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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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在電話上約曉峰去的時候,曉峰特地問:“要不要我喊上尚米亞,下班后一起來?”
“不用,”老爹意外地婉辭了,“曉峰啊,老爹有話跟你單獨說。你先來吧,不要跟尚米亞講這件事。”
這就有點稀奇了,剛結婚時,老爹不是一再叮囑他,小夫妻之間,要相親相愛,相敬如賓,不要有什麼相互隱瞞的事,不要相互猜疑和猜嫉嘛。這會兒,老爹讓他到家中去,為什麼特地關照,不要對尚米亞說呢?
上班的時候,曉峰一直在想這事兒,就是想不明白,老爹要和他說的是啥子。下班以後,曉峰騎上自行車,就往地鐵站趕。動遷以後,老爹、爸媽和叔叔的家,都在浦東。他得把自行車停在地鐵站頭,然後再搭乘地鐵,才能到老爹家去。
老爹家裏的氣氛有些不同尋常,不但老爹和阿婆在,就是阿爸正琪和阿媽依荷、叔叔加琪和嬸嬸都到老爹家來了。曉峰知道,老爹動遷的這三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雖然都在一個新建的小區里,大小都是差不多的,互相之間相差不過就是二三個平米;但老爹家的房子在二樓,爸媽的房子在隔壁一個門洞的三樓上,叔叔嬸嬸家則在隔開一幢樓的五層上,樓層雖然高,不過比較起來,叔叔的房子最大,房型也最好,陽台外面朝著小區里空氣最好的綠地,視野特別開闊。老爹說這是為了嬸嬸着想,讓她感覺到,盧家對待她這個小兒媳婦,是最為照顧的。這個嬸嬸曉峰認識,就是當年和叔叔一起陪剛到上海的曉峰去西郊公園裏玩的“獅子頭”,想起來都好笑,那個時候,曉峰不知道她這種髮型是流行的爆炸式,只覺得她燙了這麼一個怪眉怪眼的髮型,亂蓬蓬的,難看死了。
其實嬸嬸是長得很漂亮,和叔叔結婚多年,娃娃都快上小學了,還有人當面背後開玩笑地叫她“嗲妹妹”、叫她“美女”呢。
剛搬過來的時候,儘管爸媽、叔叔嬸嬸都說一切像住在老房子時那樣,願意挨着老爹和阿婆住,阿婆也願意為兩個兒子忙碌,把買、汰、燒承擔下來,但老爹說,你們還想要吃大鍋飯啊,不行,國家都在改革大鍋飯的體制,你們不能懶在這個家裏了,多少也讓操勞了一輩子的我們輕鬆幾天,堅持要分灶吃飯。他說得明明白白,小家庭總是小家庭,要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我們兩個老人,不要沾你們年輕人的便宜。你們兩個小家庭,各自過好你們的小日子,是窮是富、是好是壞那都是你們自家的事。我們兩個老了,需要你們照顧時,你們憑良心行事。反過來,你們需要我們幫忙的時候,我們仍然會一如既往地幫助你們。住得近,就是這點好處,走動方便,遇到困難了,喊一聲就叫得應。正因為如此,婚後曉峰和尚米亞到老爹家來,老爹叫爸媽過來,爸媽才過來,老爹不叫,他們是不過來的。
每一次,曉峰和尚米亞來了,老爹總要徵求曉峰他們的意見,要不要喊他爸媽來,曉峰說好吧或者隨便,老爹才叫他們。曉峰要是說阿婆又要添菜,太忙了。老爹就會說,那麼好,今天就不叫他們了,也好讓阿婆清閑點。不要忙得連和孫子坐一會的時間都沒有。
今天曉峰一到,意外地看見爸媽和叔叔嬸嬸都到了,聯想到老爹特意關照不叫尚米亞來,曉峰就預感到家裏有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這年頭,太太平平、樂樂惠惠的,盧家還會有什麼需要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商量的事呢?
阿婆在燒最後一道菜蔥烤排骨的時候,娘娘盧加琪也來了,她一邊進門一邊歡叫:“好香啊,姆媽又燒好小菜了!看樣子我有吃福啊。”
逗得一房間的人都笑起來。
娘娘現在還是一個人。有一度,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說是台灣老闆,很有實力的,結婚的同時就可以在近郊買一幢別墅。娘娘心細,品味又高,她詳細地一了解,這個氣度不凡的老闆在台灣早有家室了。於是這件事就黃了。曉峰想不通,像娘娘這樣品貌端莊的女性,為什麼就不能有一個好好的歸宿呢?不過他也只是想想而已,那是上一輩人的事情,不消他管。
連獨身一人居住的娘娘也叫來了,盧家這回碰到的事情肯定非同一般。果然,一大家人團團圍在桌子旁吃飯的時候,老爹開口了:“曉峰,你曉得嗎,昨天晚上,也是在這張桌子上,坐的是哪些客人?”
曉峰愕然瞪着老爹,他怎麼會知道呢?
“是你的丈人阿爸和姆媽,是尚米亞的父母。”老爹沒有賣關子,擱下了手中的筷子,直截了當地說。
曉峰更吃驚了:“他們到這裏來作客了?我們不曉得啊。”
“知道你不曉得,”老爹說,“今天才把你叫來了呀。你知道,他們來幹什麼嗎?”
曉峰搖頭說:“我不知。”
其實他的心裏猜到一點了。這一瞬間,他對岳父岳母有一點想法了,你們倒是會鑽啊,找到老爹家來,怎麼不跟我講一聲呢?
“他們是來求我們的。”阿婆在旁邊看見曉峰一臉茫然的樣子,心中不忍,插話道,“曉峰啊,能幫人的時候,就幫人家一把。”
曉峰覺得莫名其妙,他吃不下飯了,把手中的碗筷一放說:“你們說的是啥子呀?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阿爸盧正琪冷冷地說:“曉峰,小家庭里鬧矛盾了?”
“沒有啊。我和尚米亞相處得好好的……”
盧正琪擺着手,提高了一點聲氣:“我是說你們和丈人、丈母娘之間是不是鬧矛盾了?”
曉峰的眉頭皺起來說:“也沒鬧啊……”
“你不要瞞我們了,”阿媽依荷輕聲慢氣說,“曉峰,昨天也是在這裏,你丈母娘親口對我們說了,你們小兩口從心眼裏瞧不起他們,看他們不入眼,要趕他們走。你忘了,阿媽和你,也是從西雙版納鄉下來的。”
“而且找出的理由是,”阿爸用不滿意的語氣說,“說我和你媽要到你們的新房子去住。真是豈有此理。”
阿婆嘆着氣說:“不作興的呀。”
叔叔和嬸嬸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盯着曉峰。叔叔嚴厲地問:“有沒有這個事?曉峰今天你講實話。”
“幸好人家找到這裏來了,”阿爸又說,“在老爹這裏吃過晚飯,我還特地把他們叫到家裏,去喝了一杯茶。意思就是讓他們看看,我們有自己的家,寬寬敞敞的,不比你們的新房好,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不會去你們家中住。當然,也揭穿了你們的謊言。”
阿婆放低了聲音說:“曉峰,做人不能這樣呀。那是尚米亞的爹媽,是你們的老輩子。孝敬老人,是做人最起碼的道德。”
曉峰的眼睛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面對老爹、阿婆、爸媽、叔叔的責備,他簡直不曉得說啥子好。他沒想到,尚米亞自作聰明編造的趕她父母走的理由,一下子被她的父母戳穿了。他更沒想到,發生在他新婚的家庭中的一小點矛盾,陡然間公開化了。
身上的手機發出“嘀、嘀”的響聲,有短訊發進來,曉峰煩躁地掏出手機瞅了一眼,是尚米亞發過來的:“還不回家啊?我有喜訊告訴你!”
還喜訊呢,都是你惹出的好事!
曉峰悻悻地把手機揣回衣兜,環顧着桌上所有的老輩子,咽了一口唾沫,委屈道:“你們都講了,也讓我講幾句好不好?”
“聽聽曉峰的,”一直沒表態的盧玉琪說話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想想,尚米亞也是很懂道理的,不會憑白無故這樣子對她父母吧。”
盧玉琪的話似乎提醒了眾人,老爹重新端起了飯碗,舉了舉手中的筷子說:“邊吃邊講,邊吃邊講。曉峰,你慢慢說。”
曉峰哪有心思吃飯啊?他拉長了臉道:“這都是他們尚家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和我無關,毫無關係……”
阿爸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是尚家的女婿,怎麼和你無關呢。再說,他們已經找上門來了,找到我們盧家來了。”
“阿哥,你耐心點,”盧玉琪勸慰道:“聽曉峰說嘛。”
“要說也很簡單,幾句話的事情。”讓阿爸搶白了幾句,曉峰也有些不悅了。他端起飯碗,一邊沒滋沒味地吃着,一邊就把尚米亞認定她最親愛的外公就是母親害死的往事講了一遍。說是幾句話,一旦講開,連介紹帶解釋,還有細節,卻越講越長。老爹、阿婆、爸媽和叔叔嬸嬸還有娘娘,都靜靜地聽着曉峰敘述,不吭氣了。
曉峰講完,手裏的一碗飯也吃完了。不過,阿婆今天精心燒的一桌子菜肴是啥滋味,他真的一點都不曉得。
他把碗筷往桌面上一放,雙手一攤說:“事情的全部過程,大致就是這樣。米亞她爸的病,檢查幾個月了。一會兒說是癥狀消失了,查不出;一會兒又說是慢性病,需要在上海慢慢吃藥調理。時間長了,我總以為他們的關係逐漸改善了。哪曉得米亞仍要她父母走,叫我有啥辦法?”
“真是前世作孽。”阿婆先嘆了口氣,感慨道,“幾十年了,冤結得這麼深,叫曉峰怎麼辦?”
“我說嘛,我們曉峰是知書達理的人,怎麼會做出不講道理的事情。”娘娘一直是幫着曉峰說話的,“你們只曉得亂怪人。”
依荷說話仍是慢拖拖、文謅謅的:“這些詳細的情況,尚米亞父母昨天都沒說。”
“他們怎麼會說呢,”始終沒講話的嬸嬸說話了,“他們也喜歡上海,這裏從他們的話里聽得出的。為了住回上海,當然要揀有利於他們的話說,唉,這叫清官難斷家務事。”
老爹瞅了瞅眾子女,又把臉轉向曉峰,放緩了口氣道:“曉峰啊,聽你這一說,老爹曉得事情的糾纏、複雜性了。唉,前幾年,弄堂里的上海人有一種說法,你們還記得嗎?”
大家都望着他,不知他下面要說出些什麼。阿婆不耐煩了,連連擺手道:“哎呀,老頭子啊,你就不要賣關子了。快點說吧,後面還有很多事來。”
“我是說,前幾年,上海弄堂里都在說,過去的老話是養兒防老。現在變過來了,兒子變成了冬天裏穿的滑雪衫,光是外表華麗漂亮,結婚以後只曉得陪老婆,卻是不貼肉的。倒是養女兒好,雖然嫁出去了,仍舊經常回娘家來關心老人,像緊身貼肉的棉毛衫。”老爹望了女兒盧玉琪一眼,不解地說,“奇怪的是,尚米亞這個女兒是怎麼了?和她的外婆親,親身的爹娘一點也不親,倒像是冤家。”
“說到底,”盧正琪唉嘆了一聲,“這都是歷史造成的。要化解,也難啊。”
曉峰嘆了口氣說:“我勸過她,一點作用也沒有。她就是一句話,她家的事,婚前說定了的,不要我管,不要我插手,她自會處理好的。”
“不過,”老爹看着曉峰說,“你知道嗎,現在情況又有了新的發展。”
曉峰的心頭一緊,問:“什麼發展?”
“要不,尚米亞父母怎麼會求到我們這裏來呢。”阿婆連連搖頭道。
依荷阿媽說:“尚米亞父親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是癌症!胃癌,還是晚期。”
老爹的雙手朝着曉峰一攤說:“昨天他們來的時候,把醫院的診斷書、病歷都帶過來了。一張張給我們看。對不對?”
老爹掃視了兩個兒子一眼。盧正琪和盧加琪連連點頭,表示他們都看見了。
這倒是曉峰沒想到的,平時尚米亞總在他的耳邊說,檢查身體是她父母為賴在上海找出來的理由,他們會有什麼病,裝得可憐。聽得多了,他也不知不覺相信了尚米亞的話。哪想得到,尚米亞的父親真的有病!而且是這麼嚴重的病,胃癌晚期。
“曉峰啊,阿婆要勸你一句,這種時候,把人家往外頭趕,是不能做的呀。”
“媽,”娘娘玉琪用埋怨道,“你以為曉峰不懂啊。”
曉峰的兩眼睜得大大地,望着桌面上所有的老輩子,茫然地問:“那我該怎麼辦?”
“當斷則斷啊。”盧正琪說得簡明扼要。
盧加琪也跟着說:“這種時候,就該拿出男子漢大丈夫的魄力來。”
“好了好了,”嬸嬸一推加琪的肩膀,“你只會在一邊說風涼話。一個癌症病人待在家中,你曉得是多大的精神負擔,以後還有醫療費、搶救費……麻煩事情多着哪。”
“可他終歸是尚米亞的爹啊。”依荷柔聲說,“女兒、女婿照顧親爹,也是人之常情。”
曉峰不言語,光是搖頭。屋裏沉寂下來,樓下的鄰居家裏,傳齣電視機里舒緩悠揚的音樂。從對面樓里,傳來哪一家搓麻將的“沙沙”聲,還夾雜着陣陣說笑。過道上有小車鳴了兩下喇叭,開遠了。小區保安例行公事地拿着一隻預先錄好的電喇叭,漸走漸近。電喇叭里在有板有眼提醒大家:“居民同志們,家庭安全最要緊,門窗要關牢,煤氣要關好,火燭要小心……”
盧玉琪打破沉默說:“我替曉峰講了吧。父母沒病住在他們家,尚米亞看見他們就討厭,想方設法要趕他們走。現在聽說父親生了這種毛病,眼看着要遙遙無期地住下去,尚米亞會答應嗎?”
曉峰感激地瞅了娘娘一眼,重重地一點頭說:“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你呢,你心裏怎麼想?”盧正琪的手指著兒子追問。
“我是無所謂的呀,他們要住,盡可以住下去。”
“曉峰,”老爹的手,搭在曉峰的肩上,注視着他說,“你的意思,要他們走,完全是尚米亞的主意。”
“是啊。”
“可尚米亞的父母,認定你們小兩口是一致的呀。”阿婆插話說。
曉峰點頭說:“我說過,在這件事上,我聽尚米亞的。”
“巴耳朵。”依荷用版納話小聲咕嚕了一句。
老爹沒理會這些插話,順着自己的思路對曉峰說:“那麼這樣好不好,我們一起來做工作,勸勸尚米亞,你看行不行?”
曉峰抬頭望着老爹滿臉的皺紋,不曉得如何作答。想到尚米亞對她父母的態度,他的心是虛的。
“曉峰啊,”阿婆又道出了底細,“昨天,老爹已經答應了尚米亞爹媽,要好好地勸勸你們。”
“不要逼曉峰,”老爹向阿婆擺了一下手,“一部車子陷進了泥坑,是要夫妻齊心,才能把車子拖出來的。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傷腦筋。曉峰,情況么你都知道了,你看是不是這樣,哪一天,把尚米亞約來。我們一起使勁,再來勸勸她。”
“要得嘛。”沉默片刻,曉峰沒把握地答應着。看到一大家人都憂心忡忡地望着他,曉峰開始意識到,原先他沒怎麼放在心上的這件家務事,變得複雜和纏人了。
坐上回浦西的地鐵,曉峰仍然沉浸在對這件家務事的思忖之中。以往,曉峰總覺得自己活得逍遙自在、自得其樂。不和其他人比,就是同一起從西雙版納來到上海的夥伴們相比,他也有一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自足感。你想嘛,天華家的條件雖好些,是個體戶發起來的大老闆,住在花園別墅里。可他流年不利,捲入了冤案,人跑得無影無蹤,到哪裏去找都不曉得。思凡呢,雖然和另外三個合伙人一起開了電腦軟件公司,跟上了時代的潮流,賺了大錢,只是他先天不足,傷了腿腳,一直為找個稱心的女朋友煩惱。永輝做一點生意,據說日子也是好過的。但在大多數上海人眼裏,畢竟沒一個安定的工作,不穩定。本來嘛,美霞讀了研究生,學歷最高,是他們中最有前途的一個了,可臨近畢業,偏偏沈叔叔不幸出了車禍,癱在床上,一時三刻好不了,她的負擔重了,煩惱也更大了。和他們相比,曉峰雖說賺錢不多,住房不大,可他有福氣,娶了尚米亞這麼漂亮能幹的女子,小日子過得實實在在、安安逸逸,是多麼好的事情。現在倒好,插進了尚米亞和她父母間的矛盾,弄得一大家人都曉得了。這可怎麼是好?
正煩躁地想着,手機又響了,他拿出來一看,是尚米亞的又一條短訊:“要忙到什麼時候?晚飯吃了嗎?”
看到這條短訊,曉峰才想起尚米亞剛才的一條短訊還沒回復呢。因為老爹沒讓他約尚米亞,曉峰只在下班之前,含含糊糊給尚米亞發過一條短訊:“手頭還有事沒忙完,晚飯不要等。”
尚米亞的第一條短訊,說有喜訊告訴自己,會是什麼事呢?得到一筆額外的獎金,還是單位要安排出去旅遊?上次說起有可能去海南,尚米亞歡喜得什麼似的。不過,這會兒,曉峰沒心思細猜了,現在他得考慮,怎麼給尚米亞說大實話。是用短訊的形式呢,還是乾脆給她打一個電話?
出了浦西的地鐵站,走向自行車去開鎖時,曉峰決定先給尚米亞打一個電話,也給他回家以後和尚米亞談她父母的事情做一個鋪墊。
電話一通,聽清是尚米亞接的,曉峰小心翼翼地說:“下班以後,正要忙完手頭的事情,老爹一個電話,就把我催過去了……”
“什麼事兒?”尚米亞興緻甚高地問,“又是電視機壞了?”那一次,老爹家的電視機圖像模糊,盡飄雪花,找不着原因,心急火燎地把曉峰催過去一回,尚米亞至今還記得。
曉峰笑道:“電視機哪能老壞呢。我已經回到浦西了,回家再告訴你吧。哎,你又有什麼喜訊啊?”
“你猜猜看。”
“好事情多,我猜不着。”曉峰沒心思猜。
“也等你回家告訴你吧。”尚米亞喜孜孜地說,“這會兒,老兩口一本正經地要跟我講體檢結果呢。”
“那好那好,我一會兒就到家了。”曉峰心頭格楞一下,不知這信息是禍是福。他一邊關閉手機,一邊思忖着。這麼說,岳父岳母要把檢查結果告訴尚米亞了。尚米亞聽到這個結果,會是怎麼個態度呢?是同情、關心自己的父親,轉變她以往對父母的生硬、冷漠和厭煩,同意他們繼續在家中住下去,還是更添一份煩惱,仍舊要他們按照原來說定的日子離去?曉峰心裏一點沒底。
打開自行車鎖時,他既想儘快趕回家裏去,又猶豫着要不要騎得慢一點,等到尚米亞有了明確的態度才回家去。
家庭中的這個旋渦,老在曉峰的眼前不斷地旋轉,讓曉峰直覺得腦殼眩暈,無所適從。
尚米亞有喜了。
真可謂是喜從天降。當醫生明確告訴她懷孕的消息時,她真的是又驚又喜。她周圍的那些小姐妹,有的說結婚以後還要好好玩幾年,不想要孩子,親親密密的小兩口,帶一個小孩子,像條尾巴,走東去西多不方便啊,玩還沒玩夠呢;有的說至少享受兩年的新婚喜悅,當雙方在各方面磨合得差不多了,再考慮要孩子。也有講得更過分的,說他們壓根兒就沒考慮要孩子,就這麼過兩人世界的日子,充分享受美好的生活,一點也沒負擔,多麼幸福,多麼安逸,多麼瀟洒。要去全國各地旅遊,就到全國各地的角角落落去耍;要週遊世界,就去北美南美、非洲歐洲轉悠。多麼自由,多麼舒暢,多麼自在!
尚米亞沒有這種野豁豁的心態,結婚以後,她就想要一個孩子。她跟曉峰說,爭取一年之內,能夠懷上一個寶貝。那麼,他們之間就真正做成一個三口之家了。她是在什麼雜誌還是書上讀到的,中國都市中的三口之家,是現代文明家庭的標誌。愛自己精心構築的家是人的本能,無論是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棕色種人,成熟男女的一切幸福,都從家庭的和睦與溫馨中體現出來。
也許正是這一類的書報雜誌讀多了吧,尚米亞對她和曉峰組織的小小的家庭,倍感珍惜和愛護。拖了幾個月,現在盼望中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她哪能不感到激動,不感到欣喜呢?
她就是懷着這麼一股喜悅的心情回家來的。可惜曉峰不能像平時那樣按時回家,可惜曉峰後來又去了浦東老爹家裏,使她不能儘快把這一喜訊告訴他。不過她一點也不怪罪曉峰,她知道曉峰對她體貼入微,忠心耿耿,噓寒問暖,愛得好深沉。她也明白曉峰是個好小伙。在某種程度上,曉峰比她還要珍惜他們之間的這一個家。她更知道老爹、阿婆都是好人,曉峰的爸媽、叔叔嬸嬸、還有那個離婚後至今未嫁的娘娘都是好人,普普通通的好人,平平常常的好人。比她的父母不知要好到哪裏去。故而曉峰說他去老爹家了,那一定是老爹有事找他,她一點也不會不高興。相反,把懷孕這一喜訊放在心裏醞釀得愈久,她愈覺得樂滋滋的。等到曉峰迴家來,當面告訴他,那種滋味一定更好。
吃過晚飯,父親照常不聲不響地退回他們的房裏去了。平時曉峰迴家吃飯,碗都是曉峰搶來洗的。今天的碗是母親端進廚房去洗的,尚米亞留在客廳里看了一會兒電視。
電視上正在播新聞,報了幾條無關緊要的社會事務之後,播出了一條非同尋常的消息,看得尚米亞背也坐直了。消息說的是大半年前早春時節的一個鬥毆案子,兩幫小流氓不知為什麼發生了舞刀弄棍的對打,把其中一個人當場殺傷在地,沒等送到醫院就死了。經過公安幾個月細緻縝密的偵察,現在,兩個捅人致死的兇手已經抓獲。其中一個人,一刀殺在死者的心尖尖邊上,直接導致死者血流如注。這個兇手當庭認了罪,終歸是要被判死刑了。還有一個落網的傢伙,也當庭承認他捅了刀子。這一類的法治節目,現在電視上多了。算不得什麼聳人聽聞,也算不得什麼驚天大案。一開頭,尚米亞只不過是西洋鏡一般隨便看看,一點也不動心。可當螢屏上出現了那個女證人時,尚米亞險些叫出聲來,她的眼睛不由瞪大了。這個站在法庭上作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就是馬玉敏嗎?尚米亞雖然不熟悉,但她知道她是曉峰的好朋友天華的姐姐,實際上也是天華的對像,兩個人是一家子,很要好的。天華就是因為聽了她的話出去看打架,糊理糊塗地卷進了這個案子,雪白的圍巾上沾了死者的血,被懷疑成殺人兇手,才逃得無影無蹤,至今都杳無音信的。
尚米亞在沙發上坐挺了身子,斂神屏息地瞪着電視螢屏。現在這已不是一般的消息,而是和她也息息相關的一條新聞了。要曉得,天華是曉峰同命運的夥伴,避風頭的時候,他還在他們的這套新房裏躲過一晚上呢。真到現在,曉峰時常都會講起他的。說起來,曉峰總是覺得天華被冤枉了,總是念念不忘地猜測,不知道這一案子的真相,什麼時候才能查個水落石出。天華什麼時候,才能從隱姓埋名的逃匿中,回到現實生活中來。
尚米亞支起了耳朵,傾聽着播音員的每一句話,生怕會漏了哪一句。無論如何,對於曉峰來說,這也是一條好消息。澄清了事實,至少也說明,當時曉峰讓天華在他們的新房裏躲一夜,沒有做錯事情。
曉峰怎麼還沒回來?他要這個時候回來,尚米亞就有兩個喜訊告訴他了。尚米亞正是在這個時候,給曉峰發出第二條短訊的。
電視在繼續播出,尚米亞的興趣已經不大了。她拿着遙控器不斷地跳台,警匪片打打殺殺,她不要看;古裝片胡編亂造,她不喜歡;言情片太做作,世上的男男女女如果都像電視上一樣表達感情,那一半都要變成神經病了;現實生活片又太假,我們的生活像電視上演的哪樣嗎,見鬼了。
正在翻來覆去地跳台,母親尚海麗不知什麼時候做完了家務,已經在她的身邊悄沒聲息地坐下了。真是悄沒聲息,尚米亞都沒察覺她是什麼時候坐在旁邊的。平時吃過了晚飯,老兩口總是先退回到他們的房間裏去,嘰嘰咕咕講些什麼,尚米亞不要聽,也不想去聽。今天她挨近自己住下來,是極為難得的事情。想必是有話要說。真有話就說罷,尚米亞心裏說,省得曉峰迴來了,礙着女婿的面,他們又不好意思說。
尚海麗仍坐在一旁,聳着雙肩,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事嗎?”尚米亞不耐煩了,低聲問了一句。
尚海麗抹了抹眼睛,啜泣了一聲。這是怎麼啦?尚米亞轉了一下臉,直到這時才發現,母親在垂淚。一陣不悅升上來,尚米亞不由厭煩道:“有話你說啊!”
哭有什麼用,後面這句話尚米亞沒說出來。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啊。尚米亞聽外婆說過,當年生下了尚米亞,外婆哭着求尚海麗和她的丈夫離婚。說離婚以後的一切,都可以由外公外婆幫助重新開始。可母親沒聽外婆的,相反把尚米亞丟給了外公外婆,自己到安徽追隨吳昌順去了。
尚海麗止住了暗泣,輕輕說話了。她說話的聲音雖輕,尚米亞聽來,卻似晴天霹靂。什麼,吳昌順,她不想認也拒絕承認的父親,確診是晚期癌症!以往尚米亞總認為她父親是無病裝病,小病大養,尋找賴在上海的理由。萬沒想到他真有病!醫院通知他不日就要住進病房手術,母親希望尚米亞看在親生女兒終歸是割不斷的血緣的份上,盡一點為女之道,同意在父親住院以後,讓母親繼續在她家裏住下去。大前天拿到這份確準的診斷書,他們就好似挨了當頭一棒,不敢跟她說。走投無路之際,他們去拜訪了曉峰的老爹一大家子,打聽醫院裏有什麼親戚朋友,或是熟悉的人,以便以後真正動手術時也好打一個招呼。原來他們曾經答應尚米亞,診斷結果一出來,一般的病就不再麻煩女兒,回安徽去治了。即便生了什麼病,要在上海治療,他們也到外頭去租一個小旅館住下算了。可如今他生了這麼大病,手術、吃藥、營養,開銷一定是很大的。思來想去,只好硬着頭皮央求女兒再寬限些日子了。
一盆冷水兜頭兜腦地潑下來,尚米亞今天的喜悅心情,頓時消失到了九宵雲外。真是掃帚星,剋星!
活冤家啦,外婆講的一點沒錯。你看你看,醫生今天剛剛把懷孕的喜訊告訴她,要她為了未來的寶寶,始終要注意營養的均銜,尤其要在整個懷孕期間保持良好的心態。這後面一點在某種程度上比第一點更為重要。他們卻給她帶來一個這樣的消息,她的心情能好嗎?她的心態還會愉快嗎?真是的,怎麼會讓她碰上這種事呢?虧他們做得出來,不經她和曉峰同意,瞞着他們,私自跑去找曉峰的家人,求親家的幫助。真是!
尚米亞氣得渾身顫抖起來,她只是用眼角乜斜着母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客廳里出奇的安靜。惟有電視機里,一個嘉賓在侃侃而談。
“啪啦”一下,門上發出一聲輕響,原來吳昌順走進去的那間屋門,輕輕地打開了一條縫。
“米亞,”尚海麗往尚米亞的身旁挨近了一點,“媽媽是把實情提出來,和你商量。你看行嗎?”
不行!尚米亞真想跺腳朝着母親大喊大叫。但她剋制了自己,她想起了醫生的叮嚀,懷孕期間,切忌狂怒,大發脾氣,況且母親又在抹眼淚了。尚米亞的心一軟,淡淡地說:“突然間的事,我也沒思想準備。不過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我會把一切跟外婆說的。外婆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聽外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