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火車北站
馬民開着車到了裝飾材料店,裝飾材料店的老闆姓肖,馬民每次做裝修業務,基本
上是在肖手上進材料,肖給他的材料總比旁邊幾家材料店的價錢便宜點。久而久之,兩
人就成了相互關照的朋友了。“我要進水曲柳板。”馬民第一句話就這麼說,“板子到
了沒有?”
“到了,昨天半夜到的。”肖老闆客氣地對馬民說,“只是還在火車站,要晚上才
能拖回來。”
宏達裝飾材料店在蔡鍔路,蔡鍔路白天是不能走貨車的,要過了晚上八點鐘才能進
貨車。“那怎麼行?”馬民皺着眉頭說,“我下午就沒板子開工了。”
“那我就派人去火車站拖一車板子,送到你工地上去?”肖老闆友好地一笑。
馬民領教過肖老闆的話,肖老闆說話總是不兌現,他說八點鐘保證送到,不到下午
材料是不會到的。肖老闆是個生性慢騰騰的傢伙,在馬民和周小峰看來,應該把這個男
人打爛重鑄一個。有次馬民要一批茶色鋁合金,等着開工,肖老闆說,九點鐘以前保證
送到。九點鐘了,貨還沒到,馬民不斷地打電話催他,他總是在電話那頭很乾脆地回答
“就來了就來了”,或者說“已經在路上了”,結果下午三點鐘了貨還沒到,氣得馬民
拿起手機罵了他祖宗十八代。這些事情馬民可是記憶猶新的。“你的話,”馬民對着肖
老闆的肩膀就是一拳。
“我下午不送板子到你工地上,我是你崽!這總可以不?”
馬民看不起他的誓言:“你還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鱉話?你不是講相聲?”
“我如果下午沒送到貨,我是你養的要得不?”
馬民聽他賭咒發誓太多了,在肖老闆眼裏,誓言就跟廢紙一樣只配丟到撮箕里去,
“我養你不出,”馬民又打了他肩膀一拳,“你跟我一起去火車站,就去。不然我再不
在你店裏進材料了,走羅,我就要你去。”
“總要吃了中飯再去罷?我還沒吃早飯的。”
馬民看了下表,快十一點鐘了,就很疲憊地在店裏坐下了。馬民這一向都沒睡好,
腦海里神經很亢奮。半夜裏很容易驚醒,甚至連門外經過的腳步聲也能驚醒他。他的腦
海里被離婚的事糾纏着,被彭曉的愛情燃燒着,人沒有疲勞感。現在他忽然覺得很疲勞,
這可能是感染了岳父岳母臉上的煩惱。他簡直想睡覺地閉上了眼睛,他覺得這幾天缺乏
的睡眠就像大山一樣壓在他頭上,使他的頭重甸甸地,思想變成了一堆凝固的鐵。他隱
約聽見肖老闆關心他說:“馬老闆,你到樓上我床上去睡一覺羅。”他沒有回答,也懶
得再動。他就這樣斜着身體坐在藤椅上,頭歪到肩膀上,在買材料的人進進出出嚷嚷叫
叫的鬧聲中睡了兩個小時。他是被肖老闆撓他的胳肢窩弄醒的,因為肖老闆採用了幾種
辦法都沒有喚醒他。
“快一點鐘了呢、”肖老闆對半睜開眼睛的馬民笑道,“你吃中飯不?”
馬民腦殼仍然沉沉的,半天都抬不起來。“快一點鐘了?”他說。
“你怕我逗你?”肖老闆把手錶遞到馬民的眼前。
馬民說:“跟我點支煙看?”
肖老闆就為馬民點了支希爾頓,馬民抽完煙,精神恢復了一半,體力也跟着精神一
並上來了,他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其中一個很大的哈欠把眼淚水都打了出來,還感染了
肖老闆。肖老闆張開他那一口沾滿煙垢的黃牙,打了個很強烈的哈欠。
馬民厭惡他那一口黃牙道,“走,吃了飯,進材料去。”
任何一家裝飾材料店的門前,每天總雲集着一幫鄉下人,他們不請自來,都騎着腳
踏三輪車,一張張臉都被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的。他們都是靠為裝修老闆拖零碎材料吃飯
的。他們對裝修老闆一臉殷勤,為的是賺幾個力氣錢。馬民和肖老闆在附近餐館裏吃過
中飯,就叫了幾個鄉下人,去火車站搬運夾板。
火車北站是貨站,凡是進長沙的物質,都得在火車北站卸貨。
火車北站外停靠着很多貨車,這些車輛的主人就是在這裏等着別人喚他們進火車站
拖貨的。馬民的桑納轎車在火車站對面的一處粗糙的門面前剛停下,門面的主人——一
個長相很霸道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喂,朋友,車子莫停在我門前羅!”他一臉不客氣
地嚷道,“聽見沒羅?”
馬民自然聽見了,可他的車尾是一輛東風140大貨車,車頭前面是一輛破破爛爛的
解放牌卡車。他是開着桑塔納繞進來停下的。他的車有車尾的一截擋住了門面,車尾后
面還有一米多寬可以容顧客進進出出,況且門面與轎車之間還有一條三米的行人路。
“我只停最多半個小時,”馬民對這個一臉兇相的年輕人說。
“不行羅!”年輕人不耐煩地看着他,“你擋了我做生意。”
“我只停半個小時,最多。”
“我講了不行的。”年輕人瞪着馬民,“開走,聽見沒?”
幾個鄉下人都盯着馬民,肖老闆也盯着馬民。馬民想自己也是條堂堂男子漢,你說
開走,我就那麼聽話?便不理他,折過臉來對肖老闆說:“走,進去提貨。”
“你不開走是罷?”年輕人一臉陰險相說,“那你就會有事做。”
後面的東風140的駕駛室里,一個中年司機看着他們。肖老闆走上去問那司機拖不
拖貨。
幾個鄉下年輕訝子爬上140,馬民和肖老闆坐進駕駛室,東風140便向車站那又爛又
髒的大門駛去。馬民心裏針對那個一臉霸氣的年輕人想,給你留了一個這麼大的空間,
這總可以了吧?但馬民還是不放心。“那你就會有事做”這句話,像浪濤一樣不斷地撞
擊着他的腦壁,就如海浪拍打着礁石似的。馬民看肖老闆拿着提貨單在那裏排隊提貨,
幾個鄉里訝子蹲在樹蔭里抽着煙等候,就打算把車移開,不跟他們斗。他擔心他們會打
壞他的車玻璃,或用什麼鐵器刮掉車身的油漆。他走出來,見車依然停在那兒,一顆懸
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他首先瞥了眼車窗玻璃,車窗玻璃都完好如初。他又繞着車走了
一圈,見車身上沒有故意損壞的地方。
他的心更踏實了點。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車開走。他打開車門,坐進駕駛椅上,
正要發動汽車,見前面一個胖子(解放牌卡車司機)的雙眼盯着他車子的下面,不吭聲
地盯着。馬民腦海里馬上閃現了那句話“那你就會有事做”,馬民覺得前面這個衣着馬
虎的胖子的形跡可疑,就跳下車來也往車身下看。當然就發現了一顆三寸長的釘子,釘
子的頭直抵輪胎,直直地頂着,只要車子一開,這顆鋥亮亮的釘子就戳入了輪胎里。馬
民火一蹦,心想真惡毒,忙彎下腰,拔出那顆抵着輪胎的長長的鋥亮的釘子,抑制着怒
火,陰着臉邁入那處門面,對着那個坐在櫃枱里的年輕人大聲說:“留着你的釘子!”
就把釘子往櫃枱上一丟,釘子打在櫃枱上發出玻璃和鐵碰出的尖銳響聲,接着釘子迅速
滾到了地上,又飆出另一種響聲。
馬民回到車裏,見前面那個胖子仍盯着他轎車的下面,仍是那種不說話地盯着,就
感到肯定還有問題。他立即又下車,彎下身繞車檢查,結果發現右邊輪胎下也有一顆三
寸長的鋥亮的釘子直直地頂着輪胎。他拔出了那顆釘子,簡直是三步兩步地走進那個門
面,再次把釘子扔在櫃枱上,於是釘子和玻璃又發出尖銳的碰撞聲,接着又滾到了地上。
“留着你的釘子去釘棺材!”馬民大聲道,臉上很憤怒。他折回來,再次坐進車裏時,
他感到自己好蠢,因為那個胖子繼續盯着他車身的下面。他為什麼不檢查後面的兩隻輪
盤?肯定後面的兩隻輪盤也被釘子頂着。他跳下車,走到後輪盤旁,彎下身看,果然有
一顆三寸長的釘子頂着輪胎。他拔了出來。這一次他沒有馬上向那個年輕人走去,他手
上拿着釘子,繞到右邊的後輪胎旁,再次低下頭看,又見到一顆三寸長的亮鋥鋥的釘子
筆挺地頂着輪胎。
他後來對周小峰說,他氣極了。他剛剛把這顆釘子拔出來,腦袋上就挨了一拳。那
個年輕人從店子裏徑直走過來,他剛剛抬起頭,他就嘭地一拳擊在馬民的腦殼上。“你
還蠻海啊,”年輕人反過來怪罪他說,“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我店裏來丟釘子!”
馬民後來想,要是他第一次就把釘子全部撿出來扔到年輕人的店子裏,就不會打這
一架,因為當時年輕人想害他又沒害成,一時感到自己理虧。或者他第二次拾出頂着輪
胎的釘子,就隨手扔在街上,也不會打這一架。“我也是年輕氣盛。”他對周小峰迴憶
着說。
他挨了那一拳,直起身,他那隻多少年裏一直以投籃很准而叫觀眾喝彩的右手上凝
聚着一股熱血,反手一勾拳就把那個年輕人打倒了。但那個年輕人是有準備的,在馬民
坐到那輛東風140的駕駛室里進車站時,他就作好了打架的準備。他插好了四顆鋥亮亮
的釘子后,他當然就設想了鬥毆的後果。他召集了七八個年輕人,手裏都摸着傢伙,扳
手或鐵棍什麼的,都站在他店子旁邊的巷子裏。現在他們忙手舉扳手和鐵棍衝出來幫忙
了。馬民知道今天有場架打了,忙反過手去逮住店老闆的肩頭,一彎腰,把店老闆直直
地摔在地上。馬民看一眼那幾個年輕人,想趕快駕車離開。
然而店老闆又爬起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馬民急了,用他那隻投籃很厲害的手逮
住店老闆的褲腰帶,一用力,把店老闆拉到了身前,可是還來不及把這個年輕人摔倒,
背上卻嘭地一響,一陣劇疼襲上上心頭。那是跑上來幫店老闆忙的年輕人,二扳手砸在
他背上,那種扳手可不是我們在家裏用的那種小扳手,而是鐵路工人用來擰那種大螺帽
的扳手,足有半隻手臂長一把。馬民感到一陣劇疼,一回頭,見另一個人又執着扳手朝
他頭上打下來。馬民本能地一抬手,左手臂頓時感到火燒似地疼。馬民迴轉身,又用右
手臂擋了向他腦殼砸來的一扳手,又是一陣火燒火燎地疼。馬民怦地一腳踢在店老闆的
下身上,把店老闆踢得彎了腰,馬民正要用腳踢另一個年輕人的下腹,左邊的年輕人又
一扳手砸在他左手臂上。這時那個看着他們打架的胖子說話了:“年輕哥哥哎,快點跑!
寶哎,你一個人搞得他們贏的。”
馬民對周小峰說:“當時我懵了。不是那個胖子這麼說,我真的不曉得跑。”馬民
聽見那個胖子這麼一說,立即就掀開兩個人,提起腳就跑。前面有一個治安亭,專門設
在此處維護社會治安的,裏面坐着兩個戴紅袖章的聯防隊員。這個治安亭離他打架的地
方不到一百米,馬民相信他們是看見了他和那幾個地痞打架的,但他們沒有出來干涉,
而是對跑進崗亭里的馬民一本正經地說:“你搞得他們贏的,他們都是些要不得的下家,
你蠢咧!”
“要不得的下家”就是地痞流氓的意思。馬民一肚子氣地想你們是吃什麼飯的?你
們手上戴着紅袖章,卻坐在治安亭里看打架,你們也算是維護社會治安的?馬民感到兩
只手臂很疼,疼得腿直顫。那幾個人見他跑進了治安崗亭,就沒追過來,而是很神氣地
站在那處店門前朝這邊張望,說說笑笑。那個提醒他跑的胖子走了過來,黑黑的臉上掛
着關心他的微笑。“你搭幫跑了,”胖子說,兩隻眼睛善意地瞅着他,“你不跑,你會
被他們打死去。”
“是罷?”馬民變得很軟弱了的樣子說。
“不是我要你跑,你真的會被他們打死去。”胖子又這麼說。
馬民感到手很疼,疼得手直哆嗦,疼得臉上直冒汗。他是沒辦法開車的了。“老兄,
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司機開車?”馬民誠懇且可憐巴巴地看着他,“我的手現在沒一點
勁。我給他一百元錢,只要他幫我開下車,麻煩你一下。”
兩個聯防隊中的一個說:“胖子就是開車的。”
“那你幫我一個忙好不?”馬民瞧着這位提醒他跑的陌生人,“是你開,我給你兩
百塊錢,我要謝謝你。”
“鑰匙呢?”胖子望着他道。
“鑰匙在車門上,”馬民說,“幫個忙。我現在手直抖。”
胖子就走過去把馬民的桑塔納開了過來,馬民走過去,坐進了車裏。“像你這樣的
人,不應該打架。你撿開釘子,丟到地上就沒點事。”
“我當時太氣了。”馬民說,“我也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多人幫他打架。”
“往哪裏開?”胖子問他。
“附二醫院,”馬民說,“我的兩隻手跟斷了一樣疼,他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