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四十五、重逢(下)
韻柳的心隱有觸動。想睜開眼睛朝這人看哪怕一眼,卻被冷雨澆得再難睜得開眼,一面也是沒有那個氣力了。
她感覺得到他抱着自己快步的急奔在雨地里,一片冷冷雨聲里,只有他急促、濃重的呼吸聲覺得可親。韻柳竭力去傾聽着他的喘息聲,只有這溫暖的氣息能讓她勉強支撐下去,她知道這時候的自己絕對不能再睡過去。……這樣被這人抱着,貼得這樣的近,她感覺得到他心裏的那份緊張,緊張她的生死。
這世上真正在乎她生死的人,除了新南,大概也只有那個人了……恍恍惚惚間,她想起了她和那個人共歷過的那次生死,在那個凄寒的雪夜裏。還有他給她的那句再也不可能實現的誓言。……這些事很久沒想起來了。可是一想起來才意識到那是她身上再難癒合的一處傷痛。她的心陣陣酸苦起來。真的很想再聽一遍那句誓言,聽他說是再也不可能了,哪怕是由自己口說的,可是她卻連動一動嘴的氣力也沒有了……
似乎是感覺到懷裏的她身體裏一直在強撐着的那口氣忽然間鬆懈了下去,抱着她的那個人突然緊張起來。
“不管你心裏想着誰,你都不能死,你要給我活着!活下去!”他聲嘶力竭的聲音壓迫下一片冷雨聲,“聽見沒有?韻柳,你一定堅持住,活下去,活下去!”
就在最後僅剩的一抹意識也管不住的就要消散了去地時候,韻柳忽然渺茫的聽見了這個熟悉的冷硬的聲音,她的心猛然間被深深掣動着。……卻更像是自己地幻覺,那麼得不真實。一滴眼淚忽然從她緊閉的眼睛裏溢了出來,滾出她的眼角,滑入她的鬢髮里,——冰涼的臉上只有那麼一抹溫熱。
也許她恍惚之還是感覺到了。抱着自己的人是他,——希源。
上次在南京,希源眼看着沈新南依言把韻柳安然從張府帶了出來,也看到了沈新南為她所做出的付出,他只有選擇退出,默默承受下失去她的痛苦。想到自己這次從安出來就是為了找到韻柳,帶她回去,可是經歷過幾年辛酸地波折、忍耐下來。卻終究還是落了個孑然一身的結果。他承受不了再回到那個和她共有過太多刻骨銘心記憶的地方,沒有立即回安去。在路過剛發生過戰事的一個地方時,很多流離失所的孤兒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忽然記起來,幾年前在尋找韻柳的路上,因為看多了因連年戰爭而流離失所的難民,心裏萌生出來的那麼一個想法。當時他就設想着建一個收容所,尤其是給那些無助的孤兒提供幫助,在亂世里給他們辟出一塊乾淨、無憂地小天地,提供給他們穩定的生活,教會他們自食其力。
當時希源是希望在找到韻柳之後。和她一同來做這件事。他知道她一定也會這個想法。不過,現在看來,也只能由他自己一人來獨自完成了。一年的努力下來,這樣一所專為收容孤兒的學校就被他建起來了。這期間。大到資金地籌措,小到給每件校舍安裝電燈泡,他都是親歷親為。也許,他更是想借繁忙的工作來填充自己那顆空虛的心。
為了不被當地的國民政府過多的干涉,他把學校建在了鄉下,可是這樣一來,就避免不了會受到兵痞的騷擾。那天他就是為了這件事去城裏和當地政府斡旋,爭取得到當有的保障。不想卻在城裏巧遇了上次牽連他入獄的共地下黨陳昊。16K.電腦站這個人幾年前在上海執行任務時被韻柳救過一命,還把韻柳誤當作了當時和希源在一起地蓉欣,這次再度相逢時,他就向希源提到了蓉欣救他的這件事。
“你說的那個人不是蓉欣,蓉欣當時還在南京。”希源卻告訴他過在上海。的確有那麼一個女孩,她和蓉欣長得很像。不熟悉她們的人很容易會將她和蓉欣認錯。你說的那個救你地人很有可能就是她,……”“是嗎?竟有這樣巧地事。”陳昊自然很是意外,道,“那麼,這位姑娘是誰?她叫什麼?”
問出了很長時間,希源都沒有給出回答。他閉緊着嘴,不知怎麼她的名字真地很難說出來。嘴邊保持的沉默與內心裏被揭開來的苦痛相掙扎着。
“她叫……林韻柳……”當終於從自己口說出她的名字的時候,希源那顆堅實的心抑制不住的顫抖不已,心上的顫抖一直蔓延到他的指尖。
“林韻柳?這個名字怎麼聽起來有些熟悉?……”陳昊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間記起了什麼,反問道,“難道是上海沈新南先生的未婚妻?”
在接下來的敘談里,希源才無意間得知了沈新南原來一直在為他們**做事。那天回去之後,他徹夜都沒睡着。
當初他之所以願意退出,把韻柳讓給沈新南,就是因為認定了沈新南是能給她真正幸福的。可是,現在他不能不開始擔憂了。以現在的局勢,為**做事需要冒着多大的危險,他怎能不清楚。不知怎麼的,那一夜,他的心裏纏繞着濃濃的不好的預感,讓他坐卧不寧,非得去上海看看她不能安心。
到了上海,希源直奔沈公館,卻得知她和沈新南已經搬走了,一番周折下來,才設法打聽到了她的新住處,當時天已經黑了。心裏莫名的總是很難放心得下,雖然時間已經不早了,他還是打算直接趕過去。雨天裏黃包車不好叫,希源只有徒步趕過去。
雨水淋漓不止,街上幾乎看不見一個行人,只有昏黃黃的路燈很是無力的亮着。他獨自快步穿行在雨地里。在疾步走在那棟公寓附近地一條馬路上時。後面忽然嗚嗚嗚開來了一輛汽車。
車開得飛快,兩邊車燈探出去多遠,碾過路上的積水,嘩啦嘩啦響,濺起一尺來高的污水。希源不由得往路邊店鋪門前退避了幾步。卻就在這時,他不經意的一抬眼,忽然注意到在自己前方几步開外,一個雨水淋漓的牆角里,有一個渾身是血地女孩一動不動*在那裏,生死不明。
希源不禁震了一震。不過,既然讓他看見了,他就不可能置之不理。心想着或許這女孩還能有救。不多遲疑,他隨即快步走了過去。可是,當他走到距離那個女孩還有一步距離的地方,他的身卻猝然間僵住了。眼睛裏一下就被滾熱的眼淚潤濕了,——他猛然認出了面前這個女孩竟然是韻柳。……怎麼會是這樣?他的心疼得像是被撕裂開了。多年前那個雪夜裏他曾承受過的恐懼與痛苦再度緊攥住了他的心。……
可是這一次,他的痛苦只有更甚,當他想到在她承受那可以想見地可怕的一切的時候,他卻沒有在她身邊,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希源的心不止疼,更悔恨。他恨自己竟然輕易就把她讓給了別的男人那一刻,他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他再也不會把她讓給任何人!
那片止也止不住的冷雨聲終於從耳邊消匿了。
在自己的生命里,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那麼凄冷的一場雨。像是把人的心也一起給澆冷了,也澆滅了一切生的希望。
不過,像是終於從一場噩夢裏醒過來了,韻柳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是在靜靜地呼吸着。只是渾身卻虛軟的沒有一絲力氣,就好像身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受自己的支配。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她已經昏睡了太久地緣故。閉着的眼睛隱約能感覺到四周那片明亮的天光,卻似乎還有一抹意識沒能完全清醒過來,沉重的壓迫着她的眼皮。再難撩開。
屋外遠遠的傳來了一個小販的叫賣聲。這屋外面大概臨着一條巷,有小販沿路叫賣着,聽不清叫賣的是什麼,只是遲遲拖長了聲音地吆喝着,慢慢近了,又漸漸遠了。外面的地面大概還是潮濕的。濕地面上踏下去的腳步聲有一種特別的粘嗒嗒的聲音。……她聽着外面那一片熟悉地生活地聲音。分外覺得安心,不知不覺又睡過去了。……
朦朦朧朧的。忽然覺得自己地臉上有一抹很深的暖意,韻柳猛地醒了過來。最初的一剎那,腦還昏沉沉的,不過隱約已經意識到是有一隻手貼着她的臉,在輕輕撫摸着她的臉。……清明的意識像水一樣慢慢漫上來,她忽然不知怎麼完全記起來了那一夜那個人救起她的一幕一幕,還有那個恍恍惚惚間聽到的熟悉的說話聲,……一抹沉重的意識猛然朝韻柳的心上壓了下來,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她忽然抬手去抓住了那隻手,冰涼的手握住他的溫煦的大手,那一刻,她纖弱的手止不住的在顫抖——奇怪,隔了這些年,握住他的手的感覺還是這樣的熟悉。韻柳的心裏卻忽然一陣陣的酸澀着。可是,她卻突然糊塗了,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現實里,還是身在夢裏?……真的會是他嗎?可是為什麼已經過去了四年的時間,他才來?她不敢睜眼睛,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不過,還是很難忍住,慢慢的她把眼睛睜開來了,——
大概已經是黃昏時候了,與窗外映着的那片天比起來,屋裏要顯得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他的臉看起來要比之前黑了一些,也顯得瘦了,更凸顯了一種男氣。……她顯得有些遲慢的動作緩緩的伸手去摸他的臉。大概是有兩天時間沒剃鬚了,他腮上硬硬的鬍渣直戳着她的手。這樣摸着他的臉,指腹上傳來的每一點刺刺的疼痛,都凸顯了此刻這一切的真實感。她的眼睛慢慢濕潤了。這是真的他,他真的是來了。……她已經泣不成聲。
“這是怎麼回事?”當手指忽然觸摸到他額頭上地一塊傷疤時,她的心一揪。眼淚當即止住了,她淚眼朦朧的看着他,掩飾不住滿臉滿心的疼惜。
“是那兩年在監獄裏落下的。”希源反握住她冰涼地手,沉默了一會兒,方低聲告訴她。現在回想起那些事。只覺得滿心愴然。
“監獄?”韻柳怔了怔,驚疑不解的看着他。
“都過去了。現在不是已經都長好了嗎?”希源不太想對她提起那段難熬的歲月。現在見到了她,那段苦難在他身上、心裏留下的傷疤都是可以被撫平的。
“出了什麼事?告訴我。”韻柳輕聲的問他。從他暗淡的眼神里她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什麼。
“就在你離開安不久,”希源看着她,低低的聲音說,“我在來上海找你地路上,因為對付了一隊日本兵,被懷疑成是**。結果就被抓進了關押政治犯的一所監獄裏,”想起那兩年在監獄裏承受的煎熬,他忍不住極輕的低嘆了一聲,“兩年的時間就在那裏面過去了,……”
“兩年……”韻柳的心忽然一牽一牽的痛楚起來。她深深看着面前飽經磨難的希源,難怪他的臉上依稀多了幾分滄桑。此時她才明白自己這些年來真的是誤解他了。一想到那些日他獨自所承受地一切苦難,眼淚立即像是斷了線的珠止不住的一滴連着一滴直直往下滾,“一定受了很多苦,是不是?……”
“皮肉之苦不是真的苦,……”希源地眼眸里忽然滿是滄桑的黯淡。後面的話他沒有接著說下去,不過韻柳心裏什麼都明白。
漸漸暗下去的屋裏,他們沉默無聲的看着彼此。只覺得說不出的疼惜與諒解從彼此的心底里細細流淌出來,洗盡了之前種種的埋怨與誤解。只剩下歷經過種種苦難之後所沉澱下來地更濃、更深沉的情意。……
“累了吧?躺下吧。”看出她越來越難以掩飾的疲累,希源想去扶她躺下休息。
“不想睡。”韻柳卻搖了搖頭,有氣無力的聲音道,“躺了太久,不想躺了。”
希源默默看了看她,忽然轉身去挨着她坐在了她身邊。
“那來*在我身上。”他說,一面伸手去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她順勢依在了他身上*着。再次和他離得這樣近。他身上那種早已久遠卻依然異樣熟悉的氣息再次撲面襲來。在這間黑暗慢慢淹上身來地小屋裏,和他這樣緊挨着坐着,有一種說不出來地親切與溫馨。不知怎麼,這時的她忽然想起了帛顏曾對她所過地那番話:
“感情就是一件琢磨不清、抓牢不着的東西,可能更需要一個契機,……在那樣一個特定的契機下。你才能真正看明白你自己的心。知道哪一個男人在你心裏佔據着更重要的位置。……到時候,你想糊塗也糊塗不了。”
也許這就是帛顏所指的那樣一個契機。再度與希源相逢之後,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的心。可是現在從帛顏這番話里體會到的更多的卻是蒼涼與無奈。真的不如沒有看清,至少在做出選擇的時候不會覺得痛苦。
他小心的摟着她受傷未愈的身體。感覺得到從他衣領里絲絲縷縷竄出來的熱氣在溫暖着她的臉頰,韻柳揚眼去默默看了他一眼。垂下眼來的時候,卻有一滴清淚從她眼睛裏悄然滑了出來。……真希望這期間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他和她從來都不曾離開過安,不曾分離過——可是,畢竟還是發生了。……
這一夜,希源睡得很沉。
這兩天為了照顧韻柳,他真的累壞了,今天見她終於清醒了,他才稍鬆了一口氣。韻柳卻一夜都沒有合過眼。她一直靜靜的看着他,聽着他平穩的呼吸聲。
第二天,是個很好的天。希源把韻柳抱到窗前去,坐在太陽影里,曬着太陽。近午的太陽暖洋洋的,韻柳*在希源身上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近傍晚了,窗外明媚的陽光早已沒有了,只剩下一層慘淡的夕陽,在窗檯的一角上淡淡的投下一抹橙紅。希源也已經給她在身上蓋了一條毯。
“我怎麼睡著了?”醒來后的韻柳若有所失的喃喃道。
“多睡了一會兒有什麼要緊?”希源笑着道,又問:“你看起來很累。昨晚是不是沒睡好?”
韻柳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遮掩了過去。希源也沒有多在意,緊接着又問:“你午也沒有吃東西,餓不餓?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弄。”
“不用了,希源,我想讓你陪我說說話。”韻柳卻道。歇了歇,她定定看着他,忽然問道:“那個簫聲是你吹的嗎?”
她突兀的一問讓希源稍稍遲疑了一下。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她的所指。他靜靜看着她,微微點了點頭。
“當初,在肖府里,有幾晚我聽見那簫聲,就想着一定是你在吹。”韻柳接着輕聲說,“知道嗎?我一直都想能當面聽你給我吹一首曲,可惜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希源微笑了笑。
“這次出來的急,簫沒帶在身上。不過,以後有的是機會。”他說,“等到你傷勢一穩定,我就帶你走。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我們有一輩的時間,要是你想學,我也可以教你。”
韻柳看着他,眼睛裏慢慢濕潤了。她忽然低垂下了眼睛。
“我忽然很想吃栗。”她低着臉,忽然說。
“想吃東西是好事,說明你的身體已經在慢慢恢復了。你等着,我現在就出去給你買。”說著,他已經站起身了。
“希源,”看着他已經快步走到了房門口,韻柳忽然叫住了他,聲音隱隱有些顫抖。
“怎麼了?”希源轉身回來看着她。
“沒事,”韻柳深深看着他,竭力按捺下眼淚水,輕聲說,“出門注意安全。”
希源笑了笑,朝她點了點,“我很快就回來。”他最後說,隨即一轉身快步出去了。
她看着希源走出房門,直到身影最後消失在了房門后。……真得很想再在他的身邊多耽溺哪怕片刻。可是,再耽擱下去,她真的害怕自己會失掉了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再難能舍下希源——可是,這一路走來,沈新南陪在她身邊,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她真的無法做到在他處境最危難的時候拋下他一個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掙扎着穿上了衣服,撕扯開的傷口比不上心頭上難言的疼痛。當她留下一張字條,關上門,走出去,被瑟瑟的秋風一吹,才發覺自己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披滿了眼淚水,經風一吹,冰涼涼的一片。
“韻柳,栗買回來了,還熱着呢——”希源一推開房門,他忽然怔怔的呆住了。屋裏空空的,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床上有她疊好的被毯靜靜的安放着。桌上的一隻茶杯下壓着一張字條。……那一刻,希源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手上托着的紙包里的栗忽然簌簌的都侵灑了出來,圓鼓鼓的栗一落一個響,啪啪……啪啪啪……
像酸苦的眼淚珠一樣,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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