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在這以後的日子,我開始一個勁地變壞。男人有錢就變壞,這句話開始在我身上起作用。我開始得寸進尺,得隴望蜀,一天比一天不像話。阿妍起先只是讓了小小的一步,誰知道就是這小小的一步,漸漸地就對我完全失去了控制。男人要是想變壞,真是太容易了。男人要是想變壞,快得只要一眨眼的功夫。阿妍因為自己不能生育,雖然對我與丁香嫉妒得要死,卻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這事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她很快就發現已約束不住我了,阿妍一撒手,我便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立刻不在她的控制範圍之內。我開始理直氣壯地

墮落了,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

事實上,自從做生意賺了些錢以後,不斷地有人給我出餿主意,勸我在外面找個女人,偷偷地生個孩子。這相當於現在的包二奶,那時候還沒有這種說法,我也確實不止一次地動過心,但是因為有了丁香的教訓,我知道阿妍堅決不會接受,一直沒有敢付之行動。我知道,真要是這麼做了,那就是意味着與阿妍徹底地決裂了。我知道,阿妍特別在乎這個,她可以容忍我和別的女人睡覺,卻絕對接受不了我與別的女人私通生的孩子。阿妍一方面想要個孩子,另一方面,她又視我和別人的孩子為世界末日。她無法容忍一個丈夫不忠實的見證在自己眼前晃悠。她接受不了這個,這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沒有任何的商量餘地。阿妍只認一個死理,如果我想要孩子,那就只有堅決離婚一條路。

毫無疑問,我不能為了孩子,把這個家給毀了。雖然我完全可以瞞着阿妍,可以神不知鬼不曉悄悄地進行,我的一個朋友許諾,他能保證將這件事情做得滴水不透。朋友說,兄弟,你不留個後人,日後那些錢都給誰呀。我真的是動過心,但是我絕對不會這麼做,我老四絕不是這種男人。如果這個孩子阿妍不能接受,對於我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在小孩與阿妍兩者之間,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阿妍。不管怎麼說,我離開不了阿妍。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更喜歡阿妍。沒有什麼比阿妍更重要,沒有什麼女人能夠真正地代替阿妍。我對她的愛,雖然遇到一些挫折,雖然出過一些意外,卻從來都沒有減弱過。我們是結髮夫妻,我們同甘苦共患難,這遠非一般的男女關係可以相比。我是真心真意地愛阿妍,對別的女人,更多的只是男人的那種慾念,唯有對她,唯有對阿妍,才是真正的喜歡,才是刻骨銘心的愛。

阿妍永遠是我心目中不落的太陽。她是陽光,我是享受陽光的小草和樹木。阿妍是站在田埂上放風箏的人,我就是天上放飛的風箏。阿妍在底下輕輕地扯線,我在高空上翻着幸福的跟斗。說老實話,如果她繼續盯着我鬧,不時地扯緊手上的風箏線,結局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種模樣。如果她繼續控制着我,我就不會有以後的亂來,就不會墮落得如此不堪救藥,就不會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下流坯。是阿妍縱容了我的胡來,是阿妍給了我機會,她將自己手中應該緊緊勒住的韁繩,很輕易地就丟開了,結果我這頭野馬便越跑越遠。

從醫院回來,阿妍並沒有立刻就攆丁香走。她十分大度地將丁香留了下來,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很顯然,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阿妍想表現得與別的女人有些不一樣。

阿妍說:“我才不會把一個病歪歪的女人趕走,她走不走,我根本無所謂。”

她強壓住了自己的憤怒,但是,她的臉色還是很難看,陰沉沉的,像一場暴風雨前夕的天空。她既不是原諒我,也不是不原諒我。我當時並不知道阿妍的心裏,到底是在想些什麼。女人的心思實際上你永遠也不可能捉摸透。

我說:“既然你還同意讓她留下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那種事了。”

阿妍看了我一眼,眼睛裏都是怨恨。

我有些猶豫,又說:“算了,還是讓她走?”

“我都已經說過了,她走不走,我根本就無所謂!”

接下來,我們便處於一種不戰不和的狀態之中。阿妍說是要離婚,說了也就說了,也沒什麼下文。這以後不久,我母親的病情加重了,阿妍的一門心思好像都在照顧她。她好像暫時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沒日沒夜地陪着我母親。她當時是真的非常辛苦。我知道這事並沒有過去,我知道暴風雨還在後面。過了一段時間,我母親死了,死了過後一個星期,阿妍突然一本正經地找我談話,說要從我們的積蓄中,拿出一半的錢來做服裝生意。我吃了一驚,不知道她這忽發奇想,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其實對於這件事,阿妍早就是深思熟慮,早就想好了,只等着我母親咽氣,再開門見山地跟我談判。與其說是跟我談判,還不如說是通知我一聲,還不如說是最後的通牒。那時候我很能掙錢,差不多是我這輩子最能掙錢的時候,而且當時的錢特別管用。我沒想阿妍會突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頗有些措手不及。那時候,家中的一切財政大權,一向都是阿妍掌握的,掙多少錢都是全部繳給她。說老實話,我都弄不明白我們究竟有多少存款。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以我老四的脾氣,根本不會在乎那個錢,讓我想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自己的生意做得好好的,阿妍她卻還要重開爐灶。

阿妍已經下了決心:“你如果不同意,我就是跟別人借錢,這生意也要做的。”

她這人的脾氣,輕易不會做出決定,一旦認定了一個死理,不撞南山不回頭,你就是用九條黃牛也別想把她拉回來。

阿妍又說:“希望你不要干涉我,我不管你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你也別管我的事。”

後來我才知道她這是準備離開我,要自己去創業,做出一番成績來。阿妍相信女人只有獨立了,才能自強。女人只有自強了,才能活出一個人樣子來。她的主意已定,我拗不過她,確實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拒絕,只好勉強同意。阿妍於是在外面租了一個攤位,當了女老闆,正經八百地販賣起服裝。她這樣的性格去做生意絕對是個誤會,她太老實太善良,然而誤會也只好讓她誤會,吃苦頭也只好讓她去吃苦頭。有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避免的,阿妍結識了一幫做服裝生意的朋友,當時賣的服裝都是從福建石獅那邊販過來的走私貨,一開始的生意還可以,好了差不多一年,便走起了下坡路,這以後又不死不活地又拖了兩年,基本上把投進去的本金,包括一開始賺的那些錢,統統都賠光了。

那一段時候,我們始終處於一種分居狀態。阿妍搬回娘家去住了,因為是做服裝生意,她也開始化妝打扮起來,盡量地把自己弄得時髦一些。有一段時候,她穿了一身的皮衣服,從頭到腳都是皮的,皮夾克,皮褲子,長筒皮靴,活脫像個電影上女殺手。這還不算,又塗脂又抹粉,又披金又掛銀,手上還套了一個很大的金手鐲。阿妍很快就成了一個十足的老闆娘,當時在商場擺攤賣衣服的,差不多都是她那模樣。我偶爾也去她那裏坐了,她呢,就跟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高興時胡亂說笑一陣,不高興了,就酸溜溜地問我一句:

“喂,你和你的那些女人們怎麼樣了?”

我每次都被她問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狡辯說:“什麼怎麼樣,我跟她們根本就沒什麼事?”

“根本就沒什麼事?”

我做出有些委屈的樣子。

“那個丁香,你還沒有捨得趕她走哇。”阿妍又悠悠地說,“老四,既然同樣是玩女人,你為什麼不玩漂亮的,丁香長得實在是慘了一些,是不是漂亮的女人你玩不到?”

阿妍從來不是個尖刻的女人,她說起尖刻的話來,聲音完全不像是她的。一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只好不吭聲。

“怎麼不說話了?”

“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會不相信?”

“你當然不會相信。”

“不相信什麼,不相信你又釣上了別的女孩?”

我於是就求饒,希望結束這樣的談話。除了對阿妍,我老四豈是那種輕易就肯求饒的人。我知道是自己做錯了,是自己做得不對,是我對不住她。我說阿妍,我們總不能老是這麼憋氣憋下去,老這麼憋着,要憋死人的。事實上,這句話我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這句話其實已經意味着認錯,意味着我在向她道歉。我希望阿妍能與我恢復那種正常的夫妻關係,我說我們之間的事,總得有個明確的說法。

阿妍說,“你想要什麼樣的說法呢,是不是要離婚?”

阿妍咄咄逼人地說:“你要離婚我就奉陪,我正等着你呢,去法院,去民政局,去哪都行,你只要說一句話,我馬上就跟你去。”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要與阿妍離婚,要離婚,我們早就離了。我早就打定了堅決不離婚的主意,既然這話談不下去,只能怏怏而去,落荒而逃。那一段與阿妍分居的日子,也正好是我老四迅速走向墮落的時候。背着阿妍,沒有了阿妍的約束,我開始徹底地墮落了,越來越不像話。也許還是因為阿妍的話起了作用,她的話像蜜蜂蜇人似的刺了一下我,當時我不僅繼續保持着與丁香的關係,而且還把店裏最漂亮的那個叫王麗的女孩也睡了。我要讓阿妍知道,只要我老四願意,漂亮的女孩我老四也能弄到手。

世界上不會有不透風的牆,顯然阿妍也有所耳聞,不知道她是從地方得到了這些風聲,冷笑着說:

“老四,總也不能老是吃窩邊草吧。”

說老實話,那年頭要想搞女人,你的眼睛就只能盯着身邊的人,你只能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只能撿身邊的人下手。兔子不吃窩邊草,也得外面的有豐富的嫩草才行。那時候的社會風氣比較好,雖然是改革了,還是不夠開放,在外面見不到一個妓女,也沒有什麼三陪,不像現在,你有些不好的念頭,隨便去找家洗頭房,立刻就把事情都解決了。

正是從王麗開始,我開始變得不像話起來,這就彷彿山坡上的一塊大石頭,一旦真滾動起來,你想攔也攔不住。在那些不像話的日子裏,我開始追逐店裏幹活的每一個女孩。不管長成什麼模樣,不管年紀大小,對誰我都試試運氣。我變得非常無恥,彷彿一頭走進玉米地的狗熊,見玉料棒子就掰,走一路掰一路,如果誰不肯與老四有染,便立刻找機會請她走人。結果很多女孩子來了沒幾天,就紅着臉走了。她們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有我這樣不要臉的老闆,竟然會有這樣肆無忌憚的男人。我赤裸裸毫無羞恥地提出了那些不合道理的要求。說老實話,在那些瘋狂的日子裏,我並沒有遇到過什麼太大的麻煩。很多事情你只要有膽子去做,雖然有時候確實把有些事情做過了頭,有的女孩揚言要去告我,想把我送到監獄去,有的女孩父母找上門來,讓我賠錢,賠償青春損失費。好在這些事最後都擺平了,結局無一例外,無非是花些錢,無非托幾個朋友幫幫忙。

當時,也曾有人想把我搞臭,想讓我身敗名裂,不知道我老四反正已經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可搞臭和身敗名裂。萬事開頭難,只要邁出了第一步,漸漸地你就會有經驗。漸漸地你就會知道,遇到這些事應該怎麼對付,到時候你就什麼都懂了。說老實話,我老四有時候確實不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是作了不少孽,但是在男女這種事情上,我再他媽無恥,我再他媽不要臉,卻從不蠻來的。什麼霸王硬上弓,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就硬搞,按在床上就胡來,那絕對不是我老四。我的態度向來很明確,喜歡把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放在桌面上。我喜歡直截了當地對那些女孩子說,我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們,說我是個壞男人,說我這個男人就這點壞毛病。

我毫不掩飾地對她們說:“你們整天在我面前轉悠,在我的這眼皮底下,像蝴蝶一樣飛過來飛過去,要知道這對我的干擾太大,已經影響了我的工作。是你們讓我分心的,這是你們的錯,因此,不把你們給做了,不讓我達到那個目的,我就沒辦法好好工作。我不好好工作,大家都沒飯吃。”

在所有的那些女人中,最稱我心,最能了解我心思的是丁香。當然,這並不是說在做那件事情上,我們之間有多少默契。事實上,丁香與阿妍一樣,在做那件事的時候,總是讓你找不到感覺。她們在這方面,就像是一對孿生的姐妹,都是絕對的冷淡。在床上她們永遠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好像永遠這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是你一個人在幹活。換句話說,她們從來不在精神上拒絕你,可是即使身體已經接納你了,也始終處在一種排斥的狀態。她們總是讓你感覺到做那件事一點樂趣都沒有。總是讓你意識到她們是在做一種犧牲。你和她們做愛的時候,總有一種迷路的困惑,不知道應該往什麼地方走,不知道是應該進還是應該退。你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強姦犯一樣,因為那個地方就像秋天的枯草一樣又干又澀,就好像是乾涸的河床,無論你使多大的勁,挖下去多深,都打不出任何的水來。

我說的丁香最了解我心思,最善解人意,是因為她天生是個好幫手。在這方面,丁香簡直就是個天才,完全是出於本能地知道該怎麼做。你在她身上得不到什麼太大的樂趣,找不到什麼太大的快感,但是她會有意識地去為你尋找這種樂趣和快感。那時候,丁香成了我最好的女管家,她不僅幫我照料店裏大事小事,安排這安排那,而且像一名出色的工會女幹部一樣,知道什麼樣的女孩更適合我。她知道怎麼樣讓我高興。

每隔一段日子,我對身邊的那些女孩開始感到厭倦,需要得到一些新刺激的時候,就會在丁香的陪同下,一起去保姆市場物色女孩子。那些年裏,保姆市場是我的狩獵場,那裏面在太多的機會,蘊藏着各式各樣的獵物。我當時的那一套做法,可以和林彪兒子林立果文革中的選妃子相媲美,說老實話,那感覺甚至要比林立果還好,他畢竟是由別人幫着選,我卻是自己親自去挑。自己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好比你去菜場買菜,並不是扔到籮筐里就是菜,隨便拿兩個羅卜撿三棵青菜便算完事。買菜的樂趣在於選擇,在於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想好,想好回家以後這菜應該怎麼做,怎麼才能做出最好的口味。

學壞真是不用教的,你很快就會無師自通你很快就會成為一名真正的獵手。你很快就能一眼看出來那些女孩有戲沒戲,你很快就會發現有些事,僅僅是憑直覺就知道該怎麼辦。當然要想做好這些事,要想辦得很順利,和丁香天衣無縫的配合分不開。丁香可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好幫手,她會用最直截了當的話詢問對方,在公共的場合,有些問題只有讓一個女人提出來更合適。對於丁香來說,提出什麼樣的詢問都不能算過分,她可以坦然地問別人各種情況,婚姻,家庭,身體狀況,生過幾個孩子,甚至是不是結紮過。

丁香非常盡責地履行着自己的義務,在進行這些問話的時候,被詢問的人常常誤以為我們是夫妻,於是很認真地就這些提問做出如實的回答。

那些被詢問的女人會說:“老闆娘,你放心我什麼事都會做。”

我和丁香從來不在那些剛從農村出來的女孩子身上浪費時間。城市是個大染缸,女孩子要學壞,還得有個慢慢的培訓過程,我這人性子急,已經等不及了。那時候,我已經是個四十歲的男人。我願意一下子就可以跳過這些過程,省略掉這些麻煩,更希望直截了當。說老實話,我不喜歡沒結過婚的女孩,或者換句話說,我老四並不喜歡什麼處女。我從來不迷信點紅蠟燭,從來不迷信開苞什麼的,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小子就特別好這個,生意情況一不好,做買賣一虧本,就千方百計地要找個小女孩來做那事,說是見了紅就可以逢凶化吉。

我老四最討厭這個,我覺得那太費事,太缺德,而且會產生一系列的麻煩。我的那個朋友後來便為這事給捉了起來,判了好幾年。我覺得這有些得不償失,根本就划不來。要知道,農村出來的女孩子很在乎這個,她們把這第一次看得很隆重。有過第一次的女孩上手就容易多了,同樣是闖禍,我寧願把別人的肚子弄大,你把別人肚子弄大,這會有一種成就感,就好像農民種莊稼一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你種下去的東西有了收穫,可是把人家的那一層處女膜弄破了,那算是什麼事呢,你不過是把一件原本美好的東西給破壞了,你把一個好端端的花瓶給弄碎了。

把別人肚子弄大了,去打胎就行了,那層什麼膜你賠不起,這不是花了錢就能完事。當然,現在據說可以去做一個假的處女膜,報紙上就有廣告,花點錢,可以把那玩意縫起來,可以補起來。我想說的只是,假的還是假的,腦子裏的那層薄膜,你再大的本事也還是彌補不了。你說你去惹這個麻煩幹什麼,你說你是何苦呢。你這不是有病嗎。說老實話,只要一到保姆市場,你就什麼都知道了,就什麼都能看明白。你保證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們這些當小老闆的,其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會發現我們這些小老闆看女人的眼光全都不對。當年最先下海當個體戶的這些小老闆,現在一個個都是有錢的主,男人千萬不能有錢,尤其是我們這些素質本來就不高的男人。

男人有了錢就變壞,而變壞的標誌無非就是喜歡女孩子。我喜歡那些有那麼一點墮落經歷的女孩,換句話說,我才不在乎她們是不是被別的男人玩過。那幾年的風氣說變就變,年輕的女孩子紛紛往城市裏涌,這中間有相當的一部分,已經與前些年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過去都是一窩蜂地願意去當保姆,現在卻都覺得當保姆不好聽,不自由,更願意到我們的這種小餐館裏來打工。明知道小老闆們不是好東西,明知道這些人都是色狼,一個個窮凶極惡,一個個虎視眈眈,可就是有不少不怕死的羔羊,喜歡冒險往狼群里鑽。女孩子天真的時候容易受騙上當,受了騙,上了當,以後膽子就大了。膽子一大,動不動就換工作,被這個小老闆玩過了,又接着被下一個小老闆玩,既然吃了一次虧,也就不在乎第二次。

我再也沒有見過比琴更容易讓男人上手的女人。我再也沒見過像琴那樣無所顧忌,對男女的事情根本不在乎的女人,在我看到她第一分鐘裏,琴就毫不掩飾地跟我擠眉弄眼。這女人真是天生的沒心沒肺。丁香問她會做些什麼事,她感覺良好地說自己什麼都會做,什麼都能做。說到什麼都能做的時候,她故意假裝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臉刷得一下紅起來。丁香繼續盤問她,琴也不隱瞞,問什麼答什麼,連跟上個東家的老闆娘吵架的事情都說了出來。我站在一旁,抱起膀子聽着,不時地插一句嘴。很快她的身世我們就都知道了,不僅是知道,而且差不多是一清二楚。這是個結過婚的女人,今年剛二十六歲,有一個五歲的兒子。男人三年前在上海打工時出了意外,被一塊掉下來的樓板砸死了,這以後,把兒子留給了公公婆婆,自己一個人出來在外面闖蕩,幾年裏換了無數次工作,也換了好幾個男人。

不用說,這種女人最適合我的口味。在帶琴回去的路上,她就讓我感到十分衝動。我恨不得在當天晚上就能跟她把事情辦了。她似乎也覺察到了我這個老闆的迫不及待,一路上,顯得有些不安分,竟有些故意挑逗我的意思。琴的身段十分好看,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與又瘸又丑的丁香走在一起,琴簡直就像個尤物,簡直像個小妖精。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在引誘你,身上是那種最廉價的連衣裙,又薄又透,裏面的三角褲和胸罩看得清清楚楚。

我走在她們後面,一邊走,一邊想入非非。

幸好我有老居這麼一個朋友。老居絕對是一個夠交情的朋友,有求必應,不知道幫了我老四多少忙。那些年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麻煩他,讓他幫忙墮胎,讓他幫我解決那些意外,前前後後不會少於二十次。

有一次,老居終於有些忍不住了,感嘆說:

“老四,我這人不喜歡打聽別人的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老是有這些事情?”

我做出一頭一臉地無辜的樣子:“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人家托我,我也沒辦法。”

“什麼是人家托你,老四,你給我說一句實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你和這些女人到底什麼關係。我跟你說,要是沒什麼關係,別來找我了。我也是想不明白,你一個大男人的,怎麼會成天有這種事。我還真是想不太明白,這種事,你總不能老是這麼源源不斷吧,喂,你累不累。我跟你說,還是那句話,以後不是你闖的禍,別來麻煩我。”

我故意模稜兩可地說:“你就當是我闖的禍好了。”

“憑什麼?”

“就憑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

“這種事少談什麼交情。”

“怎麼能這麼說,交情嗎,還是交情。”

我很想跟老居開玩笑,想說你老居也沒吃什麼虧,凡是和我有關係的女人,那玩意差不多都讓你看到了,有的都讓你碰過了,這是多大的面子,這是多大的交情,你還要怎麼樣。說老實話,跟老居成為朋友,在一開始還真有些彆扭。老四怎麼碰巧會結交這麼一個朋友。一個男人選擇去當婦科醫生,說起來是難聽一些,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幹這鳥工作。可是這工作也有一個好處,就是飽覽人間春色,這是多他媽的實惠,這是多大的眼福呀。當然我不會與老居開這種玩笑,我從來就不喜歡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到後來,已經不是老居親自動手,人家現在是很有名氣的副院長,一般的小手術犯不着勞他大駕,也用不着我親自出面陪同,常常一個電話就可以輕鬆搞定,丁香把人領去,先找到老居,然後再安排一個年輕醫生,很容易地便把事情打發了。

說老實話,把別人的肚子搞大,總會讓人產生一種輝煌的成就感。我知道這聽上去有些怪,但是老四就是這麼想的,也就是這麼做的。人總會有些古怪的念頭,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雖然我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事實卻已經證明,我老四是能有小孩的,不僅能有,還能有許多許多。我千方百計地要證明自己的這種能力。要說這也是阿妍的過錯,正是因為她的原因,正是因為她不能再懷孕,才讓我變得有些不正常,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不能有孩子確實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既然阿妍的這塊地里長不了什麼莊稼,我便到別人的地里去胡耕亂種,而且從來不考慮避孕。不僅不考慮避孕,我甚至是有意識的讓那些女孩子的肚子大起來。

我成了一個勤勞勇敢的農民,成了個會種地的好把式,一天到晚只知道辛辛苦苦地耕耘,只知道幹活,從來不問收穫。我知道阿妍最擔心的,就是我老四會弄出一個什麼私生子來。這是阿妍不可能接受的一件事,這是阿妍的心病,一旦這件事成為事實,我和阿妍的緣分就真到了盡頭,想不離婚也得離婚。阿妍非常喜歡小孩,可是她喜歡的只是那些與我毫無關係的小孩。因此,在那些胡鬧的年頭裏,無論把事做得有多出格,我堅決遵守着這條遊戲規則。不管怎麼胡鬧,遊戲規則一定要嚴格執行。不管是把誰的肚子弄大了,結局一定是由丁香陪着去老居那裏墮胎。丁香自己就以身作則地去過三次醫院,在這方面,她早已經是熟門熟路,並且知道我決不會做出讓步,知道不可能有任何的商量餘地。

有一天,我帶着丁香和琴一起去買菜。作為大廚師,我總是喜歡親自去買菜,因為買什麼樣的菜,這是一門重要的學問,會做菜的人,首先要學會買菜,要知道挑挑撿撿的買菜,也是一種樂趣。菜買好了以後,讓琴先雇輛小三輪車送回去,我呢,就和丁香又去了保姆市場。

去那種地方當然不會按什麼好心。我忘了說一聲,就在離我餐館不遠的地方,新開了一個保姆市場,規模要比原來在長江路上的那家大得多。平時除了在菜場轉悠,我對保姆市場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激情,有時候也不急着要找什麼人,我只是喜歡過來看看,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女孩。那天人很多,亂鬨哄的一大片,大約是個休息日,我一眼就看到了小魚。遠遠地我看見她站在那,眼睛正往我這邊張望。在保姆市場上轉悠,看到一些熟悉面孔並不奇怪,不過我並沒有想到會遇到小魚。

我會注意到她,是因為這丫頭原來在我隔壁的餐館裏干過一陣,曾給我留下過很深的印象,後來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還真有些牽挂她。記得有一陣,小魚常常和別的丫頭一起坐在門口摘菜。那時候,我們那條並不寬敞的街上,接二連三地開了好幾家館子,大家都做餐館生意,競爭得很厲害。有一天我從她們身邊走過,與小魚一起摘菜的女孩大約說了我的一些什麼話,她聽了,吃吃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盯着我看。我注意到了她在對我笑,她呢,也看到了我的目光,仍然是燦爛地笑着。當時她穿了一條紅裙子坐在那,腿放肆地張開着,一看到我的目光,兩條腿立刻併攏,然而就是在一瞬間,還是讓我看到了裏面的花褲衩。

那時候剛從農村出來的女孩,有很多都穿着那種很土氣的花短褲,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在農村插隊時的情景,立刻想到當時的一些農村小女孩,這心裏就有了些不安分。小魚長得很像阿妍當年插隊時鄰居的小女兒,個子高矮,年齡大小,都很相似。記得那時候我去阿妍所在的集體戶玩,鄰居家養了一條大黃狗,見了我就汪汪亂叫。為了討好那條大黃狗,我常常不得不先討好鄰居家的小女兒。鄰居的小女兒也很喜歡我,我去阿妍那裏,她動不動就找借口跑過來玩,坐在一邊聽我們說話。

小魚這一年還沒有滿十八歲。通常的情況下,我不太會為她這麼大的女孩子動心。我已經說過,老四並不喜歡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可是我也說不清楚這丫頭什麼地方打動了我,總之一句話,她突然吸引住了我,以至我一門心思地想把她弄到手。很顯然,我們來晚了一步,等我和丁香到那裏的時候,另外一家開餐館的夫妻倆也在選人,已經選中了小魚,正與她談價錢,雙方已在討價還價。我不由地為此感到非常惋惜,眼睛情不自禁地叮着她,盯在她身上不肯離開,站在一旁的丁香一眼看出了我心思,丁香最能明白我的,她於是立刻用了些小伎倆,將小魚挖了過來。

丁香把小魚拉到一邊,輕輕地問她究竟想要多少工錢。小魚如實地報了一個數字,丁香說,我再加你五塊錢,你把那家趕快回了。小魚有些將信將疑,那時候的五塊錢,相當於現在的一級工資,頓時動搖了。她似乎還不相信天下會有這樣的好事,正與小魚談價錢的那對夫妻沒想到丁香明目張胆地挖牆腳,臉上立刻不好看起來,那位老闆娘本來對小魚就不是很滿意,見她因為有人撐腰,在工資不肯有絲毫的讓步,便冷笑着說:

“這年頭,真是誰錢多誰狠,那就算了,你就去找那些錢多的主吧。”

老闆娘狠狠地白了丁香一眼,故意把眼光落在丁香的那條瘸腿上,露出一付不屑的神情。

老闆娘又說:“有錢,也用不到跑這來鬥狠!”

我站在邊上一言不發。

老闆娘回過頭來,怒沖沖地瞪了我一眼。說老實話,我還真讓她這一眼,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小女人長得小模小樣,看上去凶得狠,一付惹不起的腔調,顯然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角色。她罵罵咧咧地和自己男人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還有要衝過來的意思,好在那男人是個省事的主,默默地不吭聲。我依然一言不發,丁香不說話,由她去發作,老闆娘見我們不敢接她的話碴,總算有了些面子,便悻悻地帶着男人去找別的人了。

我長嘆了一口氣,不是因為丁香將小魚留了下來,而是終於擺脫這樣一個尷尬場面。這件事做得實在是有些不上路子,做得有些丟人現眼。說老實話,我對丁香的做法並不滿意,她做得有些過頭了,不應該這樣挖人牆腳,而且憑什麼隨隨便便地就給小魚加五塊錢。我當然不是心疼這五塊錢,五塊錢是小事,我是擔心別的女孩子知道了會不開心。錢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女孩子的心眼都小,氣量都不大,我必須一碗水要端平。

丁香也意識到這是個問題,在回來的路上,一再叮囑小魚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工資情況告訴別人。不用說,像小魚這樣的小女孩,一看就知道不能幹,一看就知道不怎麼會做事。在我們那條街上,女孩子來來去去,是很平常的事情。隔壁餐館的老闆知道我僱用了小魚,就對我說這丫頭笨得狠,而且絕對的沒心沒肺,對她再好也沒有用的。小魚果然是有些缺心眼,關照她不要說的話,第一個月工資還沒有拿到手,已經毫無保留地把她加五塊錢的事情全說出來了。店裏幾個女孩立刻有些不高興,立刻搭起檔來捉弄她。都欺負她是新來的,與那

些已經出來一段時間的女孩相比,小魚要單純得多,要容易哄容易騙得多。人家問她為什麼要離開原來的地方,小魚就說原來的那家老闆和夥計不懷好意,都對動她動手動腳。

她的話還沒說完,聽的人哈哈大笑,琴一本正經地對她說:

“對你動手動腳有什麼可奇怪的,誰叫你長得那麼標緻?”

小魚立刻臉紅了。

琴接着又說:“丫頭,你等着吧,你以為我們老闆會放過你!”

其他的女孩都說:“我們老闆比誰都流氓,他要是放過你才怪呢。”

那時候的小魚出落得像朵鮮花似的。我當然不會放過她,要說當時我和畜生也沒什麼大區別。我那時候就是個畜生。在小魚身上,我費了很多心思,用了不少手腕,一度甚至都想到了放棄,直到最後,才將她弄到手。

說老實話,把小魚弄到手確實是花了些力氣。由於其他的幾個女孩搗亂,小魚從一開始就對我心存恐懼,總是想方設法躲避我,儘可能不和我單獨在一起。我對小魚的態度,與對別的女孩也不一樣。我當時的耐心好得連自己都不太相信。對別的女孩,我像個流氓,直來直去,對小魚,我更像個謙謙君子。說老實話,按照我對女人的態度,換了別的女孩,我早就放棄了,偏偏對於小魚,怎麼都是有些捨不得。

那一段時候,我是根本沒有什麼羞恥之心,如今回想起來,說是十惡不赦絕不為過。不過,雖然我作惡多端,做了不少壞事,卻從來不動粗的。我只是赤裸裸地對她們表明態度,在這幹活,不讓老四稱心如意,是不可能幹長久的。我總是這樣赤裸裸地威脅她們。赤裸裸的最大好處就是,親兄弟明算賬,有什麼都放在桌邊上,願打願挨,絕不強求。正派的女孩很快便嚇走了,能留下來的遲早都會成為我的掌中之物。我老四就有這個本事,我既然喜歡她們,也能讓她們喜歡我。我們好得就跟一家人一樣,我們像一家人那樣生活在一起。

我其實也把她們一個個都寵壞了。當時電視機還不是很普及,我就給她們買了一台黑白的十二寸電視機,放在店堂里讓那大家看。因為有了這台電視機,常常會耽誤了做生意。那時候也沒什麼好節目,可是電視機成天開在那裏,我手下的那些女孩,幹活不可能不分心。記得演《上海灘》的時候,放到最後幾集,差不多要結尾了,突然有個朋友要辦兩桌酒,替兒子過生日。提前一天就跑來預約,我的那些老客戶都是預約好的,因為這樣我可以事先配菜。結果朋友剛說明來意,我的那些女孩都急了,在一旁對我直使眼色。

我於是對朋友說:“你兒子這生日真不是時候,能不能改一天。”

朋友聽了,眼睛發亮,說:“老四,你這是什麼話,那有隨隨便便改生日的。”

我也知道自己說錯了,便說怎麼會這麼湊巧,好事都撞到一起了。我告訴朋友,說我是從來不看的什麼電視劇的,可是我的這些丫頭,一個個都走火入魔,都快瘋掉了,都跟要發作神經病一樣,我就怕到時候會忙不過來。

那朋友聽了我的話,笑了,回過頭來,看了看姑娘們,很認真地說:

“總不至於為了這些丫頭,你連生意都不做了吧。不過,老四,這香港的《上海灘》確實好看,不瞞你說,我也是一集都不耽誤。”

“改在中午怎麼樣?”

“中午?”

朋友很認真地琢磨着,那些女孩一個個瞪大着眼睛看着他。

我說:“就中午,為什麼不能是中午?”

朋友說要回去和老婆商量一下,他似乎也覺得這是不錯的想法,大家都不耽誤。《上海灘》當時真的是很多人要看,朋友告訴我不僅是他要看這連續劇,他老婆也喜歡看,還有那些要請的親戚熟人都要看。既然大家都要看,把時間挪到中午也不失為是個好主意。朋友一邊離去,嘴裏還在一邊念念有辭地嘀咕。他前腳走,店裏的這些女孩立刻就歡呼起來。

說老實話,我喜歡我的這些女孩,她們也喜歡我這個當老闆的,因為我時時刻刻都像老大一樣關照她們。在她們心目中,我是個挺不錯的老闆,雖然有些流氓好色,總的來說還算是通情達理。在她們的心目中,我這個人既像老闆,又不像老闆。那一陣我雖然掙錢不少,人卻是很辛苦,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累得死去活來。要知道,我這個當老闆乾的活最多,因為店裏就我一個男的,不僅要當大廚師,凡是要用些力氣的活,都讓我老四一個人包攬了。我這個老闆的比誰的苦吃得都多,我這個老闆就跟《紅色娘子軍》裏的黨代表一樣。

人難免喜新厭舊,過一段時候,我就會產生換換口味的念頭,這心裏又開始蠢蠢欲動。我不會輕易趕那些女孩走,但是,通常情況下,在我餐館裏幹活的女孩,如果人數太多了,我便會讓她們自己在窩裏鬥,讓她們爭風吃醋,讓她們吵得不可開交,讓她們自己決定究竟是否應該離開。在這方面,我老四確實也有不地道的地方。在這時候,我老四也會玩點小小的滑頭。我看中的都是些智商不高的女孩,我喜歡那些傻裏傻氣的丫頭,對付她們你不用花什麼力氣,對付她們你肯定穩操勝券。和這些女孩打交道是很好玩的事情,對付她們我自有一套好辦法。我讓丁香出頭露面管理她們,讓丁香得罪她們,讓丁香最終決定她們的去留。

過了一段時候,丁香就會把她們招集在一起開會,讓她們討論,讓她們互相攻擊,互相揭短。有時候,她們誰也不肯離開,都憋着一口氣,最後只好用投票的方法,決定誰應該離去。丁香說我的這辦法很壞,是借刀殺人,是隨手扔一把槍在地上,讓大家去搶這把槍,然後讓她們拿着這把槍去打死別人。這些丫頭很輕易地便落入我的圈套,她們斗得很厲害,斗得死去活來。這個遊戲規則十分簡單,簡單而且有效。她們很快也找到了對付我的辦法,同樣是簡單而有效,不久,丁香和琴再拉上了涉世不深的小魚,結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聯盟,這三個人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鐵三角,每次準備要淘汰誰的時候,她們都是驚人的一致。

過了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才第一次把小魚帶到我的住處。我把她騙到了我的那間小屋裏,東扯西拉地說了會話,假裝很關心她。我繞了半天圈子,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她雖然早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仍然是嚇得哇哇大叫。我那房間的後窗緊靠着大街,她一喊,外面的人聽得一清二楚。我說你喊什麼,要是不願意,你就不應該來,來了,就說明你不應該不願意。她一喊,我也亂了分寸。我說你放心,老四又不會硬來的,我說老四什麼時候硬來過的,老四從來不喜歡那些不願意的女孩,你有什麼好害怕。

小魚聽我這麼一說,總算不叫喊了,臉紅得像塊紅布,眼睛裏全是恐懼。她的皮膚很白,農村女孩中很少能見到像她這麼白白凈凈的。我既然已經把她騙到自己的住處,自然不肯輕易失去機會。我告訴她,在我這幹活,這其實是很自然的事情,要不然你幹嗎還要留在我這呢。我又說,要是我老四不喜歡你,怎麼會把你留下來呢。小魚很認真地聽我說著,那表情好像是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好像是完全贊同我的觀點,但是就是不肯就範。

我說:“如果你肯聽我的話,絕對不會吃虧,絕對不會有什麼事。”

我告訴她,我真的是很喜歡她。

我這人從來就不會甜言蜜語,對別的女孩子,沒有這樣好聲好氣過。我不得不用些好話哄她,說了半天,她很認真地聽我說,最後仍然是不行,仍然是說要走,要離開我。

我於是有些來火,氣鼓鼓地說,別以為你真有什麼了不起,別以為我會跪下來求你,我告訴你,這件事就好比禿子頭上的疤,是明擺着的,遲早就是這麼回事,你搭什麼狗屁的架子,充什麼正經,說老實話,如果我放了你,對你有所例外,這不是自己壞了自己規矩嗎。我要她想明白,老四身邊並不缺女人。

她似乎是被我說服了,也明白她這麼做是有些不對,已經惹我生氣了,但是還是要離開。我黔驢技窮,很失態地喊她滾。她看我真的翻臉了,扭頭就走,走出去一截路,我追了出去,讓她把丁香喊來,然後又補了一句,讓丁香和琴一起來,讓她們兩個人都過來。

不一會,丁香和琴趕來了,問我有什麼事。我還在生氣,板著臉,不願意說話。丁香身上繫着一條圍裙,好像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門還敞開在那,我讓琴把門關上,把保險也上起來。她們不明白我準備幹什麼,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

我說:“小魚這丫頭真氣死我了,害得我他媽憋了一肚子邪火。”

她們不吭聲。

我又說了一句:“我非收拾她不可!”

琴懶洋洋地說:“你要收拾她,也不用把我們兩個人都喊來呀。”

這以後,我不止一次想過要解僱小魚。既然她不願意跟我有那種事,既然她更願意做一個正經的女孩,我以為她會主動提出來要離開,可是她就跟沒事一樣,就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干她的活,繼續心安理得地拿她的那份工資。她繼續在我的眼皮底下打轉,我不願意再在她身上花太多功夫,在女人的事情上,我一直就是這個態度,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拉倒。硬扭的瓜不甜,硬摘的柿子不熟,我承認自己對小魚有些特別的心腸,但是,我再也不願意在她身上花功夫了,我不願意費那個事。老四絕對不是那种放長線釣大魚的男人,我可是沒有那個耐心,也沒有那麼好的脾氣。

轉眼就要過年了,小魚母親突然來接女兒,這女人冒冒失失來了,來了就開口問我再借三個月的工錢。她看上去已不年輕,土頭土腦,是那種真正的農村婦女。我立刻說這怎麼可能,我怎麼知道你女兒還會不會來,再說,我也不想再雇傭她了,我早就不想要她。

小魚母親連聲懇求我,這女人當過婦女隊長,能說會道,說起好話來不怕你肉麻,不怕你起雞皮疙瘩,好話一串連着一串,一口一個蔡老闆,叫得十分親熱。我說你求我沒用,也用不着給我灌米湯,你說一百句,還不如你女兒說一句,要是讓小魚求我,我可能還會考慮考慮。小魚獃獃地站在一旁,眼淚汪汪很委屈的樣子,聽我這麼一說,仍然是不吭聲,她母親於是就一個勁地責怪她,責怪她不懂事,責怪她不肯聽蔡老闆的話,又說她從小就任性,求我不要跟她計較,不要和一個小孩子頂真。然後她就繼續羅索,像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一樣,說她家裏怎麼急需要救命的錢,說小魚大哥的兒子要念書,說小魚的剛娶媳婦小哥哥要蓋新房,反正說來說去,這三個月的工錢,蔡老闆是非預付不可了。

當時我就想,除非小魚開口求我,只要她認個錯,服個軟,什麼還都可以商量。可是她堅決不吭聲,最後,反倒是我有些忍不住了,對她母親說:

“你這女兒也太倔犟了,讓她開口求人就這麼困難。”

小魚母親於是破口大罵她女兒,罵了半天,小魚仍然是不吭聲。母女倆都流起眼淚來,母親是憤怒,女兒是委屈。一個硬逼着,一個堅決不服從,小魚母親竟然要動手打女兒。

我說:“算了,算我倒霉。”

我神使鬼差地就預付了三個月的工錢給小魚。這丫頭真是夠倔犟的,她母親拿了錢千恩萬謝,說蔡老闆你真是好人,你良心真好,小魚卻連個笑臉都沒肯給,頭也不回地就走了。過了正月十五,除了丁香無處可去,留守在店裏,沒有回鄉下過年之外,其他的女孩紛紛地都回來了。只有小魚遲遲沒到,大家都知道已預付了三個月的工錢給她,都在暗笑我上當受騙,竟然會讓小魚這樣的傻丫頭給耍了。

“小魚怎麼還不來呀,估計是不會來了,”她們故意在聊天時這麼說。

小魚臨走,她母親信誓旦旦地說好,一過了年初五,肯定讓小魚出來,不出來也要趕她出來。說老實話,我當時就心存疑惑,根本不相信這個鬼話。初五剛過,我就在想,小魚是不會來的。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基本上死心了,很顯然,她才不會來呢,換了誰都不會來,只有傻子才會來,顯然那三個月的工錢算是白白地扔到水裏去了。

春節期間,馮瑞拉着我一起喝酒,他當時也下海了,剛開始做生意,開一個什麼貿易公司,開了沒多久,便賺了不少錢。人真是不能有錢,一有錢就跟原來不一樣,他頓時不把我這個小老闆放在眼裏。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說他做生意比我遲了好多年,可是人家是起點高,一下子就賺了很多錢,一下子就有了今天大款才具備的那種神氣。我知道他是有能耐的人,讓他幫我出些點子,問他在新的一年裏,我應該出些什麼新招。

馮瑞想了一會,首先想到的就是讓我店裏的女孩統一着裝:

“你得把門面弄漂亮一些,弄幾個漂亮的女孩,不漂亮也打扮得漂亮一些。我知道你老四的菜燒得好,可是現在風氣已經變了,很多人上館子,不是沖你的菜好吃,而是你那裏的姑娘水靈。”

馮瑞一本正經地開導我,說我的思想過於保守,已經跟不上飛速發展的形勢。這道理擱在今天,誰都已經知道,誰都這麼做,在當時卻還有幾分新鮮,當時根本就沒有這種風氣。那時候,我總是以自己的廚藝精湛自豪,覺得好廚師就是好廚師,開餐館怎麼說都得靠廚藝吃飯,畢竟我是李延齡師傅的關門弟子,畢竟我有一手絕活,我老四根本用不着搞那些邪門歪道。說老實話,我的那些老客戶他們也都認這個,他們嘴饞了,就會惦記我了,他們都知道我的手藝貨真價實。那時候,我的生意依然還算是火爆,並沒有意識到潛在的危機。我不可能一下子會想那麼遠,不過馮瑞的話還是起了作用,我在去看阿妍的時候,也算是照顧她的生意吧,從她那裏為我的姑娘們一人訂了一套工作服。

服裝統一了,店裏的氣氛果然就不一樣,頓時煥然一新。誰也沒有想到,春節過後兩個多月,我已經把小魚忘得差不多,這丫頭突然出現了。大家都吃了一驚,都沒想到她會突然冒出來,她羞答答地站在店門口,好像知道自己是犯了錯誤一樣,有些不好意思走進來。由於人人都換上統一的新服裝,小魚來了以後,首先有一種走錯地方的感覺,她傻頭傻腦地站在那,不動彈,兩個大眼睛的溜溜地亂轉,我店裏的女孩都是屬於那種沒什麼心眼的人,她們在背後嘰嘰咕咕,一看到小魚,一個個都很興奮,盯着她問這問那。

我故意很嚴肅地說,你既然來了,還站在門口乾什麼。說完我就笑起來,因為小魚來了,我心裏十分高興,其他的女孩都起鬨,說小魚你看,你來了,我們老闆多高興。小魚被大家一說,也樂了,仍然站在門口傻笑。到晚上我掌勺做菜的時候,小魚已換上了新的工作服,過來端菜,站在我邊上看我忙亂。我忙裏偷閑,回過頭來看她,紅紅的爐火照在她的臉上,十分好看,於是我戲謔地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小魚不說話。

我又說:“你這不是羊落虎口嗎。”

小魚還是不說話,傻傻地笑,好像不明白我說什麼。

一年以後,小魚母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是要在我這找份工作。在過去的一年裏,她幾次出現在我的店裏,都是來看望女兒。小魚再次出來不久,她也開始和女兒一樣,離鄉背井外出闖蕩天下。先是在城市的另一端打工,在一家做熟菜生意的小老闆手底下幹活,不長的時間裏,已經換了好幾個東家。這一天,小魚母親突然跑來求我,說是蔡老闆,我就在你這做了。屢似的懇求已經有過幾次,我並不覺得事情太突然,仍然是一口拒絕了她。

小魚的這個母親和她女兒一樣倔犟,一樣缺心眼,一樣對有些最簡單的事情,總是弄不太明白。她死皮賴臉地纏着我,說蔡老闆你人好,你良心最好了,你就收下我吧。

這女人口口聲聲說我人好,說我良心好,我於是板著臉說:

“別跟我來這一套,說什麼都沒用,我這人的良心一點也不好。”

小魚母親說:“我知道,你是真的良心好。”

在一開始,我還擔心她會拿我與她女兒的事來訛我。小魚的年齡畢竟太小,還沒有滿十八歲。我知道這種事情遲早都會暴露,不如先透點風聲給她,為以後可能會有的麻煩做些鋪墊。我說我這人的毛病就是喜歡女人,看到女人我就忍不住,就會不懷好意,你怎麼還會覺得我這人好呢,你應該覺得我壞才對。俗話說,好人沒有肚臍眼,你要不要看看我有沒有這玩意,說著,我假裝要撩起衣服給她看:

“我告訴你,我的肚臍眼比誰的都大。”

小魚母親以為我是在挑逗她,臉上頓時露出那種與年齡已不太符合的燦爛笑容:

“男人嗎,還有不喜歡女人的。”

“你知道我喜歡女人就好。”

接下來她又羅羅索索說半天,我還是不肯同意。她說蔡老闆你又不是多我一個人,為什麼死活不肯要我,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我說還真讓你說對了,還就是多你一個人。你看看我現在的生意,今年怎麼能和去年比,再這樣下去,我的生意都快沒辦法做了。她仍然不依不饒,說我就在這做,先不拿工錢怎麼樣,又死皮賴臉地說蔡老闆,我白給你干還不行。

我實在有些受不了這種糾纏,臉色難看地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怏怏地去了,隔了沒幾天,又來了,說是到處都找不到活干。這次又是老一套,又是死皮賴臉地糾纏着不放,我還是不理睬她。她說你蔡老闆心腸怎麼這麼硬,怎麼這麼聽不進話的。她說蔡老闆你真是鐵石心腸,好吧,我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是真的沒地方去,我是喜歡你蔡老闆這地方,我是喜歡你蔡老闆這個人。我喜歡你,才跑來求你的。還是那句話,我在你這白乾還不行,你真要我白乾的話,我保證一分錢都不要你的。她十分煽情地說了半天,見打動不了我,便讓自己女兒來說這事。小魚的心裏未必真願意,她母親逼着她,也沒什麼辦法,就真跑來求我了。

我板著臉對她說:“你起什麼哄?”

小魚無可奈何地說:“她非要死賴在這,我又有什麼辦法?”

我對小魚說:“你真是糊塗,我什麼人都會要,也不可能要她。”

小魚好像不太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說。

我對她說,你怎麼不動腦子想一想,萬一她要知道我們的事情,怎麼辦。小魚說知道就知道,這丫頭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說你真是年輕不懂事,當然是最好不要讓她知道了。小魚撇了撇嘴,我又說,我跟你說了,不能讓她留在這,說不行,就是不行。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壞毛病,在這的女人,我是一個也不肯放過的,難道你不怕我按捺不住,把你媽也給睡了。

小魚的臉立刻紅了,她沒想到我會說這麼下流的話,臉上立刻不高興。但是缺心眼的人就是這樣缺心眼,臉紅,心裏不高興,她還是繼續求我。

我說:“你怎麼說也沒用,我不會要她的。”

小魚說:“我媽說她沒地方可去。”

“她沒地方可去跟我有什麼關係。”

“沒地方去,你也趕她走?”

“我當然趕她走!”

最後小魚氣鼓鼓地說:“反正我就不讓我媽走。”

雖然我並沒有同意,小魚自作主張地把她母親留了下來。這丫頭仗着我有些寵她,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這麼做了,就這麼自作主張了。她母親知道我是堅決不想要她的,就拚命做事,盡量躲着我,不在我眼皮底下轉悠。她還拚命討好其他的女孩,主動為她們做事,幫她們洗衣服,做她們的老媽子,結果她們得了些好處,嘗到了些甜頭,都站出來為她說話。

說老實話,我真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女人非要死賴在我這裏。說老實話,在一開始,我真有些討厭她。我嫌她的話太多,嗓門太大,或許是當了多年婦女隊長的緣故,稍稍有一點機會,她就倚老賣老,立刻自作聰明起來,立刻忘了自己是誰,立刻說個沒完。當然,我更怕她知道了我和她女兒的事情,怕因此會生出什麼意外來。這畢竟不是什麼能見人的事情。不管怎麼說,與小魚的關係,已經打破了我老四的遊戲規則。我說過自己不願意跟那些太年輕的女孩發生糾葛,女孩太小了,會有許多預想不到的麻煩。小魚這時候才十八歲,實在是太嫩了一些,她母親一旦明白事情真相,絕不會放過我。

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形,一切都似乎風平浪靜,我想這女人大約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已經默認了我和她女兒的關係。既然如此,我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我並不知道,這小魚丫頭其實是瞞得密不透風。我並不知道,這女人其實是什麼都不知道,仍然還蒙在鼓裏。她只是隱隱地知道,我和店裏其他的女人有些不清不楚。僅僅是憑女人的直覺,她就知道我是個愛佔便宜愛吃豆腐的傢伙,因此只要是和我單獨在一起,這個已經五十歲的女人,竟然會像小姑娘一樣忸怩作態。她顯然也不是那種安分的女人,有時和她調笑幾句,立刻十分勇敢地應戰,一下子就把農村婦女隊長的本性全露出來了,反倒讓我下不了台。

小魚這母親是個比女兒更笨手笨腳的人,整天出錯,整天闖禍,有一次,竟然把菜潑翻在客人身上。我幾次要攆她走,不知一次暗示丁香想辦法炒她魷魚。說老實話,在內心深處,我就一直沒想要過她。沒見過像這樣笨的女人,而且越是笨,越是喜歡逞能搶着做事,做又做不好。幾天以後,她又把一個煨好的砂鍋給打壞了,還差點燙到自己,嚇得女孩亂作一團。於是我板起臉熊了她一頓,堅決要攆她走。我說你跟丁香把賬結一下,不到一個月也算你一個月,錢我不會少你一分,但是明天一定要給我走人。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亮,我還沒有起床,迷迷糊糊地就聽見外面有人喊:

“蔡老闆,蔡老闆!”

我聽出來是她,還想再睡一會,故意不理她。她有一聲無一聲地喊着,喊了幾聲,人走了,過了不一會,又跑過來。她就是這樣,沒完沒了,我沒辦法,只好跳出被窩,開門讓她進來。

我氣鼓鼓地說:“這麼一大早,你跑來幹什麼?”

幸好我從來不留女孩在這過夜的,要不然她這麼一大早趕過來,正好把小魚堵在被窩裏。那時候我要幹壞事,總是先用自行車把女孩馱來,完事後再用自行車將女孩送走。我這一輩子,身邊除了阿妍,換了別的女人就睡不踏實。不管是誰,事情只要一結束,我就會立刻毫不猶豫地將她們打發走。當然,不願意留女孩過夜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這人不喜歡睡懶覺,這也是自小就養成的習慣,我天天早晨都要起來去公園打太極拳。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小魚母親在這麼早就來找我,她傻傻地站在門口,我當時已經回到了被窩裏,說你要麼進來,要麼趕快走,站門口乾什麼,大清早的,把我的好夢都給吵醒了。她於是進到房間裏來,隨手將門帶上,門哐的一聲,嚇我一跳,把我最後的那點困意都嚇跑了。她站在我床前看着我,然後大大咧咧地要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好像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我怕她又說個沒完,也不想再睡了,立刻坐起來穿衣服。

她剛開口喊了一聲蔡老闆,我立刻打斷她,說你千萬不要再說什麼,我現在不想聽你嘮叨。

她說:“蔡老闆,你能不能聽我說一句?”

我說:“我不要聽,你說了已經不止一句了。”

我讓她趕快跟丁香把賬結了,把賬算清楚,儘快走人。我問是不是已經結好,要是還沒好,趕快去找丁香結賬。然後我也不容她有任何說話的機會,就去附近的一家公園打拳。她憋了一肚子話沒說出來,便一路傻傻地跟着我,一直跟到公園裏,遠遠地站在一棵大樹底下看我打拳。

打完一套拳,差不多要四十多分。我繼續活動了一會拳腳,喊了幾嗓子,然後穿上衣服往回走。她立刻又跟了過來,我只當沒看見她,回到住處,已經是一身大汗,於是倒了一盆熱水,準備擦身子。這時候,她竟然推門進來了,也不管我是在幹什麼,自說自話地又嘮叨起來。她顯然不考慮自己話別人要不要聽,想不想知道,又一次說起自己的丈夫,說她丈夫天生是個好吃懶做的傢伙,別人都已經在起新房子了,而她家的房子還是破爛不堪,又說起小魚的兩個哥哥,說自己的這兩個兒子都怕老婆,然後說起了她的孫子,說孫子在學校里怎麼怎麼樣。

她說這番話的目的,無非是想告訴我,她想到要回家就覺得活得沒意思,她一點也不留戀她那個家。她全然不顧我的不耐煩,說到臨了,幾乎是用懇求的聲音說,只要我能讓她留下,吃什麼樣的苦都行,受什麼罪都沒關係。

“蔡老闆,蔡老闆,你就當作是做一回好事吧。”

我一邊把濕毛巾伸到衣服裏面擦身子,一邊說:

“這談不上做什麼好事,你說的光能吃苦也沒有用,還得會做事才行。”

“我能做事。”

我看着她說:“你這麼笨,怎麼在外面做事。”

小魚母親立刻有些不服氣,女人的笨,有時候就表現在明明是笨,又不願意別人說她笨:

“我好好學還不行,蔡老闆。”

“人要笨,想學也學不會。”

我告訴她,真是找不出什麼理由要留下她來。我說像她這麼笨的女人,除了會壞我生意,幹不成別的什麼好事。對於她,我也是仁至義盡,早已經沒有什麼耐心了。她讓我說得不好意思,不知所措地兩個手搓來搓去。突然,她好像突然變聰明了一樣,討好地說:

“蔡老闆背上擦不到,我來幫你擦吧。”

說著,便撲過來搶毛巾,不由分說便把我手上的毛巾搶了過去。我吃了一驚,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告訴她,你就是再討好我也沒用,你要知道我鐵石心腸,根本不吃這一套。她只當什麼都沒聽見,往盆里加了些熱水,把毛巾放在裏面浸了浸,輕輕地搓了幾下,絞乾,舉在手上,要為我擦背。我當時就想,她既然願意效勞,恭敬不如從命,也就隨便她了,便撩起衣服讓她擦。她於是一邊為我擦背,一邊又一次苦苦地求起情來。她說蔡老闆,我知道你良心好,你看你這身段多漂亮,保養得多好,就像小夥子一樣。她說蔡老闆你看上去真年輕,一點都不像四十齣頭的人,在我們農村,要一過四十歲,看上去就是個小老頭了,看你這皮膚,比我們女人的皮膚都細嫩。

我說你不要一個勁地說好話行不行,你這樣拍馬屁,我要起雞皮疙瘩的。

她卻繼續無所顧忌給我戴高帽子:

“真的,剛開始,我還以為蔡老闆三十歲剛出頭呢。你真的看上去很年輕。蔡老闆,你就高抬貴手吧,算是放我一馬,給我一個機會還不行,讓我有一口飯吃還不行,只要你蔡老闆肯答應我留下來,讓我幹什麼都行。”

我覺得很好笑,這女人就是這樣自作聰明。我不由地脫口而出,說你說得倒輕巧,說得跟唱一樣,讓你幹什麼都行,你又能幹什麼呢,總不至於還能陪我睡覺吧?她讓我這一說,手上立刻停止了動作,毛巾還貼在我的背上。我為自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赤裸裸的話感到有些後悔,她紅着臉到臉盆那裏去搓毛巾,嘴裏嘀咕了一句,說:

“蔡老闆真會說笑話。”

我想玩笑反正已經開了,乾脆繼續開下去,便說:

“要不是說笑話怎麼辦。”

她讓我這話逼得無路可退:“蔡老闆怎麼會看中我?”

我笑着說:“萬一我是真看中你呢?”

“你不會的。”

“萬一會呢?”

她看我不懷好意地笑得十分開心,窘得無地自容,臉漲成了豬肝色:

“蔡老闆不要說這種讓我們難堪的話好不好。”

開玩笑往往也會弄假成真。這時候,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覺得怪怪的,心裏徒然就有些不安分起來,突然想到自己還從有沒有和比自己大的女人干過。到我這來的女人,要說都是與我有一腿的,偏偏眼前這個女人,竟然與自己沒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是說,我和她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一個十分歹毒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既然從來沒有和比自己歲數大的女人有過故事,為什麼不試試呢。我知道這個女人已經快五十歲了,和一個比自己大將近十歲的女人搞一下,這事想起來好像也很刺激。

我一下子就想起自己母親五十歲的樣子,在我記憶中,五十歲的女人已經是一個十足的老太婆了。說老實話,在這間租來的小房間裏,我幹了無數樁壞事,再多干一樁也不為多。這裏差不多就是我老四為所欲為的行宮了,女人既然已經送上門來,當然不應該放過。我不知道老女人會是什麼樣的反應,雖然她沒有什麼出色的地方,但是這並不妨礙嘗試一下。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想冒一次險。眼前這個女人突然讓我產生了慾望,顯然,產生慾望直接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差不多已是一點風韻都沒有了。現在,她那一臉的滄桑,她粗糙的手,粗糙的脖子,眼角邊深深的皺紋,反而更讓我感到一種異樣的刺激。

不知不覺中,我的上衣早已經脫去了。她很認真地為我擦着背,一邊又一邊地擦。在她賣力幹活的時候,我突然帶着一些惡作劇地問她,除了和自己的丈夫之外,她有沒有跟別的男人睡過覺。我以為她會很難為情,會拒絕回答這樣的問題,沒想到她一點都不扭捏,手上的毛巾正在我胸前擦着,想不明白地說:

“蔡老闆問這個幹嗎?”

“有,還是沒有?”

“不告訴你。”

“那就是有了?”

她笑了起來,是傻笑,牙全露出來。

我笑着說:“一看你就不是什麼正經女人?”

她繼續用濕漉漉的毛巾在我胸前捋過來捋過去,仍然還是傻笑。

“你不要不好意思,我老四就喜歡不正經的女人。”我笑嘻嘻地說,“你要是個正經女人,我還不敢勾引你了。”

“算了吧,你蔡老闆才不會看上我。”

“別打岔,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正經女人。”

這個笨女人突然冒出一句還算聰明的話:“我又沒說我是正經女人。”

“好了,那就是承認自己不正經了,不正經好,我跟你說,我就喜歡女人不正經,女人一正經就討人厭。喂,你又是怎麼個不正經呢,能不能給我說說?”

她格格地傻笑起來。

我說:“乾脆你也和我來一次不正經算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女人會突然直截了當。我正得意洋洋地捉弄着她,用語言讓她難堪,她右手的毛巾還在運動着,左手卻突然伸向了我的要害。要說我也是見多識廣的男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直截了當的女人,從來沒遇過這麼膽大妄為的襲擊。當時,我的嘴上雖然在不斷地調戲她,也只是說說而已,我並沒有完全做好準備。我只是有些不安分的想法,但是說老實話,究竟該怎麼做,並沒有最後拿定主意。最可笑的是,她二話不說,不僅一把抓住了我那玩意,而且像抓住什麼做壞事的證據一樣,抓住了就不丟開。我一向自以為神勇,在她的突然襲擊下,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半天都沒有什麼反應。

我苦笑着說:“你輕一些,別捏碎了。”

接下來,不幹那件事,顯然是不可能了。當時,真說不清楚是她想做,還是我想做,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要是沒有一點什麼實際的內容,雙方都沒辦法收場,都下不了台。我的腦子裏隱隱地還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趁人之危,她是不是被我逼得不得不這麼做,很快就打消了這些念頭,因為她表現出來的主動,遠遠地超過我的預料。我做夢也想不到一個五十歲的女人,一個已經做了奶奶的女人,竟然會爆發出那麼大的激情。她的左手繼續抓着我的那玩意,感覺到它的反應不是很強烈,便扔掉了右手的毛巾,抓住了我的右手,非常堅定地把它往她褲子裏塞,由於她那根細細的褲帶還沒有解開,我的手被卡在了半路上,她笨手笨腳解着褲帶,解了半天,解不開,手忙腳亂,反而變成了死結,便用力將褲帶拉斷了。

我不安分的手當然不會拒絕她的邀請。到這時候,我當然不會有絲毫的退卻。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前滑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像蛇一樣游進滿是露水的茅草叢,她立刻感覺到了我的反應,便開始一件接一件地脫起的衣服,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都很舊,貼身的汗衫上到處都是洞。你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麼破舊的衣服里,又是這麼一個歲數,竟然會隱藏着如此瘋狂放浪的身體,竟然會爆發出如此驚天動地的激情。我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房門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銷上,就會這樣轟轟烈烈烈,就會這樣不顧死活。我的劍已經出鞘了,已經準備躍躍欲試,仍然還有要退卻的念頭。我的勇氣仍然還有些問題,我的思想上仍然還是有些障礙。

我情不自禁地說:“真是見鬼了,你總不至於是為了留下來,才跟我干這事吧。”

這時候,她已經不在乎我說什麼,終於脫完了自己的衣服,又接着幫我脫,然後便將我順勢推到在了床沿上,然後迫不及待地騎在了我身上。在這之前,她的左手緊緊抓住我的那玩意,始終沒有鬆開。做什麼都是用另一隻手,因此做什麼都笨手笨腳。終於,該掃除的障礙都掃除了,鑰匙插進了鎖眼,火車駛進了黑黑漫長的隧道,她咄咄逼人地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冒出了一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

“實話告訴你蔡老闆,我不是為了留下來才這樣的,我是為了這樣才留下來。”

這女人竟然能說出這麼聰明的一句話。事情的進展,遠比我所能想像到的要快得多。我突然明白自己這時候,根本不是趁人之危,而是在做好人好事,是在為人民服務,是在為一個渴望男人的女人解決慾望問題。眼前的這個女人顯然已經很久沒和男人做那種事了,顯然她比我更渴望做那件事,更佔據着主動的地位。我突然意識到她死死纏着我的真實動機,突然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留在我這。我唯一不明白地是她為什麼會選中我。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喜歡我。或許,正是因為喜歡,我怎麼傷害她,怎麼要攆她走,她都以驚人的毅力忍受下來了。毫無疑問,這個女人喜歡做這件事情。幸好我已經是這方面的老手,並沒有她的瘋狂而失去控制,畢竟昨天晚上剛和小魚雲雨過,所以我不至於那麼迫不及待。我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候,越冷靜,越能把活干好。我知道,在這種時候,腦子裏必須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謝靜文當年教給我的絕招,這一招屢試不爽。

我不得不承認,她粗糙的手在我身上捏過來捏過去,總是有些異樣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在給你搔癢一樣,既讓你興奮,又讓你忍不住就要笑出來。她的動作有些粗魯,有些野蠻,有些瘋狂,還有些滑稽。有那麼一會,她甚至弄得我很難受。當時我被她壓在了床沿上,兩條腿還放在地上,那場面就好像我是在被人強暴一樣。我不得不拚命地開小差,想一些完全不搭界的事情,想一些能夠讓自己分心的事情。我想到了謝靜文,想到了阿妍,想到了這些年一個個給我帶來美好回憶的女孩。我甚至想到了小魚,想到昨天晚上之後,我甚至都沒來

得及洗一洗。這些念頭都是一閃而過,因為這女人太瘋狂了,好像根本就不允許我胡思亂想,她的嘴裏有節奏地喊着蔡老闆,她把三個字拆散開了,每運動一下,便喊一個字,越喊越快,越喊越歇斯底理。我感到有些狼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收場,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那沒完沒了的動作停下來。

這女人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插隊時遇到的一個女幹部,跟小魚母親一樣也是個婦女隊長。我直到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王素貞,當時大約四十歲模樣,人長得有模有樣,個子不高,卻很結實。王素貞常常譏笑我們知青偷懶,罵我們沒有用,吃得比她多,幹活卻還不如她一個女人。身為婦女隊長,她專門愛管我們男知青的事情,好壞都要他管。有一次我們把生產隊的一條母狗偷吃了,她堵在門口活生生罵了三個小時,幾個知青被堵在屋裏,被她罵得連尿不敢出去撒。

這以後,我們在背後常常研究婦女隊長為什麼會這麼凶,為什麼會這麼厲害,為什麼這麼張揚,最後得出一致結論,就是她男人太無能了,女人欠操,結果就是這德性。我們一致認定她男人是陽痿,認定她男人性無能,並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痿”。事實上,“老痿”是生產隊的會計,我們的結論完全是個錯誤,這傢伙風流得狠,跟村上好幾個小媳婦都有好事,都說他床上的功夫確對第一流,經過他手的女人想甩也甩不掉。

我一直沒弄明白小魚母親究竟叫什麼名字。我只是在偶爾想到她的時候,會突然想到勇敢潑辣的婦女隊長王素貞。王素貞的勇敢潑辣讓人感到害怕,王素貞的勇敢潑辣讓人懷念,小魚母親的所作所為也差不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怎麼也不想到一個五十歲的女人會這麼瘋狂,會有這麼強的戰鬥力。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來了。

我有些狼狽,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總得讓我歇兩天吧?”

她讓我說得面紅耳赤,什麼話也沒敢說,訕訕而去。

接下來,一連幾天沒有動靜,我倒有些想她了,便給她一個暗示,讓她明天老時間過來。說老實話,我不願意用自行車去馱她,不想讓店裏的女孩笑話我竟然和她也會有一腿。到了第二天清早,天還是蒙蒙亮,她已經到了,來了就上床,那種迫不及待,那種肆無忌憚,弄得我異常興奮,神魂顛倒,多少年都沒有這麼爽過。雖然她已經是一個五十歲的老女人了,在床上的表現足以和當年的謝靜文相媲美。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我喜歡女人能夠全力以赴地做這件事。在我接觸到的那些女人中,除了謝靜文,只有這老女人是真心地喜歡這個,她簡直就可以說是熱愛。

這女人和誰比都不遜色,甚至比謝靜文更讓人銷魂。說老實話,她的全力以赴,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一個理想,她這樣的女人可以讓你忘掉年齡,可以讓你忘掉美醜。誰都不會相信,這女人竟然讓我在一段時間裏,對其他的女孩突然沒有了興趣。這女人竟然就有這樣的能耐。毫不誇張地說,我一度完全屈服於她的淫威之下,陶醉在她層出不窮的遊戲之中。像她這樣的女人,有一個就足夠了。像她這樣的女人,只要有了一個,你就沒必要再去找其他的女人。

我不得不深深地感嘆說:

“我的媽哎,知道不知道,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

“老什麼?”

“騷貨!”

“蔡老闆喜歡這樣,那我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你給我說老實話,到底和多少個男人睡過?”

“蔡老闆――”

“給我說老實話。”

“除了我丈夫,還有誰?蔡老闆真是佔了人家便宜,還要看不起人家。你不要以為我真是褲帶子松的女人。我們農村婦女很在乎這個的,怎麼會隨隨便便和別的男人睡覺。”

我笑了起來。

“你幹嗎笑?”

“你在乎這個?”

“當然在乎。”

“我要是相信,那才叫見鬼了,跟我裝什麼假正經,”我彷彿已經掌握了什麼確切的把柄一樣,很嚴肅地說,“別跟我來這套,我已經明確告訴你了,我這人不喜歡正經女人,別在我面前充什麼大姑娘。你那麼大的能耐,只有你男人一個人享受,豈不是太可惜了。你這樣的女人,冒出來一打的男人我都相信。”

“蔡老闆為什麼會這樣想?”

“你床上的功夫十分厲害。”

“什麼叫厲害?”

“厲害就是厲害。”

她傻乎乎看着我,想了一會,吞吞吐吐地說:“好吧,跟你說老實話,是有過一次,只有一次――”

“一次什麼?”

她不想講,是不願意講。

我讓她一定要講,一定要講出來,我用命令的口氣說,自己很有興趣知道這個,我說就喜歡聽這種帶些葷的事情。她有些為難,又不敢不聽我的話,怕我不高興,猶豫了半天,只好用發抖的聲音,把埋藏在心中的秘密說給我聽。剛開始,她還有所顧忌,有所保留,漸漸地,便什麼也不再瞞我了。她告訴我,她可以對天發誓,除了她丈夫,只和生產隊放牛的劉瘸子有過一次那種事。她一生中就只有那麼一次出軌,就做錯了這麼一件事,除了這一次,她基本上就算是個正經女人,換句話說,如果我蔡老闆覺得她床上的功夫厲害,那也是天生的。

她說的那劉瘸子是一個富農的兒子,這人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一條腿嚴重變形。在農村,像他這樣條件的男人,找不到老婆是很自然的,註定是要當一輩子的光棍。有一次,小魚母親走過生產隊的牲口棚,發現劉瘸子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正從屁股後面弄一條母牛。因為一開始也沒看明白,不知道他是在幹什麼,她只是疑疑惑惑地知道事情不太對頭,於是走過去,一把將他從小板凳上揪了下來。劉瘸子當時正干在興頭上,被她突然打斷了好事,嚇得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那玩意亂滾。他以為婦女隊長會痛罵他,會把他拉出去示眾,沒想到她只是喝斥了幾聲。

“老實說,大家都是人,蔡老闆,他這麼做,也是沒辦法。要是有辦法,也不會拿畜生撒氣了。”

小魚母親重提此事的時候,一會平靜,一會激動。她說她當時什麼也沒做,就把劉瘸子給放了,不僅不為難他,而且還有些同情他。她說這種事她自然不會對別人說,真說出去,他怎麼做人。可是劉瘸子他總是放心不下,以後見到她,只要旁邊沒有人,就求她千萬不要把這事說出去。他真被這件事嚇壞了,口口聲聲說,二嬸子,你要說出去,鬧得大家都知道,我劉瘸子再也沒臉做人。她教訓他說,你還要什麼臉,你還有什麼臉。他呢,顛來倒去地就這麼幾句話,他說真的,你二嬸子要是把這話說出去,我就不活了。

小魚母親看着我,臉上的表情很豐富:“我當時真是給他纏得不輕,後來,這不要臉的東西,居然用死來訛詐,真的用死來訛詐我。”

我有些好奇地問:“怎麼個用死訛詐法?”

“他說要是那樣,就上吊,就喝農藥。他可不是說著玩玩,他是真為這事急,真的是可憐死了,人看着看着,一天天地直瘦下去,都是為了這事操心的,臉上的那肉說沒有就沒有了,顴骨也高高突了出來。你知道,他這心裏有塊大石頭,這塊大石頭壓着他,可憐瘦得人都脫形了。”

我想儘快知道實質性的東西,便問:

“後來呢,後來你到底有沒有把這事說出去?”

“我當然不會說,我要是說了,不是送了人家一條命嗎。”

結果有一天,劉瘸子大白天闖到她家,他事先就已經知道她是一個人在家,已經在後面的竹林里藏了半天。就這樣,他突然愁眉苦臉地跑進來,抱住了她冒冒失失地就要做那種事。他說二嬸子,你只有跟我做了,我才會相信你真的不會說出去。要不然,我真是沒臉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心裏放不下這件事呀。這大石頭一直壓在我心上,二嬸子,你救我一命。他的意思就是,就是要用這件事封住她的嘴,只要這樣,他才相信她不會說出去。她心一軟,完全是因為同情,就讓他得逞了。

我笑起來,說:“你倒是真做了件好事。”

“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她說劉瘸子從來也沒跟女人弄過,沒有女人會跟他,他急猴猴地扯她的褲子,將褲子扯到膝蓋那裏,就在堂屋的中央,讓她將屁股撅起來,讓她趴在吃飯的方桌上,然後就像弄他的母牛一樣,從後面狠狠地殺了進去。天氣很熱,兩個人的身上都是汗,濕漉漉的,好像剛從河裏撈起來。

她說些的時候,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彷彿在說另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救人一命,勝造十級浮屠。顯然這件事曾經給她帶來過很大快樂,因為劉瘸子從此變了一個人,人也胖了,臉上也有肉了,比過去要精神許多。這以後,劉瘸子每次看到她,眼睛裏都充滿感激,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之情。他再也沒有來騷擾過她,就好像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就好像只是在夢中有過一次這樣的遭遇。讓我感到吃驚的,是這女人敘述中,不知不覺流露出的一絲遺憾,遺憾劉瘸子以後竟然沒有再來找她。這件事已在她心目中埋藏了很

多年,今天終於有機會,可以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她一邊說,一邊放肆地做動作比劃,這件事現在終於說出來了,她感到無比輕鬆。

然而這場春夢很快就煙消雲散,過於瘋狂的夢註定長不了的。小魚母親的美夢破了,我的美夢也破了。定時炸彈終於爆炸了,她終於知道了我和她女兒小魚的關係。這女人明知道我不是一個正派的男人,隱隱約約地也有些懷疑,但是事情的真相一旦敗露,她還是覺得像天塌下來一樣受不了。她那婦女隊長的母老虎脾氣立刻暴露無遺。這女人本來不在乎我和別的女人,但是一想到我是和她女兒一起睡過覺,就彷彿吃了什麼噁心的東西,立刻就作嘔要吐,立刻就從蕩婦變成了烈女。

一切來得很突然,本來什麼還好像是隔着一層薄紗,都朦朦朧朧的,突然什麼事都真相大白。好多事情就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非要有人捅破才好,這和店裏的那些女孩作梗分不開,大約是她們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囂張,實在看不慣她的霸道,於是聯合起來與她鬥爭。說老實話,小魚母親不僅在那方面瘋狂,恨不得天天都是過年過節,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醋罈子,她自恃我跟她已經關係不同一般,突然反客為主,一反原來卑躬屈節的姿態,竟然夢想着要當起這店裏的女主人來。她又成了婦女隊長,誰都敢管,對着丁香也指手劃腳,動不動還要讓別人滾蛋。

最後把事情挑明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她的女兒。小魚竟然也站在反對她的行列中。有一天,小魚母親又在那教訓人,小魚悻悻地對母親說:

“喂,別以為這裏就你一個人了不起!”

這母女兩個公開地吃起醋來,說著說著,母親先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女兒也不示弱,還了一個。於是兩個人互相打了一通耳光,這一打一鬧,該說的話說了,不該說的話也說了,大家都叫板,都豁出去了,都撕破了臉皮。誰也占不了上風,針尖對麥芒,一個是打麥場上撒潑的野蠻村婦,一個是街頭撒野的不良少女,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更邪乎,都變成了另一個人。結果小魚母親終於從女兒話中聽明白了意思,她頓時啞了,半天沒有聲音。接下來,她失魂落魄地在那發獃,然後就當著眾人的面,當著姑娘們和客人的面,突然衝過來,惡狠狠地扇了我一個大耳光。

她不是在剛上班沒人的時候扇我,不是在後面的廚房裏扇我,她是在生意最火爆的時候,趁我出來向客人敬酒之際,衝上來,狠狠地扇了我一個大耳光。重重的一記耳光,聲音巨響,就好像晴天打了一聲雷,不光是我傻了,所有在場的人都傻了。

她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我的客人並不知道她是誰,她打得快,跑得也快,轉身跑進廚房。

我強作鎮定,把手上的那杯酒喝完。我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對客人笑了笑,然後就氣勢洶洶地衝進廚房。進了廚房以後,這女人已拎着一把菜刀在等着我,看到我,不是往前沖,而是往後退。我以為她會用刀劈我,後來才知道她是怕我衝過去打她。我說你發什麼神經,你竟然敢在店堂里打我的耳光,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她的氣焰這時候稍稍地下去了一些,一口一個畜生地罵開了,她說你真不是東西,你那歲數都可以做她爹了,我女兒是黃花閨女,就這麼被你糟蹋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她的聲音很響亮,里裡外外全聽見了。

我覺得她太過分了,太不給我面子,我說你說對了,我他媽就不是人,我就是畜生,是畜生又怎麼樣。我告訴她,如果不服氣,可以去告我,可以去派出所喊人來抓我,我老四反正是坐過牢的,破罐子破摔,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心裏經後悔,但是嘴上不肯服軟。再說了,這種事後悔也來不及。我知道這時候只能用更狠的話嚇唬人。她就在廚房裏沒完沒了地哭,一邊哭,一邊哭訴。我呢,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掌勺做菜。姑娘都在偷偷地看熱鬧,一個個心裏說不出的痛快,小魚也在那跟着看熱鬧,這丫頭有時候就是這麼沒心沒肺。只有丁香一個人不時地在一旁提醒,讓她等一會再鬧,先把當天晚上的生意做完了再說。好不容易熬到生意結束,外面的客人付了賬走了,我便讓丁香關上大門,準備就今天的事情做個了斷。姑娘們看我鐵青着臉,立刻都有些緊張,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沒想到這時候,我的氣早已消得差不多了。

我想最好的辦法,還是給自己台階下,於是主動認錯說:

“這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好,做得不對,不過,你也太讓我丟人了。”

我從來也沒有這樣丟人過,當著客人的面,被這麼一個老女人糾纏,吃了一記那麼響亮的耳光。說老實話,一個大男人當眾出這麼大的洋相,多大的罪名也可以抵消了。

我說:“你打也打了,鬧也鬧了,還要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才能算結束。我只是想,我已經認錯了,事情應該結束了。出乎我的意外的是,就在我以為已經風平浪靜的時候,她突然像老鷹一樣撲過來,在我臉上惡狠狠地抓了一把,而且狠狠地在我臉上啐了一口,然後顛來倒去地又是那幾句話:

“我們反正是沒臉做人了,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讓我們怎麼做人。我女兒還沒有滿十八歲,我女兒剛十八歲,你這個畜生,不要臉的畜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公狗。”

這時候,我只能一走了之。這時候,是畜生也好,是公狗也好,我只能狼狽逃竄。好男不和女斗,我總不至於動手打一個女流之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去招惹這個瘋狂的老女人。瘋狂必定會付出瘋狂的代價。這件事在一開始就是個大錯誤,當初根本不應該答應讓這個女人留下來。開始是個錯誤,結尾當然也一定是個錯誤。現在,我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前,我把丁香叫到身邊,讓她想方設法為我把這件事擺平。這時候,我又想到丁香了。我真是昏了頭,差一點犯了更糟糕的錯誤。我差一點就要讓這女人取代丁香的位置。這時候,我終於明白丁香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我知道對付這種棘手的事情,沒有丁香出面不行。我知道丁香最後會擺平所有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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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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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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