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
陳胖子約我去看電影,這是最近幾天內他第二次向我作的一種姿態。搗什麼鬼呢?我摸不明白。但是我何必不去樂一下。
在電影院中,我用了最大的努力去躲避這胖傢伙的那種混和着香水味的特有的羶臭。我裝作專心在銀幕上,只用微笑或佯嗔以回答他的刺刺不休的醜話。他不提起關於G他們對付我的陰謀,我自然也不說。
電影映畢之前十分鐘光景,他又約我上館子去;我略一沉吟也就答應了。我何必不去樂一下呢?我準備好了守勢,看他如何施展。
然而出奇的是,陳胖子忽然“君子風”起來,除了要和我拚酒,別的都是規規矩矩。我本來很能喝幾杯,也就不怕他。我故意開他的玩笑道:“陳秘書,你南岸有一個公館,北碚又有一個,這是公開的,但不知你在城裏還有幾個?”他只格格地笑,不回答。
過一會兒,他忽然自言自語道:“他媽的!姓錢的那個大囤戶,肥雖肥,怕也經不住那一群蝗蟲一齊都上去,——哦,你知道這件事怎樣分配了罷?”
“怎麼不知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所以我說你應該在城裏多來一個公館。”
“哪裏!”他灌下了一口酒,把眼瞪得大大的。“我么?人家亂說。嗨嗨,按理不應該沒有我的一份,可是他們簡直不夠朋友,昨天我還和他們鬧了一場!”
“這是太豈有此理了!”我給他斟滿了杯中的酒,“是誰作的主?”
“還不是G嗎!這小子,別太神氣!他不想一想,從前他當馬弁的時候,吮癰舐痔,十足的兔兒爺,差不多伙夫頭也可以和他來一手的!”他猛地將拳頭在桌上捶了一下,拿起酒杯,卻又不喝,乜着眼說道,“我那老勤務就曾經……”他一面笑,一面不怕污了口,盡情的說起來。
“可不是,陳秘書,”我實在聽得不好意思了,而且也怕他說上了火,會轉移目標向我撒起野來,“我倒忘了,前兩天,我無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有兩個人新近從上海來,背景很可懷疑,兩人中那女的,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還找過我,打算向我進行他們的工作呢……”
“哦,是什麼背景?”陳胖子隨口問着,把口湊在酒杯上喝了一大口。
“是和日汪有關係。”
“哦,原來是和那一邊!你不理他們不就算了。”
“可是我打算報告上去呢!”
“那又何必!”他側着頭,閉了一隻眼,“可是你已經報告了么?”
“就因為昨天忙着別的事,還沒有。”
陳胖子把眼睜大了,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很誠懇地說道:“你何必多管這些閑事!我是真心對你說知心的話,這既然不在你的職務範圍之內,你就乾脆只當不曉得。你要是多管了,說不定日後倒有麻煩。在這年頭,誰又保得住今天是這樣,明天不那樣?……”
“但是——”我打斷了他的議論,他這樣正正經經“勸告”我,簡直使我大為驚駭,“為什麼這是閑事呢——”
“哈哈,”他惡意地笑了,但驀地又把臉一板,把嘴靠在我的耳朵邊低聲說,“小姐,怎麼你這聰明人,這一點倒沒看明白?哈哈!”
他所謂“這一點”,我也有些瞭然了,我不禁毛骨聳然。我知道再說下去,就會發生不便。這胖子今天雖然有了幾分酒,誰敢擔保他明天不又換一副嘴臉,把人家的霉氣作為自己的幸福。我默然舉起了酒杯。
然而他又說出了一句使我心跳的話:“而且,你知道他們對你有了懷疑么?”
我除了瞠目以外,一時竟答不上來。
“有什麼可疑的,一定是G搗的鬼!”等候他半天沒有下文,我忿然說。
他把雙眼眯得細細的,笑了笑道,“倒也不盡然。你從前的事,他們知道。”看見我淡淡一笑,他又接著說,“不過也不要緊,我自然替你解釋。”
哼,這傢伙的一張嘴開始甜上來了!把我當作沒有經驗的小姑娘么?真可笑。把什麼都從腦海里撇開,我聚精會神應付他的已經開始的“和平攻勢”。不過說一句良心話,陳胖子到底是文職出身,還能顧全體面。我和他鬼混到相當時候,就“客客氣氣”分手了。
我真倦極了。歸途中腦子裏雖然老有剛才陳胖子說的那幾句話成了問題在那裏旋轉,可是我簡直毫無思索的能力。
像一個練拳術的人,我是站在沙包的圍攻中,只要一個失手,我就完蛋。怎樣才能一一應付過去呢?一向倒還有自信心,現在卻有點不敢了。
但是我還不甘以死為逋逃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