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在北方的民間,對於大雪早年有另一種說法叫“豪雪”,是指氣勢而言的,大約是從什麼唱本上後來流傳開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凍山凍河,而且下得無邊無際,有時下白了整個北方。“天無私覆,地無私載”一句古語,便獲得了大感覺大印象的詮釋。真箇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裏,當喬喬興奮地用手機告訴姨媽她已經找到了喬祺之後,她將手機遞給了他,說她的姨媽要和他通話。

喬祺猶豫一下,緩緩接過了手機。

他已經多年沒聽到過喬喬姨媽的聲音了。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喬祺,我向你道歉!”

喬祺說:“我也後悔了……我當年都不跟喬喬告別一聲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對。”

見喬喬正看電視,他邊說邊走到了陽台上,怕喬喬聽他口中說出什麼蹊蹺的話,心中起疑,追問他什麼。喬喬是多麼的信賴他啊,似乎從來也沒想過他也有可能對她說假話。甚至,對他所解釋的自己“蒸發”多年的原因,也全盤相信了。

在陽台上,他聽到了喬喬姨媽的第二句話。

她說:“喬祺,我已經徹底打消了當年要報復的打算了……”

他說:“這就對了。這樣才好。就當喬喬並沒有爺爺奶奶在世吧。”

她問:“喬祺,喬喬在你身邊嗎?”

他說:“喬喬在看電視,我在陽台上。陽台的門關着,有什麼話您只管吩咐,喬喬聽不到。”

“喬祺,咱們的喬喬……咱們的喬喬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喬祺從手機里,聽到了悲傷的哭聲。

他第一次從喬喬姨媽口中聽到“咱們的喬喬”這樣的話,卻萬萬料想不到,這樣的話和一個五雷轟頂般的噩訊連在一起!

“你……你說什麼?……你別哭……我沒聽清……”

喬祺本能地壓低了聲音。

喬喬的姨媽咽咽泣泣地告訴他,喬喬患了晚期肝癌,已經擴散了。醫生說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嗎?……”

喬祺扭頭朝屋裏看了一眼,聲音更低了——電視機前已沒有了喬喬的身影,她又進入喬祺的卧室了。喬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見到的喬喬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為什麼動輒就願躺在床上……

“也許她自己已經知道了……也許她自己還不知道了。她的樣子,似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還蒙在鼓裏。我想……她也可能是裝的,怕被我看出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況……”

喬喬的姨媽,又哭了。

“別哭,請你別哭!快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事?怎麼做?……”

喬祺覺得陽台似乎開始搖晃。而且,似乎開始往下掉着。他不由得將背貼靠在牆壁上,否則,也許會因暈眩栽倒於地。

“喬祺,你注意聽我的每一句話。你可要聽好,聽明白。咱們可憐的喬喬,她還沒愛過啊!她還沒被人愛過……”

“我愛過她!”

喬祺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彷彿在更正一個被歪曲的事實。之後,又不停地自言自語:“我愛過她,我愛過她,我愛過她……”

在美國那邊,喬喬的姨媽打斷了他的話。

她說:“我當然知道你愛過她!我也愛她!這都是不用強調的!但我說的是另一種愛,男女之愛!喬喬她沒被檢查出來癌症前,我給她介紹過幾位優秀的青年了,主動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對哪一個都沒動過心!喬祺你還不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姨媽的話,已經不再說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語速變快了。雖然快,但卻每一句都說得清清楚楚,聽來像一位體育賽場上的評論員。

喬祺自言自語地說:“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裏暗暗愛上的是你!自從她知道你不是她的親哥哥了,你們的關係在她那兒就變了!連我都早就從旁看出這一點了,你怎麼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你把她從小呵護到大,你為她作出了那麼多人生的犧牲,你愛她遠超過許多親哥哥愛親小妹!那麼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着,咱們的喬喬她還能愛上別人嗎?!喬祺,你別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冉·阿讓那麼老的男人!對於咱們的喬喬,你哪裏有那麼老?!現在,三個多月過去了!如果沒有什麼奇迹發生,喬喬她還有兩個多月的生命了呀!喬祺,我請求你,別太愚蠢,別太顧慮別人們怎麼看怎麼說,趕快把男人對女人的那一種愛給予咱們的喬喬!喬祺,喬祺,你可千萬要多多地給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諒了我,那麼你現在就立刻答應我的請求吧!你快說你答應了呀!……”

“我答應……”

喬祺聽到自己口中說出了這三個字,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口說答應,其實並沒太明白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應該怎樣實行自己的諾言……

在陽台上,他只不過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種沉重的襲擊,感到一陣陣暈眩而已。他的第一反應,他所問的話和所說的話,還都是特別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還僅僅與責任和義務有關……

當他離開陽台,走入卧室,見喬喬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還蓋着被子。

他坐在床邊,望着她的臉,低聲問:“小妹,你冷嗎?”

喬喬說:“有點兒。”

房間溫度並不低,喬祺還覺得有點兒熱呢。

他起身去關嚴了換氣的小窗,並開了空調,好使溫度再提高几度。

當他再坐在床邊時,喬喬說:“我聽到你在陽台上和我姨媽說的話了。”

喬祺心中暗吃一驚。

喬喬微笑着又說:“只聽到兩句。前一句是,‘我愛過她’;后一句是,‘我答應’。哥你對我姨媽說你愛過誰?你又答應了我姨媽什麼事兒?”

喬祺向她俯下身,剎那間目光變得溫柔無比。他注視着她的眼睛,內心裏充滿愛意地說:“喬喬,你聽到的第一句話,那當然指的是你。除了咱們的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愛的只有你一個人,而且從來也不曾改變過。”

喬喬說:“我也是。”

她的目光中也飽含着溫情。那是喬祺似曾相識的。在美國的時候他從喬喬的眼中發現過,但是那時他不願承認它的內容是與以往不同的。現在,他才倍覺它是那麼的彌足珍貴。他心靈戰慄,悲傷而又幸福。

“你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細聲細語地問。

喬祺默默點了一下頭。

他覺得只點頭還根本不足以表明,又肯定地說:“喬喬,我明白。”

喬喬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幸福感也同樣飽含在她的目光里,洋溢在她臉上了。

她問:“那……現在呢?”

喬祺說:“現在,我答應你的姨媽,我要比以前更加愛你。”

“我姨媽,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呢?”

“她希望我……希望我……不要再把你當成一個從前的小妹妹來愛……”

“就這些?”

“就這些。”

“是啊,我都二十七歲了……”

喬喬的雙眸的深處,也有一種悲傷,從幸福的眼神的背面,漸漸透現着了。

喬祺無言地將一隻手伸到喬喬身下,將她的身子扶起來,擁抱在自己懷裏。他仍注視着她的眼睛,她的頭擔在他的手臂上,她那蒼白的臉上紅暈猶在,顯得嫵媚而又聖潔。自從她五六歲以後,喬祺就沒有這麼將她擁抱在懷裏過了。

他說:“喬喬,我的喬喬,從今天起,從現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話嗎?……”

喬喬的眼裏,一下子充滿淚水。

她說:“嗯。”

喬祺低下頭,心靈戰慄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着。

那是這世界上再尋常不過的一次深吻。它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這世界的各個地方發生。但那也是這世界上很不尋常的一次深吻,因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雙唇一觸,隨即雙方都會覺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實已經很少發生了。

“喬喬,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會一個人回到咱們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飯自己吃。晚上,將火炕燒得熱乎乎的,躺在被窩裏,回憶從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們的父親……”

“那,你半夜不會害怕嗎?”

“我想,我肯定會害怕的。但那我也還是要住在坡底村咱們的家裏。我絕不會住在什麼賓館裏的。因為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找到你,就是要讓你陪着我,回坡底村咱們的家裏住幾天。實際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發現了你……”

喬祺不由得將喬喬的身子摟抱得更緊了。

“要不是發現了你,那麼,我現在一定是獨自一人,躺在咱們坡底村家裏的炕上了。肯定的,在默默地流着淚……”

喬祺的心,都要碎了。

“喬喬,喬喬,喬喬……”

他只有反覆地說著她的名字。同時,不停地吻她的後頸,吻她的肩頭。她穿的是一件紅色的薄薄的小內衣,沒有袖,像一條剛剛變紅了一半的紅鯉魚。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說了。全身一縮,像小毛蟲被觸了一下作出的反應似的。當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鬆弛,才開始再說。

“也不知道咱們坡底村的家裏,有好劈的木柴沒有?如果沒有,連引火的乾柴草也沒有,這麼冷的冬天,我自己回來了,那我可怎麼辦呢?……”

“喬喬,喬喬……”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着淚水。

當喬喬睡熟以後,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裏。

他不敢哭。

雪后的夜空,很高,很深遠。

他在心裏默默地說:“老師,老師,老師呀!您看到了嗎?您看到了您的女兒已經長成了多麼可愛的一個小女子了嗎?您當年將她託付給我時,您曾對我說:‘喬祺,你以後可一定要好好地愛她。’我做到了!可現在,我卻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夠,我寧願替她去死!可這又怎麼能辦得到呢?老師啊,我的恩師,我的命里已經不能沒有她了呀!

當喬祺和喬喬坐在列車上時,從初六又下起來的“豪雪”,還在下着。

當他們回到冰城,來到江橋的橋階前,那一場“豪雪”,仍在下着。

江橋的橋階前那個地方,對於喬祺,是記憶中一個最容易引起他傷感情愫的地方。二十七年前,就是在這裏,老師高翔,將才一歲多一點兒的喬喬託付給了他,而之後,當十五歲的他懷抱着一歲多一點兒的小喬喬深一腳淺一腳踏雪走在大草甸子裏時,老師卻是死心鐵定地迎着一列列車從容走去的。死前相托,那是一種怎樣的信賴啊。所以他每一次在此處上下江橋,心情都會特別的沉重,腳步也會不由自主地放鬆、放慢。只自己一個人時是這樣,何況現在喬喬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將喬喬緊緊摟抱在懷中。而喬喬,一動也不動,身子隨之一軟。喬祺感覺得出,她那是在貪婪地享受他緊緊的摟抱。

在雪花漫天飄舞的情形之中,他們靜止的樣子看去像是雕塑。

也不知過了多久,喬祺終於開口說:“喬喬,我背你過橋。”

背着喬喬踏上橋階,走在江橋中段時,喬祺臉上的淚痕粘住着雪花,半凍不凍的,漸粘漸厚。

下了橋,喬祺還要繼續背她,喬喬卻再也不肯了。

她從喬祺背上溜下,看着喬祺的臉問:“哥,你的臉怎麼了?”

喬祺並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變成了什麼樣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層濕雪花,這才明白那是由於自己臉上流過太多的淚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說:“我也沒覺出背着你累呀,怎麼會出了一臉汗呢?”

再向臉上伸手時,喬喬及時抓住了他那隻手。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隻手,輕輕的,一下一下地將“大哥哥”臉上的雪花擦盡了。

她這一隻手將落未落之際,喬祺也用另一隻手抓住了她這一隻手。

於是,他們就那麼手牽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們前邊的雪路,潔白無瑕,沒有一行腳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喬祺懷抱才半歲多的喬喬回村時的情形。在他們身後,他們留下的足跡很深很深。彷彿潔白無瑕的雪氈上,綉出了一條花邊。

他們一路無話回到了家裏。

一進家門,喬祺便將喬喬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着,替她脫去鞋子。

“把腳放到炕上。”

喬喬乖乖地那樣了。

喬祺拖過一床被子,蓋住她雙腳,之後命令道:“就這麼待着別動。我去劈柴,一會兒就會把火升起來!”

喬喬溫順之極地點了一下頭。儘管,家裏很冷,到處都是灰塵,但喬喬的臉上,還是呈現着終於又回到自己夢魂牽繞的這一個家裏了的無比喜悅。她的雙眼閃爍着一種大夙願到底實現了的光彩。

喬祺脫下羽絨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當院子裏響起他的劈柴聲時,喬喬在屋裏下了炕。

當喬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裏,但見喬喬的背影正站在灶間。

“小妹你幹什麼呢?”

喬喬一轉身,喬祺看見她手中拿着濕抹布,她背後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雙小手凍得彤紅。

喬喬小聲說:“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沒點兒熱水,缸里的水多涼啊!”

喬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兒掀開缸蓋一看,缸里已經凍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間的一部分水還沒被凍實。

他從喬喬手中奪下抹布,丟在了水盆里。接着輪番抓起喬喬的兩隻手,搓,舉到嘴邊哈。剛放下她的這一隻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隻手。

“哥,你還像我小時候那麼心疼我!”

半點鐘以後,灶膛里、炕洞裏的火,熊熊的燃燒着了。他們這一個曾經共同擁有的家,開始變得溫暖了。

炕面熱了。喬喬的腳再不必用被子蓋着了。

她將被子鋪在炕上,壓着雙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滿臉幸福地望着喬祺,一副欲笑不笑,欲庄還欲嬌還欲謔之模樣。

喬祺雙手撐住炕沿站着,也望着喬喬微笑。臉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問:“喬喬,你餓不餓?”

喬喬搖頭。

他又說:“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還有老玉米,都是村裡別人家送給的。你即使不餓,我也為你現在烤點兒什麼?萬一你一會兒又餓了呢?”

喬喬點頭。

“那,喬喬究竟想吃什麼呢?”

“烤兩個地瓜吧。”

“兩個?你吃得下兩個嗎?”

喬喬笑道:“我吃時,哥也得陪我吃一個呀!”

“行,烤兩個!”

“哥,你可得仔細挑。挑那種烤熟了又甜又軟的,不是可別怪我不吃!”

喬喬的話,聽來又是那種被寵慣壞了的小女孩兒的語調了。

當喬祺烤上兩個地瓜,洗凈了手時,喬喬輕拍着被子說:“哥,求你陪我在這兒坐一會兒!”

喬祺什麼也不再說,默默脫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喬喬身旁。

喬喬又說:“哥我坐累了。”

喬祺默默拖過了一隻枕頭。

“可我也不想躺着。”

喬喬似乎要開始耍嬌磨人了。

喬祺小心謹慎地問:“那你想怎樣?”

“你還不明白呀?!”

喬喬臉紅了,看起來是害羞了,也彷彿是快要生氣了。

喬祺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也就明白了。

他張開雙臂,將她摟在懷裏,使她的背,更為舒服地靠着自己的胸膛。

灶洞裏,飄散出了烤地瓜的香味兒。

喬喬望着窗外,低聲問:“哥,春節前你給咱爸燒紙錢了嗎?”

喬祺反問:“喬喬,你相信有另一個世界?”

喬喬說:“不信,可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啊!”

喬祺說:“春節前我沒給咱爸燒紙錢。但我在埋咱爸骨灰那地方擺了些供品,包括一瓶酒。肯定都被大雪蓋住了。”

喬喬說:“哥,如果我死在你前邊了,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如果我在另一個世界裏想你了,我會託夢給你。你在這個世界想我了,你就給我寫封信,燒在什麼十字路口的地方……”

喬祺打斷道:“喬喬,你胡亂說些什麼呢!”

喬喬說:“每個人都會死的呀,誰什麼時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也許我就真的死在你前邊呢。其實我挺想由自己來證明,看究竟有沒有另一個世界。果然有,我就能見到兩位爸爸一位媽媽了,多好。可我又那麼捨不得離開這一個世界。因為這一個世界有你……”

一滴淚水,落在了喬祺的手上。接着,又一滴……

聽了喬喬那些話,喬祺心裏明白——對於她的命運,喬喬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喬喬,喬喬,今天還不到十五呀,還在春節的日子裏呢,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喬祺除了這麼說,除了將她摟抱得更緊,不知再說什麼好,不知再該怎麼做。他惟一明確的一點那就是——要在喬喬面前時時刻刻地、盡量地裝出自己還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萬一被喬喬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麼,連喬喬最後的一些日子,也將註定是凄涼悲慘的了。而她從美國回到中國,千方百計地尋找到他,並請求他帶她回到坡底村這個他們共同擁有過的家,可不是為了讓他陪着她凄涼悲慘的呀!

喬祺的臉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淚,幸而一滴也沒滴在喬喬的後頸上,只不過一滴滴連續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們又沉默了。就那樣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個偎靠在另一個懷裏;一個雙臂輕輕地摟抱住對方,雙手輕輕地握住着對方的雙手,長久地、安安靜靜地望着窗外他們所熟悉的家鄉的雪景,望着埋了他們共同的親人骨灰的那一道銀堤,並想像着它們春媚夏綠秋榮時的種種美麗。

是的,對於喬喬,坡底村這一個平常得不可能再平常的北方農村,已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她的家鄉。它的一位叫喬守義的老村長,已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她的父親。

她沉浸在一種落葉歸根般的感覺之中,雖然她才僅僅二十七歲,正是芳華的年齡。她也沉浸在一種新春佳節合家團圓般的溫馨而又幸福的感覺之中,雖然這個家裏只有她和她所背依着的一個似兄非兄親愛她呵護她勝過親哥哥的男子。

那一時刻,對於喬喬,世界上彷彿只剩下她和喬祺兩個人了。就像世界之初只有夏娃和亞當兩個人一樣,孤獨而又慶幸。

喬祺的心情,和喬喬完全相同。

夜幕降臨了。

滿屋裏瀰漫著烤地瓜的香味。

於是他們開始吃地瓜。

兩個地瓜烤得都很軟,也很甜。

他們將地瓜吃得只剩下了薄薄的皮兒了,互相取笑對方的饞相畢露。

喬祺怕喬喬只吃地瓜,夜裏會燒心,下了炕又去弄點兒吃的。家裏沒有什麼現成的東西可吃,他決定做點兒疙瘩湯。那是他在做飯方面的“至高本領”。

他正在開水鍋前弄得兩手都是面,忽聽喬喬在屋裏放聲大哭起來。驚愕地擎舉着雙手進屋一看,見喬喬站在桌前,抽屜拉開着一截;桌上是信,地上是信,喬喬的手裏也拿着一頁信紙。

喬祺頓時呆住了。

那全都是喬喬寫給他的信,而他一封也不曾復過。他將那些集中收藏在抽屜里的信忘到腦後去了,不成想被一時閑着沒事的喬喬無意中翻出來了。

他擎舉着沾滿麵粉的雙手獃獃地看着喬喬放聲大哭,不知所措,想不出一句話可說。而喬喬,並沒背過身去。相反,她也看着他,分明是感到被欺騙了,哭得可憐死個人。

喬祺終於作出了一種反應——他跨到喬喬跟前,用兩隻胳膊肘輕輕夾住她的肩,盯着她的臉說:“喬喬,喬喬,別這麼大聲地哭,會哭傷你身體的呀!……”

而喬喬的兩隻小手攥成了拳,左右打擊,一雙鼓槌似的擂着他的胸膛。

她邊哭邊說:“你怎麼就這麼忍心,你怎麼就這麼忍心!……”

“喬喬,小妹,你聽我解釋!不是我不願回你的信……”

“那你為什麼?”

“因為……”

喬祺將頭一扭,避開了喬喬那一種逼視般的目光。彷彿一個罪犯,對自己的罪行拒絕交代。

“哥,你看着我。”

喬喬的話終於說得平靜了,但模樣卻顯得非常嚴肅。似乎只要喬祺再說一句謊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衝出家門,離他而去,使他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也尋找不到她。

“別叫我哥!”

喬祺生氣了,臉更紅了,又和喬喬面對面了。四目相對,他的樣子竟顯得有些可怕,似乎要用雙眼將喬喬吞掉似的。

“如果你不能給我個明白,那麼從現在起我也不想再叫你哥了。”

喬喬的話說得還是那麼的平靜,然而使喬祺覺得,分明在警告他了。

“因為我後來已經愛上了你!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

兩句話從喬祺口中兇巴巴地喊了出來。同時,他的臂肘將喬喬的肩夾得更緊了。他低下頭,更近地看着喬喬的臉。確切地說,是更近地瞪着她的眼睛。好像要從她的眸子裏看清另一個自己。另一個他們不那麼情願接受的自己。

“後來……是什麼時候?……”

喬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視着喬祺的目光。好像也要從他的眼睛裏發現另一個喬祺,另一個不僅僅只是“大哥哥”的喬祺。

“是……當我第二次去美國時,我已經有點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了……”

喬祺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確乎像一個罪犯,終於徹底坦白了罪行,反而頓時獲得了解脫,如釋重負。他那方才還劇烈起伏的胸膛,由於長長地嘆了口氣,隨之平定。

“喬喬,是你逼我說的……”

“罪犯”在期待着不知怎樣的一種判決之前,喃喃地進行着最後的申辯。

然而喬喬卻向前一聳,撲到了他的身上。她用雙臂摟抱住他的脖子,掛在他的胸前。緊接着,她又在他的胸前往上一聳,將雙腿盤在了他的腰部。這麼一來,她就比喬祺還高出一頭了。

她雙眸晶亮,嘴湊着喬祺的耳朵,聲音極小語速極慢語調極其溫柔地說:“哥,那你就好好地愛你的喬喬吧!從今天晚上起,你無法想像這是我多麼願意的事啊!其實……我也在我姨媽出現以後就愛上了你呀!你也不想想,既然你不是我的親哥哥,那麼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還可能愛上別人嗎?可能嗎?……”

喬祺仰頭望着喬喬的臉,見她雙頰緋紅,梨窩淺現,眼睛比平時顯得更大,不但晶亮,而且深如幽潭。他覺得那一時刻,她的模樣美麗異常,楚楚動人。

而他自己,卻已是淚流滿面,只有無聲地哭泣……

喬喬用一隻小手替他一下下擦盡了臉上的淚。

她緩緩低下頭,吻開了喬祺的雙唇。並將自己軟軟的舌尖,送入他口中。

喬祺一動未動。一動未動的僅僅是他的身體。他的心靈,卻戰慄得如同接通了一股強大的電流。

那是不一樣的吻呀!

那是他的喬喬在吻他啊!

和他在自己另一個省城裏的另一個家裏的床上,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覺是那麼的不同!

喬喬閉上了眼睛。

喬祺也閉上了眼睛……

他想抱住她,又不願弄喬喬一身面。他就那麼樣地擎舉着雙手,微閉着雙眼,任心靈一陣比一陣猛烈地戰慄着,持續地與他的喬喬相互深吻着。

他想起了老師高翔二十七年前將才一歲多一點點的喬喬託付給他時說一句話:

“她是你的了……”

想起這一句話,使他感到,在自己和喬喬之間,似乎有一種宿命的關係,乃是先天註定着的了……

疙瘩湯煳了,然而他們吃得都很香。

在2004年,在正月十五以前,除了中國某些極窮困的人家,很少有誰家的人只各自吃了一個地瓜,喝了一碗疙瘩湯,就算是一頓飯了。

然而他們卻都覺得心靈上享受到了人世間真正的美味佳肴。

當喬祺在灶間刷鍋洗碗時,喬喬從屋裏走出,腳步輕輕地走到為她接蓋出的那間屋子的門前,推開門往裏看了一眼,回頭看看喬祺道:“我的屋子也沒法睡呀,牆上都有霜了!”

喬祺說:“我沒燒你那屋的炕。”

他不回頭看她。

她湊到他身邊,又問:“那我可睡哪兒呢?”

聲音小得喬祺剛剛能聽到。

他說:“當然和我睡一個屋了。”

他的聲音倒挺大,仍不看她。

“那,我去鋪炕吧?”

喬喬的聲音還是那麼小。

“去鋪吧。鋪好,就脫了鞋上炕,連襪子也脫了。我接着要燒水。一會兒你燙燙腳,那樣睡覺才舒服。”

喬祺的話,聽來仍那麼的像兄像父又有點兒像一位母親。

喬喬輕輕地“嗯”了一聲,默默轉身進屋去了。

喬祺先在灶間自己洗罷了腳,然後才端着一盆熱水進屋。

他見喬喬已將炕鋪好了。喬喬她將兩條褥子鋪得緊連在一起,之間未隔半寸席。她正趴在自己被窩裏看《宋詞三百首》。那是她上中學以後,喬祺為她買的。她去美國之前,怎麼找也沒找到。因為喬祺將它藏起來了,要留做紀念。

他將水盆放在炕前,瞧着她說:“喬喬,趁水熱,泡腳。”

喬喬又溫情地“嗯”了一聲。

她撩開半邊被子,乖乖地坐在了炕沿,將兩條腿垂落下來。她已將衣服脫得僅剩上身那一件紫色的無袖無領的內衫了。她的雙腿赤裸着,大腿小腿勻稱好看,白皙得晃喬祺的眼。

喬祺嗔怪道:“看你都這樣了,自己還怎麼洗啊,我給你洗吧!”

說著,就將喬喬的兩隻小腳丫按在水盆里了。

喬喬叫道:“燙!”

喬祺按住她的兩隻小腳丫說:“別動,乖點兒。不至於那麼燙。”

於是喬喬的兩隻小腳丫老實了,任憑喬祺輕輕地洗它們。

喬祺去倒了水再回到屋裏,喬喬已重新趴在被窩裏了。

他說:“喬喬,那些宋詞你幾乎都能背下來了,別看了,我要關燈了。”

喬喬第三次“嗯”了一聲。她聽話地將《宋詞三百首》塞在枕下,仰躺着了。

當喬祺關了燈,也躺在被窩裏后,他輕輕叫她:“喬喬……”

她答道:“嗯?”

他說:“過來……”

幾秒鐘后,她卻坐了起來,打算脫去她上身那一件小衫。

他制止道:“別……”

她就停止了,在半明半暗中,她坐着的身影扭頭看他。

而他,抓住她的一隻手,輕輕一拽,喬喬便順勢鑽入了他的被窩。

他也將嘴湊近她的耳朵,無限溫存地說:“被窩外還是不如被窩裏暖和,我怕你凍着……”

他就在被窩裏替她除去了那件小內衫;而她,默默配合得十分情願。

他的頭腦之中已再無它想,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他要和他的喬喬做愛。他要使他的喬喬享受到做愛的銷魂滋味兒。他自己也要。他們,他和他的喬喬,從心靈到肉體,都要水乳交融。這念頭非常強烈,但並不是如饑似渴的那一種,而是溫存有加惜花憐玉的那一種。喬祺這一個男人,那時刻心柔似水情柔似水。彷彿連他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塘暖水,能給予喬喬這一條小白體魚兒幸福感覺的一塘暖水……

他將她摟抱在自己懷裏。如同一條長出手臂的大海豚,摟抱着自己的小海豚。而喬喬,她又像一條體形多麼瘦溜多麼美妙的小海豚啊!不,宛如一個小美人魚!

這是一種年輕的生命的奇迹現象,是那麼的異乎尋常,那麼的不可思議!當它被美國的醫院的權威醫生斷定只能再活半年多了,當三個多月過去了只剩不到兩月了,它竟還是那麼的美好!它的肌膚竟還是那麼的柔潤、細膩,富有彈性而又白嫩。彷彿它的內臟和身軀實際上分成為互無聯繫的兩部分似的;而受到癌魔侵害的,僅僅是內臟那一部分。它的身軀部分,又似乎一直被一種信念所營養着才會如此,那信念就是愛。就是被叫做性愛的那一種愛。它似乎只有在盡情地享受到了它所期望所渴望的事情帶給了它無限的歡愉以後,才會聽憑命運的發落。而在此之前,它將仍會靠了信念奇迹般地保持着柔潤、細膩、富有彈性而又白嫩的狀態。

是的,正是這樣。喬祺他摟抱在懷裏的喬喬的身體,正是這樣的一個嬌小美好的身體。

他柔聲說道:“喬喬,我的喬喬,我從沒對你說過‘我的喬喬’這句話是嗎?你小時候我也沒對你這麼說過是嗎?……”

喬喬偎在他懷裏小聲說:“是的……”

她的雙手合在一起,像是一種祈禱的手勢,這使他們的身體不能很親密地緊貼在一起。

喬祺又說:“從現在起,我要叫你‘我的喬喬’了,你樂意聽我這樣叫你嗎?”

喬喬在他懷裏點頭道:“樂意……”

喬祺更加溫柔地說:“我的喬喬,你知道嗎?對於你,那會有些疼……”

喬喬仍小聲說:“知道……我不怕疼……我想要……就是想要……”

……

當喬祺被一股微煙熏醒后,天已蒙蒙亮了。白底藍花的窗帘,已變得透明了。屋裏,已能看清東西了。

他發現喬喬不在被窩裏了,奇怪地叫了一聲:“喬喬……”

“我在這兒……”

他一翻身,見喬喬赤身披着他的羽絨服,正蹲在炕洞前燒她寫給他的那些信。

“喬喬,你這是幹什麼?……”

他吃驚了。

喬喬抬頭朝他一笑,將手中的最後一封信也投入了炕洞。隨即撲上炕,甩掉羽絨服,一條泥鰍似的哧溜鑽入了他的被窩。

“有點兒冷,快暖暖你的喬喬……”

她在被窩裏打了個冷戰。

喬祺趕緊將她那涼絲絲的嬌小的身子擁抱在懷。

他問:“全都燒了?”

喬喬說:“嗯。”

他責備地又問:“就不願給我留下一封做紀念啊?”

話一出口,頓時失悔。覺得自己那話,說得未免會使喬喬多心。

不料喬喬卻莞爾一笑。

她小聲說:“你的喬喬被你記在心裏就行了。”

聽了她的話,喬祺不知再說什麼好了,只有沉默,只愛撫她。

喬喬大約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話會使喬祺多心。

她又小聲說:“其實,你到了應該忘記你的喬喬的時候,就必須把你的喬喬忘了。比如,以後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女人的時候……”

喬祺不容她再說下去,他吻她。

拂曉之際的天光,在北方,在冬季,是錫箔色的。如果彷彿從背面滲透着微紅,預示着人們將獲得一個好天氣。那時的太陽,雖然還慵懶着貓在地平線以下,但卻已偷偷撩開了自己的帳子。即使太陽的金帳僅出現一條縫隙,人間亦由而開始溫暖。

窗帘的花樣,看去已很分明了,喬祺他也能看清喬喬的臉了。他剛一吻她,她便將她小小的軟軟的舌兒送入他口中,犁窩淺現,模樣堪寵。

他就又徐徐翻身,輕輕將她壓在身下了。

他在她一邊的梨窩那兒親了一下,溫柔地問:“還想要嗎?”

喬喬閉着的雙眼緩緩睜開了,又變得亮晶晶的了。

她什麼都沒說,只將她的雙腿默默分開了。同時,一口輕輕咬在他胳膊上……

感覺着喬喬嬌小的身子在自己的身體之下像條小蛇一樣扭動,俯視着她那張雙眼微閉的楚楚動人的臉兒,喬祺像一個飲着氣息芬芳的米酒的人一樣,明知已醉了,但還是要沒夠地飲下去。

因為,他知道他的喬喬也正是那樣……

坡底村的人們,對於喬家的煙囪冒煙了,對於偶爾在村裡看見喬祺和喬喬了,並沒表現出太大的訝然。

他們對喬祺表現得很親。對喬喬則表現得特別尊敬。

他們相互間的說法是——“人家喬喬回來探親了!”

這語焉不詳的說法,不久就成了一種普遍的共識。

小學生們見了喬喬,甚至有站住行隊禮的。

他們稱她“喬喬阿姨”。

而這使喬喬很快樂。

於是她內心裏也充滿了對她的姨媽的感激。

受人福祉的人們,對慷慨的施予者總是友善的。

兩萬美金使喬祺和喬喬住在坡底村如住在遠離塵世的世外桃源。

而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

喬祺到處暗中打聽偏方,不間隔地抓回來一包一包的中草藥,不厭其煩地親自熬了給喬喬喝。

他說:“聽你姨媽告訴我你胃不太好,都是養胃的葯。”

喬喬說:“是啊,在哥倫比亞大學總是吃西餐,胃不習慣。”

那時,他們都已猜到對方實際上已清楚些什麼了,只不過是彼此心照不宣,各自都避而不談罷了。

“養胃的葯”是一劑比一劑苦了。然而喬喬每次都是捧起碗,一飲而盡,喝得毫不遲豫。每次喝完,還向喬祺亮一亮碗底兒,為的是使他高興。

在她面前看着她喝葯的喬祺,便及時地將一杯糖水遞給她。

他思忖再三,決定還是不帶喬喬到醫院去。因為他問過一些專家級的名醫,他們也都認為,沒有再帶喬喬到醫院看病的必要了。

喬喬的姨媽別提有多關心她的情況了。喬祺的手機一響,他就猜也許是喬喬的姨媽打來的。

而十之七八,果然那樣。

她說她很想回國來看看喬喬,說她日夜思念着喬喬。但一考慮到喬喬在他身邊的每一個日子都是極其寶貴的,一次次打消了念頭。

喬喬也經常主動和姨媽用手機通話,向她報平安。說自己在坡底村住得很愉快,打算多住一個時期,勸姨媽不必替她操什麼心。

也不知是哪一劑偏方起了作用,或愛本身起了神奇的作用,兩個月後,喬喬起先那張蒼白如絹的臉兒上,竟出現了淡如小羞的紅暈。而且,飯量也漸大了些。身上也似乎多了點兒力氣。不復像起先那樣,動輒懨懨地卧着了。對做飯之事,她甚至表現出了主婦般的興趣。雖然水平難以褒獎,卻極富熱情。

天轉暖了。滿世界的冰雪開始融化了。喬喬也開始喜歡在喬祺的陪伴之下,經常到戶外甚至到村外各處走走,看看初春的景象了。

這使喬祺暗暗的大喜過望。

由於回來得倉促,他沒有隨身帶回一件樂器。當時也完全沒有那一種的心情。眼見喬喬的病情不但得到了控制,而且開始奇迹般地朝好的方面發展,喬祺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變得開朗了。他不知從哪兒借到了大提琴和薩克斯管,還買了一台影碟機和幾十盤影碟、音碟。

兩個人的度假般的生活當然是悠閑的。除了做飯和熬藥幾乎再無任何事可做。喬祺經常為喬喬拉大提琴或吹薩克斯管聽。而在喬喬小的時候,她從沒像現在這麼安安靜靜地聽過。現在,她是滿懷幸福地當成只為她一個人舉行的專場演奏會來欣賞的。每一次都是那樣。有時,喬祺也會放一盤經典的音碟,將喬喬反擁在懷,安安靜靜地與之共同欣賞。到了晚上,喬祺則也每選擇一盤喬喬喜歡看的情感片或帶有喜劇色彩的故事片放着。而二人早早地洗漱了,趴在被窩裏看。不時的,喬喬會將目光從電視機上收回,情不自禁地扭頭與喬祺親吻一陣,耳鬢廝磨一陣,以反應喬祺對她身體的愛撫。

對於他們,做愛的感覺是更好了。可以用如魚得水來形容。在喬喬而言,喬祺是水,宛如一條河,一片湖,或是水庫。只為她這一條小魚而是。飽含着愛的成分。而對於喬祺,喬喬這一條小魚使他時時都難以平靜。哪怕是她的鰭兒的每一次輕微的擺動,都足以使他水波蕩漾起來……

然而喬祺是那麼的憐惜喬喬這一條小魚。即使在他極其想要她的時候,他也還是會竭力剋制着,僅僅以久擁和深吻來平復自己的情慾。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滿懷愛意地吻遍喬喬的全身了。而她的身體的每一處,也早已被他的雙手愛撫得稔熟了,就像愛人的眼睛對愛的人的臉兒的那般稔熟……

到了六月,草綠花開了;也下過了幾場雨了;坡底村周圍的大地變得賞心悅目了。有一對新燕,相中了喬家房檐,飛來銜泥築巢了……

可是喬喬在一天晚上吐血了。

喬祺嚇壞了,手忙腳亂,立刻就要送喬喬去醫院。

喬喬卻制止了他。

她說:“哥,把我抱在你懷裏就行了。”

喬祺孩子似的哭了,就將喬喬抱在懷裏,眼淚一滴滴掉在她臉兒上。

喬喬倒顯得異乎尋常的鎮定。

她望着喬祺說:“你在我心目中曾經是一個親愛的大哥哥;現在你是我的愛人;可有時候,在我面前,你還是那麼的像一位父親。大我十五歲,也只能算是一位小父親對不對?那麼實際上我多幸運啊!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同時還是大哥哥,還像父親……哥,我的愛人啊,我和你如此相親相愛了一場,在我就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已沒有多少遺憾。何況呢,現在你抱着我,我是在你的懷裏,這麼死去,不是也很幸福嗎?哥,所以你不必太為我難過,不要為我哭泣……”

喬喬說完一大番話后,甚至還微微地笑了一下。

可是喬祺無聲地哭泣着,心裏難受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喬喬問:“哥,你早已清楚我得了什麼病是不是?”

喬祺一手攬着懷中的喬喬,一手捂自己臉點了一下頭。

“哥,我也早就看出你是什麼都清楚的了。我明白,真難為你了,對不起……”

喬喬說完這一句話,片刻后就昏在喬祺懷裏了。

喬祺的眼淚仍一滴滴落在喬喬的臉兒上。他不斷地親吻她,想要將她吻醒。只要喬喬一睜開雙眼,他就對着她的耳朵小聲而又溫柔地說:“喬喬,我是多麼的愛你!我的老師,你的父親,當年將你託付給我,我是多麼的幸運啊!……”

他一刻也沒有將她放下過。

天亮時,喬喬平平靜靜地死在喬祺懷裏。奇迹彷彿要證明它就是奇迹似的——直至那一天,甚至可以說,直至喬喬的身體漸漸冷卻在他懷裏之前,她那嬌小的身體仍是那麼的美好。

對於愛得太深的男人和女人,上蒼往往是慈悲的。

……

幾天後,喬祺將喬喬的骨灰也葬在黃土崗上,葬在他父親,不,他們的父親的骨灰旁。

對於喬喬的死,坡底村的人們,表現出了極大的嘆息。都覺喬喬這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兒,不惟給坡底村留下了一座美觀的小學,還留給了坡底村一段近似童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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