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陽曆大年三十的晚上,按照計劃,慶春陪着李春強和杜長發,乘出租車來到海河之濱的利順德飯店。天津公安局的同志說起利順德,都有幾分天津衛的驕傲。他們說天津在全國的直轄中中,現在雖比不過北京上海,將來的重慶也可能後來居上,但天津的利順德可算得上中國涉外飯店的第一家。他們說的當然是年頭,利順德建店至今大約有將近一百四十年的歷史了,算得上是一個陳年的古董。

慶春他們下了出租車走進大堂,前台迎面一座長形的浮雕極其觸目。浮雕上依次繪刻着百年來出入這塊風雲聚散之地的名人和偉人們。凸現着利順德甚至整個幾天津的歷史地位。他們在前台登記時,李春強拉着老闆的架子,問接待生你們這裏有什麼特色客房嗎?你們可是百年老店。接待生振振有詞地介紹說我們這兒二○八房是總統套房您有興趣住住嗎?一九一二年孫中山赴京晤袁,一九二四年北上反段,都是住的這套房子。慶春想巧了,這次他們來也是會晤老袁,當然此老袁非彼老袁也,而且房價也貴得令人咋舌。接待生又推薦徐世昌、黎無洪。袁世凱用過的房間。杜長發一聽都很貴,就說你能不能給我們挑點好人住過的。怎麼凈挑些禍國殃民不得好死的傢伙,聽着那麼不吉利。

接待生笑着看看李春強和歐慶春,說:“我們這兒吉利的房子可大多了,大至乾坤歷史,小至風花雪月,不知你們喜歡哪一類。蔡鍔在這兒幽會過小鳳仙,張學良在這兒與趙四小姐訂下終身,你們二位要不要在他們的房間過一夜?”

杜長發瞪着眼,風馬牛不相及地說:“我們老闆娘最不喜歡第三者插足了,你別凈搞這種情人約會的房間,有正經的沒有?”

接待生說:“那讓您老闆住三0九房吧,是美國第三十一屆總統胡佛住過的,當年他在這兒謀奪開灤煤礦,後來當了總統,又發財又陞官,夠吉利了吧。”

李春強不想多啰呷嗦了,對杜長發說:“就是它吧。”

於是杜長發就要了這一間,同時讓接待生在同一層再挑個房間給他住。接待生推薦了三三二房。說這位先生我看您身高體壯,要是願意沾點文氣的話這問最好,這是當年梅蘭芳梅大師住的房子。

他們拿了這兩間房的鑰匙,讓行李員拎着行李乘電梯上樓。在現代化的電梯旁邊,美國奧迪斯公司一九二四年安裝的一部手搖升降機,居然還在運行。而大堂拐角處的一隻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雕花長椅,已在那裏安坐了百年。行李員一路為他們介紹着飯店的各種傳統陳設,諸如中國人沒鉸辮子時就亮起來的燈泡和比他祖爺爺的爺爺歲數還大的電話機之類,引經據典,如數家珍。他們到了房間后,由杜長發統一為那位幾乎像博物館講解員一樣的行李員付了小費,便各自關了房門在屋裏等接頭的電話。

歐慶春和李春強在走進這個房間的半分鐘后,所有的好奇便消失殆盡。這位美國前總統住過的房子看上去並無出眾之處。也可能他當時只有二十四歲,還是個一文不名的毛頭小子。慶春想,還不如到袁世凱的那個房間看看是什麼樣子呢。她對李春強說:“不知道老袁今天是不是也住在這裏,咱們要是在竊園大盜的老袁的房間和毒品販子的老袁接頭的話,出去就能寫部小說了。”

李春強沒有呼應她的感慨,坐在沙發上歪着頭問:“怎麼樣,初為人婦的感覺,找着沒有?”

慶春先是一愣,然後冷笑一下,說:“我在胡新民那兒早找着了。”

李春強尖銳地跟了一句:“還在誰那兒找着過?”

慶春正視着李春強,沉下臉,說:“春強,我可是一向尊重你。”

屋裏的光線似乎有意昏暗着,只亮着床頭的兩隻小燈。李春強坐在陰影里,慶春看不清他的臉龐。這老式的房子開間很大,屋頂很高,人在其中不免有些渺小。這種空曠感又給他們一種隔膜,彷彿彼此相距很遠,說話的聲音也帶了些空洞的回聲。

李春強說:“我也尊重你。當初,你選擇胡新民的時候,咱們熟悉的同學都不信,我也想不通,但我尊重你的選擇。前兩天我媽一個朋友來串門兒,給我媽算命,我也加塞兒讓她算了一算。她說我命中福祿財壽都有,唯獨缺了喜,我媽當時還不高興了。我說媽你別不高興,她算得對。慶春我知道你喜歡標新立異,你總是要給人驚奇。我有時確實……,確實會一時接受不了。可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了咱們相識的這七八年,我想不管你選擇了什麼,我都應該尊重你。”

慶春站在窗前,透過紗簾可以看到月光下封凍的海河。李春強的這番話使他在她的心目中立刻成為一個親人的角色,成為一個可以承接她的一切委屈和苦悶的寬宏大量的大哥,是的,他們畢竟如他所說親密地相處了七八年!她心裏的千言萬語,好像壓抑了很久很久,她真需要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傾聽者,好把它們決堤而出,但她還是忍住了,只吐了幾個字:

“肖童,他又復吸了。”

“什麼?”李春強坐在陰影里沒動,但口氣中顯然有幾分驚訝。他張嘴剛想說什麼,但又吞回去。斟酌了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戒毒又復吸的,百分之九十五,他只不過沒能免俗罷了。”

而歐慶春卻不能像李春強那樣,把這件事當做一種沿途風景,因為這件事可能已經使她看不到彼岸了,那種孤獨的徹痛是刻骨銘心的,她像是自問自說地喃喃道:“他是答應過我的。他是向我做過保證的。也許我們不該再派他去找歐陽蘭蘭,他們勾引了他,他就又吸上了。”

李春強的口氣已經不是那種見怪不怪的冷漠,而是變得嚴肅起來:“那麼這個情況你跟處長說過嗎?他又復吸的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你怎麼不說呢?”

慶春默不作答,她知道她沒有揭發此事對她的職責來說是一個錯誤,如果處長和李春強知道他又吸上了毒,他們可能就不會相信他了。甚至可能不會讓他跟歐陽蘭蘭到吉林去,她也說不清她替他隱瞞是為了他的面子,還是為了自己的面子。

李春強馬上用客房裏的電話和處長通了話,他在電話里報告了肖童復吸的事,並且和處長進行了討論。令慶春感到欣慰的是,他們討論的結果似乎一致認為肖童還是可信的,因為他在這個正在執行的計劃中幾乎沒有失誤過,而且在去吉林的最後一刻還拯救了李春強和杜長發,也拯救了整個兒計劃。

李春強掛了電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彼此依舊遠遠地坐着。慶春沒有問他處長還說了什麼,是李春強自己先開了口:“處長問咱們倆這夫妻裝得怎麼樣。我說咱們倆都沒體會過這種角色,都沒找着感覺呢。”

慶春沒有接話,屋子裏又是一陣沉默。

李春強又說:“我想知道,你和肖童,你們定了嗎?”

慶春沒有回答,她不知該怎麼回答。

李春強說:“我說了我會尊重你的,但肖童,他最終能把毒徹底戒了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為你擔心。”

慶春說:“春強,今天我不想談這個,今後我究竟會怎麼樣。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春強不再說話,悶悶地打着火抽煙,香煙在昏暗中紅光如豆。慶春想,這大概是6.16案最後的一個夜晚了。這個讓她激動,也給她悲傷,在她經歷中最為驚心動魄的案件,終將結束。而它給她帶來的這個意外的插曲又將如何曲終人散呢?這插曲的旋律也許是動人的,因為它的浪漫,也因為它的愁苦。但它的尾聲,卻不忍卒聽。她不止一次地在最無望的時候想起肖童那充滿自信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她家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肖童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對她說:“再黑的路我也趟得過去!”那聲音也來自司馬台險象環生的懸關斷路,他在那陡峭的天梯盡頭高聲吶喊:“嘿!咱們都走到這一步了,誰也不許半途而廢!”肖童的豪言壯語和浪漫的執迷,總是給她鼓舞。但她也同樣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無望的眼淚,徒勞的哀求,和難以原諒的失信。他連自己都挽救不了,怎麼還能給她支撐?

晚上八點,他們等待的那個電話來了。電話是打到李春強的手機上的。果然是老袁那油滑的腔調:“於老闆真準時啊,你在幾號房?都準備齊了嗎?”

李春強說:“齊了,沒準備齊能來嗎。你在哪兒?在天津嗎?”

對方沒有透露自己的位置,但表示馬上就會趕到飯店樓下的“泰晤士”咖啡廳。李春強說好啊,我在那兒恭候。

掛斷電話,李春強又用慶春的手持電話和處長報告了情況,並且通知了三三二房的杜長發。然後他和慶春一道離開了房間,去了樓下的“泰晤士”咖啡廳。

他們走進這間古老的咖啡廳才發現,老袁已經坐在一個角落裏,正怡然自得地呷着一杯濃濃的咖啡,欣賞着餐廳里那支西洋樂隊的演奏呢。李春強和慶春搭着臂款款而至,與老袁同桌而坐。杜長發則坐在鄰桌,給自己要了一杯啤酒。

對老袁來說,歐慶春是個生面孔,他冷靜但又專註地上下打量着這位漂亮的女人。李春強介紹說,這是我太太,他才伸手和慶春握了一下。

“啊,幸會。”老袁笑笑,隨即奉上一句恭維:“於老闆精明強幹,太太也這麼漂亮。”

李春強開門見山:“咱們怎麼著啊?”

老袁用手指捻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說:“這個你不是都帶了嗎,帶了就好說。”

李春強問:“你們的東西呢,也準備好了嗎?”

老袁答非所問,指指上面,“錢在房間裏嗎?我先上去點一點。”

李春強說:“咱們這不是做買賣嗎,沒見到東西,我哪兒能把錢拿出來?”

老袁說:“只要錢的數目對,我馬上帶你去拿東西。”

李春強說:“我先看東西,東西在,我馬上交錢。”

老袁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帶上錢,跟我走,見了東西,一手錢一手貨,同時清點。”

李春強說:“你想帶我上哪兒去?那地方保險嗎?”

老袁笑笑:“你跟我走就行了。”

李春強也笑笑:“我跟你走沒問題,但錢我不能帶。咱們去哪兒,去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就拖上一麻袋票子跟你走?老袁你沒做過生意吧。”

老袁又笑:“不是我沒做過生意,我是看你會不會做生意。”他把聲音壓低一些,說:“明天早上六點,你們備好一輛車,帶上錢,我們會有一輛車在飯店門口等你們,你們跟着這輛車走。記住,你們只能去一輛車。”

“去哪兒?”

李春強板著臉問。老袁卻掏出二百塊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座,笑吟吟地說:“想想吧,這麼好的貨,這麼便宜的價錢,可沒處再找啦。要做不了我們不勉強,今天的咖啡我請客。”

他說完,手裏撥着手持電話,輕輕鬆鬆地走了。李春強和歐慶春似乎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他己消失在咖啡廳的門口。

晚上,李春強讓慶春留在房間裏,以防老袁他們萬一打電話來好有人接應。他和杜長發溜回市局彙報去了,直到半夜才回來。他回來時慶春已經在床上睡著了。他輕輕開了門輕輕在衛生間裏擦了臉,然後和衣躺在沙發上。直到早上五點三十分的叫醒電話將他們叫醒。

叫醒電話是杜長發在三三二房打來的。他們匆匆洗漱,吃了一點隨身帶的麵包,李春強邊吃邊把昨天夜裏彙報的情況和對今天行動的佈置向慶春簡單交待了一遍。凌晨六點整,他們三人走出飯店大門。天還沒有亮,街上也沒有人,封凍的海河上瀰漫著厚重的霧氣,一切都籠罩在灰色的嚴寒之中,大門外的馬路邊上,已經停着兩輛車,一輛是一部五噸的冷櫃車,在它的後面,有一輛北京牌照的銀灰色的本田。

從本田車裏下來幾個人,其中一個衝著李春強叫了一聲“於老闆!”從聲音中他們聽出那正是老袁。

李春強走過去,和老袁寒喧。老袁疑惑地看着那輛冷櫃車,問道:“這是你們的車嗎?幹嗎要開這麼大個傢伙?”

李春強笑笑,說:“錢在裏面。”似乎是為了釋疑,他叫司機把冷櫃的後門打開,在昏黃的路燈下隱約可以看到,裏邊除了幾隻大皮箱外,空空如也,李春強當著老袁的面,用鑰匙打開其中一隻皮箱,露出滿滿一箱灰色的百元大鈔,他笑道:“這車就跟銀行的押運車一樣,子彈都打不透的。”

李春強關上皮箱,讓杜長發坐進冷櫃,看着那幾隻箱子。杜長發一邊拖着肥肥的身子往上爬,一邊笑着說:“老闆你可別把冷凍開關打開,要不我可就成凍肉了。”李春強沒有搭理他,把重重的車門砰地一聲關死,然後沖老袁說了句:“這多保險!”

老袁的神經松下來,也許因為李春強這邊加上司機只有四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女的,似乎不足多慮。他笑着拍拍李春強的肩膀,說:“走吧,你們跟在後面別走丟了,路還遠着呢。”

李春強說了句:“開慢點。”便拉着慶春坐進了冷櫃車的駕駛室。歐慶春坐在他和司機的中間,聽見他對司機小聲囑咐:“慢點開,他們會等咱們。”

慶春知道這話的意義,是為照顧跟蹤和隱蔽的同志。她看見那輛銀色本田已經啟動,緩緩滑過冷櫃車的左舷,向前開去,冷櫃車也就隨之開動起來。

汽車穿過天津凌晨冷清的街道,路燈依稀,星月宛然。他們跟着前邊那輛不明終點的幽靈一樣的本田,駛過一條條大街和小巷,一直開上了京津塘高速公路,很快就把天津市區甩在了身後。

李春強用手持電話向處長通報着去向和位置。慶春知道處長此時正在他們身後望不見的地方,率領着主力部隊緊步後塵。這個案子的跟蹤一直是採取寧丟勿暴的原則,包括吉林方面,他們都要求不能死跟,萬一,讓歐陽天察覺已被警方監視,那幾乎可以肯定他會取消這筆預定的生意。包括昨天晚上老袁從利順德出去,因為他明顯地採取了反跟蹤的手段,所以天津市局的外線跟到一半也放棄了。

他們沿着京津塘高速公路向海的方向行進。當天色泛白,濃霧散去,前面的銀灰本田便離開高速路向北塘方向駛去。當東方天際出現了一片華麗的紅暈時,他們駛入了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像灘涂一樣的鹽場。汽車順着一條凍土小路顛簸着向鹽場的深處開去。兩邊是井字形的一畦畦整齊劃一的曬鹽池。冬天的土地是黑色的,除了偶而能看到一兩堆小山一樣的鹽堆在遠處被晨曦點染着,泛出一些嬌柔的粉色外,整個兒灘涂只能看見幾片匍匐在黑土上的白亮亮的冰碴。李春強罵道:“這幫兔崽子,弄這麼個地方交貨,是他媽怎麼琢磨出來的,也真夠難為他們了。”開車的偵察員和歐慶春都沒有搭腔,可心裏都知道這地方的險惡之處,在於後續人馬不能明目張胆地跟進鹽場,即便他們提前知道這個地點,也沒法事先隱蔽任何力量。這裏四面一望無垠,三公里以內的所有景物,皆是一覽無餘。他們此時的視線所及,除了前方不遠出現了兩輛轎車之外,竟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前方出現的那兩部汽車因此而給人幾分神秘和恐怖。開車的偵察員說:“他們來了!”聲音中顯然透出一絲緊張。

那兩輛汽車已經停了下來。等候着他們越走越近。這是一處曬鹽池之間的空地。從遠處飄來的陣陣腥氣中,可以衡量出大海的距離。

前面的小本田也停下來,老袁幾乎是和對面兩部車裏的人同時拉開了車門。李春強也拉開門下去了。司機也下去了。只有慶春還留在車裏,她緊張地數着對方的人數,觀察着整個兒場面,右手緊緊地在下面握着槍柄。

連老袁在內,對方一共來了十個人。

李春強和司機跟着老袁過去,與那幫人說了幾句什麼,又跟他們走到其中一輛轎車的尾部,有人把車的后蓋打開。后蓋遮住了李春強的身體。但慶春知道這是那幫人在讓他驗貨,也許因為這周圍空空蕩蕩沒有一點人氣,而且他們以十比四佔盡優勢,所以那幫人的神態顯得相當的輕鬆和懈怠。老袁笑呵呵地陪李春強走過來,拍着肩膀遞着香煙談笑風生。慶春知道這會兒自己該下去了。

她跳下冷櫃車高高的駕駛室,顯然立即吸引了一些目光。李春強招呼着他們走到冷櫃車的尾部,他自己不動手,假意點煙,大聲吆喝着讓他們把車門打開。

慶春知道再過幾秒鐘戰鬥就要打響。她踱到車頭佔住了有利的位置,褲兜里握槍的手已經熱得出汗。她看見一個身高馬大的年輕人上去轉動冷櫃車後門的手柄,轉到一半那門突然砰地一聲從裏邊被撞開。慶春按照自己想好的動作,等那門砰地一開就拔出了手槍,她想說:“舉起手來別動!”可聲音還未出口,車尾處已經響起一片震天動地的吶喊。數不清有多少身穿橄欖綠的武警戰士天兵天將般地從車上躍下,衝鋒槍叭叭叭的射擊聲在清晨曠野的寒氣中驚魂奪魄!

慶春不清楚怎麼一下子就開起槍來了,槍聲也許說明了有人拒捕。這使這場抓捕行動從一開始便顯現了殘酷和血腥。慶春和那個司機將槍平端着,斷了這幫人的退路。她同時也提防了身後,她早注意到那兩部車的旁邊還留着一個人,她用槍逼着他雙手過頂,同時喝令他趴在地上,大多數毒販此時已經都在武警戰士的威喝聲中雙手抱頭趴在地上。只有一個毒販的叫喊壓過一切聲音,像什麼東西爆炸了一樣響亮:

“你們都把槍放下!都放下!把槍放下!”

慶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看見這個膀大腰圓的傢伙不知怎麼抱住了李春強,用槍頂着他的頭部,以他的身體做掩護,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向裝着毒品的轎車。她看見,李春強不知何時已經負了傷,移動的腳步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紅血滲入黑土,轉眼間也變成了黑色。

她這時也看清了,一共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武警突擊隊員,此刻都將衝鋒槍端至齊肩,對準了那個敢於頑抗的毒販,杜長發的手槍也夾在其中。慶春上前叫了一聲:“都別開槍!”她突然意識到在李春強已被敵人控制之後,她已經責無旁貸地成為這場戰鬥的指揮員。

雙方用槍,用人質,用嘶聲的叫喊對峙着,那毒販已經拖着流血不止的李春強移至汽車的門邊。在這十幾秒鐘的過程中,老袁曾一度想從地上爬起來和挾持者一起走,被一個突擊隊員用槍狠狠戳了一下腦袋,他噢地叫了一聲又趴下了。

突擊隊員和杜長發仍然用武器和喊聲威脅着趴在地上的人,“趴好,不許動!”歐慶春則沖挾持者叫道:

“你別開槍,我們可以談判,你可以先讓他上你們的車。我和你談!”

挾持者依然用槍頂住李春強的腦袋,看上去李春強已經處在半昏迷的狀態。趴在汽車邊上的那個傢伙被挾持者示意着跳起來,鑽進汽車,把車子轟地一聲發動起來。歐慶春嘴裏不停地說著:“你別傷害他,我們和你談判,你可以提條件。他已經不行了你先讓他上車。你有什麼條件……”挾持者一句話不答,拉開車的後門,拖着李春強往車裏鑽,這時,慶春的槍迅雷不及掩耳地響了!她在挾持者上車時半個身子無意問暴露出來的一剎那果斷扣動扳機,那一刻她自己的呼吸也隨着頭腦中瞬間的空白和緊張而窒息,但耳朵里卻還可以聽見自己手槍沙啞的槍聲。一條腿已經進了車廂的挾持者往後一仰,直直地摔在地上。汽車卻不顧一切地開動起來,把已經斷氣的挾持者甩在車門外,呼扇着那扇沒有關上的車門奪路而逃。慶春和扮裝成司機的偵察員連忙奔向另一輛車準備去追。車還未發動就聽見前面逃走的車裏發出沉悶的一聲槍響,那車子隨後七扭八歪衝進曬鹽池裏,癱瘓似地熄了火。

慶春和那偵察員沖向曬鹽池裏的車子。杜長發也衝過來了。他們看見駕駛座上,那毒販的身子趴在方向盤上,鮮血從腦後的一隻槍眼裏汨汨流出,染紅了半個肩頭,李春強手裏握一把手槍,昏迷在後座上。

事後慶春才知道,冷櫃車的後門一開,毒匪中有人一眼看見車裏有武警,便首先開了槍,反應之快令人難以置信。武警突擊隊員是隨後才開的槍。後來查明,雖然開始的混戰只延續了四五秒鐘,但六個武警中有四名開了槍,毒販中有兩個,包括那個挾持者,開了槍。當時李春強正站在老袁身邊點煙,槍還沒有掏出來肩部就中了一彈,子彈深深地嵌入肩胛,所幸離心臟甚遠。

李春強和慶春原來都認為老袁這幫人一見到武警一定全蒙了。武警是藏在這輛經過特別改裝的冷櫃車的夾層中的,夾層設在冷櫃的頭端和頂部,不上車仔細察看,只遠遠睃一眼是發現不了這道夾皮牆的。老袁這幫人見李春強三男一女開了輛空載的冷櫃車,以為敵寡我眾,都有些掉以輕心。而李春強也以為用這輛特洛伊木馬式的冷櫃車堅壁着六個突擊隊員肯定出其不意,因此,也多少有些鬆懈,他後來承認自己確實沒想到這幫亡命徒會開槍這麼快。

這是慶春從警六年來,經歷的第一次有嚴重傷亡的戰鬥。毒販兩死兩傷,但生擒了匪首老袁。李春強傷在左肩,雖然一度失血昏迷,但送醫院搶救后,很快脫離了危險。處長率領的後續人馬在戰鬥結束的二十分鐘后,才趕到這裏,那時李春強和兩個受傷的毒販已被運走,只留了杜長發和三個武警彈押着其餘毒販,守護着七百萬現金和毒品。

把李春強送到醫院是慶春親自開的車。她順着京津塘高速路瘋了似地往天津方向開,把另一輛拉着那兩個受傷毒販的車遠遠地甩在後面。她那時不知道李春強的傷到底有多重。她剛剛在他生日那天祝過他長命百歲,她執着地相信他能如願地闖過這一關。

醫院裏這一天人很多,歐慶春衝進急救室,拉住一個醫生就亮出證件說明情況。醫生們馬上找來擔架,沒辦任何手續就直接把李春強推進了手術室。

在進手術室之前李春強蘇醒了。他第一眼就看見了跟着擔架車往手術室走的歐慶春,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艱難的笑意。那笑意讓慶春激動得幾乎難以言語。

他顫抖着向慶春伸出一隻手,慶春接過來緊緊握住,他嘴角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麼。慶春俯下身來,終於聽清了他微弱的聲音:

“你……你的槍法,很准了……”

慶春點點頭,她沖他會意地笑了笑。他又說:“我,可能不行了……”慶春輕輕地溫柔地搖着頭,說;“你一定行的,做了手術你就會好的。我們還得在二起干呢!”

擔架車快推到手術室門口了。醫生打斷他們:“不要講話了,不要講話了,你要節約體力,啊!”但李春強仍然掙扎着用輕得像耳語般的聲音,對慶春說道:

“你,一定要讓他戒了,這樣對你,才行……”

慶春沒有接話,擔架就推進手術室了。她聽懂了他說的是肖童。她那時不知道李春強還能不能活着被推出這個大門。如果他犧牲了,難道這句話就成了他的臨終遺言?

慶春的鼻子發酸。

兩個小時后李春強被推出了手術室,他像死人一樣昏睡着。這時處長和杜長發以及天津市局的領導都已趕來,和慶春一起迎在手術室的門外。隨後出來的醫生神情坦然地告訴他們手術非常順利,病人已脫離危險。大家的心情這才放餓下來,一齊順着手術室外長長的走廊向樓外走去。

處長問慶春:“李春強情緒怎麼樣,手術前都說了什麼?”

慶春說:“他沒說什麼只是問罪犯都抓到沒有,任務是不是都完成了。”

處長說:“你們任務完成得很好,在這麼不利的地形條件下制服這批亡命之徒,繳獲價值數百萬的毒品,應該說戰果輝煌。立功受獎你們一個也跑不了!”

大家都笑。

處長也笑。笑完,他面孔嚴肅下來,把慶春拉到一旁說:“有個不好的消息。剛才我們正要通知吉林中局採取行動,他們先來了電話……”

“怎麼了?”慶春預感到發生了什麼不測,不由緊張起來。處長停了一下,小聲說:

“歐陽天和歐陽蘭蘭,失蹤了。”

“肖童呢?”

“如果他還活着,”處長不敢肯定地說,“那他應該還是和他們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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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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