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纍纍的西大街

傷痕纍纍的西大街

回程飛機上,我同黛兒說起我的夢。“我總覺得你祖父母講故事時都有所隱瞞,我真想知道整個的故事。”

黛兒說:“我也想,只不知道問誰才會了解底細。”

“問到了,別忘了第一時間告訴我。”

“那當然。”

過了一會兒,黛兒嘆息:“我渴望這樣的愛情。”

“哪樣的?是你祖父對陳大小姐刻骨銘心的愛,還是你小奶奶對祖父那種無怨無悔的愛?”

“都渴望。因為他們都是那樣地強烈、震撼、纏綿,與痛苦。”

“痛苦?你是說你希望痛苦?”

“是的。”黛兒望着我,認真地說,“小時候,我養過一條小狗,白色的,毛長長的那種京吧,叫聲和貓兒差不多。它很小,我抱回家的時候它才剛剛出月,路都走不穩。我一隻手就可以整個地托起它,我給它喂牛奶,麵湯,把骨頭嚼碎了拌在米飯里喂它,天天給它洗澡,連睡覺也抱着它。有一次它生了病,病得很重,連寵物醫院的大夫都不願再為它浪費針葯。我整夜抱着它,一次次流淚。那一刻我怕極了,我那麼害怕它死去,會離開我。我已經在它身上傾注了太多的感情,不能再忍受失去它。它就好像我自己的一部分,它死了,我就不再完整了。艷兒,你明白那種感情嗎?”

“我明白。但我不明白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我想說,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愛是痛苦的。如果你沒有付出過,傷心過,你就不會懂得愛的可貴。小王子說,當你給一朵玫瑰花澆過水,它就不一樣了。愛也是這樣的,你得為它做點什麼,它才是屬於你的。我渴望有一天,自己會遇到這樣一個人,他不僅能讓我快樂,而且能讓我痛苦。他得讓我為他流淚,傷心,痛不欲生。那樣,我才會愛上他,把整個兒的心交給他。”

我望着黛兒,她的眼裏充滿着對愛的渴望,是一隻鯨游在金魚缸里的那種不足與渴望。

她不是沒有愛,只是不滿於她所得到的愛。

她想要得更多。

她想要整個大海。

雖然那裏也許充滿風浪,但那畢竟是大海。

黛兒就用這樣渴望的眼神望着我說:“艷兒,你說我會遇上這樣的愛情嗎?”

老實說我並不贊成她奇特的愛情痛苦論,但我不願掃她的興,她眼中那異樣的光彩令我忍不住點頭附和:“會,一定會。只要立心去尋找,就總會找到那棵值得你澆灌的玫瑰花。”

“那為什麼到現在我都遇不到?”

“總會遇到,也許就在明天,一回身撞上一雙眼睛,撞得人心口微微發痛。”我將雙手捧在胸前,做死去活來狀,“呵,是他,就是他了。”

兩個人嘻嘻哈哈笑起來,引得其他乘客不住回頭看。

同行的團友羨慕地說:“年輕就是這點好,做什麼都高興。”

黛兒扮個鬼臉:“可是我還要應付功課和失戀。我最羨慕的是嬰兒,只懂吃同睡,才真正無憂無慮。”

我接口:“可是嬰兒苦於不能訴說自己的意志,未必沒有痛苦。或許嬰兒會羨慕那未出世的浮遊離子。”

“離子呢,如果有知,又該羨慕誰?”

團友被我們說得一愣,我們不由又相視大笑起來。

回到北京,只見阿倫捧着大束康乃馨守在宿舍門口站崗。

黛兒當他透明,打他面前揚長而過,眼角也不斜一下。

我不忍心,硬着頭皮上前“嘿”了一聲。

阿倫猶自痴痴地看着黛兒背影,“她不原諒我。”

“別理她,她正在更年期。”

阿倫嘴角露出苦笑:“唐艷,為什麼黛兒沒有你溫和的性情。”

“那是因為我沒有黛兒美麗的容顏。

阿倫凝視我:“唐艷,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的美麗?”

我牽一牽嘴角。有什麼自己知不知道,當我和黛兒並排走,只要看路人的目光落在誰身上就知道了。

“要不要我替你傳話給黛兒?”

阿倫低下頭:“我今天不是來挽回的。我只是想解釋,這次是個誤會。我最近精神緊張,一直失眠,要靠安眠藥幫助睡眠,糊里湖塗多吃了幾顆……”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但已經打心裏笑出來:“原來是這樣,說出來就好了,免得大家尷尬。”

真假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當事人否定便都是假的。至緊要是大家面子上好過。

那件事之後,黛兒收斂了許多,連穿着打扮也不比以往暴露,變得淑女起來。然而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別有一種風情。

一天上古文欣賞,黛兒穿了件半袖翠綠色襯衫,同質地窄腿七分褲,袖口與褲管均密密地綉了一圈兒花邊,平時飛散的長發今天梳成兩隻麻花辮子搭在胸前,辮梢還繫着綠綢帶的蝴蝶結兒,清靈秀麗得就像剛從民國時期的舊畫兒里走出來的一樣,連古文學老教授都被惹得頻頻從講義上抬起眼來。

我忍不住嘆息:“黛兒,如果我是男人,我真的也會被美色所迷。”

怎敢再罵那些迷戀黛兒的男人愛得膚淺?美色當前,誰又是深沉的智者?

黛兒說:“爺爺說我長得很像大奶奶,如果他看到我這樣打扮,一定會說更像了吧?”

我問:“你後來有沒有再打聽過陳大小姐的事?”

“問了,沒有人知道。你知道我爸媽那一代,和上代人很隔閡的,還不如我同他們有得聊。再說爺爺又早早去了香港,他們的故事,就更沒有人知道了。”

我嘆息。不知怎地,自從在小樓上一旦接觸到那個半世紀前的老故事,我就再也放不下。

我開始常常做同一個夢,夢中,有白衣的女子懷抱嬰兒對我欲訴還休,似乎要託付我什麼。但是,我始終看不清她的臉,更聽不到她說什麼。每次自夢中醒來,總是覺得很累,彷彿夜裏長跑了八千米似的。

我向黛兒訴苦:“如果你不能把那謎底揭出來,只怕我這一輩子都得活在你祖宗的噩夢裏了。”

黛兒不信:“如果真是我祖宗託夢,也該托給我才是。幹嘛找你說話?”

黛兒忽然瘋狂地迷上電腦,拒絕了所有追求者上門,一下課便揣着上機卡躲到電機室里做網蟲。

她變得沉默,更變得憂鬱,一雙大眼睛越發漆黑如星。

開始我以為這一切的變化是為了阿倫,但是不久便發現自己錯了。

傍晚,窗外陰雨如晦,黛兒在宿舍里大聲朗讀安徒生童話《雪人兒》:

“雪人兒看到了火爐,那明媚的火焰啊,正是愛情的象徵,沒有一雙眼睛比它更加明亮,沒有一個笑容比它更加溫暖,它照亮了雪人兒的心,於是那顆心變得柔軟而痛觸,它感覺到身上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它不了解,但是所有別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會了解的。”

黛兒抬起頭問我:“艷兒,你了解嗎?”

“了解。小心防火,危險勿近。”

黛兒沒有笑,卻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艷兒,如果我想去西安工作,你會不會幫我搭線?”

“去西安?為什麼?”我驚訝地停下筆,畢業考在即,我連年優秀,可不願在最後關頭痛失晚節。但是黛兒的提議太過奇突,我知道她父母是早已計劃好要她一畢業即出國的,怎麼竟會忽然想到去西安,我不禁洗耳恭聽好友的新計劃。

“因為子期不願意來南方。”黛兒低下頭說,“他說他父母都在陝西,不方便遠離。”

“子期?子期是誰?”

“子期就是子期呀。”黛兒責備我,“還是你幫我牽的線,怎麼倒忘了。”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香港咖啡座的那次邂逅,恍然大悟,“是他呀,你們後來聯繫上了?”

“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

我這才知道黛兒天天去機房是為了同高子期網上聊天。

“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兒。”

黛兒低下頭:“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愛情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她說得這樣溫柔纏綿,我亦不由認真起來。“那麼,現在進行到哪一階段了?可有談婚論嫁?”

“沒有。”黛兒的眼中竟難得地有了幾分憂鬱,她略帶彷徨地說,“我已經決定去西安找他,我想天天見到他,你幫我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媽媽會同意嗎?你原來不是打算一畢業就出國的嗎?”

“原來我不認識子期。”

“這麼說,你的前途將為子期而改寫?”

“我的一生都將為他改變。”黛兒很堅定地說,“男人和女人的戀愛是一場戰爭,誰先愛上誰,誰就輸了。我輸了,我願意!”

“我願意”,這像是新婚夫婦在教父前永結同心的誓言呢。我詫異,黛兒這回竟是來真的。她眼中的光焰熾熱而堅決,有一種燃燒的姿態,令我隱隱不安。但是想到畢了業仍可以與好友朝夕相見,倒也十分高興。

而且正如黛兒所說,她和子期的事由我一手促成,兩人如果失之交臂,未免辜負我一片苦心,於是義不容辭,滿口答應下來。

回到西安,我立即着手四處張羅着給自己和黛兒找工作。

父親說:“其實何必到處應聘呢,唐禹那兒正缺人手,你們兩個一起過去幫忙不是正好?”

我卻不願意繼續仰唐家人鼻息,只肯答應介紹黛兒給哥哥做秘書。

哥哥起初還不願意,怕剛畢業的大學生沒經驗,可是見到黛兒照片,便立刻滿面笑容地答應下來,理由很簡單,“憑黛兒這張臉,根本不需要任何經驗,只要她肯在陪我見客戶時多笑兩下已經比什麼都強。”

事情就這樣說定下來,約好黛兒過完“十一”即來西安上任。

而我自己的工作卻仍無下落。

最初的理想是考到一家廣告公司去大展身手,將文采靈思發揮最高價值,一本萬利,點石成金。

可是不知怎的,我報考的明明是文案創意,主考官們卻都不約而同遊說我去做業務承攬。

我百思不得其解。唐禹說,“笨蛋,這不明擺着嗎?現在廣告公司不景氣,最缺的是廣告量,沒有訂單,要文案創意有屁用?”

當十七八次被主考官規勸改考業務承攬時,我終於發作:“請問老師,為什麼認定我不應該報考文案?”

主考官是個面白無須的年輕人,當下輕輕喉嚨回答:“唐小姐,你口才伶俐,做公關最合適不過,為什麼不願意試試呢?”

我抬起頭來反問,“考官先生,您年輕瀟洒,怎麼不去……試試呢?”

我說的是本地一家著名“鴨吧”的名字。說罷不待對方反應過來,趕緊三十六計走為上,溜之大吉。

於是不再指望有朝一日成為廣告高手,創造奇迹,但亦不肯到一般商務公司找份文員的職位。蹉跎月余,才終於應聘到一家雜誌社考取了一份見習記者的工作,月薪三百大元,可是一天倒要打卡四次。

人家說時間即是生命,可是記者的生命恁地不值錢。

唐禹取笑:“原來你努力地棄商而求文,就是為了要說明從商和從文的區別在於不賺錢。”

我強辯:“不是不賺錢,是不提錢。”

反正沒有錢,提來何用?

在大學裏習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已經不能再忍受寄人籬下的感覺,找到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藉口要陪黛兒,向父母提出租房另居。

母親原本頗不樂意,但見我意思堅決也就算了。

搬家那天,我請父母吃了頓飯,鄭重表示我搬出唐家並不代表會忘了他們,今生今世,他們都是我最親最近的父親母親。

飯後自然又是唐禹送行,不過這次更為徹底,一直將我連人帶行李送到西大街的新居。

西大街是一條老街。

老,而且窮。滿面風霜,衣衫襤褸。

路面都打着補丁,十餘步的距離,可以看到修自不同時候的五六種磚石。房屋只有兩層高,路燈也黯淡,只照得見眼下幾步遠。

說是“新居”,不過是對我這個“新客”而言,其實房子只怕已有半百年紀。

可是房租出奇地低。這一條優點足以抵過其他十條缺點。

只是委屈了黛兒,那麼光芒燦爛的人偏偏要住進這樣黯淡無光的所在。

住進來第二周,父親突然上門拜訪。

幸好我前一天剛剛備下幾種生活必需品,於是燒開水沏出茶來,又下廚弄了幾味小菜,總算不至十分怠慢。

父親嘆息:“艷兒,你長大了。”停一下,又問:“有沒有想過開始尋找生身父母?”

我立刻回答:“您就是我親生父親。我不必再尋找第二個父親。”

父親便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他們還在為我的搬家心生芥蒂,言談越發謹慎。

其實親生兒工作后搬出與父母分居的也很多,只是人家便不必擔我這些心事。

飯後,陪父親沿着西大街散步。

街道很破,許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可是又沒有拆乾淨,露出鋼筋水泥的內臟,十分奇突。店鋪多半冷清,稀稀落落擺着幾件過了時的商品,不知賣不賣得出,沒有人關心。櫥窗也馬虎,仿真模特兒被剝了衣裳,無尊嚴地裸露着,胳膊腿上一片青紫,連着手腕與臂的螺絲有些鬆動了,露出黑色的鐵鏽來,看着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整條路,都是傷痕纍纍的。

路邊的樹也老了,一色的中國槐,早已綠蔭成蓋,於路兩旁遙遙招呼着,越來越親近,幾乎連接起來,遮蔽整個天空。有一棵樹,攔腰處奇怪地腫出一大圈來,成球狀,足有本身兩個粗厚。

父親說,那是樹在疼。比方樹還在幼年時被勒了鐵絲,那麼就會在傷處不斷分泌樹汁,日復一日,逐漸增厚。

我的眼前忽然顯出一幅景像來:樹長了舌頭,軟的,濕濡的,含羞帶痛地,於靜夜悄悄吐出,一下又一下,舔舐自己的傷處。傷口結了痂,漸漸癒合了,卻留下一道疤,日益加固,終於成了今天的模樣。

樹,也是有記憶的。

我不禁低下頭去。

父親說:“其實在歷史上西大街曾經是很顯赫的。隋唐時候,這一代地處皇城中心,西大街為皇城內第四橫街,鐘鼓樓都在這條街上。宋、元、明、清,歷代官府都集中在這裏,所以名副其實,又叫‘指揮街’,等閑人是不能輕易踏入的。只可惜後來城市中心東移,原來位居廣濟街迎祥觀一帶的鐘樓便被遷走了。奇怪的是,鐘樓搬遷以後,原先鐘樓上的景雲鍾就再也敲不響了,而西大街也一年年敗落下來。”

父親再度吟起那句詩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他吟詩的時候,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身世來了,忽然之間,我覺得與西大街親近了許多。隋唐,皇城,第四橫街……這些名字聽起來都好熟悉,好親切。也許,我真的會在西大街上,有所奇遇破解我的出身之謎也說不定吧?

送走父親許久,仍覺得心中墜墜。眼中總是浮現出那棵樹來。

幼時的傷,是內傷,用盡一生也不能癒合。

我和樹一樣,都忘不掉。

黛兒來西安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到火車站接車,在站台上見到衣冠楚楚的高子期,雖然這之前不過一面之緣,且又經年未見,我還是把他一眼認了出來,畢竟男人長得像他那麼英俊清爽的不多。

難得的是高子期也還記得我,滿面春風地招呼:“唐小姐,好久不見。”

我為他和哥哥做介紹,強調說:“高子期,黛兒的男朋友。”

子期笑了一笑,而哥哥臉上一呆。

這時候車已進站,子期小跑兩步趕上前去,哥哥小聲抱怨:“你沒說過黛兒已經有男朋友。”

我故做不解:“這同應聘秘書有關係嗎?”

“空通”一聲,火車停穩,黛兒出現在車門口,見到子期,歡呼一聲跳下車來,兩人就當著滿世界表情不一的眼睛公然熱吻起來。

哥哥嫉妒得臉都紅了,悻悻說:“色情男女!”

我笑:“應該說性情中人才是。”上前拍一拍黛兒肩膊,“喂喂,留點口水說話好不好?”

黛兒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大驚小怪歡呼一聲,上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笑着推開她,“去去去,同男朋友親熱夠了,把剩餘熱情施捨在我身上,才不稀罕呢。”順手拖過我哥哥,“這是唐禹,你未來老闆。”

唐禹反正沒份獻殷勤,索性板起臉來做足一個老闆應有的戲份,微欠一欠身,莊重地說:“歡迎陳小姐加盟敝公司。”

黛兒眯起眼一笑:“沒想到我會有這樣年輕英俊的一位老闆。”

哥哥臉上不由又是一呆。

接着我們一行四人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說好了唐禹請客,可是高子期不做聲地到櫃枱把帳結了。

我對他更加好感,稱讚說:“這才是紳士風度。”

唐禹仍然莫名其妙地吃醋,“嘴乖腿勤而已,導遊的職業病。真奇怪為什麼女人都喜歡小白臉。”

我笑:“吃的好沒來由的醋。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嗎?”

“吹了。”

“為什麼?我聽說她條件不錯,還是個什麼經理呢。”

“媽媽對女強人不感冒,說她比我還像男人,我要是娶了她,將來准沒好日子過。”唐禹悻悻說:“看着吧,下次我非找個女人中的女人,胸大無腦那種,白紙一張,隨我塗畫。”

我大笑。

經此一役,唐禹對黛兒再不抱暇思綺念,坦坦蕩蕩只拿她當女秘書看待。黛兒反而詫異,對我說:“難得有男人在我面前這樣正人君子,你們唐家的人個個不同凡響。”

我笑:“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西安城的地底下埋了那麼多的皇帝,滋養出的子民又怎能沒幾分皇家氣派?”

後來我將這番話轉述給老哥,唐禹得意,從此越發矜持。

唐禹的皮包公司原本髮際於我那一十五隻金鐲子。如今三年之期已過,唐禹卻一直不提贖回的事,我心知事情有變,也只好不問一字。難得公司漸見規模,有閑時我曾專門去參觀過一次,寫字樓里租用着小小一個套間,傳真電腦也都還齊全,書櫃裏裝滿大部頭封面燙金的商業書,不知是用來看還是用來擺設,但總算已經上了軌道,我那鐲子也就算沒有白奉獻一回了。

轉眼冬至,黛兒在秘書崗位上已經駕輕就熟,雖然不會十分出色,卻也勝任有餘。只是,她好像不大開心,常常顯得神色恍惚,又總是喜歡選擇那些意境凄美結局哀艷的童話來讀,比如《海的女兒》、《小意達的花兒》之類,弄得有些慘兮兮凄切切的。也許,投身愛河的人都是這樣神不歸竅吧?不過這完全無損於她的美麗,反而更增添了幾分沉靜之氣。

空閑時,我們仍然喜歡逛古玩市場,像書院門,北院門,八仙庵,化覺巷,最喜歡去的,要數書院門。

從西大街一路散步至鐘樓,向南一拐,書院門就赫然在望了。那可真是有種令人眼前一亮的驚艷感:路口橫空一道牌坊,古香古色,華麗典雅,清楚地提醒着你這是一座有着優久歷史與優美傳說的不可多得的老街,一旦低頭從這牌坊下踏過,就彷彿轉瞬間乘上時光飛船,從千禧年飛馳而至大明盛世了。

這條街的最大特色就是“古韻”,兩旁小店均為仿古建築,高高的房頂,雕樑畫棟,古樸雅緻,通常兩層樓,樓下是店面,樓上有嵌花格子,頂上還有飛檐斗角,有的屋角還蹲着獸頭,像個廟。名字多喚做“閣”、“軒”、“樓”、“齋”,念上去,有種口角噙香的感覺,且往往出自名家手筆,劉文西、吳三大、趙朴初的都有。店裏賣的,多半是文房四寶、古玩玉器之類。

黛兒每次逛街前,都要花上大半天時間,把自己着意打扮成一個古裝少女,以便同街道的韻味相襯。看着她穿長裙,着木屐,擎竹骨紙傘於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迤邐而行、施施然走進古老時代里去的樣子,就彷彿看到一幅會活動的古代仕女圖;可是一旦停下來想買點什麼了,便又立刻恢復城市人的本色,精刮利落,討價還價,連消帶打,絕不含糊。幾乎每次都會有所斬獲,淘到點新玩意兒,有時是一隻色澤純正的玉芙蓉鐲子,有時是一套罕見的皮影戲兒,有時則乾脆是一把香扇幾張剪紙。

西安這一類的古舊建築物不少,南大街,雁塔南路,北院門,都有好些,但都不如書院門來的地道有味。只可惜後人不懂得維護保存,窄窄的街道上已經是行人擁擠了,還要放了車輛來踐踏。又抽掉了舊的漢青磚,灌了水泥,搗騰得面目全非,失了真味。

黛兒對此十分憤然,抱怨說:我真不懂那些磚好好地呆在這裏,他們為什麼要刨了去,又刨去了哪裏。是要送到博物館做展覽嗎?還是以保護為名扔在什麼不見天日的倉庫里爛掉?我敢說,如果青磚有靈,懂得說話,為自己的利益爭取權力,它們一定會說,我們寧可呆在書院門被人踩被人踏,因為這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的位置。

又慫恿我:別再採訪那些誰家老婆偷情,哪個名人同性戀什麼的無聊私隱了,不如用心寫篇文章呼籲一下,讓所有的人都來關心古文物的維護重建,也算文以載道。

我不禁汗顏。從見習記者轉為正式工后,我的收入大幅度增高,雖然薪水仍然三百,但是加了編輯費,按版面支取,多勞多得,應付日常消費已經綽綽有餘。加上間或寫些小稿投遞其他雜誌,收入頗為可觀。可是隨着我文筆的越磨越快,文章的品味卻越來越低,用黛兒的話說就是:挖人家牆角以為自家稻粱謀。

可是沒辦法,不知怎的如今期刊圈盛行一股所謂紀實風,各大報刊都在四處搜求案例奇聞。就是亂倫。古人云:君子不飲盜泉之水,連寫着“盜泉”兩字的水源都認為不潔,渴死不肯飲用。而今人心不古,我輩枉為文人,遇盜泉豈止飲水,簡直甘之如醴,想來真令人志短。

這會兒受了黛兒幾句激,我遂摩拳擦掌,壯志躊躇地說:好,我今晚就動筆,寫一篇催人淚下的大稿,拿出國人申辦奧運的那種煽情勁兒來,讓人看了痛心疾首,恨不得馬上拿出錢來捐款重建。再不叫你小瞧我媚俗。

晚上,我挑燈夜戰,查了大量資料,增刪數次,洋洋萬言。又特意援引了西大街城隍廟的例子為證。

城隍廟就在我們住處對面,最早建於明太祖洪武二十年(1387年),比書院門的歷史悠久得多。可是自從“文革”后,年久失修,日漸蕭條,千年的古剎,如今竟成了市集,四處掛滿琳琅滿目的靴襪內衣。門外的石獅子,上千年的文物,就那樣隨意地閑置在泥地里沒人理,風吹雨打,已經侵蝕得厲害,下場比書院門的青磚還可憐。

都說佛門四大皆空,城隍廟卻是四壁充實,塞滿了貨,也擠滿了人。而城隍香火,卻屈居於廟后一戶人家的窗台上,險危危地搭着個檯子,挑着桿旗子,算是個臨時燒香點。

我在文中慷慨陳辭:城隍廟會如今有會無廟,廟即是會,本為廟中香火吸引來的商販們居然喧賓奪主,請菩薩搬了家,自己當了廟堂主人,開起店鋪來。人類的忘恩負義在這裏表現到了極致。佛也無奈其何,這,便是金錢的力量吧?

黛兒擊掌叫絕,說這才叫痛快淋漓,言之有物!

然而當我興沖沖把那篇自以為字字珠璣的《城隍淚》交到主編桌上時,卻被他批得體無完膚,一錢不值。

“這叫散文還叫隨筆?它有什麼價值?”主編耐心地開解我,“你是個好編輯,好記者,筆頭快,思路廣,可就是太天馬行空了些。老是看不準方向,拿不準題材。要知道,咱們雜誌要競爭,講的是發行量。發行量憑的是什麼呀?是文章的質量。文章質量指的是什麼?是題材。什麼才是好的題材?就是大家願意看,想看,卻看不到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什麼?是私隱。是案例。是懸念。知道嗎?”

“可是,生活中不應該只有暴力和色情,應該還有更美好的東西,更值得珍惜和珍藏的,不是嗎?”

“也許是,但誰關心。有幾個老百姓想要知道城隍廟的石獅子有多少歲年齡?他們喜歡看到的是和自己生活貼近的東西。”

“美好的東西不是沒有,咱們雜誌主旋律的稿子也很多呀,頭題從來都是正面稿件……”

“捐眼換腎那些?”我悶悶,“可是那些血淋淋的煽情一樣讓人不消化呢。”

“那才刺激呀。”主編親切地拍拍我的肩,“你年輕,有幹勁,想創新,這是好的。但紀實風格是咱們雜誌的特色,是多年的實踐得出來的經驗,是發行的保證。沒有發行量,再美好的理想也是空談,知道嗎?”

“知道了。”我灰溜溜地答應着,再不敢以正義自命,替天行道。

主編呵呵地笑了:“小唐,你雖然是個新人,可是前途不可限量。上個月,你是咱們編輯部上稿量最大的,尤其那篇關於明星戀愛的是是非非,真不錯。好好乾,我對你很有信心。知道嗎?”

“知道。”這次我答得響亮多了,因為清楚地意識到所謂“上稿量最大”意味的是什麼。

自從以版面計算工資后,編輯之間的競爭明顯激烈。文人相輕本就是千古積習,更何況記者編輯還不能算純粹的文人,而且編輯部搬出競爭上稿的法寶,無異於有你沒我,你死我活,同事之間的笑容更加虛偽,仇視卻是如假包換。

所以只要沒事,我總是懶得在辦公室多呆,樂得讓出時間位置給那些樂衷拍馬的人覷准機會舞其長袖去,自己則每天挾了相機四處採訪娛樂花邊,雖然情調不高,畢竟無礙健康。

漸漸與各影視公司混得爛熟。

導演戲謔:“其實唐小姐眉清目秀,如果肯演戲,何必採訪人家,自己就是現成的大明星。”

說得我心動起來,便也想客串一回,過一把戲癮。

導演答得爽快:“好呀,最近有個電視電影的本子,青春片,講大學生的,你年齡正合適,就演女班長好了。”

但是本子拿到手,才發現統共三句對白。

“我叫張潔,暫代班長。”

“沒關係,你睡下鋪好了。”

“老師好。”

完了。

製片還要開我開玩笑:“還有名有姓的,不錯了呢。”

不錯,主角好過配角,配角好過龍套,龍套里有名字的好過沒名字的,沒名字中露正臉的又好過側臉的……一個半小時的片子裏,人物早被分了三六九等,等級森嚴,羨慕不來。

我於是為了三句台詞輾轉反側,想方設法出奇制勝,硬要從平凡中見出不凡來。

到了演出那天,我對着鏡頭露出璨然一笑:“我叫張潔。”

微微停頓,欲語還休,謙虛中露出驕傲,“暫代班長。”

導演說:“好!”

居然一次過,我頗為得意,走到一旁看別人繼續表演。

這件事除了黛兒我沒有告訴其他人,通場三句台詞,小到不能再小的角色,有何顏面啟齒。

但自己的心裏是興奮的,日復一日地扳着手指算播出時間。

一日自片場回單位,剛剛上樓,聽到同事張金定抑揚頓挫的男中音:“唐艷?我們雜誌社沒這個人。我是新來的,不清楚,或者已經走了吧……”

一陣氣血上涌,我真想推門進去大吵一頓,但立刻意識到吵架不是辦法,最關鍵的,是我絕對占不到上風。

張金定者,今年27歲,和我同時進入雜誌社,是主編在工作會上公開評價最有發展前途的兩個編輯,故此敵對也最強。最近社裏有消息說新買了幾套住房,除了照顧管理人員和老編輯外,另有一套是獎勵新編輯的,而這新人之中,又屬我和張金定可能性最大。張某家境清貧,世世代代培養出這第一個大學生來,難得考入文化單位來,自覺鯉魚躍龍門,恨不得以社為家,刻苦非凡。加之新近交了女朋友,對那套房子正是志在必得,因此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撲殺腳下而後快。

在他的心目中,女友是女人,女同事卻是老虎,尤其與自己同工同酬同等職位的女同事。

可是正因為對方已經出此下策,如果我接招,就等於把自己和他劃了等號。而且他是男人,可以罵髒話,我卻不能,罵了,就是潑婦。

男女同工同酬,女人卻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壓力和管束,真不明白男人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意見。

我到樓下轉了一圈又一圈,努力地勸自己平息怒氣,不要七情上面,弄得大家尷尬。很多事都是這樣,你可以做,我卻不能說,說了,就是小氣。這是文化人的遊戲規則。

直到氣定神閑了,我才重整笑容上樓走進辦公室,見到張某人,如常微笑問候。他的笑容也真誠親切,完全看不出剛剛才否認過我的存在的樣子。

他的虛偽,我的無奈,都是自由競爭的結果吧?我很懷疑這種競爭會有什麼正面效應,但是主編堅持認為有競爭才會有進步,我們也就只有為了他的一聲令下而廝殺拼搏。

像不像一盤棋,無論將帥兵卒,都不過是奕者手中的一枚棋子,本已賤如塵芥,棋子與棋子卻偏還要自相殘殺,更加賤多三分。

坐下來,我開始整理自由來稿,張金定走過來說:“主編讓我把稿子送過去,你看完了吧?”

按規定,我們除了負責各自稿件的編輯外,還要彼此交換稿件做對方的二審,而我和張金定正是搭檔,故此他的稿子都放在我這兒。我將稿件取出放在一個大檔案袋裏一齊交給他,本能地說一句“謝謝”。

這時代,禮貌同微笑一樣,都是假的。荷里活導演吳宇森有個大片《變臉》轟動全球。其實有什麼稀奇,我一天變臉次數不知凡幾。只是沒人頒我奧斯卡獎。

臨近中午時,主編打電話上來:“小唐嗎?小張特意說過這期他寫了一篇特稿我怎麼沒看到?他說交給你了,你見過沒?”

“見過,我記得還特意詳細加了二審意見,剛才不是讓張金定一塊給您送去了嗎?”

“沒見到,你看看是不是還在你那裏。”

我趕緊把桌子翻成廢墟狀,卻仍然一無所見,只好跑到樓下跟主編商量,“的確不在我這兒。不過稿子是電腦打字,張金定那兒一定有存盤,不如重新輸出一份吧。”

“也只有這樣了。”主編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競爭是要的,但應當公平,知道嗎?”

我一愣,不由情急:“您的意思是說我故意把稿子藏起來?”

“你這孩子,怎麼性格這麼急?我可沒說你什麼,別人說什麼我也不全信,不過做事還是應該小心謹慎些,不要讓別人落下話柄,知道嗎?”

又一句“知道嗎”,倒真是讓我知道了,一定又是張金定搞的鬼。但是證據在前,理虧的是我,說什麼也沒人相信,我只有吞了這個啞虧,拎起相機袋子出了門。

怨氣一天天悶在心裏,我懷疑膽結石就是這樣形成的。

回到家我對着黛兒訴苦:“你就好了,只對着我哥哥一個人,工作簡單,人事簡單。不像我,同事間就像王熙鳳說的,個個烏眼兒雞似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恨不得將我趕盡殺絕。”

黛兒說:“不被嫉妒是庸人。你文採好,筆頭快,別人越攻擊你,就越證明你優秀,何必介意?”

我驚訝:“看你不諳世事的,倒是練達人情即文章。”

“習慣了嘛。”黛兒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從小到大,我一直被嫉妒包圍,不習慣也不行啊。”

我“哈”地一聲笑出來,有黛兒這樣精彩的良友相伴,真是我枯燥如潑墨山水畫的黯淡人生中最亮麗的一筆。

終於等到片子在中央六頻道播出,吃過晚飯人我便牢牢守在電視機前等候自己出場,那種感覺十分奇特,好像同一個神秘的人約會,走了幾天幾夜去赴約,但是總預感到對方會失約,所以越走越急,越急越走不快,淺淺的興奮中有着十分無奈的真正悲哀。

黛兒則比我還緊張,一會兒開音樂一會兒弄咖啡,一刻也坐不穩。

終於我出現在螢屏上,是個大場面,人頭濟濟,而我遠遠地一晃,表情根本看不清,聲音亦很僵硬。“我叫張潔,暫代班長。”

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錯愕,“那不是我的聲音。我練了那麼久的台詞,我根本不是這麼說的。”但立刻反應過來,這八成是後期錄音,隨便找個工作人員錄入的,電影公司當然不會為了三句對白再找我一次。

怒極反笑,我忽然覺得滑稽,生命原來是這麼諷刺的一回事,在你眼中看去大得不得了的喜怒哀樂,在別人眼中不過是一秒鐘的剪輯。

黛兒拍拍我的手:“萬事總有開始。那些專業演員也都是打這個階段走過來的。”

我關掉電視,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另外兩次現眼。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決心誓必出演一次大角色,讓那些小覷我的導演製片悔斷腸子,對着我的劇照吐血去。我像於連那樣握緊拳頭對自己起誓:“這是任務!”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是高子期先生找陳黛兒小姐。

只聽黛兒說:“看電影?現在?可是我……我有點累,不太想出去……要不……”

不等她說完,我已趕緊起身:“反正沒事,回家找老爸聊天去。”

朋友是用來同甘的,至於苦,自己吞咽已經算了,犯不着株連九族。何況子期常要帶團出差,與黛兒見面機會並不多,每一次約會都被黛兒視為生命中大節目,我不願令她為難。

關門前,正趕得及聽黛兒說最後一句話:“等等,現在我又想去看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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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大唐的情人(愛上一隻唐朝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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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纍纍的西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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