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慈禧太後向十一國宣戰始末
一九〇〇年庚子,六月中旬,當北京城被十萬義和團小將和他們的主使人庄王、端王,燒得烈焰蔽天,殺得血肉滿地之時,慈禧老太后對義和團的撫剿政策還是摸稜兩可,沒個明確的抉擇。她對那日夜逼她在和戰之間表態的西方列強,更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后並不是個胡塗人。她知道義和團那套魔術既不能扶清,更不能滅洋。雖然她自己也在日夜“念咒”。
至於洋人的兇狠,她在做姨太太時代就已領教過了。一八六〇年(咸豐十年)秋九月,那時年方二十五歲的懿貴妃,就被英法聯軍趕出圓明園。據當年西方的傳說,她逃得如此驚恐和倉卒,連她最愛的一隻北京獅子小狗,都做了英軍的俘虜。小狗不知亡國恨,當牠們被奉命前來放火的夷兵發現時,小貴族們還在追逐為樂呢!
此一故事或為西方媒體的渲染。但是“獅子狗”這個可愛的小寵物(現在紐約市價至少每隻五百美元),和許多東方的珍禽異獸,後為西人所寵愛者,每多是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末被燒死的“烈士遺族”。筆者早年留美,在紐約動物園中,就見過源出圓明園的“四不像”。
那時矯貴的懿貴妃,在戰火中隨夫秋獵北狩。青年丈夫一氣殉國。讀者們看過大陸演員劉曉慶扮演的美麗的小寡婦嗎?她多麼可憐。夫仇國恨未報,守節撫孤四十年,到如今還要受老仇人的鳥氣。老太后其恨可知;但是其內心的畏葸,也就不難想像了。不幸的是她現在已墮入她自己一手培植起來的親貴四人幫的包圍圈中,而謀主無人。更不幸的則是正當她在歇斯底里,方寸已亂的情況之下,忽然晴空霹靂,收到一封“蔣干”偷來的絕密情報,說洋人要逼她“歸政”,痛哭之餘,老太后自覺反正是死,就不如乾脆“拚”掉算了——這是一記《三國演義》上“蔣干偷書”的假戲真演。才使老太后決心攻打使館區,殺盡在中國所有的洋人。欲知其詳,還得從她於六月九日自頤和園還宮說起。
3.1 甘軍慘殺日本書記
慈禧在頤和園長住時期,她本人原有一支數百人的貼身衛隊。他們使用的也是當時最新式的後膛鋼槍。但是這幾百個青年士兵既然在美女如雲的後宮和御園之內,擔任警衛,他們如是生理無虧的健壯青年,那就太危險了(後來毛主席在中南海,顯然也有相同的苦惱)。所以這支衛隊是由太監組成的。太監怎能持槍作戰呢?因此慈禧一旦還宮,她就把董福祥的甘軍調入北京內城,作為她內城的宮廷警衛。
這時擔任北京九門城防的禁衛軍和在街頭日夜巡邏的義和團大刀隊,均在端王、庄王的掌握之中。縱是太后想制止“幸匪”在北京一帶燒殺搶劫,已漸覺力下從心。——雖然“拳匪”一辭,仍隨時見於“上諭”(用皇帝名義)和“懿旨”(用太后名義)。
甘軍是有實地戰場經驗和赫赫戰功的勁旅,非義和團和九門禁軍所能望其項背的。所以太后曾一再召見董福祥,慰勉有加。董福祥亦向太后保證,他既能“殺外人”,也能把義和團鎮壓下去。——不用說,甘軍就是慈禧的一張王牌了。誰知甘軍入城的第一天就錯殺了(東)洋人而使太后無能為力。原來董福祥的“甘軍”也是西北一支紀律最差的土匪軍,視殺人放火如兒戲。如今拱街京師,獨承天眷,那就更肆無忌憚了。因此當甘軍於六月十一日(陰曆五月十五日)奉命開入永定門時,適值日本駐華使館書記官杉山彬乘車出門公幹。雙方相遇於途。董軍營官乃喝問:“何人?”杉山自覺是外交官乃據實以報。誰知他碰到的卻是一支無知的土匪軍。未待他說完,這營官便抽刀向前,直刺其腹,就把杉山彬一下殺掉丫。殘酷的士兵一擁上前,不但把杉山屍體支解,並剖腹去其臟腑而實以馬矢,棄之道旁。(見柴萼《庚辛紀事》)
杉山之死立刻成了國際新聞。駐北京各國使館人員和各教堂內的傳教士,弄得人心惶惶、個個自危。中國教民一向被拳民呼為“二毛子”,其罪僅次於“老毛子”(黃髮洋人),當然更自知大禍臨頭。而一些仇洋反教的群眾則頗為積忿得泄而鼓掌稱快。
3.2 李鴻章、袁世凱是關鍵人物
杉山之死不用說在五大洲都引起震動。世界名都中各大報刊的報導,不是頭條也是花邊。這消息也引起中國皇宮內廷的不安。很顯明的,如今《馬關條約》墨汁未乾;李鴻章在日本被刺的槍疤猶在,怎能再殺個日本外交官呢?
老太后慌了手腳,她除專派榮祿和啟秀向日本使館道歉之外,並召見董福祥與載漪加以申斥。可是福祥的面奏,和載漪的幫腔,終使慈禧內外交煎也處置不了。福祥說他一人如受罰是罪有應得,但如因此把他麾下的甘軍激成兵變,則京城治安就大有可慮了。——聰明的慈禧當然體會到,這時的“八三四一部隊”是抓在他二人的手中啊。他二人如聯手不聽“老佛爺”的話,則釋迦牟尼也無計可施啊!為杉山之死而懲凶的諭旨也只好下了了之。
據說福祥與戴漪從陛見退出時,載漪拍福祥之背,並翹起大拇指,大誇福祥是了不起的英雄奸漢。(見《清史?董福祥傳》)
時局發展至此,慈禧顯然知道,外御洋人,內安反側,她已漸漸失控了——這時在天津,聶士成為阻止西摩的“聯軍”入侵北京,雙方已打得炮火連天,士成後來終於戰敗殉國。為搶救此一失控局面,她似乎與榮祿有過密議。二人決定了一個最有效的萬全之策!急調李鴻章與袁世凱來京共紓國難。
李鴻章原是榮祿的政敵。李之下放廣州就是受榮祿排擠而去的。但是榮祿沒有應付洋人的本領。現在夷情緊迫,他與慈禧束手無策,只好又策動老太后速調李鴻章回朝了。
至於袁世凱,他本是榮祿的死黨。一向對榮感恩戴德、忠貞不二。如今又手握重兵,誅義和團如殺雞犬,深為洋人所喜。因此如李、袁二人能聯袂返京,則榮祿和慈禧所感棘手的一切內外問題,均可迎刃而解。
這確是最高明的一着。因此六月十五日軍機處便傳旨,令李鴻章與袁世凱迅速來京。——這時由於義和團拔電杆,北京與外界電訊已斷。然榮祿與袁世凱之間,則“百里加急”的傳統驛馬,仍可照跑無訛;而袁與南方三督,尤其是與廣州的李鴻章,則電訊日夜不絕。
百年回看水晶球,當時如李、袁應召返朝,則我國近代史上最慘痛的“八國聯車”這項國恥,或可消滅於無形。不幸的是,西后把召袁之命隨即取消,轉而重賞義和團,決心攻打使館,殺盡洋人,並決定與十一國列強“同時宣戰”。
她老人家何以一夜之間發起瘋來,把原先設計好的萬全之策,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扭轉,而置國家民族於萬劫不復的絕境呢?這就出於一個小小的“蔣干偷書”所獲得的假情報的刺激了。——歷史發展的長江大河,為一點藐小的個人情緒而變了方向,是史不絕害呢!一九三六年冬,張少帥發了一頓小小的少爺脾氣,不是把我們五萬萬同胞,朋友,包括你和我的命運,徹底的改變了方向,以至於今日?
3.3 “蔣干偷書”的假戲真演
就在西后決定調回李、袁之翌日(六月十六),由於時局緊張,老太婆便召集了一個包括六部九卿、軍機、總署和諸王貝勒的大型“御前會議”,以商討和戰大計以及剿撫義和團的決策。這個會顯然被端王所領導的激烈分子控制了。會中主和派袁昶、許景澄等偶持邪術不足恃之說,便被端王所呵止。慈禧也認為邪術雖不可用,而人心則可用。可是就在這一天,義和團在大柵欄放火,把前門大街一帶數千家商鋪燒成灰燼,而大失人心。因此在會議之後,慈禧還是要方從涿州回京而力言拳民可用的剛毅,偕同董福祥“開導“拳民”,勒令解散。其有年力精壯者,即行招募成軍,嚴加管束。”(見《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頁一四五。)
誰知這道“勒令解散”的上論頒下不及二十四小時,朝命便反其道而行呢!
原來就在當天的午夜,朝中接到一通絕密的情報,說洋公使已決定合力扶植光緒而趕掉慈禧——這是戊戌以後慈禧最怕的一着,如今這最怕的一着就要成為事實,怎能下令老太婆魂飛天外呢?情報的來源是這樣的:
原來就在這天午夜,忽有人私叩榮祿之門,說有機密要事告急。榮祿接見后才知是他的心腹,時任江蘇糧道羅嘉傑的兒子,奉乃父之命親來告密者。這情報透露各國公使已聯合決定向清廷提出四項要求;一、指明一地令中國皇帝居住;二、各國代收各省錢糧。三、代掌天下兵權;四、勒令皇太后歸政。
榮祿得此情報之後,頓時如雷貫頂。他知道在“戊戌政變”中,他當慈禧鷹犬時所做的好事。如今十一國列強勒令太后歸政,擁戴光緒復出。光緒復出,榮祿還有腦袋嗎?所以榮祿得報,彷徨終夜,繞室而行,知道是大禍臨頭。天方亮他就入宮覲見,把情報遞給慈禧。太后覽報,自然更是熱淚橫流,悲憤交集。
這位老潑婦獨裁專制四十年;她誰也不怕,只怕洋人。如今洋人最後真來要她的老命了。在眼睜睜就要投繯自盡之前,她還管得了大清江山,兆民生命?她就放潑,和洋人拚命了。
3.4 “政治家”退化成“女人家”
西后顯然與榮祿計議之後,便立刻召開第二次“御前會議”。她在會中講話時首先叫“諸大臣”;在激動之下,她又口稱“諸公”。在中國兩千年專制歷史中,皇帝與太後向無稱群臣為“諸公”者;驕傲跋扈如葉赫那拉氏者,自然更是前所未有,足見其方寸已亂、手足無措之激動情況。當她連哭帶說把“四條情報”宣佈時,全場驚愕,不知所措。端王以下最激烈的親貴二十餘人,竟相擁哭成一片。在激動之下,他們咬牙切齒,立誓效忠太后,不惜一切與洋人一拚。太后也說洋人既已決定開戰,大清亡在目前。既然戰亦亡,不戰亦亡,“等亡也,一戰而亡不猶愈乎。”(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義和團》第一冊,頁四八~四九。《史事要錄》所節諸書亦足參考,見頁二六八~一七八。)
這樣一哭一鬧,老太后也就把前一日的對義和團下勒令解散……嚴加管束”的上諭一筆勾銷。主和派的光緒、立山、聯元、袁昶、徐用儀、許景澄,同遭申斥,齊靠邊站,朝廷就決議重用義和團對十一國列強不惜一戰了;主和五大臣,其後也相繼被殺。
六月十七日(陰曆五月二十一日)的“第二次御前會議”,因此也就變成了中國的御前動員會議。剛毅、戴勛、載濂、戴漪、戴瀾乃奉命統率義和團。載勛旋即代替祟禮出任步軍統領九門提督。從此九門大開,四郊義和團乃大批湧入北京。日夜不絕(見《庚於紀事》)。真是無巧不成書,大沽炮台也於此日被七國聯軍所攻佔。(大沽之戰時,美國海軍拒絕參加,詳見下篇。)
3.5 德使克林德濺血街頭
北京情勢既如此緊張,十一國公使自然也日夜開會商討對策。他們第一目標當然還希望中國政府剿匪睦鄰。在六月二十日清晨集會時,德國公使克林德(FreihervonKetteler)乃主張與會公使集體行動,聯袂前去總理衙門要求保護。各使不願偕往,克林德乃單獨行動,乘了他那豪華的綠呢大轎,帶了一個乘小轎的翻譯官柯達士(HerrCordes)前往總署交涉。行至半途他就被載瀾毫下神機營霆字槍隊章京小隊長)恩海一槍打死了。轎夫大恐乃摔轎而逃。當時坐在小轎中的柯君,也被摔在地上,把屁股捧成重傷。(據《景善日記》所載,克林德的死屍是袁昶收的,而戴瀾則要戴漪下令,把死屍斬首,懸於東安門示眾。史家或疑《景善日記》為榮祿偽作。然縱系偽作,書中所言故事亦大多可信。參見《庚子大事記》及摩爾斯前書。)
克林德公使一死,北京的東交民巷,就變成慈禧太后的“珍珠港”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發瘋了的老太后索性取出“內帑”(她老人家的私房錢)數十萬兩,重賞三軍和在京津兩地念咒打拳的義和團,要他們在天津攻打租界,在北京圍攻使館,務必把在華洋人趕盡殺絕,以泄心頭之憤。(見《檔案史料續編》頁六一五~六一八。)
六月二十一日(陰曆五月二十五日)她老人家乃用兒皇帝之名,寫了十二道絕交書,就和英、美、法、德、義、日、俄、西、比、荷、奧匈十一國列強同時宣戰了(多餘的一份則送給當時也被圍在東交民巷之內的總稅務司英人赫德)。——一詔戰天下,慈禧老太后就變成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最勇敢的女人了。
有四十年當國經驗的慈禧老太后不是這樣的人嘛!她原是一個凡事都留有退路的“政治家”嘛!這一次怎麼做得這樣絕呢?那時在一旁冶眼觀察的費正清的老師摩爾斯,對她的評語最是入木三分。摩說:“太后一向作事都是留有退路的,只有這次她這個政治家只剩個女人家了。”(Theempressdowagerhadlongavoidedcommittingherselftoanypositionfromwhichshecouldnotwithdraw,butnowthestatesmanwaslostinthewoman……見摩著前書,卷三,頁二一九。)
【附註】慈禧太后在一夜之間。便從個“政治家”,變成個放潑的“女人家”,一般的當時和後世的觀察家、政諭家和歷史家,都認為她在這緊急情況之下,歇斯底理的失去了理智。筆者雖基本上同意此說,但亦另有解釋。那便是西后心智十分狡黠,她在這絕望情況之下,以義和團小將為幌子,對十國公使(德公使已死),來個“綁票勒索”。她的“贖金”或“釋放條件”便是十一國改變對華政策,不要她“歸政”。否則義和團“綁匪”,就要“撕票”,大家同歸於盡!西后不是個糊塗人。相反的,她是個最工於心計的女縱橫家。筆者作此“大膽假設”,雖難於“小心求證”,但在現代心理學和行為科學上,是可以言之成理的。
3.6 西太后的“珍珠港”
葉赫那拉老太太這一記轟炸“珍珠港”的行為,可把我們的國家民族弄慘了。最後鬧掉十幾萬條人命,還賠上北京宮廷和市民千萬件無價的珍寶,加上四萬萬五千萬兩雪花紋銀。諸位華裔讀者們要知道,你和我的祖宗,那時都各賠一兩呢!說來難信,慈禧老太這個“珍珠港事變”從頭到尾是從蔣干先生自作聰明偷來一件假情報搞起的。殊不知當時駐華十一國公使,本來各懷鬼胎,彼此嫉妒,搞個“七國聯軍”的集體行動,已非易事,不要說提出有關中國內政的“四大要求”了。這四項要求中如真能實現太后歸政、光緒複位這一條,對當時中國政局可能真有起死回生之力呢!但是大清帝國的起死回生,關他們十一個帝國主義的屁事?他們才不會提出這項要求呢!等到事後中國方面發現列強並無此項要求時,大家乃懷疑這情報為端王載漪所偽造,來故意刺激太后的。其實端王那一夥哪有周瑜之才?他們才造不出這樣高明的假情報呢!這個假情報來源實出自英商在上海所辦的英文《北華捷報》(North-ChinaDailyNews)一九〇〇年六月十九日(清歷五月二十三日》的一篇社論。此文復於翌日重載於該報周刊的《字林西報》(North-ChinaHerald)。這篇社論文稿在刊出之前,可能被報社中華裔職工所獲悉,輾轉為羅嘉傑糧道所聞。他乃根據情報人員的謊報或誤譯,也或許是他自己為邀功而改頭換面、加油加醋,譯成漢文,便向榮中堂告密了。——這位糧道先生開了我們價值四萬萬五千萬兩雪花紋銀和千萬條人命的一個大玩笑。我們如把一百年前四萬萬五千萬兩紋銀在那時的市場價值,摺合成今日的物價,該值目前美金現鈔幾十萬萬元,我們“羅蔣干”先生這項烏龍,實在擺得太大了。
在這篇社論里,作者的確提到“太后和她的幫”愚蠢地蓄意與“全部列強開戰”,並強調這個幫如不自動毀滅,就應被趕出北京。我們希望能使光緒皇帝複位。我們應向中國人民確切表示,目前這一戰爭全為西太后所發動。吾人只是與北京的竊權政府作戰,而非與中國為敵也”。
這只是一篇報紙的社論。以光緒複位代替慈禧甚或有違於英國當時的對華政策呢!至於代收錢糧,共管軍事,全為情報人員所妄加。此時英美兩國為防俄德等國搞瓜分勾當,對己不利。他們但願使中國這個最無能的政府,領土完整,主權獨立。庶幾利益均沾,維持現狀。英國當時掌握了中國外貿百分之七十以上,中國進出口航運近百分之九十;美國斯時在中國無半寸殖民地可向外發展,所以“維持現況”(maintainingstatusquo)——是所謂“門戶開放政策”(OpenDoorPolicy)對他英美兩國最有利也。
事實上,八國聯軍之後,美英二國協力維持首要戰犯慈禧太后權力於下墜,其居心與二次大戰後,美英聯合維持日本首要戰犯裕仁天皇的皇位,實如出一轍。老太後為一項假情報弄得方寸大亂,實在是知識不夠,朝中無人,有以致之。那時李鴻章如仍居相位,叫他底下的洋員李提摩太(TimothyRichard)、赫德(SirRobertHart)或丁韙良等到使館一問,一切不就豁然冰釋?哪要老太後去上吊尋死呢,
那時中國的南方督撫都雇有“洋員”,在涉外事件中以備諮詢,以供跑腿,所以情報比較靈通,交涉亦能抓着要點。這些洋員如李提摩太等,大都忠心耿耿,為僱主實心辦事,在中國官場中極獲好評。這種洋員所提供的服務,到民國初年就逐漸被留學歸國的“博士幫”所代替了。在民初軍閥時代,諸大軍頭們從穿西服、乘汽車、打網球到買軍火、訂條約都少下了他們。接着而來的國、共兩黨原多是以歸國的留學生為骨幹的,涉外事件就少煩外人了;但是在“西安事變”中,還不是有個端納跑來跑去?等到毛澤東登台,自恃天縱英明,一切恢復土法鍊鋼,在對美、蘇左右開弓之餘,偉大的盟友,就只剩一個阿爾巴尼亞(Albania)了。嗣後江(青)太后登台,“海外關係”簡直就是“裏通外國”。江老太后和她的四人幫如真的掌權了,她說不定也會搞個“對十一國同時宣戰”呢!江婆娘的潑辣與無知豈在葉赫那拉氏之下?
這番話當然是離題太遠,但是在歷史劇不斷重演的近代中國大舞台中,偶把演懿貴妃的劉曉慶和演賽金花的王瑩,排排坐、比較比較,可能也不算是浪費筆墨。——毛主席和他的四人幫與西太后和她的載字輩四人幫,土法鍊鋼的所作所為,真是如出一轍啊。
再者,西后之決定與十一國宣戰,可能也是出於她自作聰明的愚蠢的權謀——她或許想利用義和團去劫持列強公使,以逼迫列強政變強迫其“歸政”的政策。不成則以義和團為替罪羔羊!其手法與七十年後毛澤東之利用紅衛兵,如出一轍。當續論之。
3.7 劉坤一與“東南互保”
西太后既假兒皇帝之名向十一個列強同時宣戰矣,她和她的四人幫的戰時政策,第一便是整編義和團為“八旗”,由端王統一指揮守衛禁城。六月二十二日以後詔諭亦由瑞王發佈。禁軍亦唯端王之命是從(見《字林西報》六月二十四日以後各期)。端王並通令全國,籌款調兵,勤王抗敵。因此朝廷一再降旨全國督撫、上下臣工“現在中外業經開戰,斷無即行議和之勢……各將軍督撫等,務將“和”之一字先行掃除於胸中……“務必滅洋到底”……(見《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頁二二一~二二二)。七月十四日天津失守,廷諭再次督戰,強調“天津失陷京師戒嚴,斷無不戰而和之理”(見同上,頁三六六)。與此同時他們還通令全國廢除洋操、洋服,而恢復用刀弓石的武考呢!
但是清廷這時有何力量能抵抗八國入侵之聯軍呢?這分明是螳臂當車。戰事一發動,李鴻章即認為各省勤王援軍無益。蓋不待勤王之兵到達,北京就要淪陷,朝廷就要“西遷”。(見《李鴻章年(日)譜》頁四一三,引《李文忠公電稿》致袁世凱電。)
李鴻章不是唯一的預言家呢!當時的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閩浙總督許應騤,尤其是鐵路大臣盛宣懷等人都洞若觀火。這原是常識,不待智者而後明也;只是端王把持下的中央政府太愚昧無知罷了。所以東南地區漢族督撫就借口廷諭為“矯詔”,不從“亂命”。他們就與虎視眈眈的帝國主義分別議約搞“東南互保”了。
革命精神很充沛的後世史家,兼有對“東南互保”作非議者,殊不知那時不搞“互保”,則長江中下游地區亦在戰火中矣。蓋宣戰之詔尚未下達之時,英人即向美國駐滬總領事古德納(Goodnow)揚言(Opentalk)要佔領江陰炮台、江南造船廠及整個吳淞地區。以試探美國的反應。劉坤一得報,乃密遣洋員美人福開森(J.C.Furguson)與古德納疏通,密報華府設法制止。另外亦調兵遣將決心武力抵抗,英人才知難而止。(見“美國國家檔案局秘藏原檔”,古德納於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九日對國務院副國務卿之密報。)
在武漢方面,張之洞亦極力維持地方穩定,減少洋人入侵借口(見同上附件)。同時諸方面大員合議,如北京失守、兩宮不測,他們就選李鴻章作總統以撐持危局(這時孫中山也殊途同歸,曾提出相同的建議)。鴻章對“伯理璽天德”《總統》大位,也頗有興趣。其後慈禧與光緒安全逃到西安,此議遂寢。(見《年譜》頁四三二,引《國聞周報》。)
張、劉、李這幾位督撫,老實說,都是熟讀聖賢之書的傳統政治家啊!可恨國運如斯。形勢比人強而長才不展。
3.8 懸賞捕殺洋人
西后宣戰後第二項絕招便是懸賞捉拿洋人,把他們斬盡殺絕。
中國歷史故事中原有“八月十五殺韃子”的傳聞,說在蒙古人入侵中原時,每家都住有韃子特務。某年中秋節民間以月餅為傳媒,全國在一天之內同時動手把韃子殺光。這次中外既然宣戰,大學士徐桐等也奏請西後下詔“無論何省何地,見有洋人在墳,徑聽百姓殲除”(見《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頁一九六)。步軍統領庄親王載勛等也在北京街頭遍貼告示,懸賞捕殺洋人。賞格規定,“殺一洋人賞五十兩;洋婦四十兩;洋孩三十兩。”(見同書,下冊,頁八四二。)因此當恩海一槍把德便克林德打死之後,他不但對凶行直認下諱,他還在等着領賞呢。
筆者昔年服務哥大時,前輩老友富路德教授(LutherCarrington)時常自笑幼年時小命只值三十兩紋銀。因為他在庚子年曾隨他傳教士父母被圍於東交民巷之內。那時他才六歲。富家一直是在通州傳教的。事發時就近選入北京使館,躲掉一劫。其他不幸在山西傳教的歐美傳教士,就全部罹難了。
當時山西巡撫毓賢,在奉命緝捕傳教士和教民時,他謊稱“集中保護”,把全省的外國傳教士男女老幼四十餘人,或騙或捕,都集中到他的巡撫衙門裏來。七月九日他把他們全部剝掉上衣,罰跪於衙前廣場,一一砍頭殺死。有一位長着馬克思式白鬍子的老主教,起身質問毓賢為何無辜殺人。毓賢抽出佩刀,二話不說便一萬劈去。老主教頭面血如噴泉,白鬍子頓時變成紅鬍子。毓賢又補上幾刀,便把這位老人殺了。這一天他一共殺了傳教士及家屬共四十六人,包括十五個男人、二十個女人和十一個小孩。真是甚於虎狼,殘忍之極。(見管鶴著《山西省庚子教難前後紀事》及《李鴻章年(日)譜》頁四五〇暨RobertC.Forsyth著《庚子年殉難中國烈士考》(TheChinaMartyrsof1900)頁三〇以下。)毓賢在山西省一共殺了多少傳教士,眾說不一。因為教士來自西方不同國家。統計數字不易齊全也。至於他殺了多少“二毛子”(教民)和與外事有關的人士。那就更無法計算了。
3.9 拿“二龍二虎十三羊”開刀立威
在大殺洋人和二毛子的同時,那些志在奪政權扶清滅洋的載字輩四人幫,還要在朝內立威,拿義和團所點名的二龍二虎十三羊”來開刀祭旗。
在對列強宣戰後四日,載漪、載勛、載濂、載瀅(已故恭親王奕欣次子)四兄弟率義和團大師兄刀斧手六十餘人直闈瀛台,要去把載湉(光緒帝)幹掉。這樁“弒帝”、“殺龍”行為,雖為西后所制止,但是這條“龍”也就生不如死了。他不但在御前會議中時遭端王、庄王的折辱,據說連個年方十四的“大阿哥”(載漪的兒於)也指着他叫“二毛子”。如此,則老太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威人物是誰,就不言可知矣。(見《景善日記》及多種雜著,故事多有可信。)
至於“二虎”——李鴻章和奕劻——李被下放廣州,遠走低飛,鞭長莫及,四人幫對他無可奈何。據說鴻章初聞下放消息時,樂不可支。蓋以遠離虎口,頗感身心兩快也。如今“北事大壞”,收拾殘局,“捨我其誰”(鴻章豪語,均見《年(日)譜》),殺不得也。奕劻之罪,只是對洋人“太軟”(見《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志》),不足殺也。真正倒霉的便是“十三羊”了。
“十三羊”的名單上究竟是那些人,說者不一。但是他們和其它類似的什麼“十三太保”、“十八羅漢”、“二十八個布爾什維克”等等一樣前幾名總歸是固定的。“十三羊”前五羊應該是那五位因力主剿拳議和而被殺的“五大臣”。前駐德俄等國公使,嗣任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和太常寺卿袁昶,在七月二十八日被殺的。兵部尚書徐用儀、內閣學士聯元、前戶部尚書立山,則是八月十一日被殺的,所謂旬日之內連殺五大臣(見《史料叢刊?義和團》第一冊,頁二二),而時未經旬,北京亦為聯軍所陷。
慈禧為什麼在棄城潛逃的絕望時期,把主和大臣一網殺盡呢?這就是一些大獨裁者(不論男女)最狠毒的地方了。所有的獨裁暴君對異議者都是睚眥必報的。她這次敗亡出走,生死未。但她絕不能讓她自己死於異己者之前,而使異己者有與敵人交通之餘地也。她投鼠忌器,行前只殺珍妃不殺光緒。然洋人如真要逼得她非懸樑自盡不可之時,則太后之懸樑,亦必在皇帝懸樑之後也。朋友,奇怪嗎?我們蔣公自大陸敗退時,殺楊虎城而保留張學良,還不是一戲兩演嗎,那時如寶島不守,蔣公向瑞士逃難,則少帥還能活到今天嗎?——此理一也!
《崇陵傳信錄》的作者惲毓鼎,不諳此理,他把連殺五大臣的黑鍋,全給端王載漪背去了。惲說:“先是載漪力主外攘,累攻戰,不得逞,欲襲桓溫枋頭故智,多誅戮大臣,以示威而逼上。”
這是一派胡說也。試問載漪這個花花公子的師長,曾經“攻戰”過什麼呢?不錯,他打過東交民巷。筆者年前曾在東交民巷(社科院招待所)住過兩星期。在巷內巷外繞了無數圈。細看形勢才知道當年董福祥、載漪他們攻打東交民巷,直是一場民間“械鬥”而已。較之紅衛兵“武鬥”的規模可能也差得遠呢!這又叫做什麼“攻戰”呢?至於誅大臣以逼上,與桓溫廢海西公立簡文帝的故事相比,也是不倫不類。試問載漪的“上”是光緒呢?還是西后?是光緒又何必“逼”?是西后,他敢?
誅大臣,載漪亦不敢也。大臣是太后誅的;惡名是端王背的罷了。
3.10 攻打使館的鬧劇與心機
至於攻使館,“不得逞”,倒是事實。但這雖是戰將的窩囊,事實還是太后留有退路也。且聽聽老太后在逃難之俊,回憶起攻打使館的一段口述歷史。老太婆說:
我本來是執定不同洋人破臉的。中間一段時間,因洋人欺負得太很,也不免有些動氣。但是雖沒有阻攔(戴漪、戴勛、戴瀾)他們,始終總沒有叫他們十分盡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迴轉頭來,處處留有餘地。我若是真正由他們盡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來的道理?!(《見只庚子西狩叢談》)
老佛爺這段話講的是事實,但在我們搞口述歷史的老兵聽來,她還是不太夠誠實和坦白。——她沒有提她受“蔣干偷書”那一段刺激。那時她決定是和洋人一拚,同歸於盡了。但是“同歸於盡”的“一拚”之間,這位老狐狸,還是留了一條退路,。她叫那表面上手握重兵的大將榮祿、載漪、載勛等人代她去和洋人拚命。如果把洋公使的命都拚掉了,而交涉還有轉圜餘地,那她就以“妾在深宮哪得知”、“將在外君命有所下受”等借口,把責任向諸悍將頭上一推。殺凶以謝,她還可做她的太后了。——事實上,後來結果就是這樣的。
誰知榮祿也是個曹操。他不敢不遵太后之命去攻打使館。但如真把使館夷為平地,殺死了幾位洋公使,將來洋人追查兇犯,太后被迫緝兇,他的腦袋豈不要搬家。所以他首先裝病請假,交出兵權。到後來懿旨難違,他非出頭下可時,他只有故作積極,三令五申督貴董福祥的甘軍拚命去打。董福祥是個大老粗,在中堂嚴令之下,他就認真的打起來了。自六月二十日起一連四天,甘軍每日開炮多至三百餘發。煙霧瀰漫、炮聲震天。北京與外界交通完全斷絕。在這種情況之下,區區東交民巷豈不早巳夷為平地?各國公使和教士,斷無生存之理。因此倫教各報已刊出英國公使與海關監督等人的報喪“訃聞”。
可是這時在廣州看報觀戰的李鴻章,他和榮祿雖是政敵,卻英雄識英雄。六月二十二日鴻章在廣州便向媒體透露,使館無恙,請各界放心,因為他知彼知己。榮祿既未調用他那有德式裝備的“武衛中軍”,光靠董福祥的土匪軍是攻不下使館的,因為“甘軍無大跑”。董福祥所使用的全是一些土炮。只聽炮聲響,不見彈下來也。(見《字林西報》專欄。)
李鴻章是說對了。使館被攻,死傷不少,但並末被攻破。果然六月二十五日榮祿便奉太后懿旨停攻使館,並慰問各國公使。廷諭並向拒奉亂命的東南督撫一再解釋,不得已宣戰之苦衷(見《義和團檔案史料》諸書)。在停攻期間,一時西瓜蔬菜等慰問品滿車而來,送往使館。使在一旁觀看而口渴如焚的甘軍士兵氣憤不已。太后意旨前後矛盾若此,榮祿如真把使館夷平,那還得了?所以榮祿不但對被圍敵人暗通款曲,他並且真的“裏通外國”,令人假扮走私竊賊,大量接濟使館守軍火藥子彈,以加強防禦。他怕洋人如真的“彈盡糧絕”被董福祥的甘軍攻破,則朝廷和老佛爺,尤其足榮祿自己,都不得了也。須知榮祿那時所接濟洋人的軍火可不是甘軍所使用的土火藥啊!他走私去的可能都是德制後膛槍的“七九鋼彈”(?),銳利無比。所以在六月二十八日停戰期滿,甘軍又恢復攻擊。其後“談談打打”,雙方又械鬥了五十餘日,使館始終屹立不動。而圍攻的甘軍和義和團則死傷干余,均榮祿裏通外國之結果也。
上節所述的吾友富路德教授那時才六歲。他就時常違父母之命,爬上牆頭“觀戰”。五十年後他還用他那地道的通州話向我們笑說庚子遺事。真是繪影繪聲。
富先生是筆者在哥大二十五年中所遇最可愛可敬的一位老輩漢學家。他的漢語比我說的也純正得多。他精通漢籍,也深愛中國。為人處世也簡直是傳統中國里的一位儒家老輩。他是胡適之先生的摯友。也是胡適在一九二七年回哥大接受傳士學位典禮中的賓相。他佩服胡適佩服了一輩子。因為他沒有適之先生那樣的精明和調皮。他渾厚得像傳統中國農村中的老農夫。富先生是筆者所認識的前輩之中唯一見過“義和團”的老學者。在退休之前他是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文系(原名“中日文系”)里的“丁龍講座教授”。這個講座是為紀念一位可敬的華僑工人丁龍而設的。筆者對丁龍的故事曾另有記述,不再多贅。然據我所知,坐在這個“講座”上的“教授”,只富路德一人在道德學問上受之無愧;繼他之人則是個下流不通的痞子。
筆者今乘重治拳亂史的因緣,提一提這位拳亂目擊者,也算是對他老前輩一點點私淑的紀念吧!(關於這一段拳亂史,中文檔案筆記至伙;西文史料如摩爾斯前着,赫德回億錄,R.C.Forsyth與A.H.Smith等人的著作和漢譯BertramL.Simpson而化名B.L.PuthamWeale所著《庚子使館被圍記》,均足汗牛不及備載。)
3.11 使館倖存,首都淪陷
慈禧或松或緊、或真或假,把東交民巷圍攻了五十餘日的“行為”,可能還有一層地不願告人的動機——行為科學上所謂“刺激-生機-反應”是也。她想以生死交關的危機,誘迫十國的“欽差大臣”(此時克林德欽差已死了)保證不要她“歸政”;也就是撤銷蔣干先生偷來的那四條秘密的要求。無奈這四條要求原不存在,而十公使也不是老太后肚子裏的蛔蟲,不知如何反應。好在他們內有糧草、外有救兵。他們就冒着生命的危險,死守待援了。
至於老太婆說:“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來的道理?!”她說這話確是胸有成竹的,因為她還有德國克虜伯廠製造的重炮沒有動用呢!三十多年之後,當“五次圍剿”勝利在望時,《大公報》記者范長江為當局向“朱毛”致意,不是也說蔣委員長對他們“手下留情”嗎?因為中央軍里最新式的德制武器都還未對他們使用呢!既然手下留情,為何又一定要打呢?賢明的讀者,就自己去回答吧!
老太后的德制大炮在哪裏呢?原來它是配備在榮祿的嫡系部隊“武衛中軍”的炮隊裏。當董福祥猛攻使館十數日不得下,端王乃以上諭調中軍分統(軍階略近旅長)張懷芝派“開花炮”助攻。這位張分統是“天津武備學堂”的畢業生,與曹錕同學。這個武備學堂原是李鴻章授命戈登(CharlesGeorgeGordon)主辦的,是中國第一座新式軍校。這時武衛中軍所用的德制“開花(彈頭爆炸)大炮”連後來德國軍官都自嘆少見。因此張懷芝奉命之初自覺是立功的機會。他乃在城頭架好大炮,瞄準使館區,只要放三五炮下去,各使館就成為屍體狼藉的一堆灰燼了。正當他要下令開炮時,這位三十九歲的軍官忽然靈機一動——他知道炮聲一響,後果就難以收拾了。他又改令緩發。隨即自己下城直趨榮祿官邸請示,要他的頂頭上司手寫一道發炮的命令以為憑據。榮祿不敢親發命令;也不敢不發命令。雙方僵持甚久。這一來,懷芝更不敢離開榮府。自作主張,便在榮府賴着不走。最後榮祿纏他不過,乃支吾其辭說:“橫豎炮聲一響,裏邊(宮裏邊)是聽得見的。”——這是榮中堂在中國近代史上一句不朽的名言;而張懷芝這位後來官至安徽巡撫,民國時代袁皇帝曾封為男爵不受;其後又做到山東督軍,和徐世昌任內的參謀總長的大軍閥,也不是個笨人。他聞言大悟。乃匆匆趕回城上,謊說炮位不準,需重測方位,遂把目標定向使館后之空地。眾炮齊發,轟了一天一夜未停,直至上諭再次停攻始止。使館雖飽受虛驚,宮中府中均至為欣慰。(見《義和團史料》下冊,頁五六二,引《春冰室野乘》。上昌路德老師與其它西文史料,也頗有驚人的敘述;張懷芝故事散見中英文傳記,及《民國人物小傳》第五冊,頁二八〇。)
庚子年圍攻使館的鬧劇就這樣一松一緊、亦真亦假的鬧到八月十四日,使館內被圍洋人與中國教民忽聞哈德門外有機槍聲,知洋兵已攻破北京,因當時中國軍隊尚無機槍也。是日下午二時在數百洋人一片歡叫聲中,一大隊打着英國旗幟的印度錫克兵(Sikhs,上海人俗呼為“紅頭阿三”者),一舉沖入巷內。五十天使館之圍是結束了;中國的首都北京也就淪陷了。
*原載於台北《傳記文學》第六十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