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
已經回上海幾天了,可是我一直沒有回公司銷假。
也沒有同沈曹聯絡。
外婆的死使我對生命忽然起了無邊的恐懼與厭怠感,讓我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趣。工作有何意義呢?每天對着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人,做着自己不喜歡的事,就這樣消磨了一生。是為了一日三餐?為了月底那點顧了吃便顧不得穿的薪水?何況便錦衣玉食又如何呢,到頭來還不是黃土壠中埋白骨,青松林里鬼吟哦?
子俊每天安排節目,讓我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可是我真心嫌他礙手礙腳,不想他在眼前。
我只想關上門,靜靜呆一會兒,想念外婆。
——是常德公寓張愛玲故居的門。
這還是我第一次單身探訪常德公寓。沈曹已經租下這裏做試驗,我們各自有一把這裏的鑰匙。
當年為了尋找張愛玲,我背井離鄉地來到上海,以為是人生奇遇。卻並不知道,其實上海於我是舊地重遊。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三歲的時候,外婆曾經帶我來過一次,為了挽救母親的婚姻,向異鄉的賀姓女子勇敢宣戰。
我忽然很想知道,外婆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理由說明賀女退兵的呢?
時間大神在牆上靜靜地與我對視。茶几上的碟子裏有沈曹留下的煙頭。
我在沙發上獨自繾綣,默默地想着沈曹。我是這樣地想念他,卻不願意主動給他打一個電話。
打了電話,又說什麼呢?
上次我們在這裏見面,他正式向我求愛,我亦答應了他要回去同子俊攤牌,很快會給他一個答案。
然而只是數日間,很多事情都起了變化,而最變換不定的,是我的心。
我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
窗台上的玻璃缸里養着一缸水仙,凌波玉立。我並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可是我竟不能明了自己的心。
我站起來,走到時間大神前,躍躍欲試。
像小時候一樣,每當遇到過不去的難關,我就很想躲到外婆處,從她那裏獲取安慰和保護。我很好奇,也很懷念,我想知道親愛的老外婆的第一次外交事業是怎麼開展的,她如何同“那個女人”談判,也想看看父親曾經愛過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子,想知道愛情與婚姻,理想與生活的一次碰撞,究竟是以怎樣的理論方式取勝。我忽然覺得,像外婆那樣的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她所有的生活的智慧,其實是比所謂的現代白領女性有着更加實用的深刻性的。
如果沈曹知道我私自調試時間大神,大概會生氣的吧?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在我心底里還猶豫着的時候,手上已經自行做主地撳動了時間掣,總算倉促間還沒忘了提前預設“回來”的時間——可別把我丟在二十幾年前回不來了,那樣,這個世界的我可就真成了一個失心的人了。
倒不知,如果我果真“迷路”的話,現代的醫療儀器能不能把我的靈魂找回來。
音樂響起,神思也漸漸飄忽,彷彿整個人升在雲端,漸去漸遠……
“下凡”的地方是在一條昏暗的街道角落。
我有些彷徨,懷疑自己的操作有欠水準,未必認清楚時間地點,可別一下子把自己送到了西太平洋去。如果是說英語的國家又還好些,若是法語德語甚至葡萄牙語可怎麼得了?
然而這時我聽到轉街一聲清脆的碎玻璃響,接着傳來男人的呵斥聲和孩童的叫罵聲,聲聲入耳,說的分明是國語。不知如何,平時痛恨人家說髒話的我,此刻只覺那粗魯的謾罵聽在耳中是如此可心適意,親切無比。
我順着那聲音找過去,正看到一個彪形大漢揪住一個男孩的衣襟在斥罵,老拳高高舉起,眼看就要打下去。我顧不得害怕,本能地喊一句:“住手!”
三言兩語問清楚,原來是這孩子淘氣,擲石子砸了男人家的玻璃。我詫異,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孩子扭過頭,一臉倔犟,沉默不語。
我便又問大漢:“你們認識?”
“誰要認識這小赤佬?”大漢怒氣未消,“這附近天天有人喊家裏窗玻璃被人砸了就跑,今天被我逮個正着,原來是這小赤佬乾的,撞在我手裏了,饒不了他!”
我心裏一動,定睛看那少年,骯髒的泥漬汗漬掩不去他本來眉目的清秀英挺,一件臟稀稀的白襯衫上塗滿墨跡,一望可知是隨手塗鴉,然而筆意行雲流水,頗有天份。
“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翻我白眼,不肯做答。
我再問:“你是不是姓沈?”
“不是。”
錯了?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對了,你是姓曹?”
男孩子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世事弄人!我頓時感慨不已,淚盈於睫,許多想不通的往事驀然間澄明如鏡。是沈曹,年幼時的沈曹。我想起沈曹對我講過的那位貌若天仙的白衣女子——“那個女人,非常地美麗。雖然那時候我還小,什麼都不懂,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她的長相,真的很美,很美,她穿着一條白裙子,那款式料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笑容,就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有一種柔和的光芒……那個美麗的女人,她使我相信,我是個好孩子,她給了我一個希望。在我心目中,她美如天仙,她的話,就是命運的明示……”
當時,我還曾嫉妒過他用如此熾熱的語調讚頌過的這個神秘女人,卻原來,竟是我自己!
一切都是註定的,台辭和過場早已由沈曹本人對我預演,此刻只需要照着劇本念對白:“衣服上的畫,是你畫的?你畫得真好,比很多人都好。你將來會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有許多偉大的發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佩服你。你可不能因為打架闖禍就把自己毀了呀。”
小小的沈曹十分驚訝,抬起大眼睛望着我,眼裏漸漸蓄滿淚水。
我將他抱在懷中,緊緊地抱在懷中,百感交集。然而就在這時候,提前設定的回歸時間到了,彷彿有誰從我懷中大力將小沈搶走,懷中一空,接着,就像每天早晨被鬧鐘叫響一樣,忽然一陣耳鳴心悸,只覺得風聲如訴,暮色四緊,我頭部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先是一黑,既而大亮,已經安全着陸,“回到人間”……
我睜開眼睛,只覺懷中蕭索,眼角濕濕的,伸手一抹,沾了一手的淚。
沈曹,哦可憐的沈曹,可親的沈曹。原來你我的緣份,早已上天註定。註定你會發明這樣一件偉大的儀器,註定你會教我使用它,註定我會回到二十多年前為你指點迷津,註定你我今天要再度相遇……在時間的長河裏,到底什麼是先,什麼是后,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我在常德公寓裏獨自坐到天黑。走出來時,只見萬家燈火,恍如夢境。誰又知道什麼是夢,什麼才是真實呢?
剛回到家,子俊的電話已經追過來:“錦盒,你到哪裏去了?”
“沒去哪裏,就在街上隨便走走散心。”我這樣敷衍他的時候,心中有很深的抱歉和疏離感。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對他講“時間大神”?那是一個太大的驚異。以子俊的理解力,會視我的說法為天方夜譚,甚至保不定還會扭送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的。
子俊說:“要不要我現在過來看你?”
“不要,人家會以為我們同居了。”
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其實錦盒,我們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說我不是現代人。”我溫和地說,“子俊,你不是總說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子俊最後這樣說。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拔掉電話插頭,開始蒙頭大睡。
每次使用過時間大神,我都會有頗長一段時間的震蕩,宛如坐船。
船蕩漾在煙水蒼茫間。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只坐着兩個人——哦不,三個。因為坐在船頭年紀稍長的那位懷中還抱着一個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睛,嘴唇緊抿,神情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熟稔。
對手的女子臉容清麗,神色憂戚,彷彿有不能開解的難關。
再後面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槳。
然而我呢?我在哪裏?
這小小的船,這船上轉側惟艱的幾個人,哪裏插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裏看到的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閑的艄公,他們為什麼似乎都沒有看見我?我又為什麼會置身於這樣一個奇怪的場景中?
這時候那不足三歲的女童忽然回過頭來,與我眼光相撞時,詭異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劍驀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見到了外婆。我在做夢。藉助時間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夢中抵達了。
我終於看到已經做了外婆卻仍然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抱在她懷中的那個大眼睛小囡,是我么?
一望可知,這是一艘租來的觀光小船,岸邊高樓林立,讓我清楚地判斷出這水便是黃浦江,是在外灘一帶,多少年後,那邊將豎起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東方之珠。
外婆如此風雅,竟然曉得租一艘小船來做談判之所。載沉載浮間,人的心反而會沉靜下來,大概是不會開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個賭,如果那賀小姐不答應退出,外婆便將她推至水中,埋屍江底?
我在夢中笑起來,原來那憂鬱的女子,便是賀乘龍了。
本來以為天下所有的情婦都是一般嘴臉:妖艷,邪氣,說話媚聲拿調,穿着暴露花俏,喜歡吊著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樣。賀乘龍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職業裝,微笑可人,聲線低沉,她將一隻手搭在船舷上,側首望向江面,眉宇間略略露出幾分彷徨,千迴百轉,我見猶憐。
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性,比今天的所謂白領更具韻味。
我暗暗喝一聲采,老爸的眼光不錯,我是男人,我也選她。她的確比我母親更加精彩出色。
夢中的我臉孔圓圓的像個洋娃娃,被抱在外婆懷中,大眼睛一眨一眨望住賀小姐,大概也是被美色所吸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歲時我已經懂得鑒貌辨色。
那賀乘龍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無奈,她最後說:“外婆,我答應,為了這小天使,我不會再介入你們的家庭。”
天使。沈曹回憶二十多年前對他佈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時也曾這樣形容過我。
夢中的我,三歲;而借時間大神回到那個時代的我卻已近三十歲。兩個我,咫尺天涯。一個在我夢中,另一個,在時間大神的掌控下。三個我,到底哪個才是本尊哪個是變身?
神話里美猴王七十二變,不知與這是否異曲同工。
三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一齊望着賀乘龍,滿心無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低頭,卻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長忍耐。
慢着,賀乘龍,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
心裏一驚,也便醒了過來。而夢境歷歷在目。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剛才夢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夢?
我按捺不住,撥一個電話回蘇州家裏,越急越出錯,按了半天鍵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插銷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插頭,終於聽到彼端傳來老媽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絲慵懶,明顯是剛剛醒來。隔着長長電話線,我彷彿已經看到她睡眼的惺忪。
“阿錦,是你呀,怎麼這麼早來電話?回上海后還習慣么?”
我顧不得寒暄,急着問:“媽,那個女人叫什麼?”
“什麼那個女人?你這丫頭,講話老是沒頭沒腦的,哪個女人呀?”
“就是和爸爸有過一腿的那個上海第三者呀。”
“什麼一腿兩腿的,你嘴裏胡說些什麼。”聽媽媽的語氣,似乎頗後悔跟我說了往事,“怎麼你還記得呀?”
“那個女人,是不是叫賀乘龍?”
“是呀,你怎麼知道?”
我呆住。我怎麼知道?我夢到的。夢中,那個女人說她叫賀乘龍。可是,那真的是做夢嗎?或者,是小時候的記憶迴光返照?或者,是外婆靈魂託夢完成我再見她的心愿?又或者,是時間大神的余作用未消?
然而還有後文——媽媽吞吞吐吐地說:“那個賀乘龍,她又出現了。”
“又出現了?什麼意思?”
“她打電話給你爸爸,說要來蘇州,想見見你爸。”
“見面?”我愣了一下,接着勸慰母親,“他們倆加起來都快一百歲了,見了面又能怎樣?也不過是想說說心裏話罷了。難道女兒都三十了他們還要鬧離婚不成?何況就算離婚,也沒什麼大不了,你已經和爸過了大半輩子了,趁機可以換個活法兒。”
“你這孩子,胡說八道。”媽媽就是這點可愛,經了半個世紀的滄桑,偶爾還會做小兒女狀撒嬌發嗔。
我繼續巧舌如簧:“要來的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媽,他們也忍了好多年了,想見面,你就讓他們見一下吧。既然爸爸能把這話告訴你,就是心底坦蕩,不想瞞着你。依我說,你不如乾脆請那位賀女士到家裏來,把她當成一位家庭的朋友好好接待,反而沒什麼事會發生。越是藏着躲着如臨大敵的,越反而會生出事來。這種時候,爸爸心裏肯定是有些動蕩的,你可要自己拿準主意,小心處理了。”
“也只得這樣了。”媽媽無奈地說,聲音里滿是凄惶無助。這一生,真正令她緊張的,也就是這個家吧?爸爸一次又一次讓她倉惶緊張,算不算一種辜負呢?
掛斷電話,我半天都不能還神。這件事越來越不對,時間大神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那是一種可怕的發明,它可以將過去未來真實和虛假完全顛倒過來,讓人迷失在時間的叢林裏,不能自已。而且,冥冥之中,它似乎在左右我們的情感,改變生活的軌跡,雖然它是由人類發明,可是它對於人類所起到潛移默化的能力,竟是我們無可逆料不能阻擋的……
我終於重新抓起電話,撥給沈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