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家駒的房子是來到濟南后新建的。雖說是中國式的庭院,但多了份典雅。院牆是大號的紅機器磚加細線勾縫,沒有大門洞子,兩邊是門垛,上面是拱形門架,還鑲着塊扇形貝葉石,上鏤“意歸”,取嵇康的典故,右面門垛子上還有一小塊長方形的黑色花崗石門牌,鏤的金字是家駒用英文開的玩笑:TheLusinhabithere。翻譯過來就是“這裏住着個姓盧的”。
一輛汽車等在門口。
院子裏遍植丁香,只嘆正是冬季,花沒有開。
家駒和二位太太一起吃早餐。家駒穿着背帶褲,兩位太太都成了中式打扮,只是二太太的頭髮燙過,顯得和大太太不一樣。家駒吃的依然是麵包牛奶之類,兩位太太卻是稀飯小菜和饅頭。家駒往麵包上抹着果醬,說:“六哥廠里來了大買賣,從洋行訂的顏料。我晚上得去六哥那兒一趟。晚上你倆不用等我了,和孩子們吃飯就行。”
兩位太太對視一下,答應着。
二太太說:“六哥真厲害,想幹什麼就能幹成了。昨天六嫂讓人送來的花布,是咱廠里自己印的,真是好看。是吧,大姐?”
翡翠看着二太太說:“二妹,以後別說咱廠里咱廠里的了。六哥給了咱一成的份子,這本身沾着人家的光,就不大合適,再張嘴閉嘴咱廠里的,讓人家笑話。”
二太太趕緊笑着說:“我是習慣了,光想着在大華的時候咱是東家。以後改。”說著給大太太盛稀飯。翡翠趕緊接着。
翡翠說:“家駒,六嫂說,自從廠里開了印花機,六哥很晚才回來。你在洋行里下了班,也常過去看看,幫幫六哥。”
家駒點頭,繼續吃飯。過了一會兒說:“翡翠,六哥家就一個福慶,星期天孩子們不上學的時候,你也把福慶接來玩玩。咱這是代代的世交,讓孩子們也成為朋友。老二見了六嫂多少有點兒發怵,你沒事就常過去坐坐。”
翡翠忙答應:“我今天就去。張店老家捎來了好絲棉,我給六嫂做了個小襖,我一會兒就給她送過去。沈小姐過些天就要走了,我和六嫂商量商量,俺們想請遠宜再吃頓飯。”
二太太說:“沈小姐那氣質真不尋常,那天我去了,沒敢多說話。倒是人家找着我說。”
家駒說:“別去打擾沈小姐了。霍先生沒來過山東,可能要去看看山東的名勝。‘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沉浮雨打萍。’唉!‘劫后重逢人再見,蒼涼凄楚淚雙垂。’唉,這一時里,他倆的傷心,外人是沒法體會的。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互相適應適應吧。”家駒說完,無奈地搖搖頭,“六哥說了,到沈小姐結婚的時候,咱們傾巢而出,包括你倆,一塊兒去南京賀喜。”
二位夫人也跟着嘆息。
家駒的六個孩子一齊進來告別:“爸爸,娘,媽,我們上學去了!”六個孩子一齊鞠躬。二位太太起身。家駒原地沒動,掃了一眼那群孩子:“嗯,再見!都好好用功!”
六個孩子出去了。他們叫大太太娘,叫二太太媽。
家駒斜着眼問二太太:“孩子的作業你天天檢查?”
“檢查,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
家駒點點頭喝下了杯里的牛奶,拿過餐巾擦着嘴:“我在齊魯大學請了個老師,從下禮拜開始,讓他們一塊兒學英文。我沒空教,教也教不好。老二,你也趁這個機會把英文恢復一下,好檢查他們的作業。記着,把福慶也叫來一塊兒學,這孩子我看挺好,很用功。”
二太太點頭答應着,回身就去取家駒的皮大衣。
翡翠問:“那仨小的也學?”
家駒說:“都得學。”說著站起來。翡翠拿着西裝,二太太的另一隻手裏拿着禮帽。家駒說:“洋行里我已交代過了,只要姓訾的打來電話,就說我出差了。訾有德要打電話到家來,就說我去了南京。讓他亂死我了!”
二位太太應着,一起送家駒到門外。
家駒出來了,上了洋行汽車。
她倆看着家駒的車走了,二太太說:“我看着那姓訾的說話挺好呀!”
翡翠忙用手撥拉她一下:“可壞了!六嫂說,他家三天兩頭地逼死人。再來電話,直接讓王媽給他說老爺出了差,咱倆都別接。”
東俊坐在辦公室里,唏噓不已。
茶坊老周把茶沖好倒上說:“大掌柜的,喝一碗吧。”
東俊點點頭:“好。你出去把三掌柜的叫來。”
還沒等老周去叫,東初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說:“大哥,你知道中央軍的被服訂單被誰拿去了嗎?”
東俊嘆口氣:“知道了。正要去叫你。唉,你六哥來過電話了,還分給咱二十萬匹。你去把布樣拿來吧!我總防着人家,可人家有了買賣還讓出一些給咱做。唉,難怪人家都誇他是小號的苗瀚東呢!”
東初站起來:“噢?一共三十萬匹,六哥就給咱二十萬?有這樣的事兒?”
東俊讓他坐下:“老三,我說過你多次了,要處變不驚。坐下。”東初笑笑又坐回去。東俊也給東初倒了碗茶,接著說:“是給了二十萬匹。不僅數量大,價錢也不低。他在電話里說他欠咱們一個人情,我想了個遍,他不欠咱什麼情呀!他說這就算扯平了。這小六子!整天裝神弄鬼的,一會兒弄個計,一會兒布個陣,弄得我整天亂猜。”
東初說:“大哥,是不是他看着花布賠得厲害,讓咱補一下?”
東俊晃着頭:“不是為這。這花布的價錢是上不去,不光咱賠,他也賠呀。”
東初說:“我見了他得好好問問。”
東俊說:“別問了,六子這人我知道,他不想說的事,問也沒用。抓緊拿回布樣來開工,一共二十天的工期,軍隊的事,咱不敢耽誤。另外還有沈小姐的面子。”東初點頭答應,剛要走,東俊又叫住他,“三弟,咱干印染多年了,可咱多是用純色兌成中間色。你六哥是用中間色兌中間色。這中間色的價錢是純色的一半。你試着看看,能不能跟他要個方子。這一是為了兩家染的布色值一樣,再者咱也學學他那套辦法,看看他怎麼鼓搗的。”
東初面有難色:“大哥,我看這事兒就免了吧。方子是染廠的命根子。人家讓給咱買賣做,這本身就是天大的人情,再要方子,是不是不大合適呀!六哥那麼精,別再讓他想歪了,反而不好。”
東俊點點頭:“也是。好,你去吧。我這就去車間試着兌。你說得對,要方子是有點過分。”
壽亭和東初坐在圓桌邊。文琪把煙茶端過來,然後又去門外站着。壽亭顯得很疲憊,拿過訂單遞給東初:“老三,這是原訂單,你自己看吧。告訴你哥,我一分錢也沒加。”
東初接過去,也沒看,又放回桌子上:“六哥,你讓我們說什麼好呢!我哥說,這三十萬匹,你自己二十天也能幹出來,分給我們二十萬匹,真是過意不去。”
壽亭拍拍東初的肩:“老三,我這些天明白了不少事兒,這人哪,還不能光剩下錢!”壽亭的臉色很難看,口氣里也透着感傷。
“六哥,你哪裏不舒服?”
壽亭點上土煙:“沒事,是我自己胡亂琢磨的。老三,咱不說這些了。你回去按樣子抓緊干,用上心干,要不咱不好對人家交代。”
東初說:“六哥儘管放心。可是,六哥,人家沈小姐幫了這個天大的忙,我哥說,咱怎麼著也得給人家留點錢。”
壽亭勉強笑笑:“這些事你就甭管了,我另有安排。你只管染布,剩下的事我來辦。”
東初說:“好,要是出錢的話,你千萬告訴我。”
壽亭說:“東初,我這些天得在廠里盯着,騰不出空來。人家沈小姐的朋友來了,過不多長時間,就是咱們的妹夫。他好像不大願意見我,那你就和家駒陪着人家吃頓飯。你倆是我的兄弟,也是遠宜的哥哥,又都有文化,一準兒錯不了。記着,隻字別提買賣的事。那軍長旁邊總跟着馬弁,別哪句話說得不是地方,誤了人家的前程。”
東初說:“好,六哥放心。昨天家駒也和我通了電話,他也是這個意思。可是又怕沈小姐這一時里正傷心,弄得人家嘴上不說,心裏再煩。我們想在大明湖上租條船,邊看景邊吃飯。”
壽亭說:“這天冷了,大明湖也沒什麼景可看,找個體面的館子就行。回頭我給遠宜打電話,你聽我消息吧。”
東初說:“好,六哥。”
壽亭說:“你上海的那朋友沒來電報?”
東初笑了:“沒來,六哥,別管他了,你把布卸下來賣了吧。對於這樣的人,不用客氣。”
壽亭沒說話。
東初說:“六哥,說來也巧,咱現在這筆買賣,林祥榮也知道,是他先告訴我的。那時候咱們還不知道是沈小姐的朋友經辦。”
壽亭說:“噢?還有這麼檔子事?”
東初說:“六哥,現在想來這人挺差勁,還不知道這事兒在什麼地方,他張口先要五分的利。我一聽這話,怎麼覺得人情薄如紙呢?那麼多年的同學,怎麼好意思直接說呢?買賣做成了,還能虧待他嗎?唉!”
壽亭笑了笑:“讓我辦了他一下子,他嘴上不說,其實也是挺心疼,想在這個買賣上補回去。老三,我的氣也消了,你給他打個電報,讓他出個運費,把布運回去吧。都在生意場上,弄得過僵也不好。”
東初站起來:“六哥,這不行,他在上海三番五次刁難你,就是沒把咱們看在眼裏。這事不行,得讓他來濟南當面道歉。再說了,咱現在的花布賠着賣,還不是讓他擠的咱?不行,不行。”
壽亭嘆口氣:“咱現在太忙,顧不上這王八蛋,等有了空再說吧。東初,回去告訴你哥,染這‘國軍綠’得用進口草酸,試了好幾遍,這是方子,按這方子辦就行。”
東初接過方子,很意外也很感激。
壽亭接著說:“顏料你別自己買,我讓家駒在洋行里訂了。咱兩家合起來量大,價錢興許能低點兒。運來之後分開就行。”
東初已是無言以對,只是低着頭。
壽亭接著說:“你哥染布我知道,他是用純色加水兌成中間色。這國軍綠用純色是兌不成的,加黑少了就是淺綠,加黑大了就成了菠菜葉子綠。回去告訴他,就按這個方子辦。家駒怕搞錯了,在每種顏色的下面對註上了德文。還有一件東西我沒讓寫上,怕你那兒的工人偷出去,就是溫度。”
東初第一次聽說,十分驚訝:“六哥這麼精到!”
壽亭苦笑:“記住,八十一度,高了低了都不行。你不是常問我,車間門口那些帶螺絲嘴的鐵桶是幹什麼用的嗎?我告訴你,那是‘冷砣’。這國軍綠在染的過程中不能兌水降溫,一加水,色值就會降下來。這就要加冷砣。把那鐵桶里裝滿水,擰上口放在外面凍着,水溫一高,扔上一個,降下來之後就再拿出去。我讓金彪弄了十五個給你廠里送去了。濟南這麼多染廠,還有訾家那窩子王八蛋,咱得防着點兒。你那工人要是跑出一個去,你六哥這些年的心血就白讓人家使喚了。記住,不能對工人說,把插在槽子裏那水溫表上的字全颳去,只在八十一度那裏做個記號,這樣就行了。你哥明白怎麼干。”
東初直接不敢抬頭了,只是低低地說:“我記下了。”
東初下樓來到汽車跟前,回頭見壽亭還站在室外樓梯的平台上看着他,就揚手讓他回去。司機給他打開車門,東初無力地坐進去。車開出了宏巨染廠,東初閉着眼,頭無力地靠在坐椅上,長出一口氣:“唉——”
壽亭站在那裏,看着東初的汽車出了廠,低低地嘆息一聲。風吹來,他打了個寒噤,看上去蒼老了許多。他抬頭看了看天,天陰着,零星的雪花飄下來。他慢慢地轉過身,向辦公室走去,步子是那樣沒有力氣。
下午,上海林公館,陽光明媚。林老爺在花房裏侍弄花,旁邊一個花匠帶着藍圍裙陪着林老爺。
花房的門開了,林祥榮走在前面,司機端着一盆花走在後面。
祥榮甜甜地叫了一聲:“爸爸!”
林老爺看看他,又看看那盆花,臉上有了些笑意。
林祥榮說:“爸爸,剛才我去英國領事館,亨利讓把這盆花帶給你,說這是比利時杜鵑。我也不懂,只是看着開得很好。你看還行嗎?”
林老爺挺喜歡,用手托着花看:“好,好,放在這兒。你回頭打個電話,替我謝謝亨利。”
這個花房很寬敞,陽光從玻璃頂子照下來,配了那蔥蘢的花木,十分怡人。花房的盡頭,有一個烏木的圓桌,兩把椅子朝南放着,對着花房的玻璃牆。坐在那裏可以沐浴着陽光,看着院子裏的景物喝茶。林老爺對花匠說:“讓人把茶送到這裏來。你們都出去吧,我和少爺要說話。”
司機和花匠出去了。父子二人坐下來。
林祥榮掏出煙來,還沒來得及點,林老爺就說:“這裏不能吸抽。”
林祥榮笑笑,把煙放回去,涎着臉說:“爸爸,身體還好嗎?亨利說你哪一天方便,他過來和你下國際象棋。”
林老爺應着:“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正好有人給我送來一隻宣威火腿,讓他嘗一下,看看中國的火腿比歐洲的怎麼樣。”林老爺眼覷着,看着外面的景物。
“好好,我一回廠就告訴他。”
林老爺看着外邊:“濟南那些布還沒運回來?”
林祥榮低頭不語。
林老爺接著說:“祥榮,錯了就是錯了,不要死要面子。這樣不好。”
林祥榮乾笑着說:“是,是,爸爸。只是這幾天廠子裏太忙,我還沒顧得上。”
林老爺不看他:“幾十萬的東西都顧不上,你的事情也太重要了!”林老爺的聲音雖不高,但足以震懾得祥榮不敢抬頭。
林老爺接著說:“這是有苗先生和趙東初的面子,才沒出了其他事。祥榮,陳壽亭是生意人中的江湖派,要的就是面子。他給了咱們面子,也給了趙東初甚至苗先生面子——儘管我還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他。我們應當識趣。去認識一下,大家哈哈一笑,這有什麼不好?”
林祥榮囁嚅地說:“我不想用這種方式要回來。”
林老爺看着外面冷冷一笑:“這幾天你躲着不回家來見我,大概是在想主意吧?祥榮,這個家業早晚是你的。現在我活着,上海灘的工商界都讓着你,也都誇你能幹。真是這樣嗎?我看未必。不要總是想着以勢壓人。陳壽亭堂而皇之地運走了八千件布,你當時就沒壓住他,難道還想在山東壓住他?人家同意把布還給你,這已經是萬幸了,不要總覺得丟了面子。難道陳掌柜就不要面子?他如果不要面子,早把那八千件賣掉了。幾十萬的東西人家可以不要,這是什麼人物?難道你也不想想嗎?這樣的人不該認識認識嗎?”
祥榮小聲地說:“我會把布拿回來的。”
林老爺冷冷一笑。
這時,三個丫頭把茶端進來。林老爺說:“把茶端走好了,少爺要走了。”說著站起來,向花房的後面走去。
林祥榮這才掏出手絹來擦汗,偷眼看向父親的背影。
早上,壽亭穿着工作服在車間裏監工,拿着布看。
東俊穿着工作服在車間裏監工,拿着布看。
滾筒染機轟轟隆隆地轉着。
訾家,正堂上,訾文海和訾有德父子倆都穿上了皮大衣,看來要出門。
訾有德看看手錶,焦急地說:“這個趙東初,說好的九點,怎麼還不來?”
訾文海說:“我看昨天你就不該向趙家借汽車。”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不是想借他的汽車,是想讓他看看咱這個場面。我想拉上趙東初私下裏入一股,他太太那裏我倒是說通了。其實,趙東初很看不上他哥那一套,早有分出來自己乾的意思。”
訾文海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裏,慢慢地搖搖頭:“這事沒有那麼簡單,關於咱家的事,可能就是他給陳六子說的。這些年干律師,咱得罪的人太多了。這一行是不能再幹下去了,早該轉行了。你看苗瀚東多大的氣派,僅僅是一個開麵粉廠的。別看開麵粉廠的,誰都得吃飯,但不一定誰都要打官司,這就是實業的意義所在。僅從這一點來看,咱也得轉了。人家那工廠越來越大,現在已經是山東第一糧商。韓復榘那麼不着四六,見了苗瀚東也不便胡說八道。滕井是一點一點地擠咱。無聲無息地拆了那些舊房子就算了,他非要炸,非要弄出點動靜來不可。他說那四條大型印花機已經從日本起運,咱錢也付了,說什麼都來不及了。那四條印花機一旦開起來,就能頂三元宏巨這倆廠。這當然很好。可是流動資金怎麼辦?這幾天我睡不着,總想這些事兒。”
訾有德安慰父親:“這不要緊,銀行方面反正也說好了,都是熟人朋友,再說你也幫他們打了多年的官司,資金周轉應當沒問題。”
訾文海笑笑:“銀行的錢是要還的。我們還得指望着工廠掙錢。那四條大印花機一旦轉起來,那麼大的產量,勢必與陳六子還有趙家產生衝突。再說了,天津上海的花布也擋着咱的道兒。唉,哪一行也不容易呀!”
訾有德說:“沒事兒,爸爸,李萬岐當經理萬無一失。他本來就是上海長城染廠的廠長,相當內行。他說咱一開始不能印花布,要印單色布,印布比染布成本低。我努力說服趙東初入股。用不了幾年,咱就能殺出一片天地。他苗瀚東能成為山東最大的糧商,咱為什麼不能成為山東最大的布商?”
訾文海感覺有些道理,點點頭說:“希望如此吧。那些人不是把咱家叫做模範監獄嗎?好,我讓他們都穿上模範牌的衣裳。滕井說得也有道理,得弄出點動靜來。報紙還沒來吧?”
訾有德說:“還沒有,得十點多鐘才能來。”
訾文海冷笑着:“等一會兒一聲巨響,不用報紙他們也就都知道了。再看看咱報紙上那廣告:‘平地響起一聲雷,模範染廠不怕誰!’哼,等着吧!”
看院子的五更跑進來:“老爺,少爺,汽車來了。”
父子倆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走出院子。
東初那司機下車開門。訾有德沒見東初,說:“你三掌柜的沒來?”
司機說:“三掌柜的有急事去了宏巨,他讓我給訾老爺道歉。”
滕井站在高島屋的窗口處,儘管是冬天,卻打開了窗戶。三木站在他身後,關心地說:“社長,關上窗子吧。天氣很冷,關上窗子也可以聽得見。”
滕井笑着搖搖手:“我們的記者都去了。這一聲爆炸很有意義,用不了幾天,本土的所有國民就會知道我們在支那的壯舉。哼!軍隊總以為他們能夠攻城掠地,我們就是要在他們前面,先炸濟南一下,從此改寫日本商人海外拓展的歷史。”
三木鞠躬。
滕井看着手錶,指針慢慢向十點鐘靠近。滕井把手舉起來,準備向下劈。三木抬頭望着北方——模範染廠的方向。
秒針漸漸靠近十二,滕井嘴裏喊着:“預備——”秒針搭在了十二上,滕井大喊:“放!”隨之把手劈下來。可那聲音並未如期到來。滕井看三木,三木忙說:“可能差幾秒。”
滕井又把手舉起來,這次是準備用手勢配合遠處傳來的聲音。
侍女躬着身把茶端進來,滕井的手舉着,可那爆炸就是不來。他回身看了一下侍女:“走開!”手卻還是舉着。侍女又躬着身退出去了。滕井總舉着手也感覺挺傻,就放了下來,命令三木:“打電話問一下為什麼沒炸。”三木聽命去打電話,剛拿起電話來,滕井又說:“我親自打。”說著就朝辦公桌走。這時,一聲巨響,滕井嚇得渾身一抖,忙跑回窗口,手按窗檯,頻頻地點頭:“炸了,好呀!哈哈……”他狂笑起來。
此時,壽亭正在東初辦公室比對布樣,聽到爆炸聲,壽亭問:“這是誰家的鍋爐炸了?”
東初笑笑:“什麼鍋爐,是訾家那模範染廠奠基。”
壽亭放下布樣:“別崩死這個舅子!”
這時,老吳拿着報紙跑上來:“掌柜的,訾家那染廠登報了。”
東初接過來嘲笑道:“六哥,你先聽聽這廣告:‘平地響起一聲雷,模範染廠不怕誰!’他這不是衝著咱來的嘛!”
壽亭哼了一聲:“他不衝著咱來,咱還想衝著他去呢!他這廠明年才能弄好,到時候再拾掇他也不晚。老三,報上說招工人的事兒沒有?”
東初在報紙上找了一遍:“沒有,只是說請了上海長城染廠的李萬岐當經理。他現在招工還早了點。”
壽亭搖搖頭:“老吳,這幾天盯着這事。老三,他肯定是上印花機,這東西一時半會兒學不會,他得弄些人跟着學。我估摸着用不了幾天,招工的廣告就能打出來。”
東初說:“是這樣,六哥,他準備上四條大印花機。”
壽亭冷笑一聲:“這訾家雖說是圖財害命地弄了點錢,可這干工業,那是小錢玩不轉呀!他要是真弄上這四台機器,我看不用咱辦他,他自己就得死。”
東初說:“六哥,別忘了,他身後有滕井呀!”
壽亭哈哈大笑:“滕井賠得起,訾家賠不起。你就等着看好戲吧!”
家駒在辦公室里忙着,安德魯拿着單子進來了。家駒起身讓座,然後拿過安德魯的單子看着,隨看隨搖頭:“這個價格,陳先生是不接受的。”
安德魯笑笑:“為什麼?這已經很低了。”
家駒把單子遞給安德魯:“陳先生是印染界的奇才,他用的全是中間色。這種方式我在上學的時候也學過,但是操作過程相當複雜。正是因為複雜,所以用的廠家就少,中間色的價格也就低。你不要因為陳先生沒從咱們這裏訂購過中間色,就以為他是外行。其實他這些年一直在用。在青島我是他的合伙人,這一點我相當清楚。我建議你還是把價格落下來。”
安德魯不以為然地說:“那麼他買別人的好了。”
家駒笑笑:“那樣你會十分後悔。”
安德魯說:“在濟南,除了我們還有別人能提供這種產品嗎?”
家駒遞一支煙給安德魯,他不抽,家駒就自己點上:“安德魯,你對陳先生很不了解。他在收到這份訂單的同時,就派出採買人員去了上海。是我告訴他咱們想做這筆生意,他才勉強答應。現在是十點半,如果十一點得不到我們的報價,不能簽下這份合同,他就會電報通知上海發貨。現在英國人的報價是我們的百分之六十,其中包括運費。”
安德魯說:“這不可能。”
家駒淡淡一笑:“生意我是爭取來了,能不能做成,那就要看你的了。如果我們覺得無利可圖,這次我們就放棄。我們再去爭取他的印花專用料,那個量應當比這還大。”
安德魯見家駒如此平靜,就有些發毛:“他的印花用料我們可以爭取到?”
家駒笑了:“沒有問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會給我們做的。”
安德魯點頭:“我們和英國人的價格一樣可以嗎?”
家駒搖搖頭:“我們不能向英國人示弱。”
安德魯認同:“百分之五十八,我想陳先生會滿意的。”
家駒說:“你去簽合同吧。我馬上給陳先生打電話。”
安德魯一指自己:“我?”
家駒站起來:“你應當去感受一下陳先生風趣的談話,爭取和他成為朋友。你自己到了他的工廠,這本身也是一種禮貌。中國人很講究面子。”
安德魯笑起來,用力地拍着家駒的肩。
遠宜和長鶴游泰山。長鶴身着便裝,瀟洒英俊。警衛也着便裝在後面跟着,還有一個穿中山裝的人陪着。旁邊還有轎夫抬着兩乘滑竿式的小轎。
他倆來到回馬嶺的亭子前。長鶴扶着遠宜的肩:“回馬嶺,為什麼叫回馬嶺?”
遠宜笑着說:“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嗎?”
長鶴也笑了:“遠宜,你累嗎?”
“不累。”
長鶴又着腰,看着四面的山勢,感嘆不已:“這裏雖然險峻,但不能伏兵。山形太規則,沒有視覺差。山炮很快就能把上面的人全炸飛了。你知道日俄戰爭中,日本人進攻旅順口為什麼費了那麼大的勁嗎?”
遠宜抿着嘴笑他:“我是藝術系的學生。”
長鶴樂了:“難為沈小姐了。當初日本人攻旅順口,俄國人在旅順口的炮台上,就只有幾門老式的榴彈炮,那種炮只相當於現在的克虜伯Q型,炮彈又小,射程也很近,眼下早淘汰了。但那幾門就是瞄着旅順港的入口。日本軍艦一進港,這裏就開炮,保證打中。日本人連攻了兩個月,也向炮台上開炮,看着是打上了,可炮台上的那幾門炮就是不啞,那是因為有個視覺差。後來我專門去看過,也從海里向上看過。那個炮台總共有十米寬,從海上看是山的一部分,但離着後面的山卻有五十多米,所以日本人打不中。選址設計這個炮台的是烏里斯塔夫公爵,真是很有軍事天才。”
遠宜笑着問:“不會用飛機從上面先看看嗎?”
長鶴笑她:“我給軍官們上課的時候,也有人提出這個問題,讓我臭罵了一頓——那時候還沒有飛機呢。”
那些隨從離得很遠,聽不見他倆說話。
遠宜說:“那你也罵我好了。”
長鶴說:“我不罵女生。”說著,長鶴拉遠宜在亭子上坐下來。他看着山形,說:“委員長說,要是在江西剿共的時候,有我就好了。”
遠宜問:“你怎麼說?”
長鶴笑笑:“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笑了笑。現在軍隊裏也滿是抗日情緒。遠宜,你不是軍人,不知道國土被別人佔了,當軍人的是種什麼感受。在南京,我都不好意思穿着軍裝上街。六哥說得對,家裏來了賊,那狗還汪汪兩聲呢。人家是沒好意思說出來,咱這軍隊,還不如看家狗呢!家都看不住,真是沒臉面!”
遠宜用力握了一下長鶴的手,算是安慰他:“六哥沒文化,你也別往心裏去。”
長鶴說:“還用人家說嗎?事實就是如此。沒文化的人都這樣想,有文化的更會這樣想了。唉!”
遠宜想把話題岔開,就問:“你平時不忙嗎?”
長鶴點上支煙:“日本人在華北有駐兵權,他們正在往山西外圍滲透。我來濟南之前,閻長官請我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委員長同意我的要求,說如果日本人膽敢得寸進尺,在華北挑起戰事,就讓我去前線攜助閻長官。你同意我去嗎?”
遠宜看着他:“我跟着你去。”
長鶴握着她的手:“我現在滿腦子是和日本鬼子開戰,一洗東北軍的恥辱。遠宜,你看着,總有一天,我要揚威抗日前線!”
下午,壽亭在辦公室聽文琪給他念報紙,老吳拿着一些單子進來了。文琪馬上折起報紙,退了出去。
壽亭問老吳:“款子全到了?”
老吳把那些單子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壽亭大致掃了一眼,說:“你把二十萬匹的貨款先給三元送去。當初咱買賣小,沒辦法,藉著滕井那船布一下子發起來。要是沒有他這個下家,老吳,那事我還真不敢辦。雖然他趙東俊也得了便宜,但這事老在我心裏擱着,一見了他兄弟倆,就覺得對不住人家。”壽亭看了看外邊,收回眼光來問,“老吳,這兩年我是不是老得太快?”
老吳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掌柜的,你是操心操的。等忙完了這一陣,也得歇兩天。這沒白沒黑地干,鐵人也受不了。”
壽亭領情地拍了下老吳的袖子:“把這錢交給東初的時候,臉上不能表現出什麼來。老吳,咱們也在一塊兒多年了,這錢,是沒多沒少。給了他這筆錢,咱的心裏也就肅靜了。你抽空就給他們送過去吧。”
老吳說:“掌柜的,你看你說的!咱不欠他什麼。五十六塊錢一件布,和拾的差不多,咱沒坑他。你沒必要總想着這事。”
壽亭擺擺手,老吳把剩下的話就咽了。“把那三十萬也先給沈小姐送去。回頭你再合算一下咱的成本,把咱這回掙的錢,全給沈小姐。人家一個孤身女人不容易,咱不能從這樣的買賣上掙錢。她將來要是從了良,也就沒了進項。唉!”
老吳稱讚:“好好,該這樣,掌柜的。”
壽亭又囑咐:“你記着,一定親自交到她本人手上,萬萬不能給她姨。你想想啊,能勸着自己的親外甥閨女干這行兒,什麼事干不出來?千萬記着!千萬千萬,交到遠宜手上。這錢太多,她姨能拿着跑了。”
“是是是,掌柜的放心。她不在家我就拿回來,你放心吧。”老吳嘴角上有點笑,“掌柜的,你說她姨能拿着跑了?這麼大個數目,我覺得她姨一看能暈過去。”
兩人笑起來。壽亭說:“外甥閨女落難來投奔,吃不好還吃不孬嗎?遠宜給我說,她本來聯絡了一個中學去教書,人家也答應了,可她姨就是不依。這是他娘的哪門子親戚!”
老吳也跟着嘆氣。
文琪進來沖茶,他出去后,壽亭說:“老吳,我想把文琪安到訾家那個染廠里當個耳目。他這四條印花機真要是開起來,那可不得了呀!”
老吳說:“行,文琪很靈透。反正他晚上得回來住,這樣他那廠的什麼事,咱也就都明白了。”
壽亭說:“老吳,就沖訾家那狠勁兒,我看對工人也好不了,文琪去了興許得吃點兒苦。你哥臨死把文琪交給了你,我想了好幾天,覺得不合適呢。”
老吳說:“沒啥,你不用覺得是個事兒。”
壽亭點點頭:“這邊的工錢照拿。你哥一家也沒分出去,還是跟着老爺子過,也難為不着他們。如果遇上難處,就告訴我,咱們也是老弟兄們了。”老吳很感激,剛想說話,壽亭接著說,“你再去找一趟家駒,讓他把呂登標叫回來。我想在西門裏最熱鬧的地方開個門市,你覺着這小子能撐起來嗎?”
老吳贊成:“准行。其實誰干都一樣,都是你在背後指畫著。”
遠宜與長鶴坐在趵突泉邊上的茶社裏喝茶。茶社的外邊站着便衣,不讓遊人靠近。三股泉水努力地噴涌着,由於天冷,還有些熱氣飄起。遠宜向水裏投食物喂金魚,她很高興,長鶴在一邊陪着她。
她喂完了魚,拍打一下手,回過身來,和長鶴一起坐着。
茶社裏有李清照的畫像,畫的也是她詞裏的意境“夕暮爭渡”,裝在玻璃框中的字卻是“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石桌上放着茶社特意準備的《漱玉集》。長鶴看着李清照的畫像與四周的環境,亦是感慨萬千,把遠宜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腿上,感喟地說:“人傑鬼雄均舊事,一番蒼涼嘆古今。此景此情,也算是與北宋南遷相近。一個纖弱女人,尚有如此襟抱氣度,讓我這樣的軍人感到無地自容。”說著拍打着遠宜的手,嘆息不已。
遠宜低聲地說:“長鶴,咱換一個地方坐吧。”
長鶴苦笑一下,搖搖頭:“就坐在這裏,這裏挺好,面前是李易安,旁邊是你。這樣的心境,人之一生,大概也不會有幾天。”
遠宜說:“你心裏的感覺我知道,只是這種傷懷會讓你很難受。”她低下頭,“我更難受。”
長鶴把遠宜的手用雙手握着,看着牆上的畫:“委員長常找我去說話,他知道我日夜想着東三省,就勸慰我說,出世入世,都要講究‘得時’。委員長的字寫得相當好,他給我寫了八個字:‘青山綠水,或待貞元’。等你到了南京就看到了。”
遠宜說:“那是委員長賞識你,留着你將來有大用。李清照的詞裏也有這樣的句子:‘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你看我老了嗎?”
長鶴苦笑一下:“美人未遲暮,英雄卻垂老。咱還是離開這裏吧,去那邊走走。我不願意把你弄得也這麼消沉。”
遠宜挽着他走出來。冬天趵突泉公園裏一片蕭瑟。他倆走在石頭甬路上,遠宜臉輕枕他的肩。長鶴的聲音很輕很深長,說得也很慢:“蘇曼殊在日本寫了很多詩,在他那《本事詩》裏有這樣一首:‘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破櫻花第幾橋。’我看了這些,覺得這是無病呻吟,現在想來,確實如此。遠宜,等有一天,打走了日本鬼子,國家也太平了,我辭了一切官職,咱回瀋陽買一個小院子住下來。晚上咱倆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天上是月亮,對面是你,喝着茶,就這樣無盡無休地談下去……”他的語氣裏帶着凄婉的憧憬,“朝夕相守,好嗎?”
遠宜的淚已流下來:“長鶴,我們會有那一天的。”
車站裏,成件的布在往車廂里裝,士兵在旁邊持槍警衛。壽亭和東俊都來了,表情挺輕鬆。
東俊說:“壽亭,這回可真虧了你呀,我自從干買賣以來,還沒在二十天裏一下子掙過這麼多錢呢。咱可得好好地謝謝人家沈家妹子。我想,趁着人家還沒走,咱老兄弟倆一塊兒請人家吃頓飯。叫上老三,家駒。”
壽亭說:“行,可是老吳去了好幾趟,一直沒見着人。她姨不是說去了泰山,就說上了曲阜,我這些天一直還沒見她呢!老吳——”
吳先生過來了:“掌柜的。”
壽亭說:“我和大掌柜的先回去。你交接簽收完了之後,去一趟山東賓館。上回遠宜就是在那裏請我吃的飯。遠宜的朋友也住在那裏。別去芙蓉街。如果見上了,就說我和大掌柜的想請他倆吃頓飯,他們大後天離開濟南,你問問人家這兩天什麼時候方便。”
老吳答應着。
晚上,壽亭在家中給東俊打電話:“東俊哥,老吳沒見着遠宜。可是她剛來了電話,說是後天晚上一塊兒吃飯,就算送行。我說,東俊哥,你帶上大嫂,我帶上采芹……好,好,一定是魚翅席,這你放心……人家什麼都不缺……這些你就別管了,我都辦好了。好,好,就這樣。”說完放下電話。
采芹過來說:“我不去,人家是軍長,我見了人家不知道說什麼。要是光遠宜嘛,我倒是能拉拉家常。”
壽亭說:“什麼也不讓你說,只管吃飯。陪着遠宜拉家常就行。我說,你還真有事干,我們喝酒的時候,你把遠宜叫出去,把那錢給她。老吳去了四五趟,一直沒見着她。”
第二天早上,壽亭正在辦公室喝茶,東初一步衝進來:“六哥,不好了,沈小姐走了,這是報紙。”
壽亭忽地站起來:“放屁!她大後天才走,昨天晚上她還給我打電話呢!”
東初說:“六哥,你看,這是照片,門都關了。我給你念念。”
壽亭慌了:“快快!快念,我不信!”
文琪過來扶着壽亭坐下:“‘香消玉未殞,敘情館人去樓空;江山雖依舊,只留嘆息憶佳人。’六哥,這是為什麼呀!”
這時,一輛三輪軍用摩托車衝進廠來,兩個殘廢又嚇了一跳。老吳忙迎出來問:“老總,有什麼事?”
當兵的從車上下來,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火漆封着的軍用信封:“簽個字,陳壽亭先生的軍事專函。”
老吳的手哆嗦着,接過筆來總算簽了字。
摩托車轉一個彎,帶着一溜塵埃飛馳出廠。
老吳這才醒過神來,抓緊向樓上跑。
壽亭兩眼直勾勾地獃著。老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掌柜的,當兵的開着摩托送來的信,沈小姐的。”
壽亭獃獃地說:“念!”
老吳哆嗦着撕開信封:“‘六哥台鑒:青島尋短,得遇我兄,古道熱腸,妹實感念。妹自淪落風塵以來,深感飄零落寞,孑然一身,孤苦無助,凄凄慘慘,不知所終。強顏歡笑,夢死醉生。三省淪陷,歸家無計,舉目四顧,俱為陌路。天公憐我悲切,賜兄再遇濟南……”
壽亭早已慢慢地站起來,呆立着那裏。他的眼前是遠宜一幕一幕的往事,老吳念的什麼,他大概也沒聽見,只聽見最後一句:“妹遠宜深躬,長鶴同拜。”
壽亭獃獃地看着外邊,他的手在抖動,手中茶碗裏的水也灑出來,隨之噹啷一聲,茶碗落在腳下,碎了。淚也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