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
昨晚又是那樣的又甜又酸的亂夢,將我顛倒了一夜。
在夢中,我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許多久已在我記憶中褪了色的人兒又一一鮮明活潑地出現,可是也怪,最近幾天我所遇到的那兩位(舜英和萍),偏偏夢中沒有;足見夢總是夢而已,現實總是現實。
我記得我在夢中是快心快意地笑了的。然而醒來時,我分明覺得兩眼潮潤,痒痒地;我怔了一會兒,手指摸着眼睛,可不是兩滴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時我心裏的味兒——我說不明白,我只得作一比喻,就像我還不過十歲那年,大姊出閣,當大姊上了花轎,賓客都散盡,我獨自望着滿堂燈采,看僕人們匆匆收拾酒具和桌圍椅披,我滿心的不如意,只想找人吵架,當姑母喚我而且挽住了我的手的時候,我就突然哭了。
那時他們說我是捨不得大姊“到人家去”,然而我心裏知道不是為此。
昨晚醒來時我這同樣的心情,也不是為了“捨不得”夢中所見的那一班舊伴,——絕不是!我讓他們時時到我記憶中來,於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但願我喪失了記憶力。
我受不住那樣又甜又酸地擺弄了我一夜!
我不甘願已經死滅的“過去”又在夢中盡情揶揄我一番!
可是尤有一可異之點:前天晚上的亂夢還是“過去”和“現在”雜湊在一處的,而昨晚的卻是清一色的“過去”,半個“現在”的人都沒有,真怪!
難道因為這幾天來我接二連三意外地遇到“過去”的舊夥伴,以至夜有所夢么?但無論如何,甜的也罷,酸的也罷,苦的也罷,既已“過去”,再出現在夢中,又有什麼意思呢?
徒然叫人心裏難受罷了。
昨晚那一夢以後,我就再也睡不着了。紙窗上泛出朦朧的蒼白,不知是曙光呢,還是月色?電線被上次的轟炸震壞了,還沒有修復,半枝洋燭又被老鼠銜走,我用手電筒照手錶,不知在什麼時候表也停了,……在這樣境況下,你如果能夠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了,倒也是一點安慰。
幸而,同院那位軍官的三夫人從照例的夜遊回家,高跟皮鞋打在石板上,閣閣地,好生清脆!……我好像有“夜眼”,而且有“透視術”,我入幻似的見這位三夫人裊裊婷婷走上那十多步石級,那喬其絨的旗袍下擺,輕輕飄拂。於是我又想到那天舜英忽然說要送我一件衣料,……而且我又想到我的皮鞋太舊了。而且——我從那位三夫人的皮鞋聲中,聽出了那時大概是三點多鐘;因為她照例是這時回來。後來我又朦朧入睡。忽然遠處Pia——一聲,將我驚醒,接連又是兩下。哦,這哪來的槍聲呢?於是,三天前秘密處死的兩個人的面孔又浮現在我眼前。不知為什麼,近來我聽得槍聲就有點心悸,我受不住那血腥氣。
當真得了神經衰弱病么?我為什麼不像從前的我呢?
同日的晚上
好容易偷得一夕閑,我應該謝謝F給我圓謊。
F對我的態度,使我不安。因為他太真摯了,又太靦腆了。
對於我這樣“不祥”的人,F而如果當真那麼關切下去,於他決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我已經有預感!
他幾次三番想找機會把幾天前他預約着要告訴我的話,很忠實的告訴我;可是我都借故躲避。不知道他那邊是怎樣個看法,但在我這邊,我的“借故躲避”的確不是對於他所視為於我頗有不利的G他們的鬼計,不感興趣,更不是不信任他的好意,(我怎麼會昧良如此呢!)我——無非為了不敢和他太親近。和他太親近,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要是他因此恨我,罵我呢,——那倒好,雖然我太受冤屈。
要是他也領悟了這一番心,那可不妙了,他決不會就此而止,他一定要愈陷愈深,——他這人還有孩子的天真,他這人,心痴!
而我呢,早已早已過了痴心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