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氣壓力
火車晚點了。月台籠罩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小孟下車的時候有一片雪片飄到他的脖子上,風把他的大衣下擺吹向兩側,而且發出呼呼的聲音,這使他注意到天城的氣溫比想像中的更要寒冷。小孟提着行李走在出站的人群中,他好幾次抬頭向四周張望,沒有看到他記憶中的宋代磚塔,除了夜色、燈光和各地雷同的高層建築愚笨的輪廓,他沒有看到什麼。那座宋代磚塔一定是被建築物遮擋住了。
廣場上泥雪交加,顯得很空曠。人和汽車、三輪車、自行車紊亂地擠在出口處的欄杆外面。欄杆外的人看上去很親切,卻都是陌生人。小孟放下了行李。表哥不在外面,他感到有點意外。小孟又看了看手錶,已經晚點兩個小時了,他想表哥他們也許找地方打發時間去了。有人隔着欄杆來拉小孟的胳膊,說,同志要住宿嗎?是個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婦女,有好幾個這樣的婦女舉着什麼招待所什麼旅店的牌子在那裏攬客。小孟說,我不住宿,你聽不出來我是本地人嗎?小孟說了這句話以後就笑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天城方言是多麼生硬。離開此地十多年,他其實已經不會說天城的方言了。
小孟在那裏抽了兩支煙。接站的人都走光了,小孟還是沒有看見他的表哥或者親戚,他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風從廣場上吹過來,帶着刺骨的寒意。小孟有點焦躁,他看見一輛破舊的國產小麵包車開過來,停在公共廁所門口。那輛車帶給小孟一個希望,但隨着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小孟的希望馬上就破滅了,他看着那個男人向出口處這裏走來,男人手裏舉着的牌子越來越清楚,上面寫着:第二教育招待所。服務周到。設施一流。價格便宜。教師優惠。小孟東張西望的時候聽見好幾個攬客的婦女向他急切地宣傳什麼,他不搭理她們,他沒有必要搭理她們。即使今天沒地方可去,他也不想隨隨便便地投宿到一個陌生的低檔旅社去。小孟避開了一個婦女的糾纏,轉過臉看着廣場上的大廣告牌,廣告牌上仍然保留着夏天的內容,一個衣着暴露面容靚麗的少女手握一瓶飲料,微笑着看着路人,廣告詞更是夏季風味的:喝了透心涼。小孟不由得笑了笑,這時他注意到那個從麵包車上下來的男人,他也在笑,他微笑着對小孟搖晃着手上的牌子,用眼神示意小孟,讓他看那塊牌子。小孟搖頭,說,我不是教師。那個人還是不說話,他突然把牌子反轉過來,牌子的另一面內容原來是不一樣的:應有盡有,舒適到家。彩電空調。桑拿按摩。
小孟覺得那個男人面熟,尤其是他看上去有點僵硬的微笑,小孟專註地盯了他一眼,腦子裏突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詞語:大氣。壓力。小孟現在確信他是中學時代的物理教師。他想叫他,但小孟只是張了張嘴。他忘了他的姓名了。也許姓柴,也許姓蔡,也許都不是,小孟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想起來的是物理教師的綽號:柴油。小孟有點發窘,他的神色無疑讓對方察覺到了某種希望,柴油——我們暫且這麼稱呼他——突然向小孟擠了擠眼睛,說,這麼冷的天,何必站在這裏受凍?去我們招待所,你不會後悔的,我們是學校辦的招待所,人民教師不會騙人的。小孟嘻的一笑,他又聽到了柴油的聲音,是那種被人稱作公鴨嗓的很響亮的聲音。柴油打量着小孟,忽然蹲下來,一隻戴着棉手套的手越過欄杆,拽住了小孟的旅行袋。他說,我們有專車接送,這麼冷的天,我也不想守在這裏,拉上你就開車,怎麼樣?小孟下意識地護住了行李,一種莫名的歉意使他有點慌張,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習慣住你們那種招待所。柴油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站起來,仍然帶着僵硬的微笑看着小孟,我們那種招待所?他說,先生,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呀。你怎麼知道我們的條件不好?我們是教育系統的招待所,跟他們不一樣,我們不騙人的。說有暖氣就有暖氣,說有彩電就有彩電,說有熱水就有熱水!柴油發急的樣子讓小孟想起了從前的物理課。大氣。壓力。誰在說話?誰不想聽課就給我滾出去!小孟斷定柴油對自己已經了無印象,正因為如此,他內心的那種歉意更深了。小孟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愛看電視。其實,其實就住一夜,條件好不好無所謂,乾淨最重要。小孟看見柴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就像從前他夾着作業本進教室時一樣,你怎麼知道我們不幹凈?告訴你我們是衛生標兵!柴油看上去有點憤怒了,他說,你以為我是騙子啊,啊?我當了三十年人民教師,現在退休來發揮一點餘熱而已,你以為我跑到火車站是來騙人的?啊?小孟開始感到驚慌了,現在他清晰地重溫了好多年前在物理課上面對柴油的絕境,他永遠不能準確地回答他的問題,而他卻特別喜歡向他提問。小孟想他一眼就認出了柴油,他為什麼認不出我來呢?欄杆外面的那幾個婦女開始交頭接耳,他們注視小孟的眼神充滿責備的意味,誰讓你接他的茬兒的?小孟漲紅了臉,他把行李提起來在欄杆裏面走了一圈,瞄了柴油一眼,柴油卻不看他,他用手中的牌子一次次地敲打着欄杆,看得出來,老師的氣還沒有消,小孟又踱了一圈,一個非同尋常的決定幾乎在瞬間變成了事實,小孟突然走到柴油麵前,他說,好吧,我到你們招待所住一夜。
這個城市已經面目全非。發展是硬道理。城市的歸宿是無數的建築工地和霓虹燈,這沒有錯。小孟在那輛破麵包車上顛簸了大約半個小時,車停了,他聽見柴油對他說,到了,我告訴你不遠就是不遠,這是老城區,三十年代是天城最繁華的地方!
小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種被整體拆除的街道在如今的城市裏比比皆是,遍地瓦礫殘磚,只有一些可以再利用的木門木窗被人整齊地碼放在一起,當你不能將建築物或者樹木作為坐標,迷失方向是必然的。小孟說,這是什麼鬼地方?什麼鬼地方?他看見一座三層樓房孤零零地豎在廢墟之中,只有一樓亮着燈光。小孟說,這是一片廢墟嘛。柴油沒有答話,他奪過小孟的行李向樓房跑去,邊跑邊喊,張大姐,開一間房!
招待所里瀰漫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服務台後的那個女人守着一台電暖氣,不卑不亢地看着小孟。小孟站在服務台面前猶豫着,他說,看這樣子,你們這裏不會有暖氣的。女人說,有空調。小孟說,什麼一流設施,看這樣子,你們這裏什麼設施也不會有。女人看了看小孟,又看看一邊的柴油,抿着嘴笑。小孟說,四周的房子都拆了,你們怎麼不拆遷?看這樣子像黑店嘛。小孟話音未落,肩膀上就被搡了一下,是柴油在搡他。柴油怒視着小孟,你這位先生怎麼說話呢?想住就住,不想住就滾,你怎麼可以污辱人?黑店,什麼黑店,你把我們當什麼人了,啊?小孟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小孟說,開個玩笑,你發什麼火?柴油仍然瞪着眼睛,開玩笑不是這種開法,開玩笑也不能污辱別人的人格,你懂不懂?小孟訕笑着,他說,我懂,我懂了。小孟已經退到了門邊,他向玻璃門外面張望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那輛小麵包車已經開走了。小孟無法擺脫上當受騙的感覺,正是這種受騙感使他遲遲不願辦理登記手續。他站在門邊,撓着腦袋。那個女的突然咳了一聲,她說,你要是不願意住,我們也不強迫你,出門,沿着街向前走四百米,有一家旅館條件好一些。小孟感激地看着她,問,那家有暖氣嗎?女的沒來得及說話,柴油怒聲嚷嚷起來,哪來什麼暖氣?這是天城,不是北京,哪來那麼多暖氣,有空調就不錯了!小孟搖了搖頭,他覺得多年以後對柴油的嗓門仍然有一種敬畏之感,大氣壓力!不會就不會,你狡辯什麼?小孟想假如他認出我來,不知道會是什麼態度?小孟推了一下門,然後又輕輕地關上了,他說,外面真冷,天城現在怎麼這樣冷?柴油向他翻了翻眼睛,似乎是對這種廢話表示不屑。小孟說,我以前在這裏生活了八年,我在這裏上的學。他注意到柴油臉上充滿敵意的表情變得緩和了,他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那就行了,你是遊子回鄉,對我們天城應該有點感情的,怎麼可以擺闊佬派頭,嫌這嫌那的?小孟看着柴油,他希望他繼續這個話題,問他以前住哪裏,在哪所中學上的學,但是柴油拿起了一份報紙,不再和小孟搭話,這與小孟對他的記憶相符,他記得柴油以前也不是那麼容易原諒犯了錯誤的學生的。他是一個讓你彆扭的人。現在仍然這樣。小孟撓着腦袋,他還在猶豫。是服務台里的那個女人婉轉地挽留小孟,她說,這麼晚了,這麼冷的天,我看你就在這裏將就一夜吧。
房間與小孟想像的一樣簡陋而破敗,床上的印花床單和棉被摸上去是潮的,電視機是十幾年前的孔雀牌,彩色的圖像已經失真,女播音員的臉是綠色的,而嘴唇像是塗過血漿似的,紅得驚人。惟一的意外是那個陽台,一個很大的陽台,像一件奢侈的裝飾品徒勞地掛在窗外。柴油用遙控器打開了空調,然後他把遙控器放進了口袋,或許是注意到了客人驚訝的眼神,他坦然地解釋了招待所的規章制度,說,沒辦法,不是我們不相信你,我們已經丟了四個遙控器了。小孟說,你怕我偷你的遙控器?柴油搖搖頭,他說,不是怕你偷,不是告訴你了嗎?這是我們的規章制度,打開空調以後都要把遙控器拿走。小孟說,你還是不信任我,說來說去你還是怕我偷遙控器。柴油說,嗨,你這位先生說話就是不中聽,規章制度人人要遵守,今天是我值班,丟了遙控器我要賠的。小孟大笑起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怕賠嘛。柴油被小孟逗樂了,他捂着口袋,有點窘迫地向房門外面走,像是逃跑似的。小孟在後面說,我們應該聊聊的,我能跟你聊聊嗎?柴油沒有回頭,他擺擺手說,不聊了,你休息吧。小孟跟着他走到門外,柴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樓梯上了,小老頭像孩子似的逃走了。小孟理解他的心情,小孟其實也不能確定,是否一定要跟從前的物理老師聊天,即使他們的師生關係霧開雲散,小孟也不能確定他們在一起該說些什麼。
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陽台上積着雪。一隻拖把架在陽台的角上,拖把上還晾着一隻膠袋。小孟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他想給表哥打個電話,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空調嗚嗚地鳴響着,小孟把手舉到送風口,風還是冷的。房間的氣溫沒有改變。小孟想這不是享受的夜晚,他已經有這個思想準備了。也許柴油說得對,遊子回鄉,許多事情應該可以忽略不計了。小孟打開了通向陽台的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他差點放棄了去陽台的念頭,但是小孟突然發現他俯瞰的是一所學校,準確地說是一所學校的操場,他突然覺得那片操場似曾相識。
操場就在二十米以外,積雪未能覆蓋住橢圓形的跑道的輪廓,而且在夜色中清楚地劃出了單杠和雙杠的幾條直線。學校一定也在拆遷之列,因為幾棟樓房都只剩下了一個骨架,門窗都被卸去了。一根高高的旗杆聳立在台階前,台階矇著雪,遠遠閃爍着一層白光,似曾相識。小孟轉過臉向西北方向眺望,這次他看見了那座宋代磚塔的黑影,它與學校的旗杆遙遙相對。小孟對於天城的方位感一下恢復了,現在小孟確定他視線中的學校就是東風中學,就是他曾經就讀的那所中學。
小孟至今記得東風中學的跑道長度是三百七十五米,比正規的田徑跑道短了二十五米。這是當年體育老師告訴他的。那個體育老師非常賞識小孟在長跑方面顯露的才華。小孟俯瞰着雪后的操場,依稀看見一個穿白色背心的少年沿着跑道奔跑着,三百七十五米,跑四圈正好是一千五百米。那是他最擅長的項目。那是他從前的生活。小孟向操場方向怪叫了一聲。被遺棄的操場在夜色中顯得非常凄涼,一些水泥預製板堆放在沙坑的位置上,有人在上面堆了一個雪人,這使凄涼的操場更加凄涼。遊子回鄉。小孟突然覺得自己在無意中接近了這種人為的情境,他笑了,他想我不是這種人,我不能再冒着寒冷回憶什麼了。一切只是巧合,巧合是什麼呢?巧合只是巧合。
房間裏溫度依舊。小孟很快發現那台空調一直在送風,而沒有制熱。他走到走廊,向樓下高聲喊道,師傅,空調有問題,你上來看看!小孟驚訝於自己對柴油的稱呼,他為什麼叫他師傅呢?無論如何他不該稱他為師傅的。樓梯上響起了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他看見柴油穿着毛衣上來了,手裏拿着那隻遙控器。看上去他已經睡下了。空調怎麼啦?柴油說,不是在運轉了嗎?怎麼會有問題呢?小孟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絲令人不快的情緒,柴油似乎是在懷疑他尋釁鬧事,小孟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有沒有問題,你自己去看。
柴油對空調機的知識顯然是膚淺的,小孟看着他在遙控器上胡亂地按了一氣,風葉突然咯地響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糟糕,柴油突然叫了一聲,鎖住了?是不是鎖住了?小孟說,空調不是照相機,不會自動鎖住的。他示意柴油把遙控器交給他,但是柴油不理他。柴油仍然焦急地按着這裏那裏,嘴裏冒出一句,現在的小青年都自以為是,空調不是照相機就不會自動鎖住,這種說法就科學嗎?小孟笑了笑,讓我試試。小孟向他攤開手掌,說,讓我試試行嗎?他看見柴油的鼻孔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把遙控器拍在他的手上,你試試,讓你試試,柴油說,我打不開,看你把它打開吧。柴油那種毫無必要的憤怒讓小孟想起了從前的物理課,他就是那麼憤怒地講着虹吸原理。大氣。壓力。大氣壓力。小孟忍不住地與他開了個玩笑,他說,也許是大氣壓力不夠。柴油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玩笑,他嗤地冷笑一聲,說,現在的小青年就是這樣,半瓶子醋亂晃。
小孟有點狼狽,他在柴油嘲諷的目光中按着遙控器,卻沒有喚醒那台討厭的空調機。空調機像是失靈了。小孟撓着腦袋,他說,會不會是遙控器沒有電池了?然後他就聽見了柴油得意的聲音,他說,不可能。小孟說,怎麼不可能?柴油搶過了小孟手裏的遙控器,他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上禮拜剛剛換的電池!柴油臉上那種得勝的表情讓小孟有點惱火,他坐到床上,看着柴油和他手裏的遙控器,沒有空調讓我怎麼睡覺?小孟說,你說有空調,鬧了半天是這麼台破空調!柴油仍然努力地按着遙控器,一邊向小孟做着稍等片刻的手勢。小孟說,你別瞎折騰了,肯定是壞了,你給我換一間房間吧。柴油這時看了小孟一眼,他看到了小孟的慍色,他說,只有這間有空調,實在不行,只好委屈你一下了。小孟怪笑了一聲,說,好,委屈我凍一夜。柴油猛地回頭逼視小孟,然後他的臉上出現一種決絕的微笑,他用極快的動作將遙控器收回到口袋中,向外面走去,減掉你的空調費,他大聲說,不會收你空調費的,請你不要把我當騙子看待。
房間門被重重地摔了一下。小孟坐在床上,內心充滿了沮喪感。不光是因為冰冷的房間,他覺得這個夜晚的經歷像是一次錯誤的旅行,他明明是想去南方,卻身不由己地往北方去了。他與老師的相遇不該是這樣的,也許應該挑明了,但是小孟現在懷疑挑明他們的師生關係還有什麼意義,也許已經沒有意義了。擺在小孟面前的現實是他必須在這個寒冷的房間裏過上一夜,然後讓這次相遇再次成為記憶。
小孟卷着被子睡了。他很年輕,其實不是那麼怕冷。他甚至想像柴油會對他說這句話,年輕人凍一下不會凍死的。柴油沒有說這句話,他是一個讓你彆扭的人,而不是一個刻薄無禮的人。過去這樣,現在還這樣。小孟後來就睡著了。假如是一夜無夢就沒事了,後來的事情也許就沒有了,可小孟那天做了一個關於考試的夢,他很多年沒做這種夢了,他夢見自己在考試,夢見自己小便很着急,於是他推開考卷站了起來。他從床上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到走廊上。廁所在走廊上。小孟打着寒戰在小便池邊的時候聽見哪扇門被風撞響了,他當時還沒有意識到什麼,等到他去推自己房間的門時,門卻推不開了,是門鎖出了問題,這回真的是鎖住了!小孟現在感到這個夜晚成了一個問題的夜晚,他只穿着內衣,他終於迎來了真正的寒冷,小孟抱着肩膀向樓梯那裏衝去,小孟向樓下高聲叫喊起來,快拿鑰匙來,我被鎖在外面了!
大約在一分鐘過後,柴油睡眼惺忪地出現在走廊上,他說,又怎麼啦,你出來怎麼能上鎖呢,上廁所把門帶一下就行了。小孟說,不是我鎖的,是風把門撞上了,你們這兒什麼東西都是壞的,連門鎖也是壞的!柴油斜睨着小孟,想說什麼又沒說,他把一串鑰匙在手中晃了晃,說,你去值班室拿件大衣披上,小心感冒了。小孟說,不用,你快開門吧。但最大的意外突然出現了,小孟看見柴油不停地晃着那串鑰匙,就是找不到需要的那一隻。怎麼啦?小孟抱着雙臂湊過去看他的鑰匙,他說,不會是鑰匙沒了吧?柴油抬起頭,從他焦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小孟不幸言中了,柴油說,見鬼了,見鬼!鑰匙怎麼沒了?小孟幾乎跳了起來,他說,倒霉!倒霉!我今天倒了八輩子霉了!他發現柴油的臉色很難看,但小孟顧不上他的臉色了,他搓着手跺着腳,說,我今天倒了八輩子霉了!柴油愣在那裏,然後他突然向樓下跑,邊跑邊說,我先拿件大衣給你披上。小孟在氣頭上,他對柴油的背影大叫道,大衣有什麼用,我要進我的房間!光是嚷嚷還不解氣,小孟飛起一腳踹破了房門,他說,你們這種招待所,趁早給我關門!
招待所里非常安靜,除了外面的風聲,小孟聽見了樓下值班室里傳來一陣忙亂的細碎的聲響,小孟仰天長嘆,心中充滿了怨恨,然後他看見柴油慌慌張張地跑上樓,把一件軍用棉大衣拋了過來,他說,請你別嚷嚷好嗎?嚷嚷也不能解決問題。小孟披上了大衣,大衣還熱乎乎的,柴油一定是拿它蓋在身上睡覺的。有了禦寒的物品,小孟的情緒稍稍地好轉了,他看着柴油手中的鑰匙,說,這下好了,你讓我住在這裏來,設施一流,服務一流,沒想到是讓我站在走廊上凍一夜!小孟看見柴油的腦袋開始左右搖晃,眼睛裏噴出了一種可怕的怒火,那種怒火遠遠超越了他對這位前物理教師的記憶,小孟有點後悔他的過分的言辭,但是後悔來不及了,柴油突然把那串鑰匙扔在地上,然後他從走廊上拖過一把椅子,跳了上去。小孟知道他是要從氣窗口爬進去,小孟沒想到他會採取這個辦法。他看着柴油笨拙地用手推着氣窗,小孟覺得他不該讓柴油為他爬窗子,但奇怪的是他的嘴裏卻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氣窗肯定也鎖死了。柴油爬在半空中的背部顫動了一下,然後他突然揮拳一擊,咯嗒一聲,氣窗應聲打開了。柴油側轉臉,向小孟投來輕蔑的一瞥。小孟躲開了他的目光,小孟歪着身子,從眼角的余光中看見柴油的頭部伸進了氣窗口,胳膊和微胖的身子則擠塞在氣窗里,他的腳在門上晃蕩着蹬踢着,小孟看見了他穿的那雙式樣陳舊的棉皮鞋,皮鞋的頂端裂了一個口子,他還看見了柴油穿的尼龍襪子,襪子上也有一個洞,他聽見柴油在上面喘息。小孟這時做出了一個遲到的舉動,他去抓柴油的腳,他說,算了,你別爬了,我來爬窗。但那兩隻腳有力地甩掉了小孟的手,小孟甚至感覺到了那兩隻腳上的怒火,然後他看見柴油的腳慢慢入了氣窗,柴油的身體終於通過了狹小的氣窗口,與此同時,一些灰塵從窗框上從柴油的毛衣上簌簌地掉落下來。
柴油從裏面打開了門,小孟站在外面,他仍然歪着身子,躲避着柴油的目光。柴油大口地喘着氣,他說,進來啊,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啊?我不是把門打開了嗎?
小孟站在那兒不動,他看見柴油向他衝過來,他突然有個錯覺,以為他要打他,但柴油只是把他推進了房間。柴油拍打着身上的灰塵,說,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你是顧客,我為你服務,你把自己關在門外,我爬窗子替你開門,你還想怎麼樣,還想罵人啊?小孟的臉有點發熱,他囁嚅着,我沒有罵你,我哪兒罵你了?小孟的肩膀又被柴油搡了一下。沒罵就好,柴油說,小青年,現在上床睡吧!
門是被柴油帶上的。小孟聽見他在門外撿起了鑰匙,他把椅子搬回了原處,然後是一陣靜默,小孟站在房間裏,他預感到事情不會在靜默中結束,果然走廊里突然響起了柴油的聲音,柴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一種痛苦的哭訴,他說,小青年,我告訴你,我今年就滿六十啦!你讓我爬氣窗,啊?你讓我爬氣窗啊!
小孟在清晨時分離開了招待所,服務台後面的女人還是半睡半醒,她對他這麼早離開表示理解,她說,沒睡好是吧,我們這裏原來挺不錯,主要是要拆遷,最後幾天營業,有點亂了。小孟笑了笑,說,反正就一夜,過去就過去了,明天好好睡。小孟看見了值班室里的行軍床,柴油的身子埋在那件大衣里,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聽見輕微的一陣呼嚕聲。小孟向行軍床那邊努努嘴,問女人,那個老先生是姓柴嗎?女人說,姓陳,耳東陳,怎麼啦,他態度不太好?小孟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我想問一下,他以前是不是東風中學的物理老師?女人說,以前是老師,是不是東風中學的,是不是物理老師我不知道。女人好奇地看着小孟,你是他的學生?叫醒他問一下就清楚了嘛。小孟擺擺手,說,不用了,我也不能肯定,他可能是物理老師,可能不是,我記不清了。女人好像對澄清同事的身份頗感興趣,她說,叫醒他,我來叫醒他。小孟幾乎是驚叫着制止了她的熱情,不,不,小孟說,讓他睡,我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該走了。
小孟推開招待所的門,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是一片泥濘和冰雪,冬天的陽光照耀着這個久違的城市。這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凌亂的廢墟堆中有沒有保存他的足跡,這要去問廢墟。小孟不知道。早晨的小孟像早晨一樣充滿了生氣,昨天的心情留在了昨天。小孟確實有一大堆事情要辦。他疾步走到街道上,意外地發現天城正是陽光燦爛,而且太陽恰好掛在那座著名的宋代磚塔上。
一輛夏利出租車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在小孟身邊轉了個圈,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向小孟張望着。小孟慢吞吞地走到車窗前,問,你的車打表嗎?
這次小孟說的是地道的天城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