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早晨,濟南城裏大街上人來人往。這是濟南最繁華的商業街,店鋪林立。德隆布鋪剛開門,一個夥計在往地上撩水,另一個站在櫃枱前望着門口。掌柜的在後堂。
壽亭推門而入,他一身布衣布褲,平民打扮,開始走訪市場。
夥計見他進來,就湊過來問:“掌柜的,要點什麼?”
壽亭抬手打個招呼笑笑:“我隨便看看。”他沿着櫃枱走,每種布都看。他拿過藍布的一角用手捻,眼看着上方,專門用手體會。然後再看,繼而藉著門口的光亮看。夥計覺得這人很內行,候在那裏不敢發問。
壽亭上下打量夥計的身板:“行,小夥子,挺精神!這布殊么牌子?”
夥計忙笑着說:“名士青。”
“噢——”壽亭點點頭,“多少錢一件?”
夥計笑了:“先生,我們這裏論尺賣,買成件的你得去染廠。”
“噢,噢。對不住,對不住。”他又往裏走。
這邊擺的全是花布,有七八個品種。他拿起花布來問:“這是什麼牌子?”
“虞美人,上海六合染廠的。這布賣得最快,顏色也鮮活。”
壽亭把花布抖開一些,衝著門口的光亮把布扽平,從背後一點一點地找着看,邊看邊搖頭:“這布怎麼這樣?多少錢一尺?”
“一毛四。便宜!”
“便宜是便宜,可也太綃了!”他又拿過另一種花布,先是用手捻,捻時不住點點頭,“夥計,這是什麼牌子?”
“貂嬋,天津開埠印染廠的。這布倒是結實,印工也說得過去,可是一般老百姓都不買它,賣得不算太快。”
“為什麼?”壽亭看着夥計,手指捻着布。
“這布好是好,可價錢貴。現在老百姓都很窮,買東西還是認便宜貨。它頂不住虞美人,還是買虞美人的多。”
“多少錢一尺?”
“一毛八。”
布鋪掌柜的聽見了壽亭問話,出來看個究竟。他摘下花鏡,認出了壽亭,趕緊迎上來。
“我道是誰呢,問這問那的,原來是陳掌柜的。這是出來看看行市?”
壽亭與他寒暄:“買賣還行?”
掌柜的說:“現在哪有行不行的,將就着吧!”
壽亭點頭,問:“你覺得這虞美人怎麼樣?”
掌柜的說:“花布就是這牌子賣得好。好是好,可是這布太薄,我覺得紗支不夠,太綃。老百姓買了去頂多穿一夏天,第二年拿出來一看,別處都沒事,只是印的那些花爛了,全是窟窿。陳掌柜的,你是內行,這是怎麼回事?”
壽亭拿着布笑了笑:“一是紗支不夠,撐不住印刷銅版來回擠。”說時把兩個拳頭對頂在一起擠揉,“印薄布,顏色就得稀。現在印布的這些顏料,本身就是酸性的,最方便省錢的稀釋辦法就是硫酸兌水。這布本來就薄,印刷銅版再一擠,再加上點兒酸一拿,第二年也就真酥了。便宜是便宜了,可這真坑人哪!”壽亭搖頭嘆氣。
布鋪老闆跟着壽亭向前走動。壽亭又說:“其實稀釋顏色不一定非要用硫酸,草酸也一樣,但是草酸貴,進口的更貴。可這話又說回來,現在能印花布的廠子少,就那麼兩三家。老百姓一年穿爛了,第二年還得買它的。如果這布太結實了,第二年它也就沒有買賣了。我自己就是干染廠的,也是盼着衣裳早爛。要是一件衣裳穿好幾年,那工廠怎麼干?可也得八九不離十呀,怎麼能這麼個干法!”
掌柜的大徹大悟,不住地點頭:“原來是這麼回事。”
壽亭又說:“給我來兩丈,我帶回去看看。”
夥計在撕布,壽亭又問:“開埠染廠的布為什麼賣不動?”
掌柜的說:“東西是好東西。現在這人買東西,還是圖便宜。今年春天我去天津進了二十匹,唉,壓到手裏了。這天也冷了,就只能等着明年了。”
壽亭又問:“你在天津看見有賣虞美人的嗎?”
掌柜的說:“有,也是賣得挺好,就在開埠染廠的眼皮底下。那開埠染廠眼睜睜地看着,干著急。現在這人不認實在,你那布再好,只要價錢高,他就不買。陳掌柜的,沒法兒。這好東西,就是這樣生生讓孬東西頂死的。現在就這樣。”
壽亭拿着布出來,然後過了馬路,進了另一家布鋪。
十點多鐘,一輛奔馳牌的木殼汽車開進廠來,在壽亭辦公室樓下停住。這車是柿子黃色,加力筋及主要框板是巧克力色。東初從車上下來,跳躍着上了樓。
壽亭站在印花機旁邊,手拿着花布與幾個技工商量事。那印花機停着,壽亭拿着印廢了的花布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兒呢?他娘的,這是有點兒邪。”吳先生進了車間,他來到壽亭跟前:
“掌柜的,三掌柜的來了。”
壽亭沒轉身:“你讓他到這裏來,我正有事問他。”
一個三十多歲的技工問:“掌柜的,再試一遍吧?”
壽亭看着他:“我看先停停吧,這一開機就是二百米,劉師傅,這太疼人了!金彪,把印廢的這些量一下,看看有多少,給工人們分了吧!”
金彪應着:“掌柜的,這要是全分可能不夠。”
壽亭嫌他笨:“說你傻吧,當著這麼多人;說你精吧,你還傻得沒譜兒。先分給那些孩子多的。吃飯的人多,掙錢的人少,這樣的人家先分。撐不着餓不着的後分。工長把頭各槽的主機不分。這點小事都弄不明白!”
金彪撓着頭傻笑着帶人去了。
壽亭又問那技工:“劉師傅,你以前是怎麼印的?”
劉師傅有點難為情:“陳掌柜的,過去我在南京那廠里,是用的單色機,是一遍一遍地印。可咱這裏是新式的三色機,好幾種顏色一次印出來。這種機器我沒開過,所以——”
壽亭抬手打斷他:“那德國人來教了這麼久,我看着印得挺好呀!怎麼人家一走你又不會了呢?”
劉師傅說:“我實際上並沒學會,只是覺得差不多了。我看陳掌柜的急着開工,就說學會了。再加上那德國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所以——”
壽亭擺擺手:“那德國人說一句,盧先生翻譯一句,我看你都聽懂了,這下好,一堆廢鐵。你也別著急了,快擦擦頭上的汗,到一邊抽煙去吧。能從南京來投奔,這本身就是信得過我陳壽亭。不用擔心,咱慢慢地來。實在不行,我就把德國人從上海叫回來,再教一遍。遠離着布,到車間門口去抽支煙歇歇吧。”
劉師傅滿面羞愧地走開了。他身後一個小夥計拿着洋火準備划。東初夾着公文包走過來。壽亭用兩個指頭捏住他袖口:“老三,我正要去找你。你說,六合染廠的布那麼薄,可那花印得那麼踏實,他是怎麼印的?”
東初不以為然地說:“這很簡單,調高底簧。等會兒讓我廠里的那兩個老毛子過來,調一下就行。”
壽亭笑了笑:“昨天你哥就把那倆人派來了,底簧是高了,花也印實了,可布差不多擠斷了。不行,我得去上海,就讓六合染廠拿這二成份子。”他拉着東初就往他辦公室走,又回身喊道,“你們把機器刷出來。金彪,斷了電。你們全去染布車間,沒有我的話不能再試了。順子,給劉師傅衝上壺茶。”
順子聞聲直奔暖壺,然後又跑回來:“劉師傅,你是喝茉莉還是喝珠蘭?”
劉師傅臊得無顏以對:“你隨便吧。”
壽亭的辦公室很寬敞,寫字枱沖門擺放,右邊有個小型會客區,一個中式紅木圓茶几,四把西式小圈椅。壽亭和東初坐在那裏喝茶,老吳的侄子吳文琪站在門外候旨。
“六哥,六合染廠的事,有些變化。”
“怎麼著?”
“唉!”東初嘆了口氣,“這人哪,真是說變就變。林榮祥是我多年的同學,本來人很好,可現在買賣干大了,誰也不在他眼裏。前幾天我去上海,他晚上請客,除了我和他,一桌子全是外國人,逼得我說了一晚上英文。他故意震唬我。”
“咱不管那些,就說合夥的事。他就是把月亮上的人弄來,也和咱無關。”
“他現在與德國人英國人都弄得很熟,今年四月里又在靜安寺附近開了一個廠。我把合夥的事給他說了,他說,要是讓他出讓技術,就得給他四成份子。這也忒狠了吧!”東初說時伸出了四個指頭,“不過,他那印布技術,連德國人都說好。”東初看着壽亭臉上的變化。
壽亭沒表態,拿過壺給東初添茶。他把壺往桌上一放,下了決心:“四成就四成,一共三年,還是咱拿大頭。”
“六哥,”東初已十分為難,使了好幾次勁,才說,“你讓我怎麼說呢?他現在改了,得五年。因為現在的花布市場差不多由他控制着,他誰都不怕。天津開埠印染廠那麼大,布又結實印得又好,我看都快讓他擠得撐不住了。”
壽亭說:“這兩天,我也出去看了看,開埠染廠的布確實不錯,就是價錢高。好東西賣不了好價錢,真也沒辦法。”壽亭站起來在屋裏走動。他給東初遞上紅錫包煙,自己也把土煙點上。他猛地回過頭來說:“五年就五年。他不是狠嗎?咱也有狠的。只要他那技工一來,我一看就能明白個八九分。這回德國人來教印花,我聽了你哥的,苗先生也說我,不讓我總想着自己下手干,要放手讓工人學。這倒好,一點兒沒學會。這回姓林的那些技工來了,不僅我自己看着干,還得再弄上幾個伶俐夥計從頭到尾地跟着學。隨後我把技術拿到你廠里。你廠里印的那布,也和花老虎兒似的,不能賣,砸牌子。老三,我還有閑錢,你回去給你哥說,咱合夥再買兩條三十英尺的大印花機,一塊兒干。他那四成份子大概也就剩下一成了。我平生就怕別人敬着我,就是不怕擠對。他擠咱?咱學會了還不一定誰擠誰呢!”
東初高興地站起來:“還是六哥主意多。我哥准願意。”
壽亭又說:“老三,咱得明白這樣一個局勢,染布快過時了,技術太簡單。現在,鄉下的幾個土財主一湊合,就能開染廠。他那工人就是管頓飯,根本不給工錢,加上沒日沒夜地干,成本低,賣的價錢就低。咱現在已經頂不住了。東初,人只能活一回,要是落到後頭再想攆,那就晚了。咱現在也是堂堂工業家,要是讓這些土財主給擠死,我看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得了!老三,咱得弄點新玩意兒,一股勁地向前沖。要是再染下去,這路越走越窄。咱的廠太大,窄路上跑不開咱這樣的車。”
東初很認同:“是呀,得往前發展。還是你那句話,咱得弄點別人幹不了的。”
壽亭摁滅煙:“說一千,道一萬,還得向前干。你聯絡姓林的,我儘快去上海。我是越想越坐不住。你這就給姓林的去電報,我去上海會會他,看看是個什麼人物。”
東初有點猶豫:“發電報可以。可是,六哥,你脾氣這麼急,姓林的又特別傲,我怕你談砸了。我看,你還是讓老吳去吧。要不讓家駒請兩天假,讓他也陪着。”
壽亭一擺手:“不用不用都不用!沒事,老三,我能忍。咱遷就的是人家的本事,不是他這個人。咱干大了,咱比他還傲。要是高了興,咱還不理他呢!沒事,我忍着。你去辦。”
東初樂起來:“六哥,這行嗎?”
壽亭把東初的包塞到他懷裏:“當初我在通和染坊,跟着那劉師傅學徒,那小子不僅傲,還壞。我一陣子把他的毛兒給捋順了,學了個差不多之後,我親自去辭了他。姓林的上過大學,知書達理通人情,我一躬到地,他還能騎在我頭上拉屎?別在這兒說廢話,打電報去!”說著把東初轟出來。
東初走後,壽亭在辦公室里來迴轉,眉頭緊鎖着,煙抽得也很兇。這時,老吳進來了,說:“掌柜的,那訾文海來了,在樓下。”
壽亭很意外,剛揚手想往外轟,但又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自己來的嗎?”“是,掌柜的。”“這個老賊羔子想開染廠。好,開吧。讓他上來。我看看他到底有些什麼營生。”
訾文海身穿黑色中山服,掛着懷錶,拄着文明棍,由於偏胖,走起路來兩腳有點向外撇。一聽壽亭讓他上去,嘴角露出笑意。
壽亭站在樓梯口的平台上等他,訾文海緊走幾步,上來就拉住壽亭的手:“陳掌柜的,你好啊?”頭歪向一邊,動作既優雅,又很得體,口氣里透着親切。
壽亭笑笑:“訾律師,光看你這打扮兒,就知道是個人物。我看着,你比國民政府的那幾塊洋姜都強。”
訾文海笑起來:“玩笑,玩笑!”
二人進了屋,老吳的侄子吳文琪送來新茶,給二人倒上,然後退至門外,聽候召喚。
壽亭給他遞煙,訾文海一躬身,用手一擋:“我無此雅好。”
壽亭點上土煙,捏着下巴看着他:“訾律師,這三寶殿上無
閑人,有什麼話,咱直接說。你不了解我,咱一點彎子不用繞。”
訾文海用文明棍支着身子,先看着圓桌面,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陳掌柜的,這樣吧,以後你叫我文海,我就叫你壽亭。可以嗎?”
壽亭笑笑:“完全可以。你叫六子也行。”
“不敢,不敢,我沒有資格。只有苗瀚東先生那樣的工業家,才配叫陳掌柜的別名。壽亭,我是有件事情向你請教。”
壽亭笑眯眯地盯着他:“想開個染廠?”
訾文海嘆口氣:“唉!文海當年隻身東瀛,尋求法律治國護民之道。學成歸來之後,不避荊棘,為民讜言,伸張正義為主,得以衣食為次。這些年來,四處奔走,身心疲倦,為山東的老百姓爭回了不少公道。打官司當然得用錢,因為我也要吃飯。可往往官司勝了,卻嫌我收費高,於是惡言相加,把我說成是刮地皮的。我聽了之後相當傷心,深悔當初不識時務,誤入此行。我已早過知天命之年,得此評價,既是灰心喪氣,也是無可奈何。我與壽亭老弟素昧平生,並不認識。你也剛來濟南,並不了解我。但是只看那天你對我的態度,我就知道周圍的人對你說了些什麼。壽亭老弟,唉,實在沒有辦法,好人難做呀!”說著用文明棍杵了幾下地,表情也十分沮喪。
壽亭跟着點頭。
訾文海接著說:“這些年來,同鄉中人,還有銀行界的朋友,多次勸我投身實業。我也是受了苗瀚東先生和你,還有趙氏兄弟成功的啟發,想來想去,感覺到還是實業較為可靠。我把布染好了,交給商家賣出去,不與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我賣你買,我賣貴了你肯定不買,這你可不能再說我刮地皮了吧。所以,我就來找到老弟,問問這染廠是不是可以干?怎麼干?壽亭,咱倆無冤無仇,外人之言,多有不實之詞,還請老弟據實相告。”說著用懇求的目光看着壽亭。
在他說話期間,壽亭精力十分集中,一刻也沒離開訾文海的臉。他摸過煙來對燃上,認真地說:“訾律師,你那公子和家駒東初都是同學,你是我的長輩。既然來問我,我就應當如實給你說。在山東省內,就我這個年紀的,包括趙東俊,也不敢說比我懂印染。訾律師想幹這一行,我看行。誰都得穿衣裳,只要穿衣裳就得有顏色,只要有顏色就得有染廠,咱就有買賣。沒顏色的衣裳是哭喪的孝袍子,不能算是衣裳。哈……”
訾文海也笑了:“壽亭老弟真是很風趣,我就願和這樣的人交朋友。老弟既然讓我坦誠直說,那我也就沒有必要繞彎子了。壽亭,你想過再合夥開一個工廠嗎?比如咱倆合夥?”
壽亭沒有立刻回答,他向煙缸里彈了下煙灰,慢慢地說:“訾律師,我想開很多很多的工廠,掙很多很多的錢,把苗瀚東也比下去。唉,訾律師也知道,我是要飯的出身,我現在這成色,應當說是暴發戶,當輩子發了財,並沒從祖上繼承下什麼來。你也看見了,我這新廠剛剛上道,所有的錢差不多都用進去了,現在已經沒錢和別人合夥了。訾律師,我在濟南,咱們就是朋友,你的能力是我不能比的。能和你這樣的人合夥辦工廠,只有賺錢,不會賠錢,我當然求之不得。如果我有錢的話,咱倆合起來,再加上訾律師這樣的社會地位,用不了幾年,山東省的同業就得俯首稱臣。唉!”他說得很真誠,一臉的惋惜之相,還不住地抖手。
訾文海向上推了下眼鏡:“壽亭老弟的財力我是知道的,這不是搪塞我吧?啊?哈……”
壽亭淺淺一笑:“訾律師,我做買賣就是想發財,我不管別人說什麼,誰能給我帶來財運,我就和誰合夥。搪塞?把錢往外搪?”
訾文海點點頭:“既然你資金方面不湊手,能不能到我的廠里兼任經理?我給你百分之十的乾股。”
壽亭樂了:“訾律師,這就沒必要了。你再干染廠,肯定是買印花機,就是單色布,你也不會再染了,也要用單色版印上顏色。訾律師,這印花機是新玩意兒,我自己還沒弄明白呢!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着急。你看——”說著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塊廢花布拿過來,“這就是我那新機器印的花布,這三個顏色根本不一樣。這能賣嗎?你請我這樣的掌柜的有什麼用呢?我是上一個時代的人物了。這一個時代的掌柜的,不僅要能幹,還得有文化。我實際上已經過時了,也就是維持罷了。”
訾文海拿過去看了看,說:“至於是印還是染,我是一點也不懂。這樣吧,壽亭老弟,到工廠辦起來的時候,你常過去指點指點總可以吧?”
壽亭乾脆地說:“沒問題,隨叫隨到。但是,你既然買印花機,德國貨也好,日本貨也好,他都來人教,教不會不走。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合算一下成本價錢之類的,就是幫忙也幫不上什麼大忙。”
訾文海很高興:“壽亭,你是內行,能有你幫着我,我就放心多了。我說,壽亭,這印花機是德國的好,還是日本的好?”
壽亭笑笑:“日本貨便宜點,但和德國機器比起來,這樣說吧,日本貨就是個小草驢,德國貨是大騾子,雖然都能拉車,可那小草驢駕不了轅。從長遠處打算,還是買德國機器好。”
訾文海深有感觸:“有道理,有道理。日本畢竟是後起的工業國,水平比德國低,是正常的。這樣,壽亭,我回去了。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給我一個時間,讓我請你吃一次飯。”
壽亭站起來和他握手:“你也別請我,我也別請你,咱倆出去吃飯——”壽亭把眼向別處瞅,“人家一看,這陳六子來了才幾天,怎麼先攤上官司了?”
二人執手大笑起來。
訾文海的洋車夫見他下來,忙撣了一下坐位。訾文海扳着腿上了洋車,車夫在一旁扶着。他從上車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地向壽亭擺手,快出廠了還揚起文明棍向壽亭打招呼。壽亭笑着,客氣地相送。
老吳也陪着出來送客,他見訾文海出了廠門,問:“他來找咱幹什麼?”
壽亭笑笑:“他想開個染廠。”
老吳表情有些緊張:“這一行里要是進來這樣的人,咱還能肅靜了?”
壽亭淡淡一笑:“我說老吳,這人哪,是生有處,死有地。想找死呀,你怎麼也攔不住他,不如由着他去。你留神看着報紙,一發現他廠里招工人,馬上告訴我。”
夜明妃敘情館裏,傭人們忙着裡外地收拾,準備迎接壽亭。樓下,遠宜十分高興,哼哼着歌插花。
姨母過來說:“遠宜,你六哥頂多在這裏坐倆鐘頭,那晚上還見客嗎?”
遠宜沒抬頭:“不見,晚上我請六哥吃飯。”
姨母不高興,但也沒說什麼。
遠宜問旁邊的傭人:“你們知道哪裏有賣土煙的嗎?我六哥專抽土煙。”那口氣就像抽土煙是一件特殊技能。
傭人說:“知道,出了咱街口,往東一走就是土煙店。”
姨母接過來說:“你六哥抽的那土煙不是一般的土煙,那是好煙葉專門找人卷的。那天他在樓下一個勁地抽,弄得滿屋是煙,可一點不嗆。你六哥那做派也真夠受的!那天我就沒明白過來是你恩人,要是明白過來,我就羞得他出不了這個門兒。”
遠宜不理姨母的抱怨,對傭人說:“去,去土煙店問問,也讓他用最好的煙葉卷一點,不管多少錢,把煙弄回來就行。”
姨母剜她一眼,走開了。
傭人看了看姨母,很是遲疑,遠宜說:“去呀!”
傭人再看看姨母,這才解下了腰間的圍裙。
東初發電報回來了。壽亭讓他坐下:“還是汽車快!辦好啦?”
東初說:“辦好啦,只是沒給他說日子,光說近期。”
“嗯,我安排一下廠里的事就走。喲,我剛才一想,真還一時半會兒走不開呢!”
東初說:“沒事。到咱定下來之後,我再通知他。六哥,還有一檔子事,你得給我個明白話兒。白志生這兩天一直盯着要請客,這些王八蛋挺壞,我看還是見一面吧。”
壽亭哼了一聲:“不見,讓他慢慢琢磨去吧!”
“六哥,這小子把我廠里的錢也送回來了,還說今後永不再來打擾咱們。這都多虧人家沈小姐,給咱請了那麼多有勢力的人。”
壽亭一抬眼:“東初,他是不敢收咱的錢了,可是其他買賣鋪戶還得受他那一下子。你說說,這是他娘的什麼世道!什麼玩意兒!老實人根本沒法活。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非逼着你和他玩兒命。還他娘的青洪幫,哼,算這些王八蛋識相。”
東初嘆了口氣:“咱管不了那麼多,沒辦法。我當初上大學,整天是什麼實業救國呀,教育救國呀。六哥,你說,咱現在也算是辦了實業,救誰?咱誰也救不了。六哥,圖個肅靜吧!”
壽亭一擺手:“你給我把那幫子地痞回了,我是不見。下午我去見沈遠宜,也算當面謝謝人家。”
東初一聽沈遠宜,立刻來了精神:“六哥,沈小姐對你可不一般呀!”
壽亭自嘲地笑了笑:“你這話說得不講究。漂亮女人誰都喜歡,誰都願意多看幾眼。但是她和我,沒有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兒。我也說不明白,我覺得是另一路子事兒。那天我喝醉了,她用汽車送我回家,你六嫂也見了,你也在呀。你六嫂也說她不像風塵中人,看不出一點歪的來。”
東初點點頭:“我大哥也這麼說,他說沈小姐只是和你親,好像沒別的。六哥,那天你可把濟南府給鎮住了。多少達官貴人想請她出去,幫着應酬應酬,壯壯檯面,不知要說多少好話,花錢那就更別提了。可那天,你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還用手在旁邊扶着。那些人眼饞不說,還真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個緣由。”
壽亭笑着問:“家駒怎麼說?”
東初一拍大腿:“嘿,家駒說得更有意思,他說,六哥行好也能找對人,真是有兩下子。六哥,沈小姐要是真成了咱親妹子,我和家駒也就踏實了,什麼也別想了。”
壽亭抬手打了一下東初的後腦勺:“你倆就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吧!”
東初端起茶來喝一口,表情嚴肅地說:“六哥,剛才我去發電報,順便去高島屋拿提貨單,我看見一個人上樓。我怎麼越看越覺得那個人像滕井呢!”
壽亭笑笑:“那高島屋是日本人在山東的總部,來往的都是日本人。這日本人長得都差不多高,你看走眼了。不過,滕井那商社也在那裏住着人。他娘的,他要是跑到濟南來鼓搗事兒,我還得辦他!”
東初說:“這日本人現在挺猖狂,只要不惹到咱頭上,我看還是躲着點兒好。”
下午,夜明妃敘情館樓上,遠宜的椅子就在壽亭跟前,他倆坐得很近。她總是笑。他們已經聊了一會兒了。
壽亭要點煙,遠宜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搶過火柴:“我點!”
壽亭聽她的話,讓她點上煙。壽亭吐出一口煙,說:“妹子,那天虧了你……”
遠宜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能再說了。”
壽亭也沒了那股粗勁,在她面前也只能聽從:“好,好,妹子,不說不說。咱說點別的。”壽亭傻笑。過了一會兒問:“那軍長有下落嗎?”
遠宜低下眼瞼,點點頭。
“你沒去找他?”
遠宜苦笑了下:“唉,六哥,不管敘情館也好,窯子也好,都是青樓瓦肆一類,你那染缸里還出白布嗎?”她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回過頭來,“六哥,咱不說這些吧,那些事情都過去了。”
壽亭很關心:“如今這人在哪?”
遠宜苦澀地笑笑:“在南京。他當初是政府派到日本的軍事留學生,他是學的野戰。他自己沒說過,我聽他那些同僚說,地形越複雜,他的本事越大。後來他被張少帥請來,也就是報紙上說的那些‘留學生將軍’,這在中國也是頭一份兒。他的同學很多,東北失利后,上邊兒把他調離了東北軍,也就是現在的西北軍。他現在在國防部軍需處,據說是個肥差。”
“南京?我過兩天就去上海,要麼我在南京下車,找他一趟?”壽亭很關心。
她搖搖頭:“有個作家寫了一篇文章,是寫我的,他看到了,立刻來了信,讓我去南京找他。後來幾乎是一天一封信,我也沒答應。一切都過去了。”她苦笑着,獨自搖頭,“六哥,當年曾是海誓山盟,現在你讓我怎麼和他再見面?我真沒有這樣的勇氣。”
壽亭也嘆氣:“都是小日本鬧的。嗨,妹子,這好說。咱當初找不着他,不是急得跳了海嘛!咱這可是真情真意呀!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命都不要了,你還讓我怎麼著?”
遠宜迷惘地搖搖頭:“六哥,我要是跳海殉了情,他可能會一輩子念念不忘,可我現在苟活亂世,淪落風塵……”
壽亭忙進行縱深詮釋:“咱活着不是為了等他嘛!什麼他娘的風塵不風塵?不風塵,一個女人靠什麼活着?沒事兒,我去南京給他說。還地形越複雜,越有本事,抵不住日本鬼子就是沒本事。我到了南京,把他弄到平整地上,先把他的本事弄沒了。沒害煞俺妹子,他還倒是有了理兒!”
遠宜的情緒好了一點,她給壽亭倒上茶:“六哥,他過幾天就到濟南來,你陪我和他吃頓飯行嗎?有你在旁邊,我感覺踏
實。咱就算做親兄妹吧!”她的口氣里透出一些哀求。
壽亭摁滅煙,哈哈大笑,然後慢慢地把頭伸過去,頂住了遠宜的額頭,像小孩子似的搖晃着拱。壽亭的聲音很輕,卻是極為真誠:“好,妹子,我就是你哥!”
遠宜激動地流下淚來。她說:“我不光見了你親,和六嫂也挺親。那天見了六嫂,我當時就想送給六嫂一件首飾,可我怕六嫂嫌臟,也就沒敢。六哥,選一天我和六嫂上趟街行嗎?我要買件禮物送給六嫂。”
壽亭笑着說:“她在家裏坐着喝茶,平白無故地得了個妹子,該她送禮給你。妹子,好好地留着你那錢,別亂花。我這幾天忙忙活活的,沉不住氣。等我從上海回來,咱得仔細說說。總在這種地方不是個長法兒。”
遠宜意味深長地說:“是呀!”
壽亭臉上掠過一絲哀傷:“妹子,我看着你高高興興的,心裏還好受點兒。一看見你嘆氣,我的心就揪着。唉!”
遠宜突然換了口氣,歡快地說:“六哥,六嫂都四十了,還那麼漂亮,年輕的時候還不知道多美呢!”
壽亭笑笑:“要是不好看,我能娶她?我這是吹牛,我當初是個要飯的,要不是人家,我早凍死了。這人,是個緣。我誰都敢罵,就是不罵她。不是我怕她,是我張不開嘴。哈……”
這時,老吳噔噔地跑上來,姨母在後面跟着。壽亭很意外,忙站起來問:“怎麼找到這裏來了,廠里出了什麼事?”
遠宜也跟着站起來。
老吳手裏拿着一張紙:“滕井讓人送來的,晚上他在高島屋請你吃飯。”
遠宜驚訝地問:“日本人?”
壽亭冷冷一笑:“是日本人。妹子,放心,我就衝著日本人毀了你的終身,也得再給滕井扒層皮。老吳,你先回去,告訴東初,讓他準備汽車,晚上讓他跟着我去。”
老吳下去了。
壽亭和遠宜站在那裏。遠宜見壽亭的左胸上有個小線頭,就用手捏下來扔掉,然後用手掃一下:“六哥,你可小心,日本人可狠呢!我恨死他們了!”
壽亭目光冷峻:“這裏不是東三省。王八蛋,我舉着鋼叉正等他呢!”
高島屋在十字路口的東南角上,三層的紅磚樓,地基很高,門前有七八級台階,出入的全是日本男女。
晚上,壽亭進了高島屋,東初坐在車裏等着。東初戴着鴨舌帽坐在司機座上。這時,一個日本醉漢東搖西晃地從裏面出來,那些侍女站在台階上和他招手。
醉漢來到汽車前試圖滋事,東初從車上下來。東初身材高大,往車前一站,日本人抬頭看了看,剛想用腳踢汽車,東初大叫一聲:“八嘎!”
日本醉漢一驚,隨之行禮。這時,從台階上跑下一個中年日本男人,也向東初賠禮,扶着那醉漢向南走了。
東初自己也笑了。
樓上,壽亭與滕井對坐着。一個侍女身着和服偎在壽亭跟前,負責給他倒酒布菜,手裏拿塊手帕,準備給他擦嘴。幾次要擦,都讓壽亭擋住。桌上是幾樣小菜和兩壺清酒。滕井很高興,不住地對着壽亭笑。壽亭對滕井說:“我能摟她嗎?”
滕井抿着嘴笑:“你想把她怎麼樣都可以。”
壽亭笑笑:“這是你們買來的嗎?”
滕井笑着搖頭:“不是,她們都是自願來的,她們可以用任何方式為帝國獻身。”
壽亭點頭:“那我就讓她獻不成身。哈……”
侍女羞怯地低着頭笑。
滕井也笑起來:“陳先生,一別日久,還是那麼幽默。我在青島很想你呀!我對三木說過多次,在中國人里,陳先生是很優秀的。只是陳先生太固執,不肯與我成為商業上的夥伴。這實在是可惜。來,咱們干一杯!”
二人一飲而盡,侍女接着給壽亭添酒。
壽亭說:“滕井哥,我就是不明白,你們和我打交道,一次一次地總是吃虧,為什麼還想和我合辦染廠呢?”
滕井搖搖頭:“那是我們的立場不同。如果我們站到一起,那就會讓別人吃虧。是這樣嗎,陳先生?”
壽亭點點頭:“滕井先生,咱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咱們在一起合辦染廠的事,就到此為止,不要再往下談了。我知道你的條件很優惠,甚至我不出錢都可以。但是,這事不能辦。因為我太精明,不會受你的支使。你要在濟南開染廠,應當找一個外行,如果那樣,一切都好辦。”
滕井點頭:“你的話很坦誠,我是想找一個外行。今天我把陳先生請來,一是想見見老朋友,再就是我很欽佩你的才智。你賣給我工廠的時候,我就沒想到鴿子會認家,可是你想到了,結果留給了我一座空廠。這怨不得你,儘管商社的人都恨你,我卻不恨。商業就是商業,事情明擺在那裏,是我自己沒有看到。”
壽亭抬手制止:“別,這事咱得說說。你要是天天白面饃饃燉肉,把工錢再提高點兒,那些工人還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好嘛,接過工廠沒兩天,你那工頭就用皮靴踢工人,又罵他們是豬,他能不跑嗎?我這邊已經把人招齊了,你這一鬧,那些工人全來了濟南,你知道這給我添了多少亂!來,咱倆碰一個,算你給我賠禮了!”
滕井用手點着壽亭:“不管是不是這樣,我都佩服陳先生。”他一仰脖把酒喝下去,“陳先生,你如果不與我合作,我的染廠一旦開工,可能對你不利,這一點你想到了嗎?”
壽亭把盅子往桌上一蹾:“不光你,哪家染廠開工都對我不利。”
滕井盯着壽亭:“我的身後是整個帝國,那種財力不是哪一個人能比的,這一點陳先生想過嗎?”
壽亭淺淺一笑:“想過。可是我琢磨着,你那帝國不能把所有的錢都用在一個染廠上吧?它還得鼓搗硫磺造炸藥呢!滕井哥,聽我的,還是找個外行吧,這樣的人聽話。我很難對付,也很難管束。你呀,就土地爺掉到井裏——”
滕井問:“這是什麼意思?”
壽亭笑道:“就別撈(勞)這個神了。”
二人大笑起來。
這時,坐在車裏的東初,看見來了兩輛洋車。車到跟前,原來是訾文海父子從車上下來了。東初趕緊拉低帽檐。
訾氏父子讓車夫把車停到遠處去。他怕別人看見他來了高島屋,於是快速上了台階。
東初的嘴角上露出嘲笑。
家駒院子裏,亮着燈,院子很大。
北屋的左書房裏,二太太戴着眼鏡給孩子們批改作業。她對哪一個孩子都很親,看不出哪是她生的,哪是翡翠生的。這時,孩子們的作業還沒做完,她自己在枱燈下看書,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孩子。
翡翠的房裏,家駒正和翡翠下圍棋。二人都身着便裝。
翡翠落下一個子兒,抬眼看着家駒,偷偷地笑。家駒點上煙,進行“長考”,越看越不知道該把子兒下到什麼地方,左右扭了扭脖子。翡翠說:“別下了,我看你的脖子不舒服。”
家駒笑笑:“沒事。”說著把子兒落下。
翡翠說:“你要是下到這裏,我就‘征子兒’了,我看你好像心不在棋上。”
家駒推開棋,背靠在椅子上:“唉,是心不在焉。”
翡翠起身給他端來碗茶,放在家駒跟前,說:“我看你這些天情緒不高,是不是在洋行里幹得不順心?”
家駒抽着煙:“也不是,都對我挺好。自從離開了六哥,我就勸自己,儘快從染廠的影子裏走出來,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包括來和你下棋,和老二出去看話劇看電影。可是,我好像那魂兒留在了染廠里,所以打不起精神。昨天我去見了苗先生,談了一下午,苗先生也說我離開六哥不對。”
翡翠說:“那你就再回去,你整天這樣無精打採的,都不像以前那個人了。”
家駒笑笑:“我再適應一段時間看看。我覺得時間長了,也就好了。我是想在洋行里,從另一個側面幫幫六哥。”
翡翠說:“我給你捏兩下脖子?”
家駒說:“不用,你就陪我坐一會兒吧!”
翡翠笑笑:“我看你這一段時間也沒怎麼看書。還是咱爹說得對,活到老,學到老。”
家駒說:“我以後在家不看書了。洋行里不忙,我在那裏看,回家之後,也該陪着你倆說說話。跟着我,也沒享了什麼福。虧了你還大度,沒弄得整天爭爭吵吵的,這就不錯。當初我回國的時候,說要教你拉提琴,這些年一直也沒空。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我恢復過來之後,我就兌現當初的諾言。”
翡翠很感動:“咱都老了,平平靜靜的,這就很好了。除了那回滕井朝咱家裏打槍,我看周圍的人都沒我過得好。”
家駒笑笑:“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翡翠笑着:“等一會兒讓老二陪你出去走吧,省得你光守着我,讓她心裏不高興。”
家駒點頭:“都不錯,這沒什麼。前人的句子裏,有‘執子之手’和‘相濡以沫’,這些境界我都體會到了。”
翡翠說:“家駒,自從你離開了六哥,好像一下子長大了,過去的那些玩鬧也沒了。我和老二在家裏也說,你在六哥跟前,還覺得自己是個兄弟,是個小孩子,總是有個依靠。現在自己在外面做事,自己獨當一面。從這一點來說,這也是好事。”
家駒無語,只是苦笑。
翡翠說:“那時候我剛到青島,我和老二,俺倆整天怕你再弄個老三回來。現在俺倆不怕了。”
家駒卻說:“你倆這是高抬我了。我遠沒有你倆想像的那麼好。人畢竟是人,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也無所謂忠誠,忠誠是背叛的籌碼太低。道德的力量是很有限的。當然,老三我是不會弄了。”家駒輕輕地笑。
翡翠努着嘴:“我過年的時候,把你這話學給咱爹聽。”
家駒笑着說:“夫妻間的對話,是不加修飾的。咱說點別的吧,這快成了哲學討論了。”家駒的茶涼了,他正要喝,翡翠忙拿下,倒進痰筒,又換了一碗來。
翡翠說:“老二聽六嫂說,那沈遠宜會彈琴,她說她也會彈,只是彈得不好。她想讓我給你說說,看看能不能咱也買一個?”
家駒笑笑:“買一個可以,但是我在家的時候不能彈,她那個水平我知道,彈得很差。你要是讓買,那你在家裏聽吧。哈哈!”
翡翠覺得自己挺有面子:“我能告訴她嗎?”
家駒點點頭:“我明天就從上海訂一個,用六哥的話說,就是‘這裏還住着個彈棉花的嗎?’哈哈……”說時,家駒學壽亭的神態。
翡翠也笑了。這時,有人輕敲門,家駒說:“彈棉花的來了。”接着高聲說,“請進!”
二太太進來,見二人正在笑:“我來得不是時候?誰贏了?”
家駒伸手請她坐,翡翠站起來拉過把椅子:“坐,二妹。還沒等下完,就說起你的那鋼琴來了。”
二太太說:“我是隨便一說,家駒知道我彈得不行。只是孩子們都上學去了,我和大姐在家裏悶。”
家駒說:“對你這種謙虛,六哥有專門的評價。坐下。”二太太坐下了。家駒接著說:“那年在青島,我和六哥閑遛,遛來遛去遛進了樂器鋪,正趕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少爺在那裏買三音號。那少爺雖是買,可是吹不響。出來門后,六哥說:‘買這東西合適,就是吹不響,還能賣銅,比買胡琴划算。”’
二太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翡翠拿過家駒的外衣,對二太太說:“你陪着他出去走走吧,家駒剛才說他有點悶。我去看着孩子們洗澡。”
壽亭從高島屋裏出來,上了東初的汽車。
東初問:“滕井放了些什麼屁?”
壽亭說:“還沒等他放出來,就讓我給堵回去了。看來他是想在濟南鼓搗點兒事。”
東初說:“你在上頭看見訾文海了嗎?”
壽亭說:“看見了,他那根文明棍我認識,就掛在走廊的衣帽架上。”
月色如水,二太太挽着家駒散步。
二太太說:“這些天你一直不太高興,難得今天有這樣的心情。”
家駒說:“我爹常對我說,平靜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現在還做不到,最多也就是安靜罷了。”
二太太說:“我看這就挺好。這些年隨着不斷的陶冶,想起當初來,真覺得很幼稚。小布爾喬亞式的生活,多是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現在我教教孩子們,陪着你和大姐說說話,不也挺好嗎?”
家駒拍拍二太太挽着他的那隻手:“人生卻待中年後,爐火是看純青時。我出洋的時候,十分鄙視中國文化。咱這也算老了,倒是覺得中國文化里,有很多精闢的人生見解。昨天在洋行里,看了胡適之新近的兩篇文章,覺得很幼稚。又讀了羅素在中國大學裏的講演稿,我覺得他還不如胡適說得透徹呢!”
二太太自謙:“你說的這些,對我來講就深了一點。我也就是看看新月派的那些詩。”
家駒側頭問:“感覺怎麼樣?”
二太太說:“我覺得還行。”
家駒笑了:“你感覺行,這就對了。那些詩就是寫給你這種水準的人看的。當年我看泰戈爾的那些詩,就覺得一句好。”
二太太抬着臉問:“哪一句?”
家駒說:“‘親愛的,不要未向我告別就走啊!’平白如話,很真誠。其他的我就沒看出好來。”
二太太說:“徐志摩這是死了,要是不死,你這話讓他聽見,准得討伐你。”
家駒笑着說:“徐志摩的飛機就撞在濟南的白馬山上,不用他討伐,選一天,讓東初開上汽車,咱們一塊兒到那裏看看,也憑弔憑弔你的偶像。”
二太太說:“一說東初,我倒想起來了,他太太蘭芝,今天來了咱家,動員我去婦女建國會做點社會工作。”
家駒淡淡地問:“你怎麼說?”
二太太說:“我沒答應。我覺得那地方太亂,什麼人都有,還有訾有德那樣的男人。大姐也是這個意思。”
家駒說:“這就是成熟。做人要懂得‘避’,有些人,你認識,不如不認識。”
二太太點頭:“咱們走出來很遠了,往回走吧。”
二人挽着,地上投下了夫妻的影子,大致也相當於新月派詩里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