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初秋,早上,濟南宏盛堂藥店。這個藥鋪有點特別,它的門臉形似牌坊,比周圍的鋪面高出一截。牌坊橫過樑上,是本埠男人女腳的名士兼書法家王小腳的手跡“宏盛堂”,兩邊的對子也口氣很大:“參茸阿膠店中盡寶,華佗扁鵲全是名醫。”不僅店面的口號不着四六,盛氣凌人,從拉藥盒子的夥計到坐堂的先生也都斜着眼看人。

店裏只一個買葯的,是同達鑫鞋店的大師兄。這小夥子二十多歲,相貌端正,老成和氣。他遞上方子后在那裏等着。藥店賬房過來了:“德順兒,回頭給你東家說,光來抓藥還不行,還得買點福壽膏。”

德順賠着笑:“李先生,你知道,東家不抽大煙。”

賬房笑笑:“不抽大煙?那他那鞋店也別開了。自己不抽,還不能送人?這福壽膏是孬東西?養人!”

葯抓好了,從很遠處扔過來,德順趕緊抱住。

德順遞上兩個銀洋:“東家說了,多了的讓幾位買茶喝。嘿嘿。”

賬房接過來掂了掂:“喲,光你這三服青龍敗毒湯就五塊大洋。你掌柜的把這宏盛堂當成破爛市兒了!死性!”

德順賠着笑說:“李先生,我東家說這葯在萬和堂是兩毛錢一服,這兩塊大洋……”德順的話還沒說完,賬房就示意他停止發言:“德順兒,咱也認識,你是個夥計,也主不了事兒。你那東家仗着和錢爺是同鄉,這些年本號一直沒逼他。這不找你麻煩不等於不能找你麻煩,你得開竅兒!”說著用手叩了叩櫃枱,“昨天派人去了,他這才來抓這三服藥。我估摸着,這葯抓回去他也不吃,就是給倆小錢應付應付。我們錢爺說了,不能因為是同鄉就例外。回去告訴他,每月送十塊大洋來。你那鞋鋪小,我們錢爺也知道,這是老鼠尾巴上長癤子——擠不出多少膿來。要十塊大洋,這就是照顧。回去趕緊送來,要不,哼哼,錢爺可是有點兒煩呀!走吧。”

德順趕緊點頭哈腰,連連說是,提着葯走了。

賬房十分不滿:“真他娘的心裏沒燈!非得讓你把話說明了。”

旁邊的坐堂先生向上一推花鏡:“還得讓他買咱的福壽膏,這玩意兒一旦用上,就省得咱每月去要了。”

這時,一個不知深淺的鄉下人提着一籃子酸棗蹲在店門的馬路上。賬房衝著那夥計一扭嘴,夥計氣哼哼地出來。

“你蹲在這裏拉屎呀?”

“賣點酸棗。怎麼著,這裏不讓蹲?”賣酸棗的並不害怕。這時那夥計拎起籃子一甩,扔到了馬路中央,酸棗撒了一地。鄉下人剛想爭辯,夥計飛起一腳踹在他胸口上。鄉下人被踹得仰面朝天。他爬起來就想拚命,路過的一漢子趕緊上前把他拉住。

那夥計罵罵咧咧地進了店。

那漢子拉着鄉下人走開幾步,低低地說:“快走吧,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就想擺攤兒?這是青洪幫的鋪子,打了你還得讓你給他錢!快走吧!”說著把那鄉下人推走。

鄉下人一是不服氣,再就是不知道什麼是青洪幫:“我說,這位大哥,什麼是青洪幫?”

漢子笑了:“我也說不明白。這麼說吧,就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要錢,這就是青洪幫。走吧走吧。”

鄉下人懵懂地點着頭:“這濟南府興這個?警察不管?”

那漢子笑笑,走了。鄉下人去馬路中間拿過籃子,撿地上的酸棗。一個巡警在路南用黑白兩色的警棍指着他,高聲斷喝:“老趕子,滾!別讓救火車軋死你!”

宏盛堂後堂大廳,白志生在看報紙,他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喝着茶,嗑着瓜子。他突然大聲說:“嘿!這土老巴子到濟南來開工廠。世亨,你來看,又多了個給咱送錢的。”

“誰呀?”錢世亨擦着盒子槍,漫不經心地朝這邊走過來。這人有三十多歲,黃臉油光光的,看上去很陰,那樣子像是多少有點文化。

白志生指着報紙上的整版廣告:“‘宏巨印染廠擇吉開業,廠長陳壽亭誠邀諸位蒞臨’。這小子我見過。上次在燕喜堂,趙老大趙老三陪着他。這次他在聚豐德請客,到時候咱得狠敲他一筆。”

錢世亨搖搖頭:“大哥,趙家的買賣在濟南府也數一數二了,趙老大人雖和氣,但是相當高傲,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到眼裏。他能陪着吃飯,說明這姓陳的有些來頭。咱常碰上趙老三陪着客人吃飯,可從來沒見過趙老大陪着誰。大哥,這事兒還不能辦糙了,得先打聽打聽。”

白志生看着錢世亨:“我說,你怎麼越來越不長勁了呢?一個開染廠的能有多大能耐?還打聽打聽,沒那規矩!只要在濟南開廠設店,咱這一份就得有。這宏盛堂就是民間稅務局!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要不,他別想安生。”

錢世亨接著說:“大哥,咱是常年吃濟南,有些事還得悠着點兒。趙老大能按月給咱錢,他是不願意多事。去年我去天津,運河幫就給我放過話,那意思就是讓咱別把事做過了。大哥,我聽那話里,這運河幫的老大寧五爺和趙東俊的交情非同一般。”白志生多少有點傻眼。錢世亨接著說:“這運河幫個個都是雙槍二十響,連滄州大橋都敢炸,還有害怕的事兒?我看,咱就是給趙東俊個面子,也不能把事做急了。咱先看看是怎麼個局勢再說。”

白志生一揚手:“狗屁!這是濟南府。只要在濟南府幹買賣,就得給咱上供。還運河幫呢,趙老大要是真和運河幫有交情,還能每月給咱錢?他這是拉大旗作虎皮,甭管他。”

錢世亨不以為然地笑笑:“大哥,你看着,保證這姓陳的連個帖子也不給咱下。”

白志生把眼一瞪:“他敢!我給他砸了!”說著站了起來,火氣上來了,“我這就去找他。”

錢世亭一把拉下他:“大哥,等等,咱的錢一分少不了。這姓陳的萬一是韓復榘的親戚怎麼辦?聽我的,大哥,還是先打聽打聽。”

濟南宏巨染廠,是壽亭的新廠,不僅門面洋氣,裏面那一排排的車間也很氣派。壽亭和家駒站在門口欣賞。壽亭很滿意。家駒穿着藍西裝,金絲眼鏡也是新換的,越發顯得帥氣。

壽亭對家駒說:“這洋鬼子幹事,真能幹到你心裏去。我告訴他我叫陳六子,他就把兩邊的門垛子給我設計成六米高,這兩個垛子之間也是六米,從廠門口到車間是六十六米。這左右廠區之間,本來可以空着,他卻給我設計了“6”字形的小花園,既不妨礙車來車往,還不能讓你一眼看到底,還真是有點意思!”

家駒笑笑:“他這叫主題設計。這種設計中國也有。索魯納這個人很聰明,他一看你脾氣這麼急,知道不往你心裏弄,肯定通不過,故意拍你的馬屁。要不,你不給他錢。”

二人說著往廠里走。大華染廠的那兩個門房還在。壽亭問:“咱現在這套門面比大華怎麼樣?”

沒了左手的忙說:“看着挺順眼,我站在這裏也覺得光彩。”

壽亭點着頭往裏走。走出一段后,家駒說:“六哥,咱這新廠新車間在濟南也是一景了,你弄兩個缺胳膊少腿的站在那裏,是不是有礙觀瞻呀?”

壽亭看看家駒:“兄弟,這東西有貴賤,人也有俊丑,你得分擺在什麼地方。把倆殘廢放在門口,一個沒右手,一個沒左手,哼哈二將。上下班的工人天天看見他們二位,能不感到心裏安穩?來往的客商也覺得新奇。這倆殘廢不用說話,咱的為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廠有點兒人味!殘又怎麼樣?照樣養着。東俊就說我這一招挺高。”

家駒佩服地點點頭:“還是我爹說得對,這本事大小,不在讀書多少。不僅這樣,有些人還不能讀書。”

壽亭覺得新奇:“噢?說說。”

家駒笑笑,說:“我爹就說三種人不能讀書。第一種是鑽到書里出不來的人。看了《西廂記》,相思崔鶯鶯,鑽到書里出不來了,這種人不能讀書。再就是讀了書幹壞事的人。這有文化的人幹壞事,比沒文化的人更毒。比如秦檜。”家駒點煙,壽亭一把奪下:“說完了再抽。這第三種是什麼人?”

家駒又把煙放回煙盒:“第三種就是天分過高的人。這人天分過高了,讀書不僅不能幫他,反而能誤了他的事兒。中國人常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這個道理。劉邦朱元璋都是無賴,反而造反做了皇帝,就是因為讀書少。這讀書少顧慮就少,天分再高,說不定真能把事能幹成了。那黃巢李自成就不行。黃巢想考進士,一邊騎馬橫槍地造反,一邊背誦《周易》中的《十翼》;李自成更有意思,下馬是《資治通鑒》,上馬手不離《孫武子》。就是書害了他們。他們讀了書,顧慮就多,幹什麼事之前都得先想想,先查查前朝有無先例,這就把事耽誤了。是書妨礙了他們的天分。他要不讀書,由着性子干,說不定還真能幹成了。”

壽亭斜着眼說:“你這說來說去,是轉着圈罵我,說我是無賴呀!”

他倆說笑着向賬房走去。

賬房就在壽亭樓下。那小樓和青島大華一個模樣,只是原來坐西朝東,現在是坐北朝南。原先看不見的那個室外樓梯現在來到了正面。吳先生一聽壽亭說著話過來,趕緊迎出:“掌柜的,東家。”

家駒苦笑一下:“老吳,以後別叫我東家了,就叫我家駒吧。”

老吳看看壽亭,笑着伸手向里讓。

壽亭說:“咱仨在一塊兒玩了十來年,挺好的,乾的哪門子買辦!”

家駒嘆口氣,拉了個椅子坐下。另一個小夥子端來茶。這位是老吳的侄子文琪。

老吳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子放在壽亭面前,躬身說:“掌柜的,我和文琪先出去,你和東家慢慢聊。東家,我先到後面看看。”

說著叔侄倆出來,把門帶上。

壽亭拿過那個袋子,放到家駒面前,輕輕地嘆了口氣。家駒從袋子裏掏出那些銀行的票據,大致看了看,又裝回去,然後推到壽亭跟前。

家駒說:“六哥,這實在太多了,不行,不行!我當初一共投了六千大洋,這些年連上我爹那裏,加上你給我的,七八十萬了,這錢我說什麼也不能再要了!”

壽亭不急,看着家駒笑:“兄弟,話不能這麼說。沒有當初那一桶水,活不了我這條大鯉魚;沒有當初那六千大洋,也就沒有後面的這幾十萬。再說了,要不是你留學德國見了世面,也不會在青島買工廠。你不買工廠,我也去不了青島。去不了青島也就掙不了錢。掙不了錢是小事,要不是你,我還不是周村街里的一個染匠?在周村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麼樣?所以說,就是那六千大洋,成全了我陳壽亭。所以說,你拿這些錢一點不多。”

家駒急了,站起來說:“我的錢夠花了。這新廠剛開,正用錢,我拿着錢沒有用。不行,不行。”

壽亭用小拇指沖那些票據一指:“按我說的辦。我這還沒有全部給你。我怕你花錢沒數,把錢花完了傻了眼,就留了點錢給你當股份。我九你一。家駒,不說別的,這些年光挨我的罵,也值這些錢。人生一共有多少年?咱倆一待就是十幾年。兄弟,咱倆要這樣推來讓去的,就顯得沒有意思了。裝起來。我怕這時局起變化,就讓老吳去新開的渣打銀行全換成英鎊。雖說這英國讓新上來的那西他拉(希特拉)弄得心神不定,但還是比咱這中華民國撐勁。你花多少,就換多少。就在商埠上,很方便,打個電話他就來換。我覺得買點金子也行,他這個銀行也賣金子,成色還不錯。”壽亭說完把那些票據放到家駒的公文包里,“就這麼辦吧,都是滕井給的。你先回家,中午叫上趙老三,咱去聚豐德吃頓飯,一塊兒商量開業的事。咱現在沒汽車了,東初那汽車實在太花,我是不坐。咱就都坐洋車吧。我說,你抽空還得給明祖寫封信。咱破了人家的財,要不是咱倆在青島弄上這十幾年,人家還不大發了。什麼事,都是事後想起來才覺得不對。其實青島也不是他的。”

家駒無奈,感喟着收下了錢。他從包里順手拿出報紙:“好,我明天就寫。六哥,咱的廣告出來了。咱十八號開業,還有十天,這中間還得再登一次。咱得弄出點陣勢來。”

壽亭下意識地把報紙接過去,又送回去:“念!”

家駒笑了:“六哥,我去幹了買辦,誰天天給你念報紙呀?”

壽亭望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氣:“是呀,沒人給我念了。”

家駒看了壽亭一眼,忙扭轉氣氛,念報紙:“六哥,你聽着:‘別青島,來濟南,染出一片藍藍天!’六哥,我這詞還行吧?”

壽亭並沒回過頭來,他盯着廠中間那個小花園,意味深長地說:“染出一片藍藍天,是呀,染出一片藍藍天,就剩下我自己染了。”

上午十點多鐘,夜明妃敘情館裏,夜明妃——沈遠宜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穿一件淺灰色布旗袍,學生髮式,弧形月白髮卡。清麗脫俗,文雅恬靜。這房間很大,屋子裏有一架深紅色的三角鋼琴,牆上是小幅油畫,畫的內容是些靜物,水果鮮花之類,其畫法,明暗反差很高,越發顯得深遠靜謐。這個房間裏從桌布到椅套全是白的。裏面是卧室,淺藍色的帷幔掛起,床前是踏毯,高貴簡潔。

她看着報紙上的廣告,自言自語地說:“‘別青島,來濟南,染出一片藍藍天!’青島開染廠的,陳壽亭……”她猛地站起來,拿着報紙跑到電話旁邊,搖一陣電話,“給我接宏巨染廠,哎,對,新開的。”她等着,下意識地向後攏了下頭髮,“喂,宏巨染廠嗎?”對面答應。“陳掌柜的在嗎?出去吃飯了?噢,問我是哪裏呀?我是陳掌柜的朋友。”她笑了,“陳掌柜沒有女的朋友?”她的笑更加天真迷人,“那好吧,我下午再打吧。請問一下,陳掌柜的在青島的工廠是叫大華染廠嗎?噢!好,好。謝謝!”她把電話放下后,大聲沖樓下喊:“姨媽——”

一個中年婦女聞聲上樓。她有四十齣頭,乾淨利索,風韻猶存。“什麼事,遠宜?”

她指着報紙:“你看,青島那個陳掌柜,他來濟南開染廠了。這下可好了。快讓順子來,拿我的名帖去請他。不行,我親自去。”說著就要去拿外衣,還是一件線結的白色開司米。

她姨攔住她,要過報紙放在一邊:“就是二十塊大洋人情,回頭加倍給他就行了,你還親自去請他。不用。”

遠宜很詫異,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姨媽,傻了一會兒,又拿過外套,十分堅決地說:“不行!這個人太好了,這樣的人我從來沒遇見過。那天要不是人家,我就凍死在海邊上了。”

姨媽不以為然:“遠宜,也不全是他,也有天意。”

“天意?天意怎麼不讓我找到長鶴?天意為什麼讓小偷偷了我的包?天意?如果有天意,也是讓他來救我。那天他還喝了酒,走路都打晃,可他就是不上車。我坐在車上,人家在地上跑,真是一點邪念都沒有。這樣的人能簡單說成是二十塊錢的人情?不行,我得去。”說著就往身上穿外套。

姨母按住她:“不行,起碼今天不行。下午一點,我答應了三元染廠的趙老三了,人家陪德意志洋行的客人來看你。聽話,啊?”

遠宜厭煩透頂地坐下了,把外套用力甩向一邊。姨媽趕緊過去拾起來,抖摟一下搭在臂彎里。遠宜撇着臉:“那你把順子叫來,讓他先去一趟。”

姨母蹲在沙發前哄她:“遠宜,你現在可是遠近聞名的紅人兒,那些做買賣的哪個不到咱這裏來?用不幾天,那陳掌柜的准來。到時候咱好好招待他不就行了嘛!啊,聽話。”她見遠宜還努着嘴生氣,眼珠一轉,扶着她的腿說,“遠宜,他不是要開業嗎?要麼到那天咱給他送厚禮,不僅還了人情,還給他撐了門面。這多好!”

遠宜立刻驚喜起來:“對,我給他來個驚喜。我要好好謝謝這位陳大哥。”

中午,三輛洋車來到濟南聚豐德飯莊門前,東初一併付過錢。因為宏巨染廠開業要在這裏請客,壽亭打量着店外的場地。家駒抬頭看着飯店的對聯,不禁念道:“‘冬筍茭白淡咸六味,鹿唇駝蹄上下八珍。’東初,這口氣不小呀!”

東初笑着說:“這是濟南最大的館子,正宗魯菜。六哥,你看這鋪面還行嗎?”

壽亭笑笑:“咱又不吃鋪面,只要能把生的弄熟了就行。”

飯店劉掌柜一溜小跑迎出來,讓着三位往裏走。

樓上“風擺荷”雅間,三位落座。

飯店對面有個小空場子,一個外地來的藝人在變戲法兒。這漢子有三十多歲,光着膀子。他面前的地上鋪着塊紅布,上面扣着兩個小碗,一對鐵球,還有一個小泥人。他正在招徠看客:“各位,本人雖是家在濟陽,但祖上卻是濟南人,當年袁世凱當濟南提督,我爹就是他老人家的馬弁。現在麥子早收了,秋莊稼還沒到點,所以抽空到濟南來尋尋舊友,帶來幾樣玩意兒,在這裏獻醜。剛才說了,我雖不是濟南人,但是俺爹是濟南人。當然,不是所有的濟南人都是俺爹。各位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姐姐妹妹,您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一分二錢,往這裏扔。”他用手一指跟前的紅布,“炸彈——”他一指遠處,“往那裏扔。”

周圍的人大笑。

“你別光說不練呀!”周圍幾個人喊。

雅間裏,桌上已經擺上了四樣小菜。東初拿着菜譜,他說一個菜,小二點一下頭。這時,樓下傳來變戲法的招徠聲,東初皺了皺眉,小二趕緊過去把窗子關上,衝著東初點頭賠禮。

菜點完了,東初把菜譜交還了小二。小二一溜喊着往下跑:“清烹蝦段,軟炸裏脊,九轉大腸,爆炒腰花,羅漢肚,荷葉肉,外帶奶湯蒲菜。三元染廠三掌柜的賞錢五毛——”

“好嘞——”廚房裏隨之應和。

壽亭說:“這一個地方一個風俗,青島的飯店就沒這套。北京和濟南差不多。東初,這后一聲,有的能喊出來,有的就不能喊出來。比如小偷,讓他一喊‘賊賞五毛——’那警察就來了。”

東初家駒都笑了。

樓下,那個變戲法的拿起小泥人:“我這東西可是個寶,前知三百年,後知五百載。這位說了,你這是胡吹。好!咱看看我是不是胡吹。說遠了沒用,咱就來近的。咱先問問他這兩天的天氣怎麼樣。咱先說昨天——”說著把小泥人放到耳朵上,“它說了,昨天是陰天。各位,說對了吧?好,咱再問問他今天——”又把小泥人放到耳朵上,“它說今天是晴天。對了吧?好,咱再問問它明天——”說著又放到耳朵上,這回拿下來說,“它說了,這明天——明天再說吧!”

周圍的人哄堂大笑。

這時,飯店裏的劉掌柜擠進來,對着變戲法的一拱手:“兄弟,對不住,今天小店有貴客說話,您換個地方發財?我這裏謝了。”說著塞上三毛錢。那漢子一看,也識趣地抱拳還禮:“喲,得罪,得罪,還勞您破費。”說著收攤子。

觀眾紛紛散去。

菜上齊了,東初、壽亭和家駒一齊碰杯。這時,劉掌柜進來,進門就抱拳問好:“三掌柜的,剛才撩簾的稍沒留神,來了個賣藝的,咋咋呼呼,掃了三位的興緻,得罪,得罪!”

東初趕緊站起來介紹:“六哥,這是劉掌柜的。劉掌柜,這是宏巨印染廠的陳掌柜的。這位是盧先生,德意志洋行的買辦。”

劉掌柜有四十多歲,上唇有鬍子,微胖。他連連作揖:“陳掌柜,盧先生,貴號開業,把這麼大的場面安排小店,真是抬舉小弟。謝謝!以後陳掌柜的在濟南發財,還得多關照小店。”

壽亭也是抱拳:“這是給老兄添麻煩,你還得多擔待。來,劉掌柜,我先謝了。”說著拿起酒杯,與劉掌柜一飲而盡。

劉掌柜喝完酒說:“這菜還將就?”

壽亭朗聲說道:“相當好!”

劉掌柜又抱拳:“過獎,過獎。三掌柜的,謝謝你給我介紹這麼個大主顧,這桌飯,算兄弟請了。”

東初剛想說謝,壽亭用手撥開東初:“劉掌柜,我這人粗,有什麼說什麼。你這買賣在濟南的飯館子裏算是頭一號。可這畢竟是飯店,飯店就是把生的弄熟了,煙熏火燎的看着挺熱鬧,可這掙不了多少錢。我說話你別在意,你這買賣太小,撐不住折騰。你要是想請我,好!等一會兒讓廚房給我來碗豆腐,再來頭蒜,那就算請了。”

劉掌柜不便執拗,他讚賞壽亭的直爽,謝過出去了。

東初說:“六哥,等一會兒咱們還要去見夜明妃,你吃蒜,不行不行!”

壽亭笑了笑:“咱倆又不上去,就是在遠處看看,家駒不吃就行了。”他笑着,用力拍家駒的肩。

“什麼夜明妃?”家駒摸不着頭腦。

壽亭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家駒,這回可是真東西。夜明妃,中國第一名妓!名聲不下於北京的董,董,董她娘的什麼來?”

東初趕緊補充:“董小婉。”

“對,董小婉。家駒,這夜明妃和董小婉可不是一道局。董小婉是個穿便棉褲的大娘們,可這夜明妃,既會彈鋼琴,又會說英文。那個美呀!真好看呀!其實我也沒見過。哈……”他猛拍家駒的肩膀。

“你沒見過就說得這麼熱鬧。”家駒又氣又笑。

“老三見過。前天我讓老三送去一百大洋,說了不少好話,咱這才約上。家駒,見這夜明妃得提前三天預約。和她說一個鐘頭的話,最少是五十塊。別人說一個鐘頭,咱說倆鐘頭,夠了吧?”

家駒不解:“這麼貴?離譜了吧?”

東初接過來說:“一點不離譜。我說你是德國洋行的買辦,德國工科的留學生,人家這才答應。我要說是六哥,開染廠的不認字兒,錢再多也沒用。”

家駒笑了:“有點兒意思。我這裏先謝六哥!”

壽亭說:“我先說好了,我就請這一回。這些年在青島,你沒少挨了我的罵,沒讓我罵死就算命大,這回算是哥哥賠個不是。家駒,這夜明妃可是個無底洞呀,到時候可別說六哥害你。”

家駒不以為然:“六哥,我什麼樣的沒見過。北京上海我都花不了眼,這濟南不會有什麼特別人物。”

東初笑着說:“家駒,話可不能這麼說。那天我去定點子,從旁邊看了一眼,那真是勾魂呀!她不是單純的漂亮,有股說不出來的味兒。”

家駒來了精神:“噢?我是得見見。”

壽亭笑得更厲害:“家駒,見了這一回,想着下一回,就往那裏送錢吧!送完錢就心疼,心疼就罵陳六子。”

沈遠宜坐在那裏吃飯,兩個老媽子在旁邊侍候着。她還是看那張報紙上的廣告,問:“這制錦市街離咱這裏多遠?”

年輕的那個老媽子接過來說:“不遠,在西關,過了護城河就是。”

“你們知道宏巨印染廠嗎?”

兩個老媽子對視搖頭,說不知道。

東初他們的酒快喝完了。東初說:“咱開業要請的那些人,我和家駒談過了,濟南的商號我出面請,外面的商行洋行家駒負責請。六哥,你剛來,這場面咱得辦得像個樣,要不鎮不住。”

壽亭點頭:“你倆看着請吧。”

家駒說:“咱買他機器的西門子公司,賣給咱鍋爐的康進西公司我都請了。洋人愛送花籃,我覺得這倒好,比送牌匾之類的雅。”

東初說:“家駒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上海六大染織廠,天津五大染廠,在濟南都有外庄,我也讓他們送花籃。家駒,你這幹了洋行,和你那些同學都聯繫上了,什麼美國使館英國使館,也讓他們表示一下。”

家駒說:“德國使館沒問題,我讓安德魯去辦。其他使館的那些同學也都在那裏管點事,洋鬼子愛湊熱鬧,我估計問題不大。當時咱上工業學校,人家都瞧不起,可是咱有錢,斷不了地請他們吃頓飯。現在他們混好了,我一請,肯定會來,讓我看看他們那譜兒。六哥,這些年他們去青島,也都是咱照應,這點小忙他們能幫。”

壽亭站起來:“我說,我一句外國話也不會說,凈是來了些洋鬼子,你倆讓我說什麼呀!不行,不行!”

“六哥,我和東初都會說,你放心好了。六哥,你忘了,你不是有絕的嗎?”

“什麼絕的?”

“你不是能猜出洋人說什麼嗎?”

“我揍你!”

家駒求饒。

東初說:“六哥,自庚子以來,中國人一聽見洋鬼子就害怕,要是來上幾個洋鬼子,那就給咱壯了門面。我廠里那兩個安裝印花機的捷克人還沒走,要是不行,讓他倆也扮上,反正到了那裏就是吃飯,也不讓他說話。”

壽亭忙擺手:“不行,不行。不管是哪國人,這幹什麼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倆毛子我見過,太老實,沒有那股子趾高氣揚的勁兒。不行,不行。”

家駒說:“我洋行里的那幾個洋人肯定能來,他們還惦着和六哥做買賣呢。”

東初又說:“六哥,這濟南和青島不一樣。青島原先是德國人佔着,後來又讓日本人搶了去。前幾年國民政府雖說是收回了,也是有名無實。所以,青島沒有那些稅務局之類的爛衙門,干工廠基本上是沒人管。這濟南可不行,各種衙門齊全,哪個衙門咱也惹不起。我覺得還得請請這幫王八蛋。”

壽亭笑笑:“好,那就給這些王八蛋下帖子,你倆看着辦。”

東初看了一眼家駒,試探着說:“家駒,我覺得訾有德也得請一下,這家人也不能怠慢。”

家駒看看壽亭,沒敢直接表態。

壽亭不以為然地問:“這姓訾的是幹什麼的?”

東初賠着笑說:“六哥,這訾有德是我和家駒的高中同學,但他爹很厲害,是山東最有名的律師。濟南人把律師叫做刮地皮的。他爹叫訾文海,號稱山東第一名嘴,沒理也能爭三分。他有這樣一個本事,再沒理的官司,只要找了他,准能打贏了,但是也准能叫你傾家蕩產。你只要找了他,那就只能把官司打到底,你想中途停下,門兒也沒有。”

壽亭問:“怎麼著,不打了還不行?”

東初接著說:“對,不打都不行。你不打了,他幫着對方打你,逼着你再回來打。所以濟南人都恨他,也都怕他。他也知道自己幹了不少缺德事兒,就把他家的院牆壘得六七米高,上面還有電網,防止仇家晚上跳進來,要了他的命。因為他家院牆高,濟南人把他家叫做‘模範監獄’。咱在濟南干買賣,這樣的人咱惹不起。六哥,咱好鞋不踩臭狗屎,我看就給他下張帖子吧!”

壽亭冷冷一笑:“哼!這是他娘的明搶明奪,這樣的人比土匪都可恨。”

東初笑了笑:“六哥,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現在都知道訾文海厲害,所以不是太大的冤情,就不打官司。如果冤情太大,就直接雇土匪報仇。有人算了一筆賬,請土匪比請律師還合算。請訾文海,那是花不完的錢,小官司他能給你弄成大官司,不讓你傾家蕩產他不算完。可請土匪呢,是一次性付錢,土匪既講義氣又有信用,既能省錢,還能解氣。所以訾家現在的買賣不算好,真是沒人敢再請他。他那兒子訾——”

壽亭把眼一瞪:“什麼?這樣的人還能有兒子?沒了天理!”

東初接著說:“中學畢業后,他那個兒子訾有德去了北平,在一個野雞大學裏混了個文憑。現在沒人請他爹打官司,他就想另找發財的路,前兩天來找我,問我干染廠能不能發財,還問我入不入他的股。”

家駒接過來說:“他也找過我,問我為什麼不幹染廠了。六哥,這個訾有德交際極廣,滕井他也認識。”

壽亭一斜眼:“認識滕井,他就該知道陳六爺。他要是還長着眼,最好離咱遠一點。”家駒接著說:“他說他挺佩服你,想認識認識你。”

“你直接給我告訴他,陳六爺見的都是好人,他這樣的,周倉擺手——關二爺不見!”

東初思忖着說:“六哥,這訾有德翻來覆去地打聽染廠的事,莫非真要干咱這一行?六哥,他要是真一腳邁進咱這一行來,咱兩家就得處處防着他。這訾有德雖說不會打官司,但他那爹忒狠,心忒壞。他也夠受的,極度自私。家駒,你還記得吧,當初他借了徐平三的自行車,說好就一天,可一個禮拜沒見人。還車子的時候徐平三問他為什麼不守信用,他說,你沒法從法律上說我不守信用,咱倆當初沒寫借據。就這種人性!”

壽亭冷笑道:“你就告訴他干染廠最發財,讓他干,我第一個辦挺的就是他。我也讓他嘗嘗傾家蕩產的滋味,給濟南的老少爺們兒除了這一害。”

東初忙擺手:“別別別!六哥,這樣的人咱惹不起。”

“哼,只有他惹不起咱。這樣的人,老三,不能請。你要是請了,我當場抽你嘴巴!少他娘的砢磣我!”

家駒一看壽亭火氣上來了,忙從桌下攥東初的手,東初忙說:“六哥說不請咱就不請。”

壽亭氣得鼻子裏冒冷氣,端起酒來連幹了三杯。家駒東初面面相覷,不敢多說話。

壽亭喝完酒,就想掏出錢來結賬,東初摁住:“六哥,今天我結賬。六哥,濟南這地方和青島不一樣,有些話你還得聽我的,我對濟南熟,所以有些還不能不請,就是再噁心人也得請。比如這個人——”

“又是一攤什麼狗屎?”

“嘿嘿,就是青洪幫的白志生。上次你見的那傢伙。”

“老三,你讓不讓我吃完這頓飯?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除了刮地皮的,就是敲竹杠的。你兄弟倆在濟南就是整天應付這些人?”

東初趕緊解釋:“不是,六哥,我怕他們搗亂。”

“敢!土匪我都不怕,還怕這些王八蛋!去他媽的!”壽亭火了。

東初憂慮地搖搖頭。

東俊吃完午飯後,坐在椅子上合目假寐。太太過來說:“到床上去歇會兒吧,到點我叫你。”

東俊沒睜眼:“不用,老三陪着六子去聚豐德吃飯了,我一會兒就得回廠。”

太太坐下:“六子來濟南時候不短了,看看你哪天方便,叫他和采芹來家吃頓飯。”

東俊睜開眼:“他哪有這個空!廠是新的,機器還得調試。采芹也挺忙,新買的那個院子也得指畫著收拾。前天我過去,見家裏在安電話。她說電話通了之後,第一個就打給你。”

這時,電話鈴正好響了,東俊樂了:“我這裏剛說到電話,這電話就響了。你接,可能就是采芹。”

太太過去接過來:“誰呀?”對方報了姓名。太太表情緊張,捂着話筒說:“找你的,訾家那兒子。”

東俊厭惡地擺手,低聲說:“就說我不在家。”

太太說:“別價,他是問老三去哪了。”

東俊無可奈何,接過來:“有德呀!”

訾有德說:“大哥,東初去哪了?廠里說他出去了,家裏的老媽子說他沒回家。”

東俊說:“他和陳掌柜的還有家駒出去吃飯了。”

訾有德說:“嗨!我給他說了好幾遍了,讓他給我引薦陳掌柜的,這個東初,把這碴兒給忘了。在哪個飯店?我去找他。”

東俊嘴角有一絲冷笑:“喲,在哪個飯店我不知道,可能是在匯泉樓,昨天我好像聽他說了這麼一句。”

訾有德說:“好,大哥,那我去找他。我掛了,大哥。”

東俊放下電話,太太問:“剛才你說是去了聚豐德,這怎麼又成了匯泉樓了?”

東俊笑笑:“姓訾的這些天總打聽染廠的事,說不定是想開染廠。他知道六子是個人物,就想認識認識。哼,還聚豐德!他要是去了,六子一聽訾家是刮地皮的,還不當場把桌子掀了?掀了桌子也不散夥,他能吐老三一臉唾沫。”

太太說:“這小六子,張飛賣刺蝟——人又剛強,貨又扎手。你還得常說著他,讓他學會應付街面兒上這些事兒。”

東俊冷笑一下:“哼,刮地皮刮不着了,想起這一行來了。”

太太緊張地說:“訾家要是干染廠,那咱可得小心着點。”

東俊笑笑:“訾家要是干染廠,根本用不着咱,光小六子自己就能弄得他渾身痒痒找不着虱子在哪裏。別看訾家這麼大能耐,在印染這一行里,小六子的哪一招他都接不住。說不定這些年刮來的錢全得扔下。”

太太更緊張:“他爹,晚上你就把六子和采芹叫家來。我打發王媽準備飯。你可得給他說說這訾家的事兒,千萬千萬別惹這家子!你看着那訾文海戴着眼鏡,拄着文明棍和個人似的,真比無賴還無賴。一旦讓他沾上,那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東俊摸着下巴,隔着帘子看向院子:“還是六子說得對,他來了濟南,是我的一條膀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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