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雲蒸霞蔚 如冰類雪——鈞窯 定窯

第五講 雲蒸霞蔚 如冰類雪——鈞窯 定窯

宋代五大名窯中,汝、官、哥三種瓷器都是青瓷,僅從顏色就可以辨識。從科學上講,鈞窯也屬於青瓷,但它不是以青色為主的瓷器。鈞窯的顏色有玫瑰紫、鈞紅、天藍、月白,非常多。

鈞窯概況

先來了解一下鈞窯的情況。鈞窯主要的燒造時期是宋金元時期,它有鈞官窯和鈞民窯之分。官窯肯定就是給官家燒造的,汝窯就是官窯系統;鈞窯既有官方的,也有民間的。有人認為鈞窯的名字可以證明它是金代創燒,因為鈞窯的全名應該是"鈞台窯",是指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在鈞州燒造的。所以有學者認為,鈞窯是金代才開始燒造的,北宋沒有。明代的時候,為了避萬曆皇帝朱翊鈞的諱,鈞州改叫禹州,沿用至今。今天河南禹州,就是過去的鈞州。非常奇怪的是,最早關於鈞窯的詳細記載已經到明代中期了,之前沒有見過記載。我們說過,明初曹昭的《格古要論》是一部非常完備的古董專業書,但裏面沒有提鈞窯。所以又有人認為鈞窯是明初才開始燒造的,他們是以文獻為準。

考證歷史有兩個途徑,一個途徑就是依靠文獻,歷史上的人怎麼寫。但文獻有一個問題,它有局限,可能被篡改。歷史上很多事情都是在不停地改寫,所以不能百分之百地相信文獻。那麼,另一個途徑就是文物,我們用實物證據來說話。

近些年有證據出現了,在北宋的地層中出土了大量鈞瓷殘器,跟故宮收藏的鈞窯重器一模一樣。這就證明了鈞窯產生的年代不是金代,也不是元代,更不是明代,而是北宋。它是從北宋的徽宗時期開始燒造的。有人認為是"汝停鈞代",即汝窯停止燒造以後,鈞窯就出現了。汝窯和鈞窯有些外部特徵很接近,工藝也比較接近。

晚清以後,社會對鈞窯大力推崇,文人推波助瀾,比如《陶雅》中這樣說:"古窯之存於今世者,在宋曰鈞,曰汝,曰定,曰官,曰哥,曰龍泉,曰建。"他把所有宋瓷排了一個隊,汝窯排到第二,鈞窯排到第一。同樣是晚清的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中說:"宋最有名之窯有五,所謂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鈞窯,亦甚可貴。"他把鈞窯單提出來說。說明在晚清時期,鈞窯的地位非常高。晚清到民國初年,追逐鈞窯的人非常多,以至民國期間鈞窯窯址被發現的時候,都被人哄搶。

入窯一色,出窯萬彩

鈞窯的工藝中有一點不同,它是乳濁釉,一種不透明的釉。官窯、哥窯、汝窯,都屬於透明的玻璃釉,釉是透亮的;鈞窯不是玻璃釉,是乳濁釉。乳濁釉的好處就是遮蓋力強,能夠把胎土徹底遮蓋住。這是一個優點,但同時又導致產生一個缺點,就是鈞窯對胎的要求不高,疏鬆或粗糙的胎都能被釉蓋住。從民窯的鈞窯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這個現象。

鈞窯對中國陶瓷史有個巨大的貢獻。它以銅為呈色劑,在高溫下一次呈現紅色。這不僅是對中國陶瓷史的貢獻,也是對世界陶瓷史的貢獻,這個貢獻在長達數百年的時間裏都是輝煌的。

我們對陶瓷要有一個基本常識的了解:陶瓷上所有的顏色都是金屬在高溫下呈現的顏色,比如青色是用鐵來呈色。鈞窯用銅作為呈色劑有一定的難度,銅在高溫下會揮發,會變得沒有顏色。鈞窯為什麼使用銅作為呈色劑呢?因為當時鈞州的神垕(音后)鎮出產孔雀石,孔雀石含有大量的銅。所以就近取材,用銅做呈色劑,使鈞窯在高溫下呈現出紅色。儘管那個紅色按照今天的標準來說,不是大紅色,但已經非常接近於鮮艷的紅色了。

鈞窯屬於窯變系的瓷器,理論上講,它的呈色在入窯之前不能控制。古人對鈞窯有這樣的讚美-"夕陽紫翠忽成嵐",就是說顏色忽然產生變化了。所謂"窯變",是指進了窯以後,在燒造中才產生的變化,人力不可控制。行話說"入窯一色,出窯萬彩",就是鈞窯的本質。鈞窯在燒造的前期絕對不可能控制,但經過工匠長時間摸索,慢慢能夠在一定限度之內有所控制。這個控制需要高超的技巧,要摒棄過去鈞窯燒造的隨意性。今天能看見鈞窯瓷器中帶有明顯的筆觸,最有名的一塊盤子叫"三潭映月",明顯地畫出三道,中間無意中掉了一個點,所以叫三潭映月。從這樣的鈞瓷當中,能夠看出鈞窯後期的可控性。

清末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中對鈞瓷做了一個總結,他的總結非常文學化,但是非常準確。他說:"元瓷之紫聚成物形,宋鈞之紫瀰漫全體。"宋代鈞瓷的色澤是瀰漫狀的,顏色的邊緣完全看不清,而且往往是一個整體。比如一個花盆,就是一個統一色,全是玫瑰紫的。到了金元以後,鈞瓷上開始有明顯的色斑存在,每個色斑可以聚成一個物形,像剛才我們說的三潭映月,就聚成了一個物形。許之衡的說法,從某種意義上也概括了宋鈞到元鈞的一個變化過程。

蚯蚓走泥紋

民國以前,宋鈞鑒定有絕對特徵,這個絕對特徵被喻為"蚯蚓走泥紋"。蚯蚓走泥紋的形成,是因為鈞瓷的釉非常厚,能夠厚達七八毫米。釉不僅厚,還黏稠,所以在冷卻的時候,有些介乎於開片和非開片之間的那種被釉填平的地方,會形成像雨過天晴以後,蚯蚓在濕地爬過的痕迹,被文人形象地比喻為"蚯蚓走泥紋"。這個特徵在民國以前無法仿出來。最近這些年,河南神鎮的窯廠不停攻關,已經能把過去的特徵準確地仿出來。所以蚯蚓走泥紋在今天已經不是鑒定的絕對特徵了。

我就碰見過一個闊太太。她捧着一個鈞窯大花盆來找我,說:"馬先生,你看看,我這個花盆是真的假的?"在陶瓷鑒定當中,很多時候我們迴避這個"假"字,一般都說:"你這東西看新,不老。"都是用很委婉的話來說。你說是個假的,有人就說:"怎麼是假的,不是瓷的嗎?怎麼假?"他跟你扳杠。我看了以後就說:"您這個花盆不老。"她說:"怎麼不老啊?我這有"蚯泥走蚓紋"啊!"我說:"那叫蚯蚓走泥紋,不叫蚯泥走蚓紋。"她說:"我知道,就是蚯泥走蚓紋啊。"她的知識學得十分不清晰。她在自己沒有充分掌握的情況下,就認為這個招數學到了。她認為有了蚯蚓走泥紋,就一定是真的,嘴裏還說的是"蚯泥走蚓紋",把我都差點兒帶壞了。她一說我就樂了,我說:"這個特徵今天已經不是絕對特徵了,不能依靠這一點來判斷真假。”

我想,學知識一定要紮實,一定要弄清前因後果,比如"蚯蚓走泥紋"是怎麼形成的,一定要弄清楚,別說成"蚯泥走蚓紋"。這就跟唱歌一樣,大部分人就會唱一句半句,總上不了台。比如流行歌曲,大部分人都能哼哼,但是能真正上台把整首歌唱下來的,我想都是專業歌手。知識不能掌握片面,一定要掌握全面。

鈞窯底刻數字之謎

官鈞瓷器有很多帶有底刻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數字都有。為什麼刻這些數字呢?一千年以來,後人都在研究刻數字代表着什麼,用了各種方法去推論,但至今無解。有人認為數字跟瓷器大小有關。編號越大,個頭越小,也就是一號最大,十號最小。結果後來發現不是那樣,有七號比四號大的,也有四號比七號大的,都可能出現,所以不是按照這個規律走,不能說明編號是為了尺寸。另外有人認為紅色調的鈞瓷刻單數,藍色調的刻雙數。這個也說不通。鈞窯在一開始不能控制顏色的時候,怎敢在底下寫數?我在底下寫一個雙數,結果出來是藍的,怎麼辦?所以這種說法也不足為憑。那麼它底下的數字究竟代表什麼呢?至今還是個謎。

當歷史過去了以後,後人要徹底解開文物之謎,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們今天有很多物品,讓一千年以後的人來認識,肯定很困難。比如手機,可能一千年後的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說不清是幹嗎用的。人家肯定說:"你們當時溝通怎麼這麼麻煩啊,還拿一個東西。我們現在腦子裏一想,幾千里以外的那個人就知道了。"所以,當一個東西消亡以後,就非常難確認了。

古文中最難學的是名詞,不是動詞。當某個東西消亡以後,它的名詞就無解了。比如我們過去洗衣服,家家都有一個搓衣板,現在歲數大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搓衣板嗎,誰不認得啊?而當洗衣機出現以後,搓衣板的命運就不好了,現在家裏有搓衣板的很少了。過一百年以後,拿出搓衣板,很多人就會說:"這是什麼啊,一棱一棱的,幹嗎用的?是不是刑具,罰跪用的啊?”

關於鈞窯的新問題

這些年,鈞窯的問題又開始變得複雜。先是有外國學者,還有台灣學者提出異議,認為官鈞這部分陳設瓷為明初永樂宣德時期燒造。理由是造型,尤其六方花盆造型與同時期青花瓷有共通之處。加之與這些類似的殘片出土時又發現一隻雞心執壺殘器,而雞心執壺是明初典型器,以此類推,官鈞應產生於明初皇宮。

這就有兩個問題要解釋。一、以前定為宋鈞窯時,出土過一隻宣和通寶錢範,錢範就是鑄錢的模子,這件證據證明鈞窯為北宋時期。但最近又有學者認為,此錢範有後世偽造之可能,這就使問題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這好比一個殺人鐵案,殺人的兇器突然不能證明是兇手所執,那麼案子的定性就可疑了。二、明代《宣德鼎彝譜》中記載:"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鈞、定,名窯器皿。"明確記載鈞窯。如此時鈞窯為新燒,這個記錄也有問題,或這個判斷有問題。古往今來,收藏就一直面臨這些鬧心的問題,你剛剛買回一個宋鈞窯,正得意呢,專家宣佈為明初的,你煩不煩?

所以說,想收藏就一定要有承受力,沒有承受力的人最好不要涉足,進來也是麻煩。對於我們,宋鈞也好,明鈞也好,都是文物。物是人非,許多事情說不清楚,那就慢慢等待,總有一天能有辦法說清。想清這一點,就想清收藏的樂趣了。

我買的鈞窯

鈞瓷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東西。我買的第一件藏品是一件用鈞瓷殘片鑲成的掛屏。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河南禹縣鈞窯的窯址被發現,大量外國人都涌去,包括德國人、日本人,都去搶這個殘片。當時有"家有萬貫,不值鈞瓷一片"之說。鈞瓷的殘片可以打磨后,鑲在腰帶上,顯示我特有錢。現在是把腰帶鍍上金,鑲上翡翠,那時鑲一塊鈞瓷就可以了。

我在20多歲第一次碰見鈞瓷,真的不知道它是什麼,就覺得這個東西很漂亮,一片一片的,每片上面都有紅色,那紅又不是正經的紅。後來我就把這套鈞瓷掛屏買回去了。這個故事可能很多人都知道。

當我對鈞瓷有所了解的時候,我就不滿足於殘片了,想買整器。20世紀80年代,有一回我在香港逛古玩店,碰到一個店主。那個店主也是一時性起開的店,並不是祖傳的手藝。一時性起開店呢,東西就會來源紛雜,他自己判斷力有限,所以買家很容易在他那裏撿到便宜。我當時一進去,那個人就認出我,說:"您又來了?我這兒有一個新淘的東西,怎麼樣?"我一看,是一個鈞瓷花盆,底下有很多支燒的痕迹。因為怕瓷器在燒造過程中塌底,就要把它支起來燒,燒好後會留下痕迹。這花盆下面的痕迹都被打磨過,店主看到打磨的痕迹,有點兒二乎,覺得這個東西比較新。他拿這個東西的時候,我心裏也嘀咕,我嘀咕什麼?我知道這花盆是真的,就想怎麼說服他便宜地賣給我。我說:"你看,這打磨的痕迹多新,這東西可能不怎麼老。"那人也說:"我也拿不準,我買的也不貴,你加點兒錢就可以拿走。"後來我就買到那件東西了。

回來以後,我就找出台北故宮藏鈞瓷的一本書,去對照背面。很多官鈞的背面,都有類似的打磨痕迹,過去不注意的時候,你很容易忽略這一點。我當時一對那本書,就高興了。我一看,那痕迹恨不得都是一個人打磨出來的。當你不買這種東西,不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說一百遍你都記不住;碰到問題的時候,你一下就記住了,記得死死的。

知識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種常備,你不能等到用的時候現學,除非他給你時間,讓你先回去看兩天,人家等着你。如果你一出門,東西就賣給別人了,這時就比較麻煩。所以一定要知識常備,運用恰當。過去有一句老話"藝不壓身",就是這個道理。

定窯概況

五大名窯現在剩下最後一窯,定窯。定窯排得靠後,應該說是有一定原因的。因為到了北宋晚期,定窯受到一定的排擠。但是從燒造的年代來看,定窯實際上是老大。汝、官、哥、鈞四窯都是北宋晚期才開始燒造的;定窯則在北宋的早期,甚至五代時就開始燒造了。乾隆皇帝比較喜歡定窯,他有200首詩詠瓷器,其中詠定窯的詩就有30多首。

定窯窯址在河北曲陽。曲陽是石刻之鄉,盛產漢白玉,人民英雄紀念碑四周的浮雕就是曲陽人民捐的材料,曲陽人民雕的。這種雕刻手藝是祖傳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定窯會受到影響——定窯瓷器帶有刻工。我想歷史上很多工藝會相互影響,比如定窯早期工藝中的浮雕,更趨向於石雕的效果,與它後來的陰雕不一樣。

定窯是底下刻"官"字最多的瓷器。我們看到的北宋定窯,大量底下刻一個"官"字,表示是官方製造的,都是北宋前期,還沒有到宋徽宗呢。

宋代五大名窯中,定窯與其他四窯不同,它是白瓷,那四個都是青瓷。那四大名窯里,除了極個別的以外,都不動雕工。汝窯和鈞窯有個別的一兩件有過雕工,但都不成功,雕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其他四大名窯都以釉色作為表現形式,只有定窯是以紋飾作為表現形式。直接原因是因為定窯的釉面非常薄,而其他四窯的釉面非常厚,所以定窯可以用刀來雕刻,體現它的紋飾之美。南宋時期,北方是金代,定窯就開始出現模製,不動刀了,直接用模子,為的是提高生產量。定窯在歷史上的地位非常高,有的記載將定窯排在了前面,如明代謝肇的《五雜俎》:"柴窯之外,定、汝、官、哥,皆宋器也。"他把定窯僅排在柴窯之後。

宋代燒造白瓷比燒造青瓷難度高。白瓷提純的過程,今天已經不是問題了,但在一千年前,是極大的問題。工匠想盡辦法去除雜質,讓它呈現真正的白色。但我們看到定窯的白不是純粹意義的白,還是帶有牙白色。所謂牙白色,就是這種顏色。從陶瓷史上講,北齊就有白瓷。但那個白瓷今天看來還有點兒發青。瓷器追求白的過程,不是突然一天就變白了,是一點一點變白的。

1969年,河北定縣有兩處塔基出土了大量宋代定窯白瓷,最高的一件達61公分,是一個凈瓶,國寶級的定瓷。塔基的年限在宋代初年,表明北宋早期都使用白瓷作為官窯。我在前面兩講中已經講到了,汝、官、哥、鈞都是在北宋末期才誕生的,那麼前面這一百多年,定窯一直是老大。

北宋中期以後,定窯突然採用一種新的工藝,叫覆燒。覆燒,就是扣過來燒。瓷器一般都是正燒,足在下,口在上。到了北宋中期,定窯突然覆燒了,扣着燒的好處是什麼呢?首先是足部的地方,就有滿釉了。但是口變成了澀圈,沒釉。澀圈是為了鑲口,可以鑲一個銅口、銀口、金口,鑲口是一種時髦。定窯的澀口,後來被認為是缺陷,因為在清洗當中不太容易被洗乾淨。所以定窯在覆燒一段時間后,尤其北宋晚期到南宋這一段時期后,它逐漸又恢復到正燒了。從科技史上講,覆燒有一個好處,就是提高了產量。比如碗都是扣着,一個扣一個,可以減少體積,提高產量。澀口在北宋中期以後開始流行,從宮廷一直流行到民間。影響到南宋時期的其他窯口,比如景德鎮的影青,也大量出現澀口。

史書上記載:"定器有芒不堪用。"過去的解釋,"芒"就是說芒口,澀口,不好用,所以改燒青瓷。後來我查了大量史書,發現這個解釋有一定的問題。我個人傾向於這個"芒"指光芒。為什麼呢?定器是白瓷,刺眼。因為宋徽宗崇尚青瓷,他會認為白瓷刺眼,所以"不堪用",而用大量青瓷來替代。

定器有芒,並非因為工藝的問題,有這麼幾點理由:一、如果是覆燒的工藝出現問題,很簡單,把它正過來燒就是了。二、查遍所有的辭書,包括一些古書,"芒"這個字的解釋里沒有澀口一解,只有我們後人生這樣的解釋。三、就是我剛才說的,白瓷與最高統治者的審美開始衝突,這是一個致命的問題。今天藝術品的欣賞範圍非常廣泛,但在古代,可供藝術陳設的東西沒有現在這麼多,他們的審美目標都比較集中。尤其宮廷當中,使用哪種瓷器都是皇家去定調子。皇家誰去定調子?皇上。皇上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只要他欣賞某一種東西,所有的人都會跟上,就是所謂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當皇上對白瓷沒有興趣,一定會改為青瓷。

定州花瓷琢紅玉

宮廷中使用的定窯不僅僅是白色,當時還燒造了各種顏色,根據顏色不同,被後人定名為紅定,現在叫紫定;墨定,現在也叫黑定;還有綠定,古書上都有記載,非常少見。再有就是刻花的,仿照磁州窯的效果,宮廷跟民間在某種時候,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蘇東坡在《詠定瓷》中有這樣一句"定州花瓷琢紅玉",說的是什麼樣呢?誰也不清楚。因為這裏有兩個字擾亂你的視線,一是"花"字,二是"紅"字,到底是一個紅定窯,還是一個花定窯呢?誰也說不清楚。後來經過大部分學者的統一,認定是一個紅定窯。

我講過,鈞窯是對瓷器上出現紅色作出劃時代的貢獻,在鈞窯以前所謂的紅,其實都是醬色,日本人叫柿釉。有人認為,這個"定州花瓷琢紅玉"就是紅定描金。

北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有這樣一段記載,他說:"仁宗一日幸張貴妃閣,見定州紅瓷器,帝堅問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獻為對。帝怒曰:"嘗戒汝勿通臣僚饋送,不聽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謝,久之乃已。……仁宗寵遇貴妃先於六宮,其責以正禮尚如此,可謂聖矣。"故事說的是宋仁宗,北宋的第四個皇帝,就是"狸貓換太子"里的那個太子。宋仁宗是個非常儉樸的皇帝,有一天他跑到他的寵妃張貴妃那裏,突然看見一件定州紅瓷器。他就問:"你這個東西是哪兒來的啊?"這妃子就跟他說:"是一個叫王拱辰的大臣送的。"皇帝生氣了:"我經常告訴你,不要接受大臣的饋送,你為什麼不聽呢?"說完以後,手持柱斧,當場把它打碎了。我們可以想像那個場面,皇上非常憤怒,張貴妃非常愧疚。宋仁宗非常寵愛張貴妃,尚且這樣嚴厲地批評她,可見是個聖主。旁人對皇上有這樣一個評價。

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呢?首先說明這個紅定瓷在當時是非常貴重的東西,要不然皇上犯不着着急上火。家裏多一個瓷碗擱那兒,你就發火,是不可能的事兒。當時定州紅瓷器在燒造上有相當的難度,所以底下的大臣才開始拍馬屁,去送禮。想送皇上,因為皇上節儉,不敢送,所以就送了貴妃。結果惹皇上生氣。這段記載是北宋人的記載,所以非常可信。

金彩描花

宋代有個人叫周密,他在《志雅堂雜鈔》上有對瓷器的描寫:"金花定碗用大蒜汁調金描畫,然後再入窯燒,永不復脫。"用大蒜汁描金,燒完以後永遠不會復脫。這顯然是對科學知識的一個誤解。用大蒜汁描金,燒完肯定能脫落。當時你看着很漂亮,但是經過使用,很快就會脫落。為什麼用大蒜汁調呢?大蒜的黏度非常高。一般的瓷器破損可以用大蒜來修復。如果一個碗摔了,抹上大蒜粘上,你用手掰不開,不信你回家可以試。但是有一點,不能讓水泡着。過去我在早市上買過殘器,有的時候農民扛着碗來了,路上不小心就碰碎了,碎了以後賣得很便宜,就一塊錢、兩塊錢。我買回去為了看整體的形狀,就用大蒜粘起來,粘起來以後非常結實,你用手拿都沒有問題,但就是不能拿水泡,一泡就掉。這是我實驗過的,大蒜有相當大的粘結度。

總結五大名窯

宋代五大名窯到這兒就基本講完了,我們來做一個小結。

一、五大名窯這個說法始見於明代皇室收藏目錄,叫《宣德鼎彝譜》,上面記載:"內庫所藏,柴、汝、官、哥、鈞、定,名窯器皿,款式典雅者,寫圖進呈。"宣德皇帝是一個雅好藝術的皇帝,當時宋瓷的款式典雅者,都要畫成圖讓皇帝看,說明那時已經非常重視五大名窯了。

二、柴窯至今沒有發現窯址,又無可信的實物,今天依然是個謎。故五大名窯里沒有柴窯。

三、北宋的官窯、哥窯,至今沒有發現窯址,但都有實物存世。世界級的大博物館,包括北京故宮、台北故宮裏都有大量實物存世。

四、汝窯、鈞窯、定窯,窯址先後都被發現,傳承關係非常明確,不存爭議。

宋代的審美觀有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宋代的宮廷審美,它代表着官方和貴族的利益。青瓷的收斂、溫厚、寧靜、含蓄,以顏色作為表現形式,強調的是內心的一種感受。青瓷受到宋徽宗個人的喜好而提倡,這是宋代官方陶瓷美學的一個寫照,注重精神至上。宋代的民間審美則跟官方不同,百姓都比較實際,強調世俗的感受,所以重紋飾,比較艷俗。比如民窯瓷器對文字的裝飾就特別感興趣,表達直接,可以取悅於大眾,取悅於市場。

這兩種審美,構成了宋代陶瓷美學的豐富多彩。下一講,就從宋代的民窯中體會宋代的民間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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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未都說收藏·陶瓷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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