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捕虎者說

我為捕虎者說

寫下這個題目,心中不免戚戚。在狩獵文明早就成為歷史陳跡,人類假工業文明已使象獅虎豹們俯首為奴,諸多野生動物因瀕臨滅絕而備受關懷的今時,再為一捕虎獵豹者揚威立言,委實有悖於時代新潮。

今年4月,我同幾文友到韓愈的故里河南孟縣去開蒙文心詩魂,作為曠世文宗韓退之,其詩文燦爛過多少代人的胸懷。韓文公那智慧的頭顱、錚錚的鐵骨早已屬於整個中華民族乃至全人類,足可使孟縣人光彩千世。有文無武意猶未盡,似乎尚不能充分顯示一方水土的地靈人傑,好客的主人又向我們亮出了孟縣的另一張王牌——“當代武松”何廣位。

當功利之心和塵俗之念急劇膨脹,當超然物外的文化想像力日漸萎縮,當英雄的靈光已被某些人視作騙子的煙霧,當悲壯的故事已變為昨日的黃花,“趙公元帥”和“孔方兄”勢必成為吸引眾庶千夫的強力“磁場”。在孟縣武橋村一尋常的農家院落里,我們竟被另外一種“磁場”所深深攫住:

這就是那赤手空拳、玩虎豹狼豺於股掌之上、力大無朋的英雄嗎?

這就是那食量之大令人咋舌、酒量之巨讓人瞠目的壯士嗎?

我上下凝視左右端量,總感覺不像。

何廣位年八十有六,中等偏上的個頭,松身鶴骨,霜眉雪發,面如重棗,白髯飄胸,一雙睿目炯炯有光,如果不是西裝加身,倒像是杏林懸壺的高邁中醫,也酷肖福慧雙修的年尊方士。但聽老人說話,氣自丹田,聲若洪鐘;再觀其動作,仍猿猱般靈活剛健,元氣淋漓,使人不難覓到這捉虎擒豹者的勃勃風采。

我與何老先生促膝而談,老人本身就是一部令人浩嘆的大書。翻閱這部大書,我們不僅可領略力之徵服,美之魅力,亦可抑俯時代,解讀命運,參悟人生……

公允的歷史老人也常會產生疏漏。古今中外與猛獸廝搏者不可悉數,然何廣位徒手擒得猛獸之多,堪稱天下一人。可《吉尼斯大全》上竟沒有這位老先生的名字。

何老先生一生擒縛7隻老虎,攫得9條野牛,捉拿260餘只豹子,降伏800餘頭野豬、千餘只惡狼,至於蟒蛇狐獾,更是指不勝屈。

因民族、境遇、身份不同,載於典籍和寫進文學作品中眾多斗獸者的擒獸手段及目的也迥乎其異。在古羅馬“大鬥技場”上,斯巴達克思們同猛獸相搏,上演過奴隸社會一幕幕嗜血的慘劇,角鬥士成了鼎貴們遊戲盤上的一顆血淋淋的人肉棋子,斯巴達克思們的整個生命價值,僅能博得鮮衣美食的貴族老爺太太們的一粲。英殖民主義者佔領印度后,那些貌似典雅的騎士的後裔們,以比賽槍殺孟加拉虎爭強鬥勝,僅在一次集體圍獵中,就斃虎360餘只,那高背椅上斑斕美麗的虎皮,成了佔領者炫耀征服的象徵。坦桑尼亞有個古老的習俗,成年男子只有親手殺死一隻猛獸,方可取得結婚的資格。清康熙帝一生於“木蘭圍場”獵虎153隻,熊12隻,豹25隻,那是在三公九卿、御林武士的簇擁下,用鳥槍弓矢射得,伴隨着山呼萬歲的聲浪,皇帝老兒在龍顏大悅的同時,既強悍了八旗貴胃的筋骨,又揚厲了泱泱大清的國威。國人耳熟能詳的打虎英雄大概有三:武松暴虎是因吊睛白額大蟲危及自身性命,李逵用朴刀刺虎是為了給老母復仇,而楊子榮槍擊山君不僅僅因為虎撞槍回,更有着明顯的政治企圖,一隻老虎為這位機智的英雄提供了一份晉見“座山雕”的豐厚禮物……

歷史上獵獸者的捕獸手段,大抵只有武松與何廣位相同,他們憑的是“洒家的拳頭”;而何廣位擒虎獵豹的目的再簡單不過——為了填飽肚子。

填飽肚子曾是歷代中國農民的最高奢望。

1909年,何廣位生於安徽宿縣一赤貧之家。家中靠租來薄田幾畝,飄搖度日。兄弟三人,廣位為長。廣位自小食量驚人,生就一個能伸能縮、深不可測的“橡皮肚子”。九歲時,父母令他在家看好借一還十的三斤麥種,竟被他饕餮一空。父母歸來,急如熱蟻,詰以原因,廣位哽咽,據實以告。父親信疑參半,遂又借來菜團十餘,旋即又被廣位鯨吞殆盡。時兵連禍結,大肚皮給廣位帶來異乎尋常的不幸。12歲那年,父親被土豪打傷致死,從此,何廣位萍飄蓬轉,給地主、業主做傭工,當廝徒。儘管其力超壯漢,終因飯量巨大,輒被驅逐解僱。14歲上,他輾轉至豫東,拜一遊俠義士為師,習練棍棒拳腳。17歲那年,他隨師賣藝至湖南長沙。一日,城中百姓正圍觀其師徒精湛技藝,忽一隊兵痞闖來,逐走平民,逼其耍練。賣藝索錢,天經地義,然兵痞非但不給,竟大開罵口。何廣位一怒之下,棍舞棒飛,20餘丘八訇然倒地,他左抵右擋,轉瞬掩護其師殺出重圍。逃奔途中,師徒失散。何廣位日趕夜奔,當遁至桃源縣余坪山中,已是風高月黑,忽覺有一毛爪觸其肩背,他當即兩手緊鉗獸爪,猛地朝身前一擲,一隻老狼被摔出丈余,他趨前又擊數拳,惡狼登時斃命……作為一介農子,何廣位僅祈求用誠實的勞動換來蔬米,以果餒腹。他由湘南流浪至鄂北,在大別山麓,尋覓一技之棲。某日,天色微熹,他匆匆行走於莽林小道,忽聞幾聲虎嘯,但見樹動山搖,一猛虎迎面朝其撲來,廣位不及細想,亮起鐵拳,運足氣力,朝虎頭擊去,這一拳正中虎鼻,戾蟲當即昏厥,他就勢猛踢虎腹,大蟲斷腸而亡。他將虎搭於雙肩,到山下換得大洋百餘……

飄泊中,空拳斃得一狼一虎,使何廣位驚喜地發現,自己具備徒手擒捉猛獸的特殊本領。

以捷如猿猱之軀,憑拔山扛鼎之力,在那“亂世英雄起四方”的年月,有多種人生道路可供何廣位選擇:他可破門入戶,做梁上君子;也可佔山為王,當綠林大盜;還可率眾造反,悍霸一方……但父親死前曾有遺訓:“餓死不做賊,凍死不為寇”,為不違父命,何廣位思前謀后,毅然選擇了狩獵生涯。他之所以選擇這最原始最野蠻的謀生方式,也僅僅是為了滿足中國歷代農民那“填飽肚子”的最高奢望。這對於斯時的何廣位來說,無疑是既清白又乾淨的選擇。

原始狩獵無疑是堅忍者的事業。

當時光老人已換乘蒸汽列車風馳電征時,何廣位竟逆時光而行,將現代人的身軀委於遠古時代。他必然要陷進人生的崎嶇,命運的黑洞。他註定要在險峻的山陬,去咀嚼現代人難以下咽的孤獨;在溪間河汊的岬角,去啜飲同輩人不敢沾唇的悲苦。

他嘯傲林泉與世隔絕,他抱虎枕蛟與人無爭。然而,手握“熱兵器”的“兩腳獸”卻常常不放過這“遠古人”:1943年在廣西全縣,何廣位將打死的一隻老虎在集市上出售,四個持槍荷彈的日本兵要將這獵物佔為己有,素有正義感的何廣位怎堪忍受異族人的欺凌,盛怒之下,他操刀劈倒了三個日本兵。當他偕妻翻牆穿巷逃避時,剩下的那個日本兵開槍射擊,他右腿連中兩彈。因漢奸告密,日寇搗碎了他寄居的小窩。一3歲,一襁褓中的兩個兒子,被日寇活活摔死……

開國后,何廣位仍以擒獸為業,足跡遍及全國21個省份的32條山脈。他仍如斷梗飄蓬,向無固定之家。隨着他的威名於民間流傳,在虎豹狼豺為害一方時,當地的頭頭腦腦發出邀請,他便慷慨前往。他常是鑽狼窩,棲虎洞,宿古剎。擒捉猛獸多在冬春,為體靈身捷,他輒着單衣上陣。為誘獸出洞,他牽羊做誘餌。當錄音機在國內出現時,他方購得一隻,錄下雞鳴羊叫之聲,在猛獸出沒之地頻頻播放,這是現代文明給這“遠古人”提供的唯一擒獸武器裝備……50年代初,他應邀赴陝西歧山除豹害,在山溝里隱蔽了兩晝夜,未見豹出。這天日暮時分,隱隱傳來狼嗥,剎那間,500餘只野狼從四方竄來,何廣位縱身躍至河溝邊一開闊地。這時,在兩隻頭狼的帶領下,500餘只狼將何廣位層層圈圈地圍了起來。身寄狼吻,十生九死,何廣位鎮靜自若,先飛起一腳,將一條頭狼踢迸河溝,用腳踩穩淹死,又騰出手將另一隻頭狼一拳擊倒,群狼見狀,紛紛逃循……此等的玩兒命,這般的大勇大智,一時被當地人傳為佳話。

何廣位捉虎獵豹的秘招是:出拳要快、准、狠,首拳一定要擊中虎豹的鼻子,致其暈厥,然後略補幾拳讓其一時難以蘇醒,用繩索反綁四肢再裝進特製的大口袋,以最快的速度背虎豹下山……何氏獵野豬,亦有奇技淫巧:野豬脊背的皮毛上有松脂沙礫粘成的厚厚保護層,堅硬如鐵,唯其肚皮之下是薄弱環節。每同野豬相遇,何廣位總是飛腳踢其肚皮。他曾三腳使一野豬斷腸而亡。若要活捉野豬,則需掌握腳力輕重之火候……久經戰陣,使何廣位生擒猛獸之技,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1966年在中條山,年近花甲的何廣位,6天內逮了8隻活豹。目前,我國各大動物園裏,幾乎都有何氏捕獵的豹子。昔年武松景陽岡上打罷虎,本想將虎拖到岡下,誰知用雙手去提虎時,竟臂酥腳軟,未能提起。看來,武松之力亦不能與何氏比肩。

“虎尾春冰”、“老虎屁股摸不得”、“吃了豹子膽”、“伴君如伴虎”……先人留下的話語,極言與虎謀皮的艱難性,殘酷性,危險性。儘管何廣位力、智超人,有一次竟也險些委肉豹口。1976年,太岳山下的一個村莊,有群豹出沒,吃得路斷人稀,何廣位應召前往,第二天上就擒得一隻元兇老豹,正當他將豹人籠時,該村的隊長趕來致謝,他搭話時手一松,老豹出籠撲向他的額頭,他揮拳擊老豹,一拳將老豹的四隻獠牙打斷,起腳將老豹踢死。但他的頭上、手上均留下了傷痕,餘勇可賈,他十天後康復,又隻身來此捉得野豹三隻,送往河南安陽人民公園……

荊棘載途何足畏哉,猛虎惡豹何足懼哉,但那與生俱來的“橡皮肚兒”卻始終像惡魔一樣折磨着何廣位。據先生稱,他60歲以前很少有填飽過肚皮的時候。因此,那些酒足飯飽的時日,總能深嵌進他的記憶。1955年,在山西永壽縣羅山村,淳樸的山民感念他為眾除害,大擺宴席,他開懷暢飲,創下了一次喝西風酒17斤的紀錄;1966年,濟源縣領導因他捉豹有功,決計要管他一頓飽飯,但又稱菜肴不好報銷,饅頭可儘管享用。何先生在連塊鹹菜都沒有的情況下,一頓吞下了62隻饅頭……

1983年,先生田孟縣推薦,成為河南省政協委員。從此,先生那“橡皮肚兒”才得以伸縮自如。尤其是每屆春來開會時,先生更能大飽口福。大會上負責膳食的人員為表達對“當代武松”的敬意,十人一桌的飯菜讓先生獨享……

先生雖為捕獸人,但他的經歷卻是中國近代農民命運的縮影。

我悲先生生不逢時,倘若在“冷兵器”時代,先生或許是曹操帳下的典韋、許褚;或許是岳飛麾下那醉酒亦能大破番兵的牛皋,長槍勇挑“鐵華車”的高寵……倘若先生晚生一個甲子,又或許是中閏拳擊隊的頭號種子,我想,福爾曼、泰森、霍利菲爾德恐也難敵先生那擊虎之拳……

我咒命運之神何其殘忍。你既然賜給何廣位一個“橡皮肚子”,卻為何讓他踏破鐵鞋難覓一飽,使如此一個孔武有力的俊彥,終生為肚子奔忙!

我贊命運之神何等偉大,假如你讓何廣位投胎於朱門繡戶,儘管他有挾山超海之力,他又豈敢以血肉之軀去同猛獸一搏?正是命運之神用苦難鑄造了何廣位,才使人類的生命的原始強力,在何廣位身上展現得如此酣暢恣肆,淋漓盡致!

人為命運嘆息是可以理解的,人與命運抗爭是值得讚美的。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才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永恆。

現代科技的發展,對人之力的實用價值給予了無情否定。一粒橡皮子彈,一支麻醉劑,一個充滿智慧的美麗陷阱,都足能使象獅虎豹們拜倒在人類面前,人類早已成了這個星球上統治一切生命的“真龍天子”。

然而,對力的崇拜又是人類千古不移的天性。女蝸、夸父、刑天、精衛、海格立斯、大衛、參孫……人類以豐富的想像,編織出一個個象徵著“力”的神話;而凱撒、漢武、成吉思汗、彼得大帝、拿破崙等征服者的形象,又曾鼓盪過多少人的心旌。人用智慧將自身之力的實用價值作了否定之後,其審美價值卻愈加凸現出來。力用它美的魔杖,常常將全球人撥弄得怡怡然,飄飄然,痴痴迷迷,狂狂癲癲……

也算有幸,“遠古人”何廣位到了遲暮之年,才有機會將他的“力”以審美的形式,去愉悅人們的感官。1985年7月,善於捕捉信息的日本人,得知孟縣有個“活武松”,便捷足先登。東京電視台以高柳為首一行五人,來到武橋村,見到時年已76歲的何廣位。高柳心存狐疑,實難相信老人還能捕虎捉豹。當何老先生將一塊重達700餘斤的預製板一下搬到一米高的磚牆上時,日本人驚得口舌打結,遂親從河廣位到擒豹現場,錄製了活捉野豹的電視紀錄片。兩年之後,中國新聞社申影聲像部主任張樹人率攝製組趕來孟縣,拍攝何老先生徒手擒豹的新聞片,送往海外播放。時在隆冬,大雪鋪地,野豹難尋,幸十餘天前,老人擒得一豹囚諸籠中,準備獻給全國少兒基金會,這豹子遂成了展示力與美的道具。囚豹出籠,往往惡於野豹三分,且先生已年近80,縣領導和家人皆勸老人三思而行。老人竟慷慨不辭。為防不測,武裝部門派一班士兵架槍保護。囚豹被放於太行山間,一場惡戰迅即展開。困豹出籠,吼聲震野,卷着雪屑向何廣位撲來,不幾個回合,老人將豹擒入寵中。准知拍攝人員因過分驚懼,手忙腳亂中關鍵鏡頭沒能拍得。於是,再次放豹出籠。那豹子定是恨透了何廣位,它沒有向深山遁去,而是怒目而立,眼迸凶光,伴着一聲嘶吼,泰山壓頂般向何廣位撲來,想一口吞掉老人,老人捷身一閃,惡豹撲空,豹子回首又縱身一躍,老人就地一蹲,凶豹再度撲空,老人趁豹子三撲之時,攥拳迎擊,這一拳正中豹鼻,豹子嘶吼着在雪地翻滾,老人信步上前,略補幾拳,使拍攝圓滿封鏡。……何廣位擒虎捉豹,若馬勒當拿之於足球,似喬丹之於籃板,如鄧亞萍之於乒台,將力與美展示到出神入化的極致……

哲人有言:人類只有吃飽了肚子,才能進行宗教、科學及藝術等活動。哲人的話總能一語破的。如果說往昔之國人都曾像何廣位那樣一直為“肚子事”奔忙,無暇顧看何廣位的力與美,那麼,當今日諸多賓館酒樓里喝得天也昏昏地也暗暗的時候,卻仍沒有更多的人向何老先生投去深情的一瞥。且不說何老先生的存在為遺傳學、營養學等提供了新的研究題目,單憑其徒手擒虎捉豹,亦足可名播華夏。而目下,何氏在國外的名聲甚於國內。我敢說,全國12億同胞中知何廣位者,尚不及萬分之一。是因為奧林匹克沒有設立擒虎捉豹的比賽項目,還是因為何老先生的行為中政治的因子過少?這一切,都應引起我們進入更深層次的文化思考。

歷史上,大凡強人,多有劍俠豪勇。但如西門慶輩靠那花拳繡腿凌小欺弱者,亦不鮮見。即是義士豪傑,也往往有着人性的弱點。武松曾自詡:“憑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然他在“血濺鴛鴦樓”時,卻大開殺戒,將馬伕、侍女連同污吏張都監全部砍了個凈光。李逢回鄉迎母途中,捉放了剪徑的假李逢李鬼,飢餓難耐誤入李鬼之家,央李妻煮米三升,時李鬼歸來與妻密議謀害李逵,李逵怒殺李鬼。無菜佐飯,李逵竟從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烤而啖之。《三國演義》中劉備是藹然仁者,在他被呂布趕出沛城后的投曹路上,闖進獵戶劉安家。劉安欲尋野味款待豫州牧,一時不能,遂殺妻烹之,謊稱狼肉,供劉備大嚼。后劉備知情,非但不責怪劉安,反炫耀於曹操,操亦感劉安大義,遣人以黃金百兩相贈……這些故事讀來令人心悸膽顫腸翻胃倒,當人類告別了生食的血腥,動物的匍匐,即使在這些英雄身上,也未能完全擯棄獸的野蠻!

當代人盡可忽疏何廣位那極富傳奇色彩的獵獸故事,但不可忽略這位偉丈夫的仁厚而潔凈的心靈。

本來,何廣位憑他“胸中的本事”,早可以改變他的生存環境。珍饈醇醪曾向他含情脈脈,富貴榮華也曾向他頻傳秋波。國民黨時期,常有軍長師長們請他出山,或委以副官,或許以厚酬,他們看重的是何氏的一技之長。虎骨泡酒可活血,虎鞭入葯可壯陽,麝香能使金屋奇香氤氳,而豹皮狐衣足可讓嬌妻美娃齒牙春色……何廣位認為,干此等勾當,不是一個平民百姓的活法,而常常拒之。1948年,一英國巨富聞得廣位英名,感到奇貨可居,多次派人說項,邀其赴英,言稱他們有條件讓何廣位的捉虎擒豹之技風靡全球,並許以洋房、轎車乃至私人飛機。何廣位樸素地覺得,一堂堂中國漢子,不能仰洋人鼻息,更不能讓洋鬼子當猴兒耍着玩,遂斷然拒絕……

在猛獸面前,何廣位何等剛烈,但面對高堂、家人、鄉親,這“五尺剛”卻化作了“繞指柔”。在廣位的兄弟姊妹中,唯他四海為家,但他卻獨擔起贍養老母的重責,每至一地,他總是把老母安排得熨熨帖帖,儘管他極少有填飽肚子的時候,但老母總能吃一看二眼觀三。他故去的老伴是個心地善良的農家女,夫妻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一輩子沒拌過一句嘴。他不管走到哪裏,都和當地山民分甘共苦,水乳交融。他的兩個兒子,雖個頭不高,但力大過人,都曾隻身捉豹數十。兒子小時,常有些身高力大的“野犢兒”要與其較量力氣。一次,二子何振湘被一蠻男纏住比試摔跤,那蠻男被振湘一下摔出幾尺遠,崴了腳脖兒。何廣位大訓其子:有本事跟虎鬥,且勿傷人,若再有人纏住不放,務必佯敗而歸……

金錢對於商品社會中的人來說,它如同賈寶玉脖子上的“通靈寶上”,一旦失卻就六神無主。金錢往往是衡量人格高低的天平。何廣位為養活一家老小和塞飽那“橡皮肚子”比常人更需要錢去購柴買米,建國后,他也並非沒有發財的機緣,但他堅持不取昧心鈔。他雖為獵手,卻不願殺生,每當抓得虎豹,總是賣給公園。50年代初,捉一隻老虎給公園,出價不過300元,一隻豹僅80元左右,如殺之,將皮、骨分別賣給皮貨商和藥販子,得錢往往高此數倍。1972年,何廣位率全家定居孟縣,仍以狩獵為業。野生動物法頒佈前後,常有動物拍客來孟縣,出高價讓何文位父子去獵豹,一開口就許以三萬五萬。何廣位不是那等見利忘義,因私棄公之輩,他將獵得的猛獸,悉數交給公園。國家嚴令禁止捕虎獵豹后,何廣位讓其長子就地務農,他與次子雖仍逸之山林,卻改為採藥為生……

何廣位這等伸伸拳腳就來銀子的漢子,一生竟沒有讓金錢的利斧、色慾的魔爪在心靈上留下過印痕,實屬難得。

我驚詫:赳赳武夫何廣位,沒上過學能世事洞明,沒經名人點化竟人情練達。中國農民用艱辛孕育的美德在他身上生輝,而農民固有的劣根性卻頗難見到。我究其原因,老人捋髯相告:說書唱戲勸人方,他從小就喜聽人說古論今。……哦,卻原來,中國傳統文化無所不在,它不僅寫在書本內。流動在薪盡火傳的祖訓里,還彌散在酒肆茶樓、戲台書場上,更在每個人對人生的參悟中……

面對兇狠的猛獸,何廣位手到擒來,稱得上“力的公平競爭”;可面對某些道貌岸然的人,何廣位卻常常步履維艱,如同西瓜碰上切菜刀。80年代未,某縣公園約何廣位老人去山西某地逮狼,結果捉得的三隻狼換來的鈔票,竟遠遠不夠各路關卡索要的費用。兩年前,何廣位讓其子何振湘攜帶數年中在滇、川、陝、隴及青海等地的深山裏採得的蟲草等名貴藥材,到河北安國藥材市場出售。為證明藥材真偽,老人光讓其子赴京找有關部門寫了認定書。誰知,這些價值20餘萬元的藥材,竟被當地市管人員以假冒為由,統統沒收,連收條都不打給。何振湘悻然歸家后,與老人計議,決定到法院審冤報屈。村中有一在全國最高法院工作的幹部,老人讓振湘晉京探尋。那同鄉說,跨省份的官司打起來難。從全國範圍說,此乃一小案,需從縣、地、省法院逐級審理,若判不了,方可由國家最高法院裁決,要想折騰出個眉目,少說也得兩年……老人聽其子講罷,喟然長嘆:“能與虎鬥,莫與人斗,有些人心比狼狠,咱還是‘吃虧是福’吧……”

老人與我談及此事時,眼神里露出几絲無奈,几絲悲苦。老人那不屑與人斗的話語,在我心中湧起幾多惆悵,幾多憤慨……

倘若商品經濟的發展必須以人格的沉淪為代價,如果高尚必須遷就和寬容卑鄙,那無疑是一個民族的巨大悲哀。

老人從“遠古”走來。

老人從大山深處走來。

如莊子御風而行,似達摩面壁參禪,像陶淵明東籬採菊,若李太白仗劍天涯……老人一生遠離“人生圍城”,用生活的清苦換得了心靈的自由,人格的獨立。高山厚土補足了老人的元氣,日精月華強健了老人的筋骨,那鳥語花香使老人胸有天籟爽發,那清流潔波為老人洗卻了世間囂塵……自古仁者長壽,老人一生與病魔無緣。老人雖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卻舞動着生命的大彩練,作了一首人生大境界的詩。

現代文明的曙色終於恩被於這耄耋老人。老人成了孟縣人的又一驕傲。縣裏每月給老人一定的生活補助,武橋村每日向老人提供白酒一斤。老人含飴弄孫,盡享天倫。每有公務應酬,老人總是輕身捷步,欣然前往,投向老人的是一片敬佩的目光。

近聞,視“時間為生命和金錢”的廣州客、深圳人,從當地晚報上看到老人的報道后,紛紛前來晉謁。是哪種“磁場”引來他們,我很難猜度,但有一點可斷定,他們來這裏,不是為了淘金……

1995年6月18日於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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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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