦,頓時就傻眼了,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老鬼子,又拿老子開涮!”

兵荒馬亂時節,治安問題防不勝防,宮臨濟成天提心弔膽,出門身前身後要跟二十多個護兵。可松岡偏要做出神閑氣定的樣子,屁股眼兒一熱要嘗嘗中國的野菜,屁股眼兒一涼要看看陸安州的普德祠,屁股眼兒再一熱要接見商會代表。現在,宮臨濟費了很大週摺,花了一千多塊大洋才把柳紅芬的戲班子從河南境內請來,花酒都準備好了,沒想到這狗日的屁股眼兒一涼,又不去了。

宮臨濟說,“太君,柳紅芬的,美人的,大大的,水靈的,唱功一流的。這堂會,太君您的不參加,可惜了的!”

松岡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好說中國話!”

宮臨濟心裏又罵,老鬼子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想把腔調變回來說中國話,豈料一緊張還說不好了,“是的太君,我的,中國話的不行,太君的行,太君中國話的大大的好!”

松岡閉上了眼睛,算是下逐客令了。宮臨濟還想說什麼,原信在一邊粗暴地揮了揮手,衝著門外,把頭一偏。

宮臨濟一見鬼子官兒這個態度,心裏很是悲涼。想想老子為的是什麼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狗日的高興嗎?老子好歹也是個師長,對老子居然就像對一條狗!你們以為我投降了就沒有退路了是不是?就非得死心塌地地熱臉貼你們的冷屁股是不是?惹急眼了老子照樣打你的黑槍!老子打從扛槍吃糧,投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老子想投降誰就投降誰!

松岡大佐散步的習慣堅持下來了,而且在散步中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他在散步中巡視小城的變化,體驗“懷柔親善”政策的成效,感覺到這個小城正在沿着“皇軍”確定的方向運行,老百姓從行為方式和生活習慣上已經逐步開始接受了“王道樂土”的思想。這讓松岡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因為這種穩定意味着“皇軍”在陸安州建立戰略物資中轉基地的宏偉計劃初步成功。

自從開展“親善”活動以來,陸安州的秩序逐步走向正常。松岡及其助手就像一群慈祥的救世主,雙手伸在陸安州的頭頂上,使勁向上煽動,鼓動着“懷柔親善”的春風。逃難的居民陸續返回,幾家不大的工廠,諸如紗廠、鐵器廠、木器廠、水廠和食品加工廠等等也運轉起來,市面上又出現了小商小販,糧食、畜禽、茶葉、油鹽等貿易也逐步活躍起來了。小城的日子又平和起來。松岡散步數日,閱人無數,那些中國人見到他,全是謙恭的、誠惶誠恐的,隔着老遠就閃到一邊讓路。儘管並不是所有的陸安州人都知道他是松岡大佐,但是他們從他走路的風度上,從他周圍前後的氣勢上,能夠感覺出他是一個大人物。

這種景象讓松岡大佐的內心很有成就感,也增添了不少安全感。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是,只要老百姓安下心來過日子,敵對情緒就會逐步減少,“皇軍”的安全係數也就相對增加。否則,你很難想像,一支只有兩千人的部隊,生活在有二百多萬敵對的人群中,能夠相安無事。

老百姓是很容易對付的,老百姓只想過平安的日子,如果能讓他們過上富庶的日子,那他不僅不敵視你,久而久之,反而有可能對你感恩戴德。重要的是,不能讓人煽風點火,不能有人挑頭鬧事。現在,在西部天茱山的抗日武裝已經偃旗息鼓了,也許他們在默默地準備着,蓄勢待發。但是,他們並不可怕,他們在松岡大佐的眼睛裏,不過是一群裝備低劣、營養不良、戰術糟糕、士氣低下、各懷異志的烏合之眾。比起二百多萬老百姓,他們簡直微不足道。

當然,松岡大佐也很清楚,老百姓的平靜是暫時的,暫時的平靜是因為他們缺乏組織,缺乏思想,缺乏裝備。一旦他們被組織起來,被鼓動起來,被點燃起來,後果仍然是十分可怕的。佔領軍永遠是孤立的,永遠是海洋中的一座小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淹沒。

陸安州需要一個既能夠貫徹“皇軍”意圖,又能夠收攏民心的精神領袖和行政長官。這個人只能是中國人,而且應該是一個體面的、深孚眾望的紳士。最好在當地樹大根深,有盤根錯節的根基,有一呼百應的感召力。這個角色舊官僚不行,黑勢力不行,“皇協軍”更不行。

此後的一段時間,尋找一個代言人,一個向陸安州二百萬人灌輸“皇軍”的“懷柔親善”思想的人,以便幫助“皇軍”建立以“王道樂土”為基礎的、安全的、穩固的軍事戰略支撐基地,就成了松岡大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這樣的人到哪裏去找呢?當然不能寄希望於大街上撞一個,更不能指望天上掉下來一個。

董矸石的調查工作卓有成效。現在已經搞清楚了,上次搞的那份陸安州工商界知名人士名單,基本上是名副其實的,而且多數沒有排日傾向。這一點松岡理解,生意人嘛,最看重的莫過於一個利字,唯利是圖,見利忘義,利欲熏心,說的都是商人。松岡當然不會只聽董矸石的,又密囑原信,讓江淮派遣軍諜報機關再組織一次調查。結果同董矸石調查的情況大同小異,證明這些人確實只是生意人,而沒有其他政治背景。唯有夏侯舒城,早年曾經讀過江淮學堂,攻讀法律,但是由於國共開戰,此人對於中國法制心灰意懶,很快又棄法從商了。作為古井坊上房長子,這些年一直是古井坊駐外經銷總管。

情況是搞清楚了,但是靠這些人來維持“親善商會”,能不能撐得起來,能不能打開局面,松岡的心裏還不是很有數。如果沒有一點政治頭腦,光會做生意是不行的,那樣他們反而會利用為“皇軍”征糧的機會,中飽私囊。所以,必須找一個既有生意路數又能深謀遠慮的骨幹,哪怕他並不忠誠於“皇軍”,那也沒有關係。反正是利用,用完了再處理。再說,在這個國家裏,你別指望誰會真正忠誠於“皇軍”,你只要搞清楚誰能為“皇軍”所用、能派多大的用場、能用多長時間就行了。一個淺顯的道理是,越是忠於“皇軍”的人,越是背叛他們的祖國。與之相悖的是,他們越是可以背叛祖國,他們也就越有可能背叛“皇軍”。

自從有了這個想法,松岡就開始留意了。他打算等陸安州的局勢再穩定一段時間,就開始一一接見夏侯舒城王月鳳之流。不管怎麼說,“親善商會”還是要早一點成立,糧食嘛,能夠通過商業手段搞到更好,真正要動武力,那就麻煩了。

松岡對那個夏侯舒城更感興趣一些。一是因為夏侯舒城是酒業家族的老大,二是因為他曾經讀過高等學堂,而且學過法律,比起單純的商人,更適合做“親善懷柔”的招牌。當然,有從軍從政經歷的,背景也就更複雜一點,但是沒關係,反正又不是讓他們管軍隊。

有一天清晨,松岡照例散步。他突然發現這個小城多了一張面孔。小城有將近十萬人口,松岡不可能記得所有的面孔,這些面孔出現不出現並不重要。但是,有一張面孔,只要出現了,就不能不讓他注意。

在城南淠水河邊的摩青塔下,松岡看見了那個穿着黑色長袍的中年人。他無法估算那個人的年齡,也許是三十多歲,也許更年輕一點。他引起松岡注意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他在思考,他在塔下的廣場凝望,凝望霞光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河面,若有所思。黑色的長衫下擺款款飄動,逆光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剪影。松岡向身後示意,讓那些環繞前後、拱衛四周的幽靈們斂步,然後獨自一人靠了過去。

早晨的陽光很好。微風清爽,河面上白色和灰色的水鳥歡快地舞蹈。廣場上人很少,這個時候的人們都在忙活自己的營生,在松岡的感覺上,他們也是在享受“王道樂土”的安寧。但是這個身着黑色長袍的男人卻擁有如此閒情逸緻,在這裏風雅信步,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走近了。在距離黑袍人五六步遠的地方,松岡停下腳步。黑袍人側過頭來,看了看松岡,眼睛裏有一絲詫異,似乎對有人打破了這裏的寧靜而不安。但隨即恢復了正常,繼續凝望河面,並移動步子,沿河岸向東邊走去。

“先生——”松岡在後面輕輕地喊了一聲。

黑袍人站住了,回過頭看着松岡。

松岡說,“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小城,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時候,有兩個人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地方相遇了。先生,你認為這是一種巧合嗎?”

黑袍人看了松岡一眼,微微一笑說,“我不明白先生說的是什麼。”說完又要走。

松岡跟上去說,“我是說,如果這個城市在這個時候還有人在思考什麼問題的話,那麼就是兩個人——你和我。”

黑袍人笑了,說,“哦,是嗎?可是我想,我們思考的並不一定是同一個問題。”

松岡說,“何以見得啊?當然,我們的身份決定我們思考的內容。先生你在想什麼問題呢?”

黑袍人說,“我在看淠水河的水。”

松岡也把目光落在水面上,然後問,“不知道先生都看到了什麼?”

黑袍人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我在看這水來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松岡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說,“你看這河面,應該是帆過船往,漁舟曉唱,可如今卻空空蕩蕩,徒有一泓碧波東流遠逝。不知先生在觀賞河面的時候,是否想到了一句成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黑袍人說,“我只是一介草民,更多地關注這水的作用。具體地說,就是它給我帶來的利益。”

松岡作不解狀,“利益,什麼利益?”

黑袍人說,“在這地下,有一道我們看不見的暗渠,這來自深山的甘洌清澈的泉水,就從這暗渠里汩汩流向我的腳下,然後它會變成火一樣的液體,那就是我的財富。”黑袍人似乎很動情,目光閃爍着投向很遠的水面。

松岡這回真的有點驚訝了,說,“也許你已經知道了,敝人的身份是大日本‘皇軍’中國陸安州駐屯軍司令松岡龜尾大佐。請問先生您……”

黑袍人也驚訝了一下,臉上馬上嚴肅起來說,“不知道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松岡大佐,失敬失敬!”說著向松岡掀了掀禮帽——“敝人乃陸安州市民,古井坊傳人夏侯舒城。”

松岡眯起眼睛問道,“是古井坊老號嗎?”

自稱夏侯舒城的黑袍人說,“正是。松岡先生莫非對敝號有所耳聞?”

松岡高興地說,“豈止耳聞,敝人正想拜見夏侯先生呢!”

夏侯舒城似乎有點意外,輕輕地哦了一聲。

松岡解釋說,“‘皇軍’體恤陸安州百姓深受戰亂塗炭,有心解民眾以倒懸,攜手建立東亞‘王道樂土’。本司令一再呼籲,恢複發展陸安州工商,其中貴號歷史悠久,品牌馳名,暢銷江淮,正是我要重點開闢之實業。不料今日得見先生,看來你我有緣啊!”

夏侯舒城仍是一臉茫然說,“兵荒馬亂,舉家遷徙,我也只是代父打理老號,而且未作長久打算。承蒙松岡先生溫和政策,得以返鄉清理盤點,不日也另遷他處,不知能為松岡先生做點什麼?”

松岡說,“我聽說夏侯舒城先生本來並不在陸安州經營,只是近日才返回故里,意欲重振家業。為什麼又要說走呢?”

夏侯舒城無語,停了停才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松岡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說,“那這樣,夏侯舒城先生既然已經回來,何不體會一下‘皇軍’的‘懷柔親善’政策?我和諸君可以重建陸安州之文明,達成州泰民安之境界,形成道不拾遺之風氣,豈不是給生意人創造了公德天地?到那個時候夏侯先生再作定奪。若是合適,則留下,生意是有的做的;若是不合適,再說走也不遲啊。”

夏侯舒城想了想說,“陸安州乃我古井坊發祥地,樹大根深,何嘗忍心捨棄?如果真如松岡先生所說,道不拾遺夜不閉戶,那自然好了。”

松岡立即展開笑容,一高興,中國話就不地道了,吆西吆西,大大的良民,中日友好提攜的幹活,“王道樂土”的有功之臣,等等。

夏侯舒城倒是寵辱不驚,好奇地看着松岡說,“松岡先生過獎了,生意人,不過圖個財源茂盛而已,未嘗有那麼高的境界。況且,我只是在觀望,並沒有說不走啊。”

松岡說,“那也很好,事情嘛,既然有了開頭,也就一定會有結局。”

分手之後,回到駐屯軍司令部,松岡立即把原信叫來,佈置對夏侯舒城進行嚴格的調查。不僅調查他的家族,而且調查古井坊的所有歸來人員,尤其是在陸安州易手前後半年,夏侯舒城及其古井坊傭工的足跡行蹤。

這項工作持續了半個多月,經華東諜報機關調查,夏侯家族系江淮酒業巨擘,祖上為亳州曹氏旁系,清代為紅頂商人。夏侯舒城系夏侯家族第十六代嫡孫,大房長子,曾就讀於江淮大學堂,常年駐滬經銷。夏侯舒城身份確鑿無疑。

松岡大佐覺得這是個很有價值的人,這種看法源於夏侯舒城的平靜狀態和由此表現的平常心態。在這個小城裏,能夠保持平常心態的人不多。松岡大佐身邊不乏中國人,他們像眾星捧月般地環繞在松岡的周圍,謙恭,謹慎,阿諛,奉承,以松岡的喜怒哀樂為自己的喜怒哀樂。松岡需要他們,但松岡輕視他們。他需要同體面的、有主見的,甚至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人交朋友。因為這樣的中國人更有影響力和號召力,而夏侯舒城基本上具備了這種品質。

天茱山在江淮底部向西拐了彎,便拐出了兩個天地。西南山根的梅山城裏駐紮着七十七軍新三師栗統飛的一二四團,梅山城外船兒沖是七十七軍四師唐春秋的一二五團,這兩個團現在都直屬天茱山長官部長官侯先覺的指揮。東北山根下同一二五團比鄰的是霍英山的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以白塔畈為根據地,支隊部設在杜家老樓。

由於游擊支隊在陸安州保衛戰中助了唐春秋一臂之力,陸安州失陷之後,為加強地方抗日力量,加之唐春秋的斡旋,國軍蘇魯皖長官部勉強認可新四軍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的番號,不過只發一個營三個連隊並營部共三百二十人的軍餉。鑒於抗戰需要,對於游擊支隊的其他雜牌和地方部隊的存在,不發軍餉也不取締,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這一時期,日軍因兵力所限,為了實現其長期固守陸安州戰略要地之企圖,很少主動挑釁,國軍蘇魯皖長官部也給屬下各部下達了“駐守對峙,保存實力,以空間換取時間,積小勝為大勝”等戰略指導原則,在這樣的背景下,戰爭形勢相對平靜。

不久,通過陸安州地下組織,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接到一份密函——

日軍自佔領陸安州之後,即將該城確定為南下西進戰略中轉之物資基地,意欲建立長久秩序,保障中南戰場軍糧,因此近期無意出戰。應抓緊這一有利時機,進行休整補充。今後之作戰方針為:學習文化,強化思想;動員民眾,擴大武裝;補充裝備,積累軍需。指揮員應以主要精力研究戰術,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倉促應戰之被動仗應盡量避免之。

各級指揮員應牢記,沒有文化就沒有覺悟,沒有覺悟就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戰鬥力。我們要充分利用文化宣傳武器,揭露日軍侵華本質和殘酷暴行,激發民眾覺悟,陷敵於陸安州民眾之海洋……

密函是一個自稱皮貨商的中年漢子送上山來的。在彭伊楓的住處,由皮貨商口述,王凌霄記錄。彭伊楓拿到這個指令就明白了,“老頭子”開始動作了。

這份指令太及時了,不但針對性強,有政治,有政策,有措施,而且還有具體的辦法。顯然,這個思想出自深諳對敵鬥爭藝術的行家裏手。

——仗要算着打,要打明白仗!

這句話喚起了彭伊楓腦海中的某種記憶,似乎在某個特定的環境裏,他的思維曾經被這句話激活過、點燃過。隨着回憶的深入,他的腦海里甚至一度出現了一個頎長的身影,然而這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稍縱即逝,捉摸不定。

皮貨商在完成任務之後就不再說別的了。彭伊楓老想從皮貨商那裏多了解點情況,尤其是那個已經成為陸安州抗日行動總指揮的“老頭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但是他沒有說出口。非常時期的原則是,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彭伊楓親自把皮貨商送到蓮花村,路上彭伊楓發現他不停地咳嗽,就關切地問他是不是病了,有條件到城裏醫院瞧瞧肺。又說,“診斷出是什麼病告訴我,天茱山有很多中藥,我們為你備一點。”皮貨商笑笑說,“老毛病了,彭主任心裏想着大事,就別為我操心了。”

直到分手的時候,皮貨商才告訴彭伊楓說,鑒於陸安州抗日鬥爭形勢複雜,情況特殊,今後由“老頭子”直接指揮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並負責協調陸安州所有抗日武裝行動,江淮軍區不再插手。他是“老頭子”的聯絡員,同彭伊楓單線聯繫,“老頭子”的所有命令、指示、情報仍然以江淮軍區的名義出現。如果他犧牲了,密碼即行作廢,“老頭子”會以另外的方式同彭聯繫。

皮貨商的話說得很自然,卻讓彭伊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從這個聯絡員詭秘的行色和這份密令的傳送方式上,他能夠感覺到陸安州的抗日鬥爭形勢嚴峻到了何等程度。彭伊楓問,“如果我犧牲了呢?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由誰接受‘老頭子’的指示?”

皮貨商笑笑說,“彭主任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皮貨商走後,彭伊楓的心情很亂,回味“老頭子”的指令,覺得十分親切。那裏面的好多意思似曾相識,尤其是那幾句,“沒有文化就沒有覺悟,沒有覺悟就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戰鬥力。”耳熟能詳,簡直就像是“老頭子”在向熟悉他的人發出的暗示,告訴他的部屬們:同志們不用擔心,我來了!

彭伊楓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那天夜裏,他終於想起了一個場景,不禁有些激動,半夜裏披衣下床,並讓警衛員到霍英山那裏,把水煙借來,抽了兩筒。

他想起了紅軍時期的一件事情。

那是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形勢稍微緩和一點,部隊常常組織講課。他記得有一次講的課題是《文化與戰鬥力的關係》,講課人是一位瘦高個師政委,看樣子接近三十歲,扎着綁腿,神采奕奕,耳朵根上夾着半截鉛筆頭。他講課的時候微微仰起下巴,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揮動着,極富煽動力和感染力。當時第一次淞滬抗戰剛剛結束不久,瘦高個師政委痛心疾首地歷陳日軍的殘暴和中國軍隊指揮的混亂。在講到十九路軍含恨撤離、八百壯士被圍困孤島而中國政府束手無策的時候,他的眼睛裏閃爍着痛楚的光芒。他引用了前美國駐華公使楊約翰在鴉片戰爭之後說過的一段話,令彭伊楓至今難忘,“中國如果願意與日本和好,不在條約而在自強,因為條約可不照辦,自強則不敢生心矣。中國之大害在‘弱’之一字。國家譬之人身,人生一弱則百病來侵,一強則外邪不入。”

彭伊楓記得,他當時還提問了,中國之弱到底是什麼原因產生的?瘦高個師政委略一沉吟說,“這個問題很複雜。弱,首先表現在軍事和外交上,而軍事和外交的弱,是由經濟實力決定的;經濟能否繁榮,又是靠政治制度決定的;而政治制度,則是由文化決定的。我們都知道晚清政府腐朽透頂,可是就這麼一個腐朽透頂的朝廷,也能夠指揮我們這麼大的國家走向愚昧和落後。皇帝再壞,他也只是一個人,可悲的是大臣們跟着壞,官吏們也跟着壞,更可悲的是老百姓往往逆來順受容忍了並接受了壞的政治。當然,我們不能把國家落後的賬算在老百姓的頭上。我們這個國家,經歷了漫長的封建統治,仁義理智信,三綱五常,都是強調禮儀等級忠君良民。各級官員只知道爵位等級權利好處,只培養奴性,不提倡個性,更談不上創造了。所謂的大國文化,如果不能同世界先進文明融合,那就是自欺欺人。我國的道德文化發展到近代,越來越虛化,在我看來不過‘三而’:大而無當,多而不精,華而不實。因空泛而缺乏實際的教化意義,因不着邊際而變成清談廢話。說我們泱泱大國文化底蘊最豐富,其實我們中國的老百姓最沒有文化,因此導致信仰模糊,士重官輕德,商重利忘義。更有甚者,只知有家不知有國,明哲保身,天塌下來大家都希望別人頂着,結果誰也沒有頂住。一句話說到底,中國之弱,根子在於文化的虛妄。軍事也好,經濟也好,政治也好,僅僅都是表現。只要大家有了正確的信仰,有了愛國之心,有了報國之責任感,一切軍事、政治、經濟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聯繫到具體工作,瘦高個師政委還說,“怎麼來改善我們的文化?就是要教育。首先要靠我們這些指揮員教育部隊掌握基礎的文化知識,要讓部隊懂得,沒有文化就沒有覺悟,沒有覺悟就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沒有信仰,沒有信仰就沒有為國家而戰不惜犧牲的精神。技術需要文化,戰術需要文化,戰略思想還是需要文化。沒有文化,只憑藉匹夫之勇,是不可能取得持久的勝利的。一句話說到底,我們搞武裝鬥爭,就是要充分運用文化,文化就是軍隊,文化就是機關槍,文化就是迫擊炮。要通過文化的手段,激發我們官兵對敵人的仇恨;要通過文化的手段,教會我們的官兵怎樣打敵人;要通過文化的手段,讓我們的官兵都成為思想上的先進者、戰鬥中的勇敢者……”

讓彭伊楓印象最深的,是瘦高個師政委講課時的表情。他的目光像燕子一樣在聽課者的眼前掠過,上下翻飛。講到起勁的時候,他會把胳膊高高地舉起,手指伸張,手掌在空中揮舞。激動的時候,他會倏然把五指收攏,胳膊在眼前有力地抖動。他仰望天空,大聲地,一遍一遍地說,有了信仰,就能把力量凝聚起來;把拳頭攥起來,就是長城;把拳頭攥起來,無堅不摧……

這些話在長征的路上,在離開陝北的日日夜夜裏,已經被彭伊楓在心裏咀嚼了無數遍。難怪聽起來那麼耳熟,它已經成了革命鬥爭的經典教材了。

王凌霄把那份由皮貨商口述的指令寫好之後,眼看着彭伊楓默讀指令時的表情,心裏突然湧上一種異樣的感覺。恍恍惚惚,她覺得這個神秘的指令同她有某種關聯。指令中的行文風格、語氣和思維方式,似乎都在喚醒蟄伏在她心中的某種記憶。有一會兒工夫,她竟然把這個指令同他聯繫在一起了。

但是她很快就排除了這種可能。因為他已經死了。她曾經得到過肯定的答覆,他已經被保衛局的同志“代表黨和人民”處決了,那麼,他怎麼可能還在這裏出現呢?僅憑几句話,僅僅憑藉這幾句話的語氣和風格,就判斷是他,似乎有些荒謬。她想這或許是她背的包袱過於沉重的原因。她太渴望有一天能夠見到他,從而把這些年來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和她的愧疚向他傾訴。這或許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產生了幻覺。

來到天茱山之後,王凌霄一直告誡自己,要克服一切困難,褪去資產階級嬌小姐的習氣,澄清對於革命的模糊認識。她甚至不允許自己傷感,她願意承擔一切艱苦的、甚至危險的工作,來洗刷自己曾經有過的錯誤乃至罪責。

這些日子,她一直有意無意地關注着一個地方,那個叫作雲舒莊園的地方。然而,她沒有得到任何關於那個地方的信息。那就像一場夢,那是她夢裏去過的地方,在夢裏,她在那一片純凈的陽光里遨遊過。她曾經依偎過的那副寬大的肩膀和那個滿山都是桂花的雲舒莊園,似乎都沒有真實地存在過。

但這一切分明又不是夢,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過。如今回想,猶如昨天。

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離開雲舒莊園的前一天,沈先生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他告訴她,交通員已經為他們鋪設了一條通往川陝根據地的秘密路線。他們不僅可以安全越過敵占區,而且還可以帶去一批藥品和槍支彈藥。

“這下好了,這下好了。我們的隊伍太艱苦了,他們不光吃不飽穿不暖,而且連生病負傷都沒辦法治療,只能眼睜睜地抗着。這下好了,這下又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了。”

他一遍一遍地說著,眼睛裏流露出幸福的光芒。

那些物資多數都是他的家族出資高價購買的。他那個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只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他後來還向她介紹了紅軍根據地的艱苦和堅強——我們的同志都是鐵打的筋骨,任何艱難困苦也打不倒他們。即便沒有糧食和藥品,但是憑藉堅定的信仰,他們可以支撐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想想他們,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退縮。我們絕不能退縮,我們必須實現英特納雄耐爾,我們一定要建立一個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權……

他激動地訴說著,她平靜地仰望着他。這時候她發現他像一個虔誠的聖徒,他的目光純凈如同嬰兒,他的聲音猶如低沉的雷鳴……

那天下午,在雲舒莊園南邊的那片阡陌之間,在一片隨風飄香的桂花的海洋里,他教會了她騎馬。他說那是為了戰爭的需要,他們必須使自己擁有速度。他自己騎的是一匹雄壯的雪青馬,讓喬喬給她牽來一匹紅色的小馬駒。他教她乘鞍、持韁,然後讓喬喬拉着韁繩在前面小跑。可是她還是害怕,馬一跑起來她就驚叫起來。

為了鼓勵她的膽量,他讓喬喬給她做示範。她驚異於喬喬有那樣精湛的騎術,喬喬沒有騎那匹小馬駒,而是笑嘻嘻地、無拘無束地從他的手裏接過了雪青馬的韁繩,縱身一躍便打馬飛奔。那馬在縱橫交錯的田野里像一道流星,疾馳遠去。她藉機抱住了他的胳膊,不無嫉妒地說,“啊,你們家的丫頭都是騎手啊,你是怎麼調教她的?”

他一本正經地說,“她不光會騎馬,槍也打得准呢。”

王凌霄沒說話,心裏有種東西在爬。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這個喬喬,不像個土生土長的山裏女娃,倒像見過大世面的。”

他異樣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是啊,這孩子雖然命苦,倒是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要不是爺爺和奶奶捨不得,我就把她帶到川陝去了。那樣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紅軍戰士。”

王凌霄突然來了情緒,氣鼓鼓地說,“那你把她帶走好了,我留下來給你爺爺奶奶當丫頭。”

他這才意識到王凌霄不高興了,轉過臉來,刮著她的鼻子說,“看看,還大家閨秀呢,這麼小家子氣。要說剝削,對她我真是剝削了,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這世外桃源了。不過,將來條件允許,我還是要把她接出去。”

沒想到這一句話激發了王凌霄的鬥志。等喬喬策馬歸來,王凌霄臉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從喬喬的手裏搶過韁繩,還沒等他和喬喬回過神來,她已經翻身上馬,“刷”地一聲甩起了馬鞭子。那馬吃了一驚,昂首嘶鳴,然後就一躍而起,前蹄騰空,接着便衝出場壩。她本來是賭氣,沒想到雪青馬會如此不理解她,會如此不給面子,在狂奔中她幾次險些被掀翻。

他一邊大叫危險,一邊跨上小馬駒,從另一個方向迎了上去,在兩馬交臂的一剎那,縱身一躍,跳上了雪青馬的背上,把她穩穩地抱住了。已經狂躁的雪青馬,頓時就溫順下來,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堅持下,他們騎着雪青馬跑了很遠很遠,向著西邊的山根下馳騁。在那個時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懼,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遠山,落日,通紅通紅的火燒雲,隨風起伏的稻浪,遍地飄香的桂花,還有那個笑聲咯咯無憂無慮的農家丫頭喬喬……這個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後,攬着她的腰際,他的喘息吹拂着她的發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匯在一起落在馬背上。

不久,他們就到達了川陝根據地,她被分配在紅四軍學習報務,並逐漸成為川陝根據地的一名電台專家。像她這樣擁有專科學歷的紅軍幹部,在根據地鳳毛麟角,幹什麼都是卓爾不群的。他則在紅四軍的一個團里擔任政治委員,很快就升任師政委。

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顆心忠貞而又細膩。有一件小事王凌霄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時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於是怎樣的苦,卻很抽象,哪裏想到會苦成這樣啊?在她的生活經驗里,從來不曾料想人類還有這樣一種活法——在一段特別艱苦的時期,他們常常住在草棚里,或者山洞裏,條件好的時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裏。他們有的背着破破爛爛的鋪蓋,有的連鋪蓋也沒有,睡覺的時候身上居然蓋着茅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王凌霄絕對不會相信,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還有這樣茹毛飲血的生活,還有這樣破爛不堪的軍隊。他們吃什麼呢?多數的時候他們吃雜糧野菜,偶爾弄到一些物資,打一次牙祭。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他們就幸福得像個上帝。

更為難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戰勝生理上的困難”。生理上的困難怎麼戰勝呢?那就是說,包括洗澡、洗腳的問題都要克服,也包括來月經的問題也要克服。紅軍隊伍連糧食問題都解決不了,不可能為女人們解決手紙,這是令王凌霄最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來看她,沒有帶別的東西,居然從挎包里掏出了兩大卷黃色的草紙。

就在這一瞬間,她對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終於知道,自己已經不可逆轉地愛上了這個人。她愛他的理由有許多許多,而他在戰爭的間隙能夠給她送草紙來,應該是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條理由。與眾多普通的紅軍官兵不同的是,她愛上的這個人是知道未來的,是懂得人應該怎樣生活的。他放棄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優裕的生活,同樣在這裏茹毛飲血,過着非人的生活,是因為他想營造人的生活。他是一個有信念和理想的聖徒,是一個以自己的苦難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軀內似乎蘊含著取之不盡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堅定的眼睛裏似乎永遠閃動着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沒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這樣的人跟這群沒有文化的、生活行為方式原始的漢子成為同志,那她王凌霄在這裏一天也呆不下去。既然呆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認為自己也就有了某種崇高,也具備了聖徒的某種品質。她和他一樣,是帶領這個苦難群體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後來的事情卻是那樣的始料不及,她怎麼會想得到他是那樣的人呢?她又怎麼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於是乎她陷入到長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難之中。

今生今世,這一切還能重見天日嗎?

獨自站在杜家老樓外面的山岡上,望着西邊那日復一日的火燒雲,王凌霄常常暗自飲泣。

古井坊老號在陸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岡帶着宮臨濟等人登門造訪古井坊的時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樓的堂屋裏面壁而坐。

樓是磚牆木板樓。天井一側有一棵高於房頂的銀杏樹,枝葉繁茂,上午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落下,濕潤清爽。天井下面東西兩邊各有一個花池,一邊種着桂花,一邊是梔子花。滿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會客廳,又是商號或作坊的議事堂。堂屋居二樓正中,大門朝南,內廊迴旋,連接東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層門樓。因為事先沒有打招呼,門房見到身着便裝的松岡等人,有點詫異,正要詢問什麼,宮臨濟馬上說,“這是松岡大佐太君,趕緊通報你家老爺。”門房頓時臉色煞白,駭然不知所措。

松岡微笑着說,“怎麼,沒見過日本人?”

說話間,夏侯舒城出現在二樓陽台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沒有說話,快步走下樓來,迎着松岡說,“歡迎來鄙號視察。”

松岡微微笑道,“談不上視察,登門拜訪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讓說,“裏面請。”

一行人上了二樓,夏侯舒城吩咐傭人準備茶點。松岡坐下后,仰起腦袋轉着屁股四下打量,只見正中頭頂上高懸一副匾額,上面黑底白跡三個大字:古井坊。正南牆壁上,隔窗掛着古井坊的“勤業訓詞”、“拓業準則”、“開業十戒”等行業條規。正北無窗的牆壁上,有一條長屏,上面有兩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飯些許酒,這個福老父享了;

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等事小兒辦去。

松岡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數語,既有超然於廟堂的淡泊之心,也有憂國憂民的高遠境界,難能可貴。

夏侯舒城順着松岡的視線看過去,知道他講的是那個長屏,呵呵一笑說,“這是林則徐之父寫給林大人的,家父借來一用,無非借勢於一個‘酒’字。小本實業,慘淡經營啊。”

夏侯舒城的解釋好像有點出乎松岡的意料,松岡哦了一聲,移動目光,繼續掃描室內,一副興緻盎然和好奇的樣子。後來松岡的目光就落在了對面西牆下的一個硬木矮腳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傳的一個特殊用具,主要用於當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岡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連了很長時間,他在想像,夏侯舒城這樣的人,盤腿在這樣一個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個什麼樣子,面壁人的心裏是真空還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岡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牆壁,那裏空空如也,光線很暗,只有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迹。

茶點端上來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禮地招呼說,“松岡先生微服私宅,屬於遠道客人,請品茶。”然後向宮臨濟點頭致意說,“宮先生請。”

這時候出現了一個意外。傭人忙着佈置茶點的時候,宮臨濟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傭人的一舉一動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點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岡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時,宮臨濟突然說,“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岡也愣住了。只見宮臨濟站起身來,彎下腰去,背着一隻手,像一隻豎起來的大蝦,兩隻眼睛俯在茶几的上空,對三道茶點進行輪番睃巡。

夏侯舒城明白了宮臨濟的意思,冷笑一聲,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着洋火棍子,覷了宮臨濟一眼說,“怎麼,怕下毒?”

宮臨濟頭也沒抬,還在觀察那幾隻小碗小碟,看了一會兒直起腰桿對夏侯舒城說,“貴號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這樣精美。”說完,向松岡堆起一臉皺褶,松岡會意一笑,並點了點頭。松岡說,“是啊,宮師長說的不錯,中國人說,好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岡的默許,宮臨濟的感覺進入了最佳狀態。在松岡說話的時候,宮臨濟彎腰端起了景瓷茶碗,舉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觀賞一番,然後把它放回,再重新舉起一個,再放回。幾個回合下來,變戲法似的,把三個人面前的茶碗調了個個兒。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冷眼相觀,微微一笑。

松岡解嘲似的說,“夏侯先生,你見過日本的茶道嗎?工序是非常繁瑣的。喝茶的含義已經遠遠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說,“松岡先生的意思是,讓宮師長給我們表演一場宮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岡也跟着傻笑,說,“夏侯先生不要介意,這是……啊,宮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們喝茶吧。”

夏侯舒城說,“沒關係,可以理解。松岡先生是不是在陸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岡表情一僵說,“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說,“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些成語都是出自陸安州和陸安州附近。淝水之戰的遺址就在陸安州境內。”

說完,向傭人一揮手,要來一隻空碗。

松岡說,“夏侯先生誤解了,誤解了。宮師長,我們還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說,“宮師長你那是雕蟲小技了,難免百密一疏。中國宮廷和要員家庭,每逢江山板蕩多事之秋,為了防止對手下毒,往往實行嘗試製度。”說著,拿起小勺,從幾個茶碗裏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給傭人說,“當著他們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岡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這不是讓我們難堪嗎?”

夏侯先生說,“宮師長提醒了我,這樣做非常有必要。”

松岡困惑地看着夏侯舒城,宮臨濟也稀里糊塗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說,“這樣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軍隊到陸安州來,可不是馱着禮物來做客的,那是用槍炮開路打進來的。我不能擔保沒有人對松岡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擔保古井坊里就沒有仇視松岡先生的人。萬一出個差錯,敝人擔待不起啊!”

松岡和宮臨濟面面相覷。松岡說,“夏侯先生是開玩笑了,開玩笑!我們……我們不開這個玩笑了。請用茶吧。”

夏侯舒城說,“請松岡先生稍等一下,對於你個人的安危,請你不要相信任何中國人,包括本人,甚至包括宮臨濟先生。”

說完,向傭人一揚下巴,臉色一沉,喝道,“喝下去!”

傭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茶喝了,還向松岡和宮臨濟亮了亮碗底。

松岡突然哈哈大笑說,“你們兩個中國人都很幽默,我很開心。”

宮臨濟說,“太君開心,那就好。”

夏侯舒城說,“請吧,現在我們都可以放心了。”

松岡說,夏侯先生太客氣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嚅動舌尖,臉上出現愕然神色說,“好香的茶,似乎有酒味兒呢。”

宮臨濟端起小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也咂了咂嘴說,“夏侯先生,這茶好像米酒啊。”

夏侯舒城說,“這是敝號特產,名曰桂花酒茶。”

松岡又呷了一口,咂動唇舌,品嘗許久,然後眯縫着小眼睛,饒有興趣地看着夏侯舒城,讚歎道,“曾經聽人說過以茶代酒,今天卻嘗到了以酒代茶,真是美妙絕倫。”

夏侯舒城臉上略有得意之色,悠悠地說,“實不相瞞,這種酒茶是敝人受西洋雞尾酒會的啟發,請上海一位調酒師和本號酒博士共同研製而成。用天茱山上好茶葉鐵桂蘭,八月的桂花,兌以敝號古井原漿發酵炮製,有滋容養顏健身之功效。曾在法國、俄羅斯等國駐上海領事館風靡。”

松岡說,“清香沁脾,餘味綿長,齒間留香,確實是人間上品。但工序如此複雜,用料如此精湛,一定是很昂貴的了。”

夏侯舒城說,“尋常百姓是無緣消受的,每年所產不過百餘甑,敝號自用,接待貴客。生意蕭條歲月,僅此一項產品,也可勉強支撐。”

松岡說,“貴號有此絕品,定然立於不敗之地。”

夏侯舒城說,“謝謝松岡先生美言。經營之道,貴在出精,勝在出新,此為家訓。”

在松岡同夏侯舒城談茶論酒的時候,宮臨濟坐立不安。他可沒有松岡的閑情雅緻,把碗裏的茶一飲而盡,然後就東張西望。

松岡對宮臨濟說,“你可以先走一步了,我想同夏侯先生單獨談談,談談酒。”

宮臨濟當然不敢先走一步,但是松岡既然驅逐了,他也不敢賴在議事堂里不走,只好起身告辭,說到院子裏走一走。坐在外屋的雕花紅木椅子上,宮臨濟就在心裏罵松岡,這狗日的老鬼子真是遠香近臭的主,夏侯家的幾杯貓尿就讓他笑逐顏開,老子跟前跟後,何嘗見到過這樣的好臉?宮臨濟心想,夏侯舒城你可別得意,要不是老鬼子在這兒假裝斯文,我能把你的酒坊一把火燒了你信不信?鬼子要是走了,你還得老老實實地把好酒給我送到兵營去。

宮臨濟出門后,夏侯舒城一反初次見面的清高,一一向松岡介紹古井坊祖傳工藝品種米酒、黃酒、紅酒、白酒的釀製原理和食用藥用功效,並且讓人一道一道地端出精釀樣品,請松岡品嘗鑒賞。

坐在古井坊老號的議事堂里,松岡也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甚至很像個中國人了,舉手投足都像一個中國的土財主。松岡捏着杯子對夏侯舒城說,“用你們中國人的標準,本人是貪杯之徒,平生所願,唯美酒、美食、美女足矣,戰爭是不得已的事情。貴號既是老號,必有存酒,我軍可以出資購買若干,於本人是解決軍需,於夏侯先生是發展經營。”

夏侯舒城說,“實話不瞞松岡先生,敝號目前只有少量私人用酒,存酒已於陸安州戰事之前,多數運往江南。余量不多,也於戰事之後被‘皇協軍’盡數洗劫。倘若不是松岡先生倡導民眾恢復生產發展經營,敝號何時開張還是個未知數。”

松岡的臉色陰沉了很長時間,說,“你們中國的事情往往就壞在中國人的手裏。‘皇軍’的懷柔親善政策,總是被這些支那豬所歪曲。”

夏侯舒城沒有回答,臉上也沒有表情。

松岡注意到了夏侯舒城的反應,說了一聲對不起,說:“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是渣滓,像夏侯先生這樣敢於在戰火未平之際振興家業,當屬有膽有識之士。”

夏侯舒城說,“松岡先生過獎了,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錢賺,冒點風險也是應該的,往往是冒險越大,賺錢越多。”

松岡點點頭說,“言之有理。”

這個上午,松岡在古井坊逗留了很長時間,津津有味地咀嚼韌性十足的鹹魚干,品着晶瑩的酒茶,誨人不倦地闡述他對於酒的理解。

松岡說,“酒這種東西很奇特,似水非水,非葯似葯,有形無形,無火起火;有時候像神,有時候如仙。酒逢知己千杯少,說的是它;借酒澆愁愁更愁,也是它。”

夏侯舒城的臉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說:“松岡先生的確不愧為漢學家,對於中國酒文化,理解至精至髓。我等雖然操此行業,卻並沒有從文化意義上理解,只知道酒有禦寒取暖、壯膽助興、活血化瘀之功效。聽松岡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釀造經。也只有松岡先生這樣深諳酒中三昧的人,才真正不負瓊漿玉液。”

松岡甚為得意,說,“酒是泉水之濃縮而不是泉水,酒是糧食之精華而不是糧食。所以酒的功效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其實,酒的妙處,更在於一個‘情’字。孔子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喝酒的重要前提是,人必須是好人,酒必須是好酒。如果是好天氣,天時地利人和酒美,那就是天上人間之飲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醉了,也是身心放鬆,大智若愚。沒有政治,沒有戰爭,沒有仇恨,沒有流血死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醉字,何其美妙啊!”

松岡這天造訪南君院街,本意是想摸摸夏侯舒城的底,看看能不能由他出面組織成立“親善商會”,甚至有沒有可能由他出面組織成立“親善政府”。松岡建議夏侯舒城把自己的產品改名為“親善甘露”,夏侯舒城客氣地說,“品名乃祖上定的,而且是在國民政府註冊交稅的,雖然陸安州的國民政府現在不知身在何處,但是擅自改動品名是非法的。”

松岡有些不高興,他很想嚴肅地告訴夏侯舒城,“皇軍”的認可就是最大的合法,但是就在此話即將出口的時候,松岡又改了主意。

在夏侯舒城的面前,他已經樹立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形象,他不想破壞這種形象。

新四軍軍部一批幹部赴延安學習,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由彭伊楓率領輕便小分隊前往長江北岸接護。彭伊楓之所以親自出馬,一是因為去江北要經過中央軍的防區,唐春秋對霍英山沒有好感,對彭伊楓卻很尊重,彭伊楓出面斡旋,可以爭取唐春秋部的保護。二是彭伊楓也想藉機同唐春秋多一些接觸,了解一下唐部的情況。

果然,唐春秋對彭伊楓很熱情。彭伊楓趕到一二五團之後,唐春秋還留彭伊楓吃了一頓晚飯。席間,談到了各自部隊的士氣問題,話題比較深入。唐春秋說,“要說條件吧,我部無論如何也不比貴軍差,多少不論,還有個軍餉,裝備也好一點。但是不瞞彭先生,我的部隊確實死氣沉沉,我想這裏面恐怕就有士氣鼓動的作用。”

彭伊楓說,“古人云,夫將,志也;三軍,氣也。”

唐春秋說,“是這話。孫子曰,合軍聚眾,務在激氣。”

彭伊楓說,“可是士氣又怎樣激呢?你看日本鬼子,他有一個天皇,全國老百姓都是‘皇民’,軍隊都是‘皇軍’,他就死心塌地地為一個天皇作戰。生是天皇的人,死是天皇的鬼,反正生死都是為了天皇,生死都跟天皇在一起,那他還有什麼怕的呢?”

唐春秋說,“日本鬼子有戰鬥力,主要就是個信仰問題。我們的軍隊沒什麼信仰,哪怕你說要愛國,他也不感興趣。這個國家亂糟糟的,不可愛!過去是軍閥混戰生靈塗炭,這些年來,雖然有國民政府,但其實還是各派勢力坐地為王。作為國軍軍官,我現在已深切體會國民政府號令不靈,一座山上有幾家軍隊,各自有各自的體系,很難協調一致。就這一點,就把中國軍隊的力量耗去不少。”

彭伊楓敏感地察覺唐春秋的話里有影射的含義,笑笑說,“我非常同意唐團長的看法。我們的力量是有點鬆散,統一戰線也不是很牢固,但是這說明什麼呢?只能說明國民政府缺乏感召力。國民政府本身就製造了許多不統一的基礎。遠的不說,就說我們天茱山吧,栗統飛看不起你,你還看不起我們。至於對我軍的限制和防範,那就更不在話下了。請唐團長想一想,像這樣你拉我扯的,能夠打贏鬼子嗎?”

唐春秋沉吟半晌,嘆了一口氣,算是態度。

彭伊楓說,“回到現實來,要想取得抗日的勝利,就我們天茱山地區來說,首先要解決三個問題,一是心術,二是技術,三是戰術。解決心術是第一的,有一致對外之精神,就有敢死之決心;有敢死之決心,就有提高技術之可能;有提高技術之可能,就有發揮戰術之基礎。”

在彭伊楓說話的時候,唐春秋一直端着酒杯,看着彭伊楓,眼睛裏閃爍着詫異的光芒。等彭伊楓說完了,把酒杯往彭伊楓的酒杯上一碰說,“彭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深刻。你我都是軍人,各為其主,徒有一腔報國熱血,可是作為下層軍官,人微言輕啊!”

彭伊楓說,“唐團長,現在是國難當頭,不能再說各為其主了。現在我們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中華民族。如果我們能夠緊緊地圍繞在中華民族的旗幟下,就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唐春秋說,“是啊,沒有信仰,哪有動力啊?為誰死,為什麼死,總是要有數,才能勇往直前啊!誰也不願意死得不明不白。”

彭伊楓說,“剛才唐先生說國家不可愛,這話彭某不敢苟同。不可愛的並不是國家,而是軍閥和腐敗政府。所以我想,對於我們天茱山的軍民來說,還要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忘國恥,不忘我們曾經遭受的外侮。歷史上日軍給中國人民帶來多少災難啊!甲午海戰,九一八事變,七七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棗兒庄慘案,都是血海深仇。我們要把這些歷史告訴我們的百姓和士兵,血海深仇就是我們勵士的最好武器。”

唐春秋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說,“彭先生說得好!說得我唐某醍醐灌頂。《乾坤大略》有一句話:兵之所以戰者,氣也;氣之所以激者,怒也!”

彭伊楓說,“我們應該充分地開展文化宣傳,向部隊講述國恥,沒有仇恨的軍隊是不能打勝仗的。”

唐春秋又問,“現在給養困難,貴部有沒有開小差的?”

彭伊楓說,“想當年你們那樣封鎖我們,一個多月粒米未沾,兩個月沒有鹽吃,我們沒有一個開小差的,還有人主動投軍。”

唐春秋苦笑說,“難得難得。我現在就是被開小差弄苦了。請彭先生賜教,你們把兵攏得這麼緊,是否有什麼竅門?”

彭伊楓意味深長地說,只有一個竅門:“官兵一致。”

唐春秋問,“此話怎講?”

彭伊楓說,“我們中國人什麼苦沒有吃過?吃苦不怕,只要你當官的跟他一起吃,你能挺住他就能挺住;你餓着肚子去打仗,他就能空着肚子去扛槍。唐團長豈不聞良將投醪勞軍和吳起吮癰勵士的故事?困難的時候,你只顧自己溫飽,不管兵的死活,只要給他機會,兵能跑光,你信不信?”

唐春秋沉吟片刻,點點頭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做起來何其難啊!”

彭伊楓說,“但是我們的敵人往往都能做得到,所以對士兵欺騙性很大。過去在川陝,我們經常聽一位師政委講課,他曾經講過這樣一件事情,說日本明治維新剛開始的時候,為了向西方列強看齊,不惜重金向歐洲軍事強國購買軍艦。由於資金短缺,明治天皇宣佈,只要資金還沒有籌夠,他每天就只吃一頓飯。日本這個民族是把天皇看得比上帝還要偉大的,怎麼能讓天皇每天只吃一頓飯呢?結果民眾紛紛節衣縮食,甚至出現了少女賣春為購買軍艦籌款的事情。上下一致到這種程度,他的戰鬥力能不強嗎?”

唐春秋感嘆道,“你說得對,我們就缺乏這樣眾志成城的氣概,因此有力惜身,無心報國。”

這一晚,唐春秋和彭伊楓談了很久,從關係微妙互相戒備的友軍長官,儼然成為無所不談的知己。

第二天早上,彭伊楓一干人等即將出發的時候,唐春秋已經抽調一個排的兵力守候在門外了,由一個名叫孟秋的排長帶領,保護彭伊楓的安全。唐春秋悄悄地對彭伊楓說,“昨天我答應你借路,是有上峰關照的,但那條路你走不得了。為了確保你們的安全,我派一個排護送你們。”

彭伊楓一聽就明白了,唐春秋所說的上峰關照借路,恐怕是別有用心,沒準有什麼陰謀。這一想就驚出一身冷汗。倘若沒有昨夜同唐春秋徹夜推心置腹的暢談,唐春秋對於“上峰”的企圖聽之任之,那就要出大事了。

第一次登門暢談之後,松岡對於夏侯舒城的印象更深了,思來想去,覺得夏侯舒城這個人是很有利用價值的。

半個月後,松岡到江淮派遣軍司令部就糧食徵集和運送工作進行述職,並將“親善懷柔”設想向石原次郎作了彙報。石原次郎說,“很好,徵集糧食是一項長久工作,要盡量依靠當地有名望的人物,組成‘皇協政府’或者商貿機構。現在‘皇軍’向西南推進任務十分艱巨,兵力有限,你要確保陸安州穩定,不能給上級增加負擔。”

松岡說,“哈依。”

石原次郎又說,“雖然武漢攻下了,但是長江南北兩岸現在還有李宗仁、陳誠和薛岳指揮中國軍隊將近一百個師對‘皇軍’進行包圍,在南昌和長沙等地,‘皇軍’可能還要進行幾次較大規模的攻堅戰。‘皇軍’作戰異常艱苦,對糧食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因此徵集工作必須加強。尤其要注重通過‘懷柔’的手段獲取,而不是武力的手段,不能把陸安州的老百姓逼到背水一戰的地步,不能後院失火幫倒忙。”

松岡說,“哈依。”

返回陸安州之後,松岡又親自來到古井坊,這次沒有帶宮臨濟,而是帶來了最器重的河田大尉和下士官荒木岡原。松岡在樓上同夏侯舒城縱橫古今,河田大尉和荒木岡原就在下面的天井裏消受古井坊的精美茶點,倒也平和。

松岡說,“夏侯先生,貴號是陸安州老號,夏侯家族在陸安州根深蒂固。既然夏侯先生擁護‘皇軍’的‘親善懷柔’政策,為什麼我們不能攜手,為建立‘王道樂土’做點事呢?無論如何,這對‘皇軍’和陸安州的百姓,都不是壞事。”

夏侯舒城說,“但不知道松岡先生想讓我做什麼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事?”

松岡說,“不知夏侯先生對大日本國的‘王道樂土’政策是什麼看法?”

夏侯舒城說,“敝人乃商人,在商言商,對於政治知之甚少。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松岡先生所說的‘王道樂土’,是不是就是南京那樣的,視中國人為草芥,任意屠殺?”

松岡一怔說,“完全是謠言,‘皇軍’進入南京城的時候,中國人是列隊歡迎‘皇軍’進去的。”

夏侯舒城說,“我沒有看見,但我聽說自從日本軍隊血洗南京之後,半夜三更冤魂叫,大白天裏鬼唱歌。這就是‘王道樂土’?”

松岡臉色極其難看地說,“夏侯先生,對於沒有親眼看見的事情,我們都不好說三道四。”

夏侯舒城冷冷一笑說,“我沒有親眼見過,不等於松岡先生沒有親眼見過。”

松岡說,“這個話題不談了,本人今天來,是想請教夏侯先生對於當下陸安州狀況之分析。”

夏侯舒城說,“這恐怕就不是我這樣的草民所能妄論的了。”

松岡說,“朋友之間,交換見解,也是情理之中。”

夏侯舒城說,“這對於松岡先生有用嗎?”

松岡說,“自然,我想聽聽陸安州人的政見,這樣有助於陸安州‘親善懷柔’政策的合理形成。”

夏侯舒城說,“談不上什麼政見,也用不着我等針砭時弊。不過既然松岡先生問起,倒也有點牢騷。竊以為,一國之軍事狀況,是由一國之經濟狀況決定的,一國之經濟狀況,是由一國之政治狀況決定的。我國政治狀況實在是一把鼻涕,幾千年封建專制,積弊如山。更令人切齒的是晚清政府,閉關鎖國,夜郎自大,禍國殃民,真是一個壞透了的政府。西方列強和貴國政府都在爭先恐後地發展軍備,堅船利炮洋槍洋炮,可是我們這個政府驕奢淫逸,居然把海軍經費用於修建皇家林園。依在下之見,我們今天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仍然是晚清政府埋下的禍根。”

松岡平靜地說,“聽夏侯先生如此慷慨激昂,可以看出,夏侯先生是一個愛國者。”

夏侯舒城說,“有愛國之心,無愛國之力。即便有菲薄之力,攤上這麼一個亂鬨哄的政府,也是報國無門。想來辛酸,不想也罷,好在酒坊仍在,醉生夢死,也是一種人生。”

松岡說,“夏侯先生能夠看破世事,難能可貴。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夏侯舒城無語,半晌才長嘆一聲說,“可是誰又甘心當亡國奴呢?松岡先生,恕我冒昧,設身處地地想想,如果是敝人帶兵打到松岡的祖國,打到松岡先生的家門口,不知松岡先生內心會是怎樣的感受?”

松岡正在微笑的臉皮倏然僵硬起來,目光陰沉地閃爍了一下,看着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坦然地說,“我這樣說話是不是讓松岡先生不愉快了?但是請原諒,這是一個祖國遭到侵略的中國人說的心裏話。”

松岡慍怒地看着夏侯舒城,竭力地剋制着自己,終於憤懣地說,“夏侯先生,你太過分了,很不友好!”

夏侯舒城說,“既然松岡先生今天是以個人身份來看望朋友,那麼我們朋友之間就應該說點真話。如果我一味地說,松岡大佐,你們做得對,你們來侵略我們的國家,是我們的榮幸,我們願意接受你的侵略,你會相信這話是真心話嗎?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提醒松岡先生,任何一個中國人向你說這樣的話,你都不要相信他。如果他這樣說了,你就要警惕他,他可能正在暗算你。”

松岡氣咻咻地說,“你這樣推心置腹地提醒我,我又有什麼依據相信你就不是在暗算我呢?”

夏侯舒城哈哈一笑說,“松岡先生問得好!作為一個中國人,我並沒有要求松岡先生相信我啊!如果現在不是進行個人之間的談話,如果我也是一個軍人,那麼我很難擔保我們之間不會進行戰爭。”

松岡的表情還是不自然,嘿嘿一笑說,“夏侯先生坦蕩無畏,有君子之風,志士氣度,佩服佩服。可是,假如夏侯先生真的是軍人,那麼我還要請教夏侯先生,僅以陸安州之逐鹿為例,夏侯先生認為這場戰爭將會是什麼樣的結局?‘皇軍’的‘親善懷柔’政策是個什麼樣的前景?”

夏侯舒城略一沉吟,向松岡狡黠一笑說,“松岡先生,你希望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松岡不假思索地說,“我當然希望聽真話。”

夏侯舒城說,“那好,我斗膽說一句,敝人不歡迎你們的所謂的‘親善懷柔’。我們這個民族雖然落後了,但是,我們站起來要靠我們自己,而不是日本人的所謂‘親善懷柔’。我倒是很希望,等我們國家發展了,我們到貴國去推行我們中國人的‘親善懷柔’。”

松岡的眼睛倏然閃過一道寒光,但是很快又恢復了微笑,儘管那笑容很僵硬。松岡說,“站在一個愛國者的立場上,我理解夏侯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你對陸安州的‘親善懷柔’工作是否滿意?”

夏侯舒城說,“談不上有什麼滿意不滿意,我只想告訴松岡先生,不管你是‘王道樂土’也好,‘親善懷柔’也罷,你們在陸安州很難立足,尤其是長期立足,站不住腳啊。”

松岡“呼啦”一下站起身來,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際,那裏是掛戰刀的地方。夏侯舒城笑笑,從嘴角取下雪茄,往痰盂里撣煙灰。

松岡原地站立,逼視着夏侯舒城說,“那好,夏侯舒城先生,請你說說,我為什麼站不住腳?”

夏侯舒城說,“請松岡先生坐下,敝人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刀實槍地對陣,松岡先生用不着這樣緊張。”

松岡意識到自己失態,坐下來,呷了一口酒茶,賭氣似的說,“我對夏侯先生一片真誠,但夏侯先生卻一再戲弄本人,很不夠朋友。我倒是要聽聽,夏侯先生這樣說的依據是什麼。”

夏侯舒城說,“我不懂軍事,也不懂政治,但我是實業者,實業者看問題的基本方法就是算賬。我給松岡先生算了一筆賬,以松岡先生麾下的軍事實力,眼下兵強馬壯,士氣高漲,銳不可當。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日軍遠離本土作戰,物資消耗巨大,短期尚可維持,長期則捉襟見肘。中國兵法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跟不上,怎麼能站住腳呢?”

松岡臉上的肌肉放鬆了,笑笑說,“這個賬夏侯先生算對了一半,‘皇軍’怎麼會不知道糧草先行的道理?我們雖然遠離本土作戰,但是憑藉‘親善懷柔’政策,就地募集糧草物資,這一點已經納入‘皇軍’作戰之戰略規劃,是不成問題的——”此時松岡還不想把他駐屯籌糧的任務透露給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說,“那我再給松岡先生算一筆賬,就算日軍物資保障無虞,但就兵力而言,真正的日軍不過是一個聯隊的兵力,一千五百餘人,加上憲兵大隊,充其量不過兩千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是陸安州到底有多少抗日武裝,這個賬就很難算了。”

松岡居高臨下地看着夏侯舒城說,“這個賬我可以給你算明白,‘皇軍’在陸安州的敵對武裝,有號稱國民黨中央軍的兩個半團,但那都是殘兵敗將苟延殘喘。另外新四軍也有一個游擊支隊,更是破槍破炮,徒有其名。對付這樣的武裝,本部有‘皇軍’近兩千精銳,坦率地說,我在計算兵力對比的時候,從來是把我這兩千‘皇軍’算作兩萬兵力。另有‘皇協軍’齊裝滿員的一個師,三千餘眾,也是裝備精良,戰術精湛。如此兵力對付天茱山,如囊中探物。”

夏侯舒城說,“那麼我還給松岡先生算一筆賬,即便日軍兩千人儘是驍勇善戰不畏生死的勇士,那麼‘皇協軍’里又有多少人願意為異國佔領軍捐軀死戰呢?我想絕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三千‘皇協軍’里有三分之一是迫不得已而‘皇協’之,三分之一得過且過觀望生存之,三分之一對於佔領軍心懷異志,那麼雙方力量對比就要發生很大的變化。一旦變化,就要打破均勢,這對松岡先生是極其不利的。”

松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眉頭忽地皺了起來,盯着夏侯舒城說,“夏侯先生有何依據‘皇協軍’就必然要一分為三?”

夏侯舒城不緊不慢地說,“那麼松岡先生又有何依據證明‘皇協軍’就是鐵板一塊?”

松岡不說話了,兩隻手在桌下握成了拳頭,手指關節嘎嘎作響。

夏侯舒城說,“我們可以再退一步算賬。即便這些‘皇協軍’全是日軍的忠誠盟友,松岡聯隊的腳跟仍然是站不住的。我們在考慮武裝實力對比的時候,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視,那就是,逐鹿戰場是在陸安州,而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中國人作戰講究兵民同心,倘若這二百萬百姓群起抗戰,松岡大佐何以支撐?”

松岡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笑了。松岡說,“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是不錯,但是姑且不論信仰戰術之高低,單憑武器裝備這一條,赤手空拳的百姓怎麼能納入戰爭之實力?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夏侯先生這個賬算得荒謬。”

夏侯舒城說,“老百姓赤手空拳是事實,但我還可以給松岡先生算一筆賬。陸安州有二百萬人口,以平均每五口人一戶,每戶平均兩口鐵鍋計算,大致有八十萬口鐵鍋,倘若老百姓團結起來,決心抗擊松岡先生的部隊,這八十萬口鐵鍋就能把松岡聯隊擊退。”

松岡欠起屁股,向夏侯舒城傾斜身體,流露出巨大的困惑,鼓起眼珠子問,“你說什麼,鐵鍋?”

夏侯舒城說,“是的,鐵鍋。”

松岡說,“作戰不是種田,摔鍋賣鐵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夏侯舒城說,“敝人只是作個假設。老百姓沒有進攻的武器,但是他們可以擁有防禦的武器。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全體陸安州的百姓誓死同松岡聯隊決戰,那麼大家只需要把鐵鍋捐獻出來,鑄造盾牌,八十萬隻鐵鍋鑄造十萬個鐵缸,兩軍對壘之際,十萬個陸安州農民腦袋頂着十萬隻鐵缸湧向日軍兩千人的隊伍,那是個什麼樣的情景?那不是洪水猛獸嗎?”

松岡仰起腦袋,一臉自負地說,“最初我聽夏侯先生信誓旦旦地說我站不住腳,還以為夏侯先生有濟世經邦之良策,退兵御將之錦囊妙計,實不相瞞,汗流浹背。可是聽到曲終,不過如此——百萬民眾,八十萬鐵鍋,難道這就是你說的,我站不住腳的依據?”

夏侯舒城說,“我說鐵鍋,只是打個比方,算個長遠賬。”

松岡拉長臉沉默了很久,室內的空氣有點緊張,然後松岡終於笑了,起先是微笑,然後嘿嘿地笑,再然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肥肉亂顫。笑夠了,站了起來,開始踱步,腰桿挺直,意氣風發。往前踱了幾步,再折回來,踱到夏侯舒城的對面,彎腰看看夏侯舒城,像是觀察一個怪物。然後接着笑,搖搖頭,起身繼續踱步,一直踱到西邊的牆壁下面,凝眸面壁,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夏侯先生,你是個詩人,你是個天真的幻想家,你既不懂政治,也不懂軍事。”

夏侯舒城也笑了,起身說,“我當然不懂政治,也不懂軍事,否則我就不在這裏造酒了。”

松岡說,“哈哈,我很驚訝你會有這樣的思維,全民皆兵,鐵鍋作戰,真像神話。我為我在中國認識了你這麼個天才的神話家而由衷地高興。來,讓我們干一杯!”

說完,松岡反客為主,走到茶几前,先給夏侯舒城的杯子倒滿了酒茶,再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了,並舉了起來,向夏侯舒城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夏侯舒城端着杯子,臉上露出尷尬的困惑,苦笑着,也仰頭把酒茶喝了下去。

松岡喝完酒茶,從兜里掏出手絹,擦擦嘴角,再擦擦手。坐下來,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了,然後悠悠地說,“夏侯先生,我當然知道你的鐵鍋戰術的含義,但是,我還是認為你是個浪漫的詩人,知道為什麼嗎?”

夏侯舒城說,“可能是松岡先生認為敝人打了一個愚蠢的比方。但我認為這並不愚蠢。”

松岡說,“這個比方當然不愚蠢,而且很形象,說明了人力和人數對於戰爭制勝的決定性作用。但是,有一個問題夏侯先生同樣忽視了。你了解你們中國的民眾嗎?”

夏侯舒城放下茶碗,面無表情地看着松岡,沒有回答。

松岡說,“你不了解你的民眾。是的,你的比方一點兒也不愚蠢。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只要陸安州二百萬民眾群起而攻之,那麼,每人一口唾沫,本聯隊加上憲兵大隊區區兩千人,就會陷入汪洋大海。可是,誰來組織二百萬人吐唾沫呢,在同一個時間,在同一個地點,冒着‘皇軍’的槍林彈雨,舉着幾十萬隻鐵鍋……哈哈,那將是世界戰爭史上的奇觀,如果有幸目睹,我,‘皇軍’大佐,松岡龜尾,將自戕於陣前以答謝這戰爭的盛典!可是,誰能把二百萬老百姓聚集起來冒着生命危險來向‘皇軍’吐唾沫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也是一切問題的答案。夏侯先生,當初我們進攻陸安州的時候,你沒有看見。你要是目睹貴國軍隊是以怎樣神奇的速度逃跑,你就不會提出這樣幼稚的設想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如果戰爭是發生在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本土,全體日本老百姓一齊起來吐唾沫,那是完全可能的。全體老百姓頂着鐵鍋沖向敵陣,直至玉碎,也是可能的……”

夏侯舒城說,“但是,請不要忘記,中國人的自尊心和責任感並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遜色。儘管因為封建專制,積貧積弱,民不聊生,因而出現鬥志消退的現象,但這隻不過是在一定的時期和一定的環境裏蟄伏起來了,請你不要低估中國人。”

松岡再一次意外地看着夏侯舒城,“夏侯先生,你是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夏侯舒城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

松岡滿臉堆笑說,“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為你的強硬,使我看到了君子之風。你不同於一般的中國人,這也是我願意同你交談並且爭論的原因。我希望我的中國朋友是體面的,是有尊嚴的。”

夏侯舒城說,“我算不了什麼,我要是戚繼光和林則徐,我就不會在這裏造酒賣了。也許,我會跟你在戰場上交朋友。”

松岡歪着腦袋,眯縫着眼睛看着夏侯舒城,嘿嘿一笑說,“夏侯先生,我覺得我們越來越像朋友了,甚至相見恨晚。”

夏侯舒城說,“可你是站在佔領軍長官的立場上,我更希望我們是在非戰爭狀態下平等的朋友。”

松岡說,“我們換個話題如何?”

夏侯舒城說,“請賜教。”

松岡說,“‘皇軍’要在陸安州成立一個‘親善商會’,以穩定局勢,發展經濟,安撫百姓。夏侯先生以為如何?”

夏侯舒城說,“如果蒼生受益,倒也未嘗不可。”

松岡大喜說,“我想請夏侯先生出任會長,不知意下如何?”

夏侯舒城拍拍腦門說,“商會會長,應是資產雄厚,德高望重之輩擔任。本人才疏學淺,加之近年駐滬經銷,與陸安州商界有所疏遠,恐怕難以勝任。”

松岡說,“夏侯先生不必推辭,本周請夏侯先生出面,召集陸安州工商界頭頭腦腦到古井坊一聚。屆時我也來聽聽大家意見,倘無異議,就如此辦理。”

夏侯舒城沉吟道,“如果僅僅出於發展經營的需要,我可以儘力。但假若是涉及政治,敝人恕難從命。”

松岡說,“我不會為難你的。”

不久陸安州工商界頭面人物都接到夏侯舒城的請柬,說是邀請各位到舍下開個“籌備會”,共謀陸安州恢復經濟之大計。大家雖然對夏侯家老大夏侯舒城並不熟悉,但是對於古井坊老號都不陌生,“一·二八”淞滬抗戰那次,老當家的夏侯廣發臨到廣州之前,也曾組織過告別酒會,大家都參加了,夏侯舒城那次還專程從南昌回到了陸安州。老當家的特意說,將來如果局勢穩定,有可能就是舒城回來支撐門面,還望各位世兄多多提攜。

大家只是有點嘀咕,現在畢竟局勢還不穩定,日本人在這裏實行軍管,表面上看風平浪靜,其實戰爭就在地下潛伏,不知道哪天中央軍或者新四軍就會殺進城裏,還是要打仗的。這時候夏侯家大少回來重整門面,也似乎太早了一點,想必是同日本人有交易。

松岡已經成了古井坊的常客,大家也有所耳聞。接到請柬,不去恐怕也是不行的,這些生意人,巴不得借日本人的利用,也利用一下日本人。因此這天來的人還算比較齊全,有蔗糖廠老闆王月鳳,棉麻公司老闆王進業,絲綢行老闆董石英等十幾號人。

王月鳳最先趕到古井坊,夏侯舒城立在門外迎接。一見面,王月鳳拱手說,“幾年不見,夏侯大少還是這樣器宇軒昂,估計是在上海發了大財。”

夏侯舒城說,“能發大財我還回來做什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古井坊發祥於陸安州,也發跡於陸安州。只要有一刻安寧,我還是想回故土發展。”

王月鳳說,“那是那是,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然後就拉起夏侯舒城的手,神秘兮兮地問,“日本人到底想幹什麼?”

夏侯舒城說,“管他想幹什麼,你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錢賺,幹什麼都行。”

王月鳳一怔,旋即笑說,“那是那是,夏侯大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我們還是跟着你轉吧。”

夏侯舒城笑笑說,“有你這話,我也不會讓你吃虧。”

松岡大佐這天果然來了,由夏侯舒城一一介紹了陸安州工商人士。然後松岡就發表演講,無非是“親善懷柔”建立“王道樂土”那一套。然後讓大家談談看法。夏侯舒城就示意王月鳳說話,王月鳳王顧左右而言他說,“松岡先生說,生意人以生意為本,那是那是,民以食為天,那是那是。我看,有‘皇軍’保護,我們就開動機器吧。有錢不賺,那是王八蛋。只是,我的糖廠,工人失散,機器失修,原料失竊,還請‘皇軍’撥給……”

松岡說,“好說,只要把商會成立起來,你們各自統計一下,恢復生產亟待解決的物資,交給夏侯先生,‘皇軍’一併設法補充。”

大家都看出來了,夏侯舒城果然跟日軍關係密切。絲綢老闆董石英說,“有商會保護,那我們就高枕無憂了。我推舉夏侯大少給我們當會長。”

王月鳳生怕落後,馬上說,“那是那是,夏侯大少是我們當中念書最多、見世面最多的,我也推舉夏侯大少。”

這下就熱鬧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致推舉夏侯舒城為陸安州“親善商會”會長。

松岡心花怒放,說,“諸位很有提攜共榮的誠意,這是‘皇軍’最希望看到的。成立‘親善商會’只是權宜之計,本人已經呈報華東駐屯軍司令部。為了鞏固親善組織,不久的將來,還要成立‘親善政府’。政府組成人員,勢必也從在座的諸位中產生,請大家多多關照。”

王月鳳一聽,張大了嘴巴,誇張地瞪着眼睛問,“松岡太君,您是說,我們還要當官?”

松岡笑笑說,“是要當官。好好乾吧,給‘皇軍’生產蔗糖、絲綢,干好了,當市長的幹活。”

這次籌備會宮臨濟也參加了,但是他的角色有點尷尬,插不上話,始終傻呵呵地佇立在松岡身邊,就像是松岡的侍衛。

宮臨濟的心裏很不平衡。自從夏侯舒城回到陸安州之後,這種不平衡與日俱增。他能感覺到,松岡看他的眼神再也沒有過去那樣親切了,有時候甚至能流露出厭惡。

以後宮臨濟就經常琢磨夏侯舒城,越琢磨就越是覺得這個人是他的剋星。那次在古井坊,他主動“嘗試”茶點,以此表達對松岡的忠誠,沒想到反被夏侯舒城利用,抑揚頓挫地把他羞辱了一頓。甚至還肆無忌憚地說,對於松岡的安危來說,不要相信所有的中國人,這就是暗示,所有的中國人都有暗殺松岡的可能。這傢伙這麼說,倒是把自己洗乾淨了,卻在提醒松岡對“皇協軍”也要加強戒備,簡直是包藏禍心。

有一次閑談,宮臨濟把松岡同夏侯舒城會面的情況當笑話講給部下常相知和馬甫金。宮臨濟說,“那個夏侯舒城真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他對松岡一點也不恭敬,一口一個松岡先生,從來沒有喊過一聲太君,完全是平起平坐的架勢。”

常相知說,“松岡這個老鬼子同別的鬼子不太一樣,你越是把他當爺,他就越把你當孫子。我看我們得留一手,不能在一棵樹上弔死。”

馬甫金說,“老常你說這話得小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現在已經披了一層漢奸皮,要是跟松岡搞翻了,到哪裏立足啊?弄得不好,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宮臨濟說,“馬老弟言之有理。本來松岡對‘皇協軍’是很倚重的,但是自從來了這個夏侯舒城,陰陽怪氣,軟硬兼施,明裡暗裏挑撥松岡對‘皇協軍’的看法。”

常相知說,“本來松岡對‘皇協軍’也並不是堅信不疑。咱們越是畢恭畢敬,他就越是懷疑你有圖謀。中國軍隊去幫鬼子打中國人,除非像宣統那樣,是靠他當皇上,他才會相信你對他忠心耿耿,不然他沒有道理相信你。”

宮臨濟說,“相互利用,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夏侯舒城老是做出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樣子,甚至還在松岡的面前說,他不能當漢奸。這是什麼意思?糟糕的是,他越是說他不當漢奸,松岡還越是死乞白賴地委任他干這個干那個,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常相知說,“這就是欲擒故縱。夏侯舒城城府很深,不知道他圖謀的是什麼。”

宮臨濟說,“還能是什麼?錢!松岡一再表示,只要他出面組織徵集糧食,他的年薪是一萬塊大洋。夏侯舒城裝瘋賣傻,還不同意,居然提出,一是年薪一萬大洋太少,至少得一萬八;二是不能到年底結算,他當著松岡的面說,他不敢擔保日軍能在陸安州呆夠一年,所以薪水按月結算,而且還要預付三成;第三,他那個商會,每月需要三千塊大洋的辦公費。這些條件松岡都答應了。”

馬甫金憤憤不平地說,“他媽的鬼子也是賤骨頭,欺軟怕硬呢!老子當這個‘皇協軍’團長,祖宗八代都被別人罵遍了,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每月不過二百塊大洋。他夏侯舒城憑什麼?徵集糧食算個鳥!老子機槍一響,誰敢不把糧食送上門來?用得着每月花一千五百塊大洋雇一個闊少去吆喝?”

常相知笑笑說,“你老馬別吃醋,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當的啥?再怎麼說咱們都是奴才,老百姓怎麼稱呼咱,二鬼子啊。你當二鬼子,一個月二百大洋還少啊?真鬼子也只摺合十塊大洋。當狗的,有肉骨頭啃就不錯了。”

宮臨濟說,“我也想不通,他夏侯舒城確實沒有道理拿那麼多薪水。論功行賞,他有什麼?”

常相知說,“大哥,你沒有搞清楚松岡的心理。你說夏侯舒城有什麼?有身份,這是一;有見識,這是二;另外,他敢跟鬼子平起平坐,有膽略,這是三。要知道,鬼子要想在陸安州站穩腳跟,長期從陸安州搞糧食,那他不僅需要走狗,也需要夏侯舒城這樣的工商人士支撐門面。”

馬甫金覷着眼睛看着常相知說,“為什麼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照你這麼說,他每月一千五百大洋是應該的,你我每月二百大洋也是應該的?”

常相知說,“錢還是個小事情。我擔心的是,這個漢奸商會成立之後,我們‘皇協軍’的地位又要下降了。”

宮臨濟說,“你們不了解,其實這個夏侯舒城狗屁也不是,他居然嚇唬松岡,說如果有一天陸安州二百萬老百姓頂着鐵鍋抗戰,那就勢不可擋。而松岡居然當真被嚇唬住了,還向他請教“‘親善懷柔’的辦法。”

常相知說,“大哥,你可別說他狗屁也不是,他說這話是有道理的。中國人為什麼讓鬼子打了進來,其實就是因為一盤散沙。誰要是有本事,真的把陸安州二百萬老百姓發動起來,每人發給他幾隻鐵鍋頂在腦袋上,鬼子還真擋不住。夏侯舒城不一定懂軍事,但是他懂得眾志成城的道理。”

馬甫金說,“我看這個夏侯舒城可能是個共產黨,至少也是國民黨。”

宮臨濟不吭氣,看着常相知。

常相知說,“我看也像。不過,管他是什麼,讓他跟松岡勾結在一起,怎麼說都不是壞事,沒準以後會有好戲看。”

一二五團一營因為欠餉,三十名士兵大鬧營部,把營長唐雲岐蒙起腦袋揍了一頓,還差點兒火併了。等唐春秋趕到現場,唐雲岐已是鼻青臉腫,見了團長,只流淚不說話。唐春秋雷霆震怒,喝令將鬧事的兵們捆起來查處,唐雲岐卻連連擺手說算了算了,別把事情越鬧越大。

唐春秋冷靜下來一想,捆起來也的確不是辦法,老話說法不責眾。再說欠餉也確實存在,兵們背井離鄉當兵打仗,衣衫襤褸粗茶淡飯,多數人連鞋子都是草編的,連每月三塊大洋的軍餉都拿不到手,也難怪有怨氣。自從到了天茱山,軍部要求各部隊就地籌餉,可是籌起來比登天還難。兵荒馬亂的,你根本就找不到政府。就拿安豐縣來說,全面抗戰爆發之前,同時存在過四個縣長,一個是原先北洋政府委派的,到了民國二十五年還說自己沒有接到撤狀,還是正宗的縣長;一個是桂系委任的,原先是桂軍的一個團副,桂軍撤離了把他撇下了,他還帶着稅務科長、財政科長、教育科長一干人等忙乎着征捐收稅;一個是共產黨委派的,也有自己的一套體系;還有一個是國民政府委派的,衙門倒是設在縣公署里,各類官員也是五臟俱全,但這個政府的基本職能就是向老百姓要錢,要來的錢自產自銷,沒見向上面交了多少。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日軍打來之前,這四個縣長還曾經聯署辦公,主要是商量增收戰爭費用和分配這些經費。有這樣的官場結構,老百姓又焉能不水深火熱?打起仗來焉能不一鬨而散?

現在,這些縣長大老爺們是很難見到了,共產黨的縣長辦共產黨的事,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沒有餓死,說明共產黨的縣長沒有閑着;國民政府委派的縣長偶爾也露上一面,但不是來交納軍餉的,而是手背向下,向一二五團哭窮要辦公經費的。要麼就是告狀,要派軍隊剿匪。

據說過去江淮土匪也給安豐縣委派了一個“縣長”,算上這個“縣長”,安豐縣就曾經在同一時期存在過五個縣長。土匪委任的“縣長”當然不會直接找老百姓要錢,而是通過國民政府的縣長要“保護費”。不給,那好,土匪是幹什麼的?綁票,撕票。據說,在安豐縣所有的縣長當中,土匪的“縣長”最威風,說話最靈。

關於軍餉,據說是一二五團的老問題,再往大里說,也是國軍的老問題。

當天晚上,唐春秋秉燭夜讀,翻開兵書,沒想到一句話撲面而來:無計之計,只有一避。他煩躁地把書扔到鋪上,罵了一句,真他娘的活見鬼了。

過了好半天唐春秋的心緒才漸漸平息下來。痛定思痛還是痛,渾身的不舒服,來到院中,披衣獨坐。這是江淮之間的山區,隆冬時節,夜寒襲人。一二五團駐地是磚瓦場的民房,兵荒馬亂的,沒有人再動心思修樓蓋房,場主已經遠走他鄉,只剩下一個荒蕪的院落。除了團部在山坡上有幾間瓦房,營連以下散佈在山根處數十幢草房裏,有的甚至是用草木臨時搭建的窩棚。

從團部向西,是團直山炮連駐紮的雙河集。陸安州一戰,這個連隊四門炮丟了兩門,十挺輕重機槍損失過半,兵員從一百二十人銳減至六十七人。是部隊戰鬥不力嗎?是的,從現象上看是這樣的,兵無鬥志,畏敵如虎,一觸即潰,潰不成軍。可是,唐春秋覺得,問題不是那麼簡單的。從歷史上看,中國的士兵是驍勇善戰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裹屍馬革英雄事,縱死終令汗竹香”……這些千古流芳的名言名句,不都是中國軍人義無反顧的壯舉寫就的軍魂之花嗎?可是如今怎麼啦?一個彈丸島國,居然就把泱泱中華打得七零八落屁滾尿流,簡直豈有此理!這一切到底都是怎麼回事?

實在是想不明白了,索性叫上護兵,登上馬靴,巡查防務。

在炮連的一號哨位上,唐春秋讓帶崗的排長把當班的六個哨兵集合起來。兵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這一天他們的團座內心經歷着一次又一次的激蕩,生怕自己做錯了什麼,半夜三更讓團長親自捉住,又要招致鞭笞或者餓飯的懲罰。

當唐春秋面無表情地踱到隊列前面的時候,一個士兵的膝蓋竟然抖了起來。唐春秋奇怪地問,“你抖什麼?”那個兵更慌了,因此也抖得更厲害了,結結巴巴地說,“一營鬧餉、那陣子,我就是、就是、就是在邊上、看看,什麼、也沒說,長官、長官饒命……”

唐春秋說不清是厭惡還是憐憫。他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士兵們的着裝,軍裝是破的,有一個居然穿着單褲,膝蓋以下基本上裸露,腳上的鞋子也是破的,腳指頭多數在外。

“你的鞋子呢?難道就沒有一雙好鞋子?”

“報告長官,還有一雙布鞋,留着打仗穿。”

唐春秋扭頭問帶哨的排長,“上個月不是每人發了一雙膠鞋嗎?還有軍裝,給他們了嗎?”

排長迷迷瞪瞪地看着唐春秋說,“長官,我不知道,只發了一雙布鞋,還有一雙草鞋。”

“你是怎麼回事?”唐春秋問一個耷拉着肩,身體一個勁兒搖晃的兵。那兵竭力振作精神回答,“報告長官,俺也不知道咋回事,頭昏眼花,腦門發燙。”

唐春秋伸手摸摸兵的腦門,對排長說,“發燒了,叫衛生兵。”

排長苦笑着說,“長官,衛生兵的藥包里啥也沒有,俺們頭疼腦熱從來不吃藥的,扛一扛,三兩天就好了;扛不過去的,那就聽天由命了……”

唐春秋嘆了一口氣,半天沒說話,然後又問,“晚飯吃飽了嗎?”

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還是那個穿着破鞋子的士兵回答,“吃……吃飽了,半飽。”

唐春秋的眉頭皺了起來,又問,“吃的是什麼?”

排長說,“一人一碗稀飯,一個饃,一疙瘩咸蘿蔔。”

唐春秋怔怔地看着兵們,不再問了,交代排長要加強警戒,然後就臉色陰沉地帶着護兵走了。

唐春秋是朝着二營的方向走的。這天夜裏,他先後巡查了二營和三營的防務,還到部隊宿營的民房或窩棚里看了看。這是他就任一二五團團長第一次親臨兵舍,同時這次行動也可以看成是一二五團組建后團長首次向士兵問寒問暖。士兵的生活狀況同他在炮連見到的大體上差不多,冬季穿的是秋季服裝。一身衣服沒個換的,磨破了,磨薄了,到了夏季,仍舊是它。至於說伙食,簡直五花八門,吃什麼的都有,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吃不飽,更別說吃好了。醫藥短缺,或者說根本沒有。兵們習慣了,不少人根本就不知道,生病了還要吃藥打針,吃藥打針那是傷員的事;不是槍傷刀傷,憑啥給你吃藥打針?

在三營二連,唐春秋看見了一個渾身浮腫、已經沒有能力擔負崗哨勤務的士兵,連長說這個兵已經六天沒下床了,每天只能喝點稀飯。唐春秋質問連長,“為什麼不送到團部醫療所去?”

連長回答說,“送了,醫療所說沒有葯,讓抬回來自己養。”

那一瞬間,唐春秋覺得真是無話可說了,他想起了那次在小蜀山防線上,彭伊楓說的話:“日本當局是把士兵當作精神動物,我們的當局者則是把士兵當作肉體動物,他們的物質待遇甚至還不如有錢人家的一條狗。”

唐春秋現在似乎有點明白了,為什麼在陸安州保衛戰中一二五團不能打仗了,就是馬也要給它吃好啊!士兵都是人,你給他吃最差的伙食,還吃不飽;你給他穿最差的衣服,還衣不遮體,難以驅寒。生病了,連起碼的醫療都保障不了,就讓他們在寒冷的冬天,揣着半飽的肚子,穿着半裸的衣服,拖着半殘的身子,踩着半雙鞋子,他能打好仗嗎?抵禦外侮,保衛國家,這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保衛國家不等於保衛朝廷,你這個朝廷一點好處都沒有給他,你用繩子把他捆來,餵給他霉面爛米,發給他兩雙草鞋,讓他扛着半天響一下的破槍,今天讓他跟張三打,明天讓他跟李四打,後天又讓他跟王五打。你把他身上那一點年輕的力氣都耗幹了,日本鬼子來了,他也麻木了。

這次巡查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儘管此前唐春秋也風聞隊伍里各級軍官剋扣軍餉雁過拔毛,也懂得一些,比如吃空餉。以三營為例,進入天茱山之後,因病因傷因逃亡,非戰鬥減員已達二十人之多,可是仍然領取全額軍餉,空餉的部分就被軍官私吞了。至於誰多誰少,不用別人操心,分空餉的軍官自然有一套規矩,通常情況下不會亂了規矩。一旦亂了,就會出現內訌,然後自我調節,直至皆大歡喜相安無事。因為這種情況比較常見,也因為需要籠絡軍官感情,唐春秋平時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沒想到會嚴重到這種程度。有的已經不是剋扣軍餉的問題了,藥品,服裝,伙食,甚至裝備,都有人貪污了拿去賣錢。賣錢何用?一是賄賂長官,爭取提升或者謀取安全崗位,或者謀取更大的肥缺;二是置辦家產;三是抽大煙;四是嫖妓。

在巡查過程中,當唐春秋聲色俱厲地盤查餉情的時候,有幾個下級軍官支支吾吾地透漏,“各級都有提留,團部長官得的是大頭。”唐春秋就沒有追問下去了。

團部長官?除了他本人和一個在月亮嶺戰鬥中攜槍帶人逃跑的少校政督員,就只有祝道可和林用樹了。如此說來,在軍餉這個問題上,他還有誰可相信的?團部長官尚且如此,你又怎麼能要求部下清正廉明?既然軍官們普遍貪贓枉法,你又怎麼查處?誰來查處?即便查了又怎麼處理?

唐春秋夜半巡查防務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危險跟他擦肩而過。

那是在二營一連。一連一排長孟秋在頭天夜裏帶哨的時候,邀集兩個班長和三個班副秘密開會,商量逃回宿陽老家。他已於五天前得到訊息,日本人佔領了他老家的柳樹鎮,鬼子到村裡搜捕抗日人員,漢奸給保長定了員額,保長就把他爹叫了出去,並且說他們一家有四個抗日軍人。老爹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拋屍荒崗野外,殘廢老娘卧床不起,沒有人去收屍,老爹硬是被野狗吃了。孟秋得信,號啕大哭一場,就拿定主意要帶槍回家報仇。

遇上這樣慘劇的當然不是孟秋一家,本連就有六七個。孟秋打聽清楚了,就把這些人邀集在一起,預定趁幾個人同時上崗的時候拖槍離隊,沒輪上崗的臨時替換上崗。

會是頭天夜裏開的,計劃行動是在這天下半夜,沒想到團長唐春秋突然親臨巡查,各連都加了崗,帶崗軍官也由排長變成了連長。這一下就把孟秋的計劃打亂了。

因為連隊氣氛緊張,還召集軍官們清點了人數,孟秋來不及躲避,心裏撲撲亂跳,尋思團長半夜三更親臨兵舍,肯定不是好事,十有八九是逃跑計劃敗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揣了一隻手槍夾在褲襠里。

唐春秋到一連巡查的時辰,還沒輪到孟秋帶哨,為了保持常態,他只好裝睡。那天唐春秋查得很細,還到孟秋住宿的陳家廂房來了。唐春秋進門的時候,孟秋就在褲襠里把槍保險打開了,他眯縫着眼看見跟隨唐春秋進屋的有五六個人,更加認準了是為了抓他。這時候他完全抱着豁出去的念頭,只要有人靠近床邊,他就開槍,然後一躍而起,奪路而逃。路線他是提前看好了的,只要衝過這間民房,趁着夜暗,闖出警戒線,逃進天茱山,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往西一百二十里,就是他的老家柳樹鎮。

後來唐春秋果然就靠近了孟秋的床邊,那是土床,下面鋪的是稻草。屋裏還住着孟秋手下的十幾個兵,但兵們都住地鋪。孟秋的食指已經觸到了扳機,就在他猶豫着顫抖着手指的時,他聽見唐春秋問,“這個兵怎麼還穿着鞋?這是哪部分的啊?”

就這一句話,孟秋的手指就從扳機上鬆了下來。他聽出來了,團長連他是誰都還沒有搞清楚,顯然不是來抓他的。但是他仍然沒有放鬆,屏聲靜氣地暗中觀察,他怕中了團長的緩兵之計。

連長回答,“是一排排長孟秋。要不要把他叫起來?”

唐春秋說,“別叫了,年輕人累了,就好好睡吧。”說完,還動手摸摸孟秋身下的稻草,對連長說,“睡稻草太苦了,能搞床褥子就好了。”

連長說,“排長是有褥子的,孟排長的褥子給病號了。”

唐春秋唔了一聲,點點頭說,“看來這個排長是個好排長。打仗怎麼樣?”

連長說,“他就是靠打仗打得好才當的排長,不怕死,戰術也好。”

唐春秋說,“好,我記住了這個孟秋。讓他明天上午到團部去,我要跟他談談。”

孟秋徹底把手從扳機上鬆開,直到唐春秋離開,兩行熱淚才從眼窩裏滾了下來,流進嘴角。

孟秋的命運就從這個時候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第二天他就被叫到了團部。這時候唐春秋當然不知道就是眼前這個黑瘦的排長,昨天夜裏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唐春秋向孟秋詢問了基本情況,年齡多大,參軍多長,打了那些仗,家裏還有哪些人,等等。孟秋一一做了回答。然後唐春秋又讓孟秋談談一二五團官兵思想狀況。孟秋起先還猶豫,不知道該說真話還是假話,但是唐團長一再用溫和誠懇的口氣鼓勵他,最後他就說了一些真話。

孟秋說,“自從陸安州失陷以來,不管是當官的還是老百姓,都對咱們部隊很失望,認為咱們作戰不力。防線一觸即潰,撤退一瀉千里,這些都是事實。但是,這些天來咱一直琢磨,為什麼咱們會這麼不經打?那次團里長官派咱的排去護送游擊支隊的彭伊楓先生,彭先生說了一句話,咱永遠都不會忘記。”

唐春秋心裏一震:“什麼話?”

彭先生說,“不管仗打得好壞,無論如何,都不能把賬算到老百姓和士兵的頭上。”

“哦?”唐春秋看着孟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半天沒吭氣,然後又問,“彭先生還說了些什麼?”

彭先生說,“沒有無能的軍隊,只有無能的指揮官。但是彭先生說,陸安州戰役說明,問題主要出在高層指揮官。唐團長是一個有強烈愛國之心、有正義感的軍官,國軍里像唐團長這樣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如果團長們都像唐團長這樣,鬼子是不可能在中國耀武揚威的。”

這話唐春秋聽了很受用。雖然有點感覺,彭伊楓在他的部隊有搞赤化宣傳的跡象,但是,依他現在的心態,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孟秋說,“其實兵都是好兵,只要當官的把他們當人看,不欺負他們,不扣他們的餉,讓他們吃飽,病了給他們醫治,兵也就安心了。一個月就三塊大洋,你當官的得小頭,拿走一塊也就罷了,可是你要走兩塊,有的甚至根本不給士兵見面。進入天茱山,連排長這一級的都扣,說是上面欠餉。大家也不是傻子,消息總是會露出來,一露出來,那還有個好嗎?它會讓士兵懷疑長官,長官連兵血都喝,你能指望這樣的長官報效國家嗎?長官不是真心實意地報效國家,士兵為什麼要聽命於這樣的長官?在戰場上打黑槍冷槍都是有可能的,那仗還怎麼打啊?”

孟秋的話雖然讓唐春秋感到意外,但是他不能不承認,孟秋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官逼兵逃、兵打黑槍的事,這些年在軍中的確屢見不鮮。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唐春秋決心開始對軍中的腐敗墮落下手懲治了。

孟秋幾次衝動,想把自己蓄謀拖槍離隊和差點兒就朝團長開槍的事情說出來,但是最終沒說。孟秋說,“如果團座沒有去夜巡,也許咱今天就要向長官告假。日軍已經佔領了咱的家鄉,父死母殘,不僅沒人過問,鬼子搜捕抗日家屬,保長公報私仇,首先就把咱的爹娘交了出去。咱想向長官告假回鄉報仇。”

唐春秋沉默了一陣子,突然咬牙切齒地吼了一句,“豈有此理!前方賣命抗日,後面給老子捅刀子,真是敗類走狗無處不有!那我問你,你單槍匹馬回去,又能有何作為啊?”

孟秋說,“國破家亡,以死相拼。”

唐春秋說,“戰爭是一個整體行為,你個人匹夫之勇單打獨鬥是沒有結果的。對敵人,無非多了個刀下之鬼;對於一二五團,則是少了一個堪造之器。我是不會批准你離隊的,除非你拖槍私逃,那後果你也是清楚的。”

孟秋心中頓時一陣緊張,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唐春秋說,“難得你敢於在我面前掏心掏肺。像你這樣家庭遭遇的,何止千萬,處理起來談何容易?但是,這件事情我既然知道了,也不能坐視不管。你的家鄉離這兒遠嗎?”

孟秋回答,“就在宿陽柳樹鎮,一山之隔,一天路程。”

“哦?”唐春秋說,“國軍一七八團在宿陽一帶活動,團長馮可剛與我有同窗之誼,我捎個信給馮團長,請他儘快調查處理,懲治敗類,安頓好家人。你看如何?”

孟秋心裏一熱,他是遇到了好長官啊,設身處地為下屬着想,這還是他第一次遇見。感動之下,他差一點又把計劃逃跑並差一點向團長開槍的事情說出來,但是隱忍一下,還是把話咽下了,說,“長官如此體恤,咱這個小排長還有什麼話說,效命長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唐春秋說,“從下級軍官和士兵介紹的情況看,你是一個品行端正的軍官,愛兵善戰;從你跟我的談話看,也有識地和勇氣,是個好苗子。我打算提升你為特務連長,你看如何?”

孟秋立正回答,“咱將盡終職守,直至生命最後一息。”

唐春秋說,“你的任務不僅僅是要帶好一個特務連縱橫戰場,還有一些內部工作需要你做。等你情況熟悉之後,我再慢慢交代。”

孟秋目光炯炯,向唐春秋行注目禮。唐春秋又說,“以後別一口一個‘咱’,太侉了。再說官當大了,老說侉話,下級聽不懂。”

孟秋說,“咱……我慢慢改。”

孟秋被任命為特務連長,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為按照老規矩,在一二五團,凡是從排長升為連長的,團里沒有根基是不行的,就是有了根基,不送銀子也是不行的。而這個孟秋,一直是政督員邡逍密切注意的思想左傾分子,是僅次於三營營長嚴楚漢的第二號危險人物。如果不是有什麼秘密的特殊背景的話,根本是不可能重用的。既然不是祝道可的體系,也不是林用樹的體系,那就只能理解為唐春秋的體系了。如此,祝道可和林用樹就得掂量掂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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