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宴

私宴

最後一班長途汽車在暮色中抵達馬橋鎮。正如乘客們一路上所擔憂的那樣,汽車終於拋錨了。幸運的是拋錨地點在大牌坊,距離終點只有五六十米了,司機決定就地停車,可控制車門的開關不知怎的也出了問題。司機起初還有耐心,沉着地按着什麼按鈕,漸漸地動作走樣,一上一下拍打起來,一車人都站起來向駕駛座那兒看,後面的人問前面的人,為什麼不開門?前面的人說,不是不開門,是門打不開啦。

車廂里此起彼伏地響起一片焦躁或者氣憤的聲音。不知是哪個精明人高聲建議,這樣的車子,應該舉報它,讓運輸公司退一半票錢!有人衝動地附和着嚷嚷,有人則以忍讓的口吻淡淡地說,這是馬橋鎮,又不是北京、廣州,這點事情去舉報,他們把你當神經病!還有知情者無意中透露了長途汽車的產權歸屬,說,要舉報你們就去舉報大貓黃健吧,你們都不知道,這條長途線讓他承包了。車門在眾人的哄鬧聲中咯嗒咯嗒地響,響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彈開來一半,差點跌下去一個人,那小青年反應快,拉住了欄杆,他手裏的行李卻夾在門縫裏了。小青年火氣大,張嘴便罵,×你老娘的,怎麼開門開半扇?我的包夾住了,快把門都打開!司機正沒好氣,回擊道,×你老娘的老娘!打開半扇就不容易了,這老爺車早該報廢了,罵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貓的老娘!車廂里的人都急着下車,後面的人顧不上批評誰,也懶得幫忙,一個個抬高腿跨過那個攔路的旅行包,擠搡着從半個車門縫裏一起衝下來了。

汽車站的廣播員不知道去哪兒了,喇叭里沒有抵達信息,仍然是《運動員進行曲》歡快的旋律。迎候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見牌坊那兒的動靜,說,是車來了吧,怎麼停在牌坊前面了?人群動蕩起來,有人疾步地跑過來,說,晚點了啊?下車的人說,怎麼不晚點?車也不好,路也不好,門也打不開,不晚點才怪!

已經是農曆小年的傍晚了,該回家的人終於都回來了。包青不和別人爭,就落到最後一個下車,他提着行李箱走到車門口時,看見他的小學同學李仁政穿着長統膠靴,左手拿着長把刷,右手拖着一條橡皮水管跑來洗車了,包青趕緊轉過臉,側着身子下了車。

包青是典型的馬橋鎮人嘴裏所說的那種知識分子,那種知識分子對人缺乏熱情,與幾聲信口而來的寒暄相比較,他們往往選擇一個笨辦法,裝作沒看見。包青就是這樣,他做賊似的繞過汽車向牌坊的西邊走,可是李仁政的聲音卻在後面追他,包青包青,你回來了?包青不好再裝聾子,就很不情願地回過頭,回過頭他發現李仁政腦袋上突然多了一頂紅色棒球帽,帽子上印了一排醒目的白字:新馬泰八日游。包青笑起來,說,你怎麼戴了紅帽子,我都認不出來協了,你出國旅遊了?李仁政的手伸到帽子裏摸了摸,說,我哪有那個福氣,人家給我的帽子,我的頭髮,哎,回頭跟你說。包青站在那裏,看李仁政的表情還有話要說,他以為他要交代頭髮的事情,結果卻不是,他突然提高聲音說,大貓要請你喝酒,他關照我好幾次了,你一回來就通知他,他要請你喝酒。包青說,誰,大貓?黃健嗎?李仁政對準汽車後窗玻璃噴着水,說,就是大貓嘛,大貓你都不記得了?包青愣了好一會兒,最後低聲嘀咕道,怎麼會不記得他,喝就喝嘛。

遠在北京的包青又回來過年了。不回來是個麻煩,回來也是麻煩,對於包青來說,回鄉過年已經成為一種儀式的包袱了。過去母親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會跑到汽車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訴她準確的歸期,不告訴她她也來等,從小年夜前兩天開始,天天等,一個小小的枯瘦的身影,迎風站在牌坊下,讓包青想起來就心疼,他不能不回來。包青的回鄉之旅其實是一次孝心之旅,他對馬橋鎮沒有多少牽挂,他妻子清楚這一點,也就不攔他,每逢過年一家三口便各奔東西。母親也清楚這一點,她對兒媳婦近年來的缺席並不埋怨,母親在電話里直率地對包青說過,我沒幾年活頭了,你再盡幾年孝,以後就可以跟你媳婦去廣東過年了,你媳婦不是說了嗎,廣東過年熱鬧,天氣也暖和,只穿一件毛衣就夠了。

下了新民橋包青就看見他姐夫推着輛自行車從肉聯廠那裏向他跑來,後面跟着他姐姐。他們一定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現在匆匆地跑着,似乎要努力彌補什麼。看得出來姐姐在怪罪姐夫,姐姐的身上還穿着肉聯廠的白色工作服。包青不喜歡家裏人興師動眾的樣子,他皺了皺眉,乾脆站在橋上不動了。橋下有個穿紫色皮大衣的女人,牽着一條狗上來了。包青起初沒在意,是那條小鬈毛狗先來嗅他的鞋和褲腳,然後他聞見了一種在夏天北京大商場裏瀰漫的香水味道,一回頭,包青看見了程少紅。程少紅風情萬種地站着,斜着眼睛看他,包青一眼認出了她是喇叭花,就是想不起來程少紅這個名字,以前鎮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喇叭花的。還是程少紅主動,把小狗朝這兒牽了一下,又朝上面拉了一下,命令小鬈毛狗說,歡歡,給大博士鞠個躬!

這麼多年過去以後,包青見到程少紅仍然有點兒慌張.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去,見對方沒有那個意思,又縮回了手.盯着她皮大衣上的一顆扣子,說,好多年沒見面了,你還在果品公司嗎?程少紅說,哪兒還有什麼果品公司呀?早散了,我現在在私營企業做。沒辦法,瞎混,沒你那麼聰明的腦子,做不了你那麼大的事業。包青說,我也沒做什麼大事業。程少紅啪地在包青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別謙虛了,馬橋鎮這麼小個地方,誰幾斤誰幾兩大家都知道。大貓說他在電視上看見過你的。包青擺擺手,說,那叫什麼上電視,我在會議上念論文,人家抓了一個鏡頭。程少紅說,你還謙虛,這倒不容易,從小到大都謙虛。程少紅說著想起了什麼,撲哧一聲,掩着嘴笑了。包青尷尬起來,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過去,只是不知道具體是哪件事情,包青就轉過臉看着他姐姐姐夫,他們正滿面歉意地往橋上趕,包青說,我得下去了,我家裏人來接我了。他感到程少紅在他背上又輕輕地拍了一下,然後他聽見她說,大貓說要請你喝酒呢,你架子大,前兩次讓你推掉了,這次你跑不了啦。

初二下了雨。街上陰雨綿綿,馬橋鎮正在鋪設光纜的道路一片泥濘。包青打着傘,帶着禮品奔波在幾個親戚家中拜年。在舅舅那裏包青再次聽見大貓要宴請他的事,包青的舅舅還囑咐他說,大貓要請你的話,你跟他提提,能不能讓你表弟進羽絨廠,要不去長途汽車上跟車也行。你身份高,沒準他會給你面子的。包青一聽就不耐煩,又不好發作,對男舅說,我哪兒有時間吃他的飯,鎮長的飯局我都推了,明天就走了,教委劉主任那裏還要應酬呢。包青從舅舅家出來,雨忽然下得大了,他就抄近路從小巷子裏走,路過他從前上學的馬橋二小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朝校門那裏看了一眼,看到的卻不再是熟悉的小學,正好是大貓的羽絨加工廠。廠門口掛着四個紅燈籠,組成“歡度春節”的字樣,圍牆兩側刷了醒目的標語:向管理要質量,向質量要效益。包青打着傘站在那裏,聽見雨點響亮地打在紅磚樓的漏雨管上,還有宣傳欄的塑料棚上,聲聲清冷,包青打了個寒戰,然後他莫名地憤懣起來,嘴裏說,買了學校做廠房,暴發戶,暴發戶呀!

大貓的宴請對於包青來說幾乎是他探親日程中的一個陰影,他準備用天氣作借口,推掉大貓在富利華飯店的酒宴。母親也不主張他去,她至今記得兒子當年與大貓做朋友付出了多麼屈辱的代價。包青在電話里推託的時候,聽見母親在一邊聲討大貓,她說,現在把你當人看了,當初把你當傭人的就是他,傭人還不如,主人不欺負傭人,他騎在你頭上拉屎的呀。包青不樂意聽母親嘮叨這些事情,他示意母親別在電話旁邊監聽,母親就挪了幾步坐下來,說,他有錢,有錢怎麼的?山珍海味怎麼的,誰愛吃誰吃去。母親的態度提醒了包青,包青就把一切推到母親身上,對着電話說,不是我不給面子,明天就回北京了,這頓飯我母親不讓在外面吃。

包青以為他成功地推掉了大貓的宴請。晚上一家人正要在餐桌前坐下來,門外響起了一陣摩托車尖厲的剎車聲。自人在外面敲門。包青的姐姐出去開門,回來告訴包青是李仁政,說李仁政不肯進門,要包青出去說話。包青一出去就看見李仁政僵硬而筆直地站在雨中。李仁政摘下了頭盔,包青恰好見到一個半禿的腦袋,幾縷頭髮被壓得緊貼在腦門上,還在滴着水。李仁政就那樣站在雨中,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幾分惶恐,有幾分不安,也有幾分神秘。大博士,你的架子太太了吧,人家老同學跟你喝杯酒聚一聚,又不是請你上刀山下火海,怎麼就這麼難請?

李仁政果然是替大貓來接包青的,看來他已經知道了包青的態度,因此準備了一套逼人就範的措辭,包青,你今天不給這個面子,我就站這兒等。李仁政抬頭看看天,說,我不怕淋雨,反正沒聽說雨能把人淋死。

是包青的母親首先過意不去了,她讓包青的姐姐去給包青拿傘,說,人家這麼誠心,不去就是你不對了,人家會說閑話,說我家包青地位高了擺架子,傳出去影響不好。臨走母親夾了塊熏魚塞到包青嘴裏,包青是嚼着一塊熏魚出的門。

包青一手打傘,一手抱住李仁政的腰,坐着摩托車穿越馬橋鎮的街道。街上仍然是冷風冷雨,節日的小鎮之夜顯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凄涼。包青能感覺到李仁政腰部那一小片溫暖的區域,儘管隔着劣質的被雨淋濕的皮革,包青的一隻手還是感到了李仁政的體溫。這樣的情景很陌生也很熟悉,包青突然清晰地記起來,好多年前的一個春節的夜晚,他和大貓、李仁政合騎兩輛自行車去縣裏看一個歌星的演唱會,回來時候李仁政的自行車爆胎了,結果大貓逼他跟李仁政換了自行車,他們像卸包袱一樣把包青卸下來了,包青記得他一個人推着一輛報廢的自行車走了三十里地。

包青不知道程少紅也是大貓邀請的賓客之一。他們一進富利華飯店,先看見的是花枝招展的程少紅。程少紅站在通往二樓包廂的地方對鏡補妝,她打扮得過分的認真,看上去像舞台上的民歌手,看見包青她慌忙把口紅往包里一仍,嘴裏尖叫起來,說,你怎麼肯來的,沒去十八頂轎子抬你,你也賞臉來了?

包青不說話,只是不自然地微笑着。他對程少紅說,你打扮得很漂亮呀。程少紅說,漂亮個鬼。你心裏怎麼想的我知道,打扮得像三陪嘛,三陪怎麼的,今天大貓就是讓我來當你的三陪的,大貓說了,給你大博士當三陪,是我的榮幸!

穿紅旗袍斜佩着金色歡迎條幅的引座小姐迎上來,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叫巴黎廳的包間。包青看見一個肥胖的穿着西裝的男人從椅子上慢慢地站起來,貌似大貓,不像大貓,但看他額頭上的一塊紅色胎印,一定是大貓。大貓原本是要和包青擁抱的,由於包青不由自主的退縮,改成了握手。大貓溫熱的手緊緊地抓着包青,不肯放鬆。他說,包青呀,你摸我的心,跳得多厲害。他拉着包青的手貼在他的西裝胸前,包青,我不騙你,省長接見我我也沒有這麼緊張。包青笑起來,把手抽出來,說,要是在路上見面,肯定認不出你來了。大貓說,你不認我,我可是認得出你來,你在電視上就那麼閃了一下,我就把你認出來了。旁邊有幾個男女立刻附和道,是的,那天看電視,我們經理一下就把博士認出來啦!

包青被大貓拉到他身邊坐下了。除了李仁政和程少紅,桌上還有幾個人,都是大貓的員工,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子穿着粉紅色的毛衣,一直用一種躲閃的卻是灼熱的目光看着包青,包青不好意思問,大貓卻先知先覺地介紹了女孩的身份,原來是馬橋中學鍾老師的女兒小鍾,現在在大貓的廠里做會計。鍾老師現在……包青話沒有全部出口,從眾人表情里就知道究竟了,小鍾立刻埋下頭。大貓在旁邊踢了踢包青的腳,輕聲道,去世了,去年,癌症。包青啞然,突然想起當年教物理的鐘老師是唯一寵愛他的老師,因為他學物理有天分。包青正不知所措,那個小鍾卻突然站起來,舉起酒杯過來,說,包大哥,我從小就聽我爸爸說,他培養出了個博士,今天見了面,我要敬你一杯。

包青就喝了第一杯酒。來的時候包青準備好了一套說辭,胃不好,酒精過敏,第二天趕路,不能喝。但小鍾特殊的身份以及特殊的眼神使他喪失了拒絕的勇氣,他開了一個頭,後來便是覆水難收了,大貓那些員工還可以推擋,李仁政的勸酒頑固得難以拒絕,而程少紅的勸酒則帶着某種脅迫,某種沒有分寸的色情隱喻,讓包青很難堪,也難以抵擋。她要和他喝交杯酒,包青驚訝於程少紅的狂放,他漲紅着臉說交杯酒不是隨便喝的,程少紅說,當然不是隨便喝的,這算我罰自己的,當年我狗眼看人低,就沒看出你包青的出息,我後悔死了,要不然我也是個博士太太啦。包青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賠着笑,人卻賴在椅子上,不肯接受程少紅環繞過來的胳膊。旁邊的人都起鬨,程少紅被晾得尷尬,突然架不住了,把酒往地上一潑,說,不喝也羞不死我。現在成

大人物了,當初偷我胸罩的是誰?啊?包廂里突然一下靜了下來,包青不提防程少紅這一手,惱了。你瘋了?小時候胡鬧的事你現在拿出來說。包青提高了嗓音說,那是大貓拿了塞在我口袋裏的,大貓就在旁邊,可以作證的!大貓在一邊笑,推了包青一下,說,你認什麼真呢,開玩笑的,小時候的事誰記那麼清楚,我都忘了什麼偷胸罩的事了。包青卻不肯順台階下,你忘我沒忘,他正色道,是你塞到我口袋裏的,她媽媽.追出來的時候你塞的。你現在不承認,不是讓我背這個惡名嗎?大貓局促的表情只停留了一瞬間,很快釋然,笑着說,好了好了,我現在想起來了,是我塞到你口袋裏的,以前我們是老拿你當炮灰的,我承認還不行嗎。包青看到大貓向李仁

政擠了擠眼睛,包青記得好多年前他們總是這麼互相使眼色的,每逢那時候他就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慌。現在他不怕他們交換眼神了,但是他感到不快,他突然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說,不喝了,我酒量一直不行,已經喝多了。

扣酒杯的時候包青感覺到眾人都在盯着他,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不悅或者緊張之色,他故意忽略他們,對着小鍾說,我有胃潰瘍,血脂也高。小鐘點了點頭,她說,喝酒傷身,雜誌上都這麼說的。除了雜誌上的話,女孩子似乎還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了,貿貿然提了一個問題,包大哥,我一直很奇怪,你那時候是個好學生,怎麼會和黃經理老李他們做朋友的?她這麼一問,把包青給問住了,包青的筷子停在菜碟上不動了,大貓那些員工都半真半假地批評小鍾說錯話,倒是大貓豁達,自嘲地說,這麼說我是壞學生?壞學生就壞學生吧,瞞她瞞不住,誰讓她是鍾老師的女兒呢。

包青確實讓女孩子點到了痛處。這也是他母親和姐姐以前經常責問他的問題。他從來都答不上來。事實上他沒有勇氣剖析自己當年追隨大貓李仁政他們的動機,他無法正視這份屈辱的選擇,又沒有足夠的才智躲避這個問題,所以包青的臉頰一下漲得通紅,只是敷衍地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小孩子的事情,沒有道理可說的。而剛剛一直掛着臉的程少紅這時突然冷笑一聲,說,我知道,就是小雞給黃鼠狼拜年,求它去吃別的小雞,別吃它自己。小鍾一定覺得程少紅說得新鮮有趣,她格地一笑,發現別人都不笑,就識時務地捂住了嘴。

大貓看看包青的表情,轉過臉來瞪着程少紅,勃然而怒,×你娘,你還說人家不會說話,你自己說的什麼×話!讓包青吃驚的是大貓用一種異常粗暴的方式懲罰程少紅,而程少紅並沒有反抗。大貓罵她的話很臟很粗魯,你個爛×,就你聰明會說話,你不說話會死嗎?程少紅說,好,那我不說話。找本來就攀不上人家大博士,說什麼都是放屁。大貓說,你就是在放屁,讓你陪着熱鬧熱鬧的,你倒好,人話不會說,只會亂放屁!程少紅欠起身說,好好,我不放屁了,我在這兒惹大家不高興,我走。大貓怒喝一聲,說,說得輕巧,走?走你媽個×里去,李仁政,給她倒酒,拿大杯子,罰她三大杯!

包青萬萬沒想到大貓會這麼對待程少紅,按照常識推理,他覺察到他們的關係非同尋常,親戚們說過大貓暴富以後的私生活如何如何的放縱,但他沒想到程少紅在大貓面前會如此馴服,讓他吃驚的還有李仁政,他以為李仁政會勸大貓息怒的,但李仁政什麼也沒說,他真地拿起白酒瓶向程少紅走過去了。包青站了起來,包青幾乎是本能地衝過去拉李仁政,搶他手裏的酒瓶,李仁政笑着躲閃,說,沒事的,少紅的酒量你不知道。包青說,人家是女士,怎麼樣也不能這麼灌她。他們這邊扭在一起,程少紅卻冷不丁地把酒瓶搶過去了,她把瓶子往桌上重重地一蹾,說,喝就喝,喝死了拉倒,反正人老珠黃不值錢了,賣×也賣不出這瓶酒錢來,喝下去不死人,就是賺了!

外面有服務生推門,驚恐地探進頭來察看,大貓對着門喊,滾出去,再進來我讓你們老闆炒了你。光罵不解氣,大貓抓起一把瓷調羹朝服務生砸了過去,旁邊的人都一驚,聽見砰的一聲,瓷調羹像一顆迷你型炸彈在牆上爆炸了,碎片飛了一地。

隨後包廂里變得鴉雀無聲。包青腦海里突然跳出鴻門宴三個字,儘管自知多慮,他還是敏感地認定宴席毀滅性的氣氛將越來越濃。他坐不住了,對大貓說,我明天趕路,今大得早點兒回家。大貓卻搖頭,說,你不能走。包青感到大貓的一隻手有力地鉗住他的手臂,像一隻銬子。大貓說,沒喝好,誰也不能走。包青說,我喝好了,再也不能喝了。大貓說,你喝不喝的,隨意,她冒犯你要罰,我沒招待好你,我也要罰酒。李仁政小鍾他們也來陪酒的,沒有把酒陪好,都要罰!然後包青就聽大貓向外面吼叫起來,人都死哪兒去了,快拿酒來,別一瓶一瓶地拿,給我搬一箱來!

包青如坐針氈,現在他很後悔自己心軟,糊裏糊塗跟着李仁政上了摩托車。服務生抱着一箱酒進來的時候,包青感覺到了一絲恐懼。他對大貓說,這是幹什麼?拿一瓶出來就行了,讓他們把箱子搬回去。大貓拍拍包青的肩膀說,不一定喝一箱的,我待客就是這習慣,你別慌,你是知識分子,有減免政策,喝好了就行,不想喝就不喝。包青直截了當地說,我喝好了,明天動身,又換汽車又換火車的,得早點兒回家休息了。大貓說,這是什麼事,你還怕回不去北京?要是喝我的酒誤了車,我派奧迪車把你直接送回北京。包青笑着搖了搖頭,一咬牙站了起來,說,不行,我得告辭了。他注意到大貓的臉色霎時變得陰沉了,大貓這次沒有動身拉他,但桌上

其他人幾乎用一種驚慌的眼神看着包青,李仁政看看大貓,一個箭步衝過去堵住了門,他低聲說,包青,給點兒面子,現在不能走,喝幾杯再走。包青從李仁政臉上看見的是哀求的神色,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李仁政,包青發現他充血的眼角四周已經佈滿了魚尾紋,而他半禿的腦袋似乎也在傾訴滿腹的辛酸。兩個男的正在門口對峙着,程少紅踉蹌着撞了過來,勾住包青的脖子把他往椅子上推,她說,你個大博士就這麼難伺候呀,我說錯話,已經罰了三大杯了,你還不滿意,要不要我表演脫衣舞呀?包青來不及否認什麼,那邊大貓格格一笑,拍起手來,好,就再罰她一個脫衣舞。

看來程少紅只是借酒勁說著玩兒的,真讓她跳她又清醒了。程少紅開始嘴犟,說,人家小鍾還是黃花閨女,怎麼能當她面跳這舞?大貓說,別找理由,讓小鍾先出去一會兒。小鍾羞了個大紅臉,站起來要走,被程少紅一把拉住,程少紅說,你們真把老娘當小姐了?呸,看脫衣舞是白看的?錢呢,錢在哪兒?大貓坐在椅子上轉過身,抓住小桌上的一隻公文包,說,錢在這兒,門票多少小費多少,你開個價。包青看看玩笑開得不可收拾,就拉住大貓說,不鬧了不鬧了,少紅的表現已經夠好了,是我不好,我掃大家興緻了,我也罰自己一杯吧。

包青隱隱約約覺得他需要做出一點兒犧牲。他喝酒了.他一喝桌上的氣氛就溫和多了。包青想好了,等氣氛正常了他就走,但大貓突然讓他的司機抱來一個大錦緞盒子,說要讓他看一件東西。打開盒子,一隻彩繪瓷瓶隆重地躺在裏面。大貓說,你是搞專業的,給我鑒定一下,這瓶子值多少錢。包青說,我搞地質學,不搞文物鑒賞。大貓說,你就別客氣了,怎麼說你也比我們懂得多。李仁政過來小心地抱出瓶子讓包青看,包青一眼瞥見瓶子上的花卉圖案有一個落款,唐寅。包青疑惑起來,說,唐伯虎畫的瓶子?大貓有點兒緊張地反問,唐伯虎畫的瓶子不值錢?包青說,不是這個問題,恐怕是瓶子的問題。包青拿着瓶子上上下下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笑了,說,你上當了,雖然我不懂文物鑒賞,可是這瓶底寫着嘉慶年號,人家唐伯虎早成灰啦,怎麼會在上面作畫!大貓乍然變色,說,你再細細看看。包青說,不用看了,你買的一定是假貨,說不定連瓶子也是仿冒的,多少錢買的?包青沒有聽見大貓的回答,他抬起頭,發現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等候他收回剛才的話,大貓的表情非常古怪,有點窘迫,更多的是暴怒,他斜着眼睛睨視着李仁政,李仁政的臉已經白了,李仁政說,我明天就去上海找小三子,他向我拍胸脯的,他保證不是假貨的。大貓鼻孔里哼了一聲,說,你在裏面拿了多少回扣?李仁政急了,叫起來,我要拿了一分錢,天打雷劈,出門就讓汽車軋死。大貓坐了下來,逼視着李仁政,李仁政無辜地仰着臉,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大貓先放棄了,他把椅子往後壓着晃了兩下,外

顧着眾人,咦,你們幹嗎都像死了親爹一樣的,是我賠了錢,關你們屁事!大貓揮揮手,說,算了,也就是二十萬,我做生意這麼多年,也不是沒讓人騙過,騙我二十萬走,就賺它二百萬回來嘛。

人都端坐着沉默不語,只有桌上的雞鴨魚肉和海鮮兀自散發著熱情的香氣。包青意識到一切的不愉快根源其實都在他這裏,他因此充滿了內疚,包青站起來和李仁政碰杯,李仁政先是哭喪着臉不動,突然驚醒似的站起來說,我罰酒,罰酒。包青覺得程少紅也間接地受到了自己的傷害,就敬了程少紅一杯。程少紅說,這才像話,你臉都不紅,還能喝呢。包青注意到小鐘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該忽略小鍾,就敬了小鍾一下,他又提到小鐘的父親鍾老師,說他其實一直記得他的好,只是回鄉探親總是匆匆忙忙,沒顧上去看望他。小鐘沒說什麼,程少紅在一邊插嘴說,現在還可以去看,去墓地看看他嘛。包青知道程少紅是在奚落他,但他還是認真地對小鍾解釋道,這次沒時間了,下次吧。

然後包青回到了座位上,他有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儘力地做完了他該做的事,他拿起湯勺準備喝一口雞湯。但是一隻酒杯橫刺里伸了過來,和他的湯碗撞了一下,是大貓。大貓說,包青,我們還沒喝呢,要不你喝雞湯我喝酒,我們干兩杯?包青放下碗,拿起酒杯,說,再喝我就躺倒了。大貓說,躺倒了我用車送你回去,在馬橋鎮喝酒,你還怕回不了家嗎?

包青不勝酒力。人到四十,包青第一次這麼狂飲。包青吐了。他記得是李仁政扶着他去廁所吐,他對着洗手間的窗子吐,看見外面雨停了,夜色微微發藍,鎮上傳來零碎的鞭炮聲,包青記得回家的事,他對李仁政說,我要回家,我媽一足急壞了。李仁政說,大貓讓走你就走,你再跟他喝一杯,讓他放你走。李仁政一直半推半架着包青,包青記得那年秋天他們把他扔進河裏以後他自己爬不上岸,也是李仁政好心來拉他,半推半架着把他送上新民橋。包青忽然就對李仁政說,仁政,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李仁政卻不高興,噴出滿口酒氣罵道,好人有x用,沒錢,好人也會變壞人!

從洗手間回來包青記住了李仁政的話,和大貓喝一杯就走。他主動敬了一杯,但大貓說,告辭酒必須是三杯。包青模模糊糊意識到大貓是在整他,只是不清楚大貓是因為喝多了整他,還是因為某種不滿,反正他是在整他,包青想無所謂,現在誰也不怕誰,我不靠你吃飯,堅持一下就走吧。侶是事與願違,包青的身體缺乏理性和耐心,軟綿綿的不聽話了,地球引力對他產生了超常的作用,包青突然就從椅子上滑下來了,坐在地上。包青坐在大貓的腳邊喝了最後那杯酒。包青的目光所及是大貓的黑色皮鞋和白色棉襪,大貓的襪子白得刺眼,而皮鞋上沾着的一星黃色的泥巴讓包青感到不安。所謂記憶的走廊有時一步而過,昔日重來只在悄無聲息之間,包青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粗暴的聲音,那個聲音挾帶着武力威脅命令他,把泥巴擦掉,擦掉,擦掉!是大貓的

聲音,是少年時代的大貓的聲音,也是如今的一方富豪大貓的聲音,快,把泥巴擦掉!包青順從地拿起了一塊餐巾,就像好多年前他被逼迫做過的那樣,他向大貓的皮鞋輕輕吐了一口唾沫,說,我擦,我擦。

包青聽見了別人此起彼伏的笑聲,他顧不上抬頭,他專註地用餐巾擦着大貓的皮鞋,看見皮鞋變得光亮如新,閃爍出一圈奢華的光暈,然後他聽見啪的一聲脆響,感到自己的臉上挨了大貓一巴掌,由於一方出手突然,一方缺乏防禦,那一巴掌打得結實,包青歪坐在地上了,與此同時他聽見大貓暴躁地吼叫起來,怎麼光擦左腳,右腳呢,快點,擦右腳!

博士包青初三那天就回北京了,鎮上人都知道他回鄉過年從來都來去匆匆。還是姐姐姐夫去送他,在汽車站他們又遇見了李仁政。包青拿個後背對着他,光明正大地迴避李仁政,但李仁政還是跑過來了,塞給他一個大紙袋,說,大貓送的酒,兩瓶五糧液。包青堅決地擋開李仁政的手,說,我不喝,你帶回去給他,昨天他已經讓我出夠洋相了。李仁政托着酒,小心地選擇着說辭,說,昨天是喝多了點兒,大貓讓你別見怪。這酒是好酒,他的心意,讓你帶回北京喝。包青賭氣似的說,我不喝酒的,回北京也不喝,怎麼跟你們說這麼多遍也沒用?李仁政眨巴着眼睛,是呀,你們知識分子都不怎麼喝的,他看了看包青的姐夫,順手把酒塞到了他手上,說,那乾脆讓老錢帶回去吧,反正我不能帶回去給大貓,他不罵死我。

包青很冷淡地掏出手機來,站在候車室門口給妻子打電話,不再和李仁政說話。李仁政知趣,正要告辭,包青卻一把拉住了他。包青把李仁政一直拉到台階下面,說,仁政,你是個好人,昨天我出那麼大洋相,你怎麼就在一邊看着?你實話告訴我,我是不是替大貓擦皮鞋了?他是不是還打了我一個耳光?李仁政的眼睛閃閃發光,嘴上卻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包青緊張地注視着李仁政的表情,說,你別打馬虎眼,我給他擦皮鞋你也不攔我一下?你就看他借酒撒瘋,打我的耳光?李仁政擺擺手說,咳,沒有的事,你給大貓擦皮鞋?他敢打你的耳光?都那麼大的人了,大貓不會讓你擦鞋的,更不會打你的耳光,再說他現在也不敢欺負你嘛。包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疼倒是不疼,可我當時腦子很清醒呀。他狐疑地注視着李仁政,說,看來喝醉的人都會出洋相,拉也拉不住,要不,是我記錯了?是你替他擦皮鞋了?他打你的耳光了?

包青看見李仁政猛地抬起頭,李仁政的表情看上去有點狡猾,也有點難以形容的自豪。我沒擦,騙你我不是人養的,我從小到大就沒替他擦過鞋,更沒挨過他耳光!李仁政鄭重地申明着,突然笑起來,在包青小腹上捅了一把,說,你不要耿耿於胸嘛,喝醉的人,不能跟他計較的,你就原諒他一次,大人不記小人過。包青不知為什麼,突然用手掌蒙住了自己的臉,然後他聽見李仁政感嘆着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們現在都混好啦,那麼多同學朋友,只有你能跟他平起平坐,要不是喝醉了,他怎麼敢打你的耳光?

他們說話的時候長途客車已經從停車場裏開了出來,只聽見咣當一聲響,把包青一行人都嚇了一跳,原來是車門自動地打開了。節日過去了,人人紅光滿面,汽車也要迎新年,那輛長途客車的車門大概已經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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