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它的秘密。

秘密是每一個人的第二性。

“伊人酒吧”的秘密,是除了秦岑和一個男人,再就只有她的乾爸乾媽知道的事。

但他們一向避諱和她談及此事。

那秘密便是——其實秦岑並非“伊人酒吧”的真正老闆。儘管營業執照上標明着她是法人代表;儘管和工商稅務以及一切監督部門打交道,每次都是秦岑出面。

但那個男人本身卻不是什麼秘密。

他公開得一覽無餘。

因為他就是喬祺。

他才是“伊人酒吧”幕後的主人。

秦岑起初是他的雇傭者。就像秦岑以酒吧經理的身份雇傭了小俊和小婉等幾個她很信任的農家姑娘。秦岑後來,不,應該說是現在,已分享了酒吧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麼也可以說,她和喬祺已是股東和控股方的關係了。

喬祺每次到“伊人酒吧”來時,和別的客人一樣,先在門口站幾秒鐘,四下望望,選擇自己願意坐的地方。除了“台”上那一把椅子,酒吧並沒再為他保留什麼專坐。他選好了坐位,走過去坐下后,便吸一支煙。而且,一向只吸一支。吸罷,無聲地以手勢招過來服務員姑娘,要半杯法國紅葡萄酒或白蘭地。一向,也只飲半杯。他若不以手勢招,服務員姑娘不會主動走過去,任憑他獨自坐在那裏發會兒呆。如果是冬季,飲罷酒,他就會脫棉衣,摘圍脖,都搭在椅背上,然後走上“台”去,坐在那把“專椅”上。這時,又會有服務員姑娘走到“台”前,小聲問他:

“什麼?”

每一名服務員姑娘都這麼問,彷彿是他和她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根本無須多問一字,多問一句則顯得她們說廢話似的。

“大提琴。”

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如此簡單明白。

或者:

“薩克斯。”

“簫。”

“手風琴。”

“口琴。”

僅回答樂器的名稱,多一個字也不回答。彷彿多回答了一個字,則純粹是一種語言表達能力的欠缺似的。

於是,他所要的樂器片刻就送到他手中了。

以上樂器,每一種他都演奏得很好。也許,說演奏得很好,有誇張之嫌。那麼就說每一種樂器他都演奏得挺好吧。經常光顧“伊人酒吧”的人士中,很有幾位是具有樂器演奏方面的專業欣賞水平的人。連他們也都說“挺好”,大約就真的是挺好了。

他一開始了,就會連續演奏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內,至少變換一次樂器。有時,幾種樂器輪番變換一遍。而這又往往是他來之前就決定了的。既然來之前就決定了,當服務員姑娘問他“什麼?”時,他則肯定回答的是:“都要”。還是多一個字也不說。古今中外的樂曲他都演奏,有些是客人們熟悉的名曲,有些則是連那些具有專業水平的人也不曾聽過的。現而今,在中國,不,不僅僅是在中國,在全世界的一切舞台上,已經很少有人再拉手風琴或吹口琴了。小青年們中,已不太有人聽過這兩樣樂器的樂聲了。拉手風琴或吹口琴,似乎已成老電影中的歷史情節了。至於吹簫,太古代了!在擊打樂電子樂流行的這個當代,簡直會給人以恍若隔世的感覺。然而在“伊人酒吧”,卻深受歡迎。到這兒來的人士,不知為什麼,都挺懷舊的……

喬祺演奏的過程,酒吧里鴉雀無聲。低聲卿卿我我着的男女,也都停止了甜言蜜語。那過程中也沒有掌聲。倘有新客不合時宜地鼓掌,別人就會輕噓那個人。久而久之,客人們之間就都達成了一種默契——待他站起身來,一總報以掌聲。只要他起身一站,那就意味着“演出到此結束”。倘有人還沒聽夠,請求他再接着演奏,他則會循聲望着請求者清清楚楚地說出兩個字是:“下次。”

倘請求者繼續請求:“那麼再演奏一曲,就一曲!”

他說的還是那兩個字:“下次。”

他望着對方的目光,流露着對人家的請求的無比尊重。甚至,包含着幾分感謝的意味。

但他那兩字之答的語氣,卻又是那麼的斷然。

他每次都親自將最後一件樂器放入盒中,接着一步邁下演奏“台”,徑直走到坐過的坐位那兒,先圍上圍脖,然後一邊穿棉衣一邊往外走。如果不是在冬季,坐過的坐位那兒沒有什麼衣物,那麼他便直接往門外走……

說他演奏樂器那地方是“台”,也誇張了。那不過是一處砌成圓形的,高出地面一尺左右的地方。所不同的是,酒吧的地面是大理石的,那個“台”上卻鋪了塊純毛地毯。“台”上惟一的一把椅子,才是專供他坐的。無論酒吧的服務員姑娘,還是客人,誰都知道那把椅子是專供他坐的,從沒人擅自坐過它。倘竟有人不知道這一點,比如第一次到“伊人酒吧”來的人,見沒有椅子可坐了,想要搬那一把椅子的話,服務員小俊或小婉就會阻止道:“對不起,您不能坐這一把椅子。請稍等,我們立刻給您安排一把椅子。”

酒吧的服務員姑娘們,沒有一個和他多說過什麼別的話。她們背地裏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並且因為他怪,都有幾分怕他。她們並不崇拜他,因為他畢竟不是“星”級和“腕”級的人物。既非“星”,也非“腕”,會演奏再多種樂器,那也是白會!“說到底還是水平低!水平要是高點兒,會一種也能成大師,起碼成為演奏家!”——她們曾如此這般地議論過他。言下之意是,就他那水平,還差的遠哪!在她們看來,他和她們是同一類人,都是老闆娘花錢雇的嘛。只不過他比她們從老闆娘那兒掙的多罷了。究竟多多少,她們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也好,就那麼個讓人難以接近的怪人,隔三差五地來酒吧演奏上那麼一個多小時,要是每月從老闆娘那兒掙的錢是自己的好幾倍,自己內心裏還會不平衡呢!——她們都如是想。

而他,也從不和她們中誰多搭訕,更從不跟她們中誰拉近乎。

老闆娘秦岑對他的態度相當冷淡。他來了,她若正巧看見了,也從不打招呼。僅僅是看見了一眼而已。隨之立刻將目光轉移向別處,該親自招待誰接着親自招待誰。他演奏完了,要走了,她也不太關注他,任他自去。在他演奏時,她就誰都不親自招待了。她會斜靠着吧枱的柱子,一條手臂平伸在吧枱上,連每一根手指都伸直着,微微仰起下頦,就那種樣子全神貫注地聽。像他全神貫注地演奏一樣。那時有空坐位她也不坐,會一直站着聽完。彷彿寧願站着聽。彷彿聽樂器演奏這一件事,本就是應該站着聽到底的事。一個多小時內,她依柱而立的姿勢從不改變。只有平伸在吧枱上的那條手臂,會放下來,背在身後片刻。那時,即使有熟客進門,即使她看見了,也是從不打招呼的,更不會迎上前去……

“咱們老闆娘也有點兒怪,既然那麼喜歡聽他演奏,為什麼又對他挺冷淡的呢?為什麼偏不對他親熱點兒呢?……”

服務員姑娘中,有人曾大惑不解。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老闆娘和他是什麼關係?從法律常識上講,是資方和勞方的關係,是一種雇傭的關係。這永遠都是一種矛盾的關係。矛盾的關係就不能反而變親熱了,變親熱了就必然會節外生枝,必然會使關係變得複雜……”

她們中也有人誨人不倦……

客人們也都覺得他有點兒怪。但他們同時又認為,一個人竟會演奏那麼多種樂器,怎麼要求也應該算是一個有音樂才華的人了。其實,在樂器欣賞方面,一般人的耳朵,與具有專業欣賞水平的人的耳朵,是並沒有太懸殊的差異的。前一種耳朵聽起來很糟,后一種耳朵聽起來卻好得不得了的情況,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太多的。前一種耳朵聽起來挺好,后一種耳朵聽起來也好,才是較普遍的情況。客人們對他的演奏水平的評價,基本屬於后一種情況。卻沒有一位客人當面對他的演奏水平進行過評價。他們都感覺他肯定不願意當面聽到,哪怕是稱讚之詞。客人們中的某些畢竟都不是一般百姓,即使命運落魄,也畢竟曾是文藝那個界的人士。故他們看一個人,就和那些服務員姑娘大不一樣。他們不但公認他是有音樂才華的人,而且認為他是一個懷才不遇的人。一個人既有才華又懷才不遇,那麼他的怪,就不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簡直是必然的了。不怪倒是怪事了。

他們每次對他的演奏報以的掌聲,不無同情的成分。

他們以為他每次來去匆匆,是因為還要到別的地方去趕場,在同一個夜晚多掙一筆錢……

“哎,秦岑,你怎麼僱到的他呀?”

曾有客人這麼問。

秦岑被問得一愣,但那一愣只是瞬間的事,她隨即鄭重地回答:“網上。”

“真的?”

“嗯。”

“不管你怎麼僱到的他,千萬拴住他。對他這樣的人,應該捨得花錢。‘伊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他功不可沒!”

“明白。”

問的人,顯然並不太信秦岑的話,卻又沒有什麼懷疑的根據。

而秦岑當時的回答,竟簡短得那麼像他。一反她一向說話的方式。

是的,正是他,才是“伊人酒吧”真正的老闆,擁有酒吧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而作為法人代表的秦岑,只不過擁有百分之三十。

但這還不是關於“伊人酒吧”的秘密的全部。

一個月中少說有十天,老闆娘秦岑睡在他的床上;或反過來,他睡在她的床上——同床共枕。

此點才是那秘密構成為秘密的核心秘密。

喬祺和秦岑雖然不是夫妻,但同床共枕的次數早已相當頻繁。一個月內至少有十天他倆晚上睡在一起。有時他睡在她的床上,有時她睡在他床上。歌舞團當年也就是實行房改前分配給過秦岑一套兩居室的普通樓房。她去年將它賣了,在近郊以按揭方式買了一套大三居的住房,一百二十幾平方米,僅裝修費就花了五六萬元。在這一座北方城市裏,要算是比較高級的裝修了。除了喬祺和她的乾爸乾媽,再沒有一個認識她的人知道。而喬祺,在市郊的另一端,也買了一套商品房,比秦岑買的還大,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是他自己設計自己選料裝修的,效果也足以令人嘖嘖稱讚,卻比秦岑少花了一半裝修費。秦岑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話里話外的總是對喬祺大有怨詞。她覺得喬祺一點兒也不替她心疼她的錢。

而喬祺卻這麼說:“你不是一再提醒我,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嗎?”

“那你也得區別是什麼事啊!我攢筆錢容易嗎?能省幾百我也高興啊!”

而喬祺據理力爭:“但你從來也沒具體告訴過我,哪些你的事,我絕不可以當成我的事過問;而哪些你的事,我一定要比關心我自己的事還關心是不是?”

秦岑說不過他,就只有生氣的份兒。

見她真生氣了,喬祺就好言相哄:“別耿耿於懷的嘛,到了年底,如果咱們的‘伊人’收入可觀,你那筆裝修費我從我的股紅中全額補給你行不行?”

於是秦岑才高興起來。

秦岑不太願意在喬祺那兒過夜。按她的解釋是因為——睡在一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的床上,她會產生一種不夠安全的心理。

喬祺困惑,曾追問為什麼?

秦岑認真想了想,竟不眨眼地死盯着喬祺的臉反問:“你這裏如果來了人,你將怎麼向別人介紹我呢?”

喬祺當時被問得一愣,接着有點兒激頭掰臉地說:“你怎麼到現在還顧慮這一點呢?我已經向你保證過多少次了,啊?那麼我再保證一次:第一,我不是這一座城市的人,一年多以來,也沒在這一座城市交下什麼朋友。除了你根本就不會有第二個人晚上了還敲我這套房子的門。第二,即使我給某人開了門,你在這兒,我也不會允許那個人進屋。”

秦岑又認真想了想,專執一念地繼續問:“如果誰非要進屋呢?”

喬祺更不耐煩了,叫嚷起來:“憑什麼呀?”

“比如,物業的,檢查上下水情況。”

“四個房間呢,你躲在哪個房間不行?非得讓別人看見你嗎?”

“你不打自招了吧?”

“我心中有什麼鬼呀?招不招的!”

“你明明不希望別人在你這裏看見我。”

“我……你扯哪兒去了呀!”

“別犯急。別犯急你。讓我接着問你,假如站在門外的不是物業的,而是派出所的呢?”

秦岑的眼睛終於眨了一下。眨過後,瞪得更大了。彷彿調了一下焦距,因而能用雙眼將喬祺的內心活動更加清楚地拍照下來似的。

輪到喬祺生氣了。他一生她的氣,就不想理睬她了,於是吸煙。

“說呀。”

秦岑問得倒是心平氣和,口吻像一位小學老師問一名犯了錯誤卻還不明白自己錯誤在哪兒的學生。

“我是安分守法的一個公民,派出所的晚上來我這兒幹嗎?”

喬祺恨不得扇她一耳光。

“我相信你是一個安分守法的公民,但那派出所的也有可能敲開你這兒的門,進屋來問你點什麼歷行公務的事呀。”

秦岑不禁微微一笑。不是由於自己的一問再問而覺得自己可笑,是因為喬祺那種生氣的樣子笑了的。在她看來,他越生氣,越證明他企圖竭力迴避什麼,越證明她真是問到了點子上。

“那他們也得在門外問!”

喬祺的聲調都變了。

“可他們是派出所的。”

秦岑仍心平氣和着。

“派出所的怎麼了?要是物業的,我也許倒讓進。是派出所的,我偏偏不讓進!如今講法制,除非他們帶了搜查證來!”

喬祺臉紅了,脖子也粗了。說時,夾煙的手揮來舞去的,弄得哪哪兒都是煙灰。

秦岑的雙眼,此刻變得脈脈含情了。她從喬祺手中奪下煙,替他按滅在煙灰缸里,然後站起身,將喬祺的頭一下子摟抱在自己溫柔的懷裏,輕輕撫摸着說:“噢,我的大寶貝,是我不好,不該把你氣成這樣!噢,我大寶貝氣得身子都發抖了,我再不問了,一句也不問了!……”

於是她雙手捧起他的臉,俯下自己的頭,開始一往情深地吻他。吻啊吻的,直至吻得他氣惱全消,孩子似的將頭依偎在她懷裏,反覆只說一句話:“我們睡吧,我們睡吧……”

那時刻,喬祺這一個大男人的樣子,像一個困極了的孩子乞憐着大人拍哄入眠……

按說,他們即使不結婚,光明正大地同居在一起,那也是誰都無權干涉誰都管不着的。因為秦岑是已經離婚的女子,喬祺是單身漢。現今,連男女大學生校外租間房子私下裏同居,校方和社會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聞不問,佯裝不知。誰還干涉得着他倆嗎?只要不搞出私生子來,人們尚且默認那是一種自由。兩個一方無夫一方無婦的成年男女的同居,多與時俱進啊!

秦岑是這樣一個女子,雖然十七歲就身在文藝界了,雖然從少女時就是個美人兒,但卻一直潔身自愛。在男女之事方面,從沒被人背後議論過。

秦岑曾經在舞台上紅了幾年。

紅在舞台上的她,又正值芳齡,追求者眾。她被他們“圍剿”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於是選擇了團長的助理不張不揚地結婚了。丈夫是個外強中乾的男人。床笫間事,“一分鐘小說”而已。秦岑倒也從無怨言。更沒有覺得上當吃虧過。那個年代中國人在性方面的觀念仍很傳統。關係再親密的女性朋友之間也是不怎麼談性事體驗的。而在非夫妻關係的男女之間,性仍是忌諱的話題。性玩笑仍被視為洪水猛獸。所以秦岑以為性本就是她和她丈夫之間那樣的一種事而已。一種不做不太像夫妻,為了像夫妻而做有點兒意思但意思不大的事。久而久之,她對性事漸漸缺乏情緒,冷淡了。

1996年秦岑二十八歲,她和丈夫悄沒聲兒地離婚了。沒有孩子。除了歌舞團分配給二人的一小套兩居室的住房,再沒有什麼所謂“共同財產”,離婚離得就像兩名長途列車的乘客在某站分開那麼過程簡單。一個下到了“站台”上,改變人生路線被另一個女人誘惑到了香港;另一個繼續留在“列車”上也就是那一小套兩居室住房裏。那一年歌舞團還沒實行房改,那一小套兩居室住房還不是他們買下了產權的“共同財產”而是團里的公有財產,所以其居住權也只能轉在秦岑名下。她當初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團長助理做自己的丈夫,也有一個很實際的考慮那就是——結了婚立刻就有房子。丈夫被別的女人勾引走了,房子歸在了自己名下,也算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離婚後的秦岑,漸漸的,身邊又多起了追求者。然而她已實難分清,哪些男人是真心想和她結婚的男人,而哪些男人只不過想和她玩一場感情的遊戲。已婚的男人和未婚的男人,年齡小她好幾歲,和大她十幾歲二十幾歲的男人混在一起,五行八作,形形色色,品相蕪雜。對於她來說,搞清楚不是那麼容易的。後來她被他們糾纏煩了,也不打算費時間費精力費心思搞清楚了,於是心生一計,放出一個假口風說自己患了肝炎,並煞有介事地經常出現在醫院裏,在傳染科窗口前排隊挂號,這才巧妙地使自己從他們的圍剿之中成功地突圍出來……

那之後她過了幾年清靜的孤身女子的生活。登舞台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演出費也越來越少了。雖然曾經在舞台上很紅過,但因為不是院校出身,文藝級別才評到二級。整個團經濟效益不好,沒有什麼演出任務的月份,七扣八扣,二級演員拿到手裏的工資才六七百元。好在還有人熱情高漲地拖着她去大賓館裏唱唱,每個月也能掙三四百元。起先她不怎麼願去,覺得跌份兒。後來切身感受到,每月多三四百元或少三四百元,一個人的生活還真是過得不太一樣。一經想通,也就不在乎什麼跌份兒不跌份兒了……

日子就這麼樣像水一般無聲地從身邊流淌而過。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彷彿同一棵樹上的葉子。彷彿每一個日子都是前一個日子的一成不變的重複。在寂寞與平淡之中,她覺得什麼都留不住。也根本不企圖留住什麼。沒有什麼值得再去追求偶爾還想再追求點什麼卻又不知如何去追求的女人,大抵也就是沒有什麼可在乎的女人了。惟一還使她在乎的,僅僅是她的容貌和身材而已。愛男人她已沒了積極性。愛金錢她又覺得何必水中撈月望洋興嘆。愛出名她年紀輕輕的時候已出過了,對出名已沒什麼興趣了。

於是只剩下了愛自己還值得下工夫一愛。愛自己的身體,愛自己的身材,愛自己的容貌。於是漸漸積累了一套秘而不宣的養顏術,以及保持良好身段的寶貴經驗。只有當別人驚嘆她容顏不變時,她才驕傲於自己是一個不比尋常的女人。而正是在那種時候,她心裏喜憂參半。

沒有一個孤身女人的心靈深處是沒有憂傷的。

直到2000年她遇到喬祺以後,人生才開始了另一個場次。

那是秋末的一天,樹葉乍黃。在夕陽下一派富麗輝煌的金色。在輕微的秋風中沙沙作響。

她從公園裏散步出來,駐足在後來是“伊人酒吧”的那一排房子前。經營者們都已搬走了,商店已不再是商店。所有窗子的玻璃上,皆用白漆刷寫着“租”字。她站在那兒,看去似乎是在想心事,其實不是。而是在端詳映在玻璃上的自己。她穿一件自己喜歡穿的咖啡色呢大衣,圍一條白色紗巾,風韻十足。

然而那時她內心裏隱隱約約地憂傷着,對於自己以後的人生也隱隱約約地覺得迷惘。

“如果有人把這一排房子租下來,他應該干一番什麼事情呢?”

她一回頭,看見了身後的喬祺。喬祺既在她身後,也在她身旁。離她三四步遠的距離,所以他的身影沒有映在窄長的俄式窗玻璃上。

他沖她笑了笑。那意思是——我在問您呢女士,請不吝賜教……

她低頭想了想,回答道:“如果開酒吧,生意肯定會不錯。”

他又問:“那,五萬元,夠嗎?”

她搖頭。

“如果……是美元呢?……”

她打量着他說:“差不多,也許還用不了。這排房子基礎不錯,在原有的俄式風格上改造改造,裝修裝修,開酒吧最適合不過了。多好的位置啊,估計一年就能回本……”

她說完,轉身欲走。

“請等一下!”

喬祺叫住了她。

他不好意思地,有幾分請求似的說:“那,您……能不能幫我?……我人生地不熟,不懂怎麼開始……”

“你為什麼要信賴我呢?”

她眉梢一揚,滿臉詫異。

他說:“我覺得您完全值得信賴。”其言鄭重。

而她卻說:“我又為什麼要信賴你呢?”

他緩緩轉身,像她剛才一樣端詳着窗玻璃上的自己。

而她的目光也投向了另一扇窄長的俄式窗,想走開,又想聽聽他怎麼回答。

他扭頭問道:“我的樣子,有什麼不值得您信賴的地方嗎?”

他的樣子和他的話,使她忍不住撲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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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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