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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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輝感覺到命運正在給他洞開一扇大門,一扇發財致富的大門,一扇成為當代富翁的大門。
如果說他曾經羨慕九十年代初的上海人有買認購證致富的機遇,如果說他懊悔九十年代末期沒錢買住房錯過了又一次聚斂財富的機會,那麼這一次,他有一種感覺,強烈的感覺,那就是他已經逮住了發財的機會。永輝覺得自己所有的功課沒有白做,特別是深入地了解了上海、昆明、西雙版納幾個地方普洱茶的行情,使得他在做每一個決策時都能夠心中有數,既穩紮穩打,又大膽經營。
由於安文江阿爸的關係,他能在版納買到最便宜的第一手的普洱茶;他能講清普洱茶有四種不同的香型,指點客人嗅聞茶葉的清香、蘭香、樟香、荷香;他能品出普洱茶的酸、甜、苦、澀、水的多種味道,分辨出這些味道的特點。他能看出什麼是生餅、熟餅以及它們泡出的茶湯顏色。他還能給客人細細地講解啥子是大葉茶,啥子是小葉茶,往往講得客人們大長見識連連點頭,露出信服的眼神。由於他就生活在上海,能及時地捕捉到上海市場普洱茶的價格。他報出的價格往往比人家的價格稍低一些,他提供的茶葉往往又是從茶農、茶廠得到的同一品種中最好的茶葉。更由於近年來市場和媒體對普洱茶的熱捧和宣傳,這等於在給他的生意做廣告和免費宣傳,以致於相信普洱茶神奇的人們紛紛向他這個能講一口流利的版納話、又能提供正宗普洱茶的小伙要求供貨。
起先永輝還想在上海找一處地方作為存放茶葉的倉庫,以便於他根據市場的需要作出調配。哪曉得問他要貨的人都急不可待地要求直接把貨發到他們名下自家的庫房裏,便於及時地推向市場。
社會上的普洱茶熱照顧了永輝的生意,造就了永輝在短短的三四個月時間裏收穫了他的第一桶金。
他忙得不亦樂乎,意得志滿,天天和版納街子上的安文江阿爸通電話、發短訊。安文江阿爸不愧是個老供銷,無論永輝要多少貨,希望發到哪裏,他都能給永輝辦得妥妥帖帖、順順利利,從來沒有出過差錯。為了方便安文江阿爸在當地辦事,永輝每次都及時地把貨款給阿爸匯過去;而且每一筆款項,他都付去了安文江阿爸該得的傭金。安文江阿爸在電話里問他,為啥子錢多匯了?他總是誠懇地說,阿爸,這是你該得的。安文江阿爸說,不要給我匯了,自從你親生爹媽給我們蓋起了房子,我們已經不需要更多的錢,你剛辦公司,各方面開銷大、花銷多,你留下自己花。
永輝做夢都沒想到,生意做得順的時候,錢會賺得這麼快。眼看着賬戶上不斷增加的數目字,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懷疑,這麼大筆大筆的收入,是不是屬於自家的?唉,經商這幾年,他夜間做夢都在盼的,不就是這樣一個局面嗎?怪不得生意場上一些老江湖時常會說,財運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永輝知道自己這一回是獨具慧眼,捷足先蹬,是搶在所有的生意客還沒醒過來的時候,大大地賺了一票。到社會上的人都在議論普洱茶、品嘗普洱茶、以喝普洱茶為時髦的時候,永輝已經賺得盆滿缽滿了。他已經思考接下來的一步該做些啥子了。
他根據普洱茶可以隔年、多年陳放的特點,還是在上海租下了一個庫房。他要將安文江阿爸直接從西雙版納發過來的上等好茶葉,分勐海茶、勐臘茶、景洪茶隔架陳放,備一些在隨時可取的庫房裏。
忙不過來的時候,阿媽楊紹荃總是過來幫他一手。阿媽從永輝的生意做得這麼興隆的氣氛中,猜出永輝賺到了錢,就以一個上海人的精明提醒兒子,如果賺到了錢,就把將來成家必需的婚房先買好了,上海的房價又傳着要攀升了呢。永輝聽取了阿媽的意見,花了六七十萬,買了一套一百三十多平方的房子,剛買好房價就往上漲了。而且漲得速度像普洱茶一樣快。
天天在上海灘各處趕來趕去接洽業務,老是坐出租車,雖說也很方便,但遇到事情緊急,下雨天,叫不到出租,常常要誤事。永輝考慮着要儘快地學會開車,買一輛車。還有,業務量做大了,小小的弄堂里的公司房,也太寒酸了。況且,上海的居住小區在清理各種偷偷摸摸開的公司。幾年來一直幫他守電話的老頭家中添了小孫孫,辭去他的活時提醒他說,儘快在外頭找一處公司房吧,免得被人趕的時候造成難堪。於是永輝四處尋找商務樓,想把自己的公司搬到一個像樣點的地方去。
忙到焦頭爛額時,光是阿媽來幫幫他的忙,已經忙不過來了。永輝考慮着,該找個幫手了。
閔靜娣正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永輝望着走進他小屋來的姑娘,一時沒把她認出來,隨口問了一句:“你找誰?”
“你不認識我了?”閔靜娣失望地垂下了眼瞼。
“你是……”永輝定睛瞅了她幾眼,只依稀記得,在哪兒見過,但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忙着做生意,他每天要見多少人啊,怎麼可能記得住她是誰。在他心靈深處,倒是時常記着列車上相遇的蘇小安,但自從火車站分手后,他還沒同她聯繫過。儘管她把蘇小安給他的名片,在他的皮夾子裏放得好好的。但只要眼前閃現出車站上接她的那個小夥子的身影時,永輝又不想打這個電話了。
閔靜娣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提醒說:“在復興公園,相親……”
“哦,”永輝猛地想起來了,她就是半年前相親時那個發愁學費、生活費的大學生。那天因為天華突然打電話來找他,他急急忙忙趕回來了,沒再和她談下去。沒想到,隔開這麼長時間,她竟會找到他弄堂深處的公司來。永輝好奇地問:“你、你是怎麼知道我這兒的?來,進來坐。”
閔靜娣點一下頭,遲疑片刻,走進公司小屋來,在永輝指點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苦笑了一下說:“其實,那天我鼓足勇氣走到你們身邊來,已經在一旁觀察了你和你媽媽很久……”
“很久?”永輝起身用一次性杯子給閔靜娣倒了一杯凈水,端到她面前。“你喝水。”
“謝謝你。是真的,那天我跟在你們身後很長時間了,我認定你們是好人,才大着膽、不怕難為情地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你們。”閔靜娣喝了一口水,又把一次性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上,抿了抿嘴,抬起眼皮瞅了永輝一眼,“不巧的是,你們正好接到電話,匆匆離開了。那一天,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可能已經走投無路了吧。冥冥中像有什麼人在提示我似的,鬼使神差的,你們在前面走,我就在後面,跟着你來了。”
“跟來了?”永輝不由吃了一驚。
“是的,我看到你和你媽媽分手,你又趕來這裏,和朋友見面。”閔靜娣坦率地說,“我就知道了,你小小的公司,開在這裏。”
永輝沉吟着,她所說的朋友,其實就是現在遍找不着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的天華,轉眼之間,多少日子過去了呀!他抬起了頭說:“今天你來,是要……”
“求得你的幫助。”
“幫助?”
“是啊,剛開學,學校開始實習了,我想在你這裏實習,可以嗎?”閔靜娣的頭一偏,眼波閃了閃。
“在我這兒實習,”永輝笑了,低調地說,“我這兒是做生意的,小本生意。你是學什麼的呀?”
“學什麼不重要,我就在你這裏學做生意。我不要你付工資,我知道實習是沒錢的。我只要你管我飯吃就行了。”
永輝看到,說話間,閔靜娣的眼角閃爍着淚花。他想起了她拮据缺錢的情況,不由得問:“這幾個月,你是怎麼過來的?”
“家裏還是沒匯錢給我,學費欠着,飯菜錢是學校補助給我的。學校也說,考慮到我的情況,可以安排我在學校的後勤打工,賺一點錢。我怕被同學取笑,就來你這裏試試。你看,可以嗎?”
永輝沉默了片刻,閔靜娣兩眼睜得大大的,巴巴地瞅着他。他不由動了惻隱之心,點了一下頭,沉吟着說:“我這裏確實需要一個幫手,不會做生意也沒關係,就是在我外出時,幫我接接電話,作一點簡單的記錄。”
“那我肯定能幹好。”閔靜娣提高了聲氣說。
永輝點了一下腦殼,斟酌着說:“公司可以管你吃飯,開你一點實習工資。”原先那個守電話的老頭,永輝也是給錢的。
“哎呀,那太好了,”閔靜娣喜笑顏開地拍着巴掌站起來,快步走到永輝面前,激動地雙臂一張,不由分說地摟住了永輝,在永輝的臉頰上響亮地吻了一下,遂而溫存地往坐着的永輝懷裏一倒說,“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相親那天,我說的話是算數的,只要你管我到大學畢業,我就是你的人。”
永輝的整個身子都僵直了,閔靜娣突如其來的大膽舉動和原先判若兩人的直率表白,把他給驚戇了。這、這是哪個窮得連伙食費都開不出的貧困山區來的大學生嗎?
永輝的小公司忙成一團,楊紹荃空閑下來就去兒子那裏幫幫忙。自從接電話的老頭辭去活兒以後,楊紹荃去得更勤了。反正她已經從單位上退了下來,空閑在家裏也沒多少事。從她家走到永輝的公司,路又不遠,哪怕只是幫助永輝接接電話,處理一點瑣事,她也覺得一天過下來挺充實的。憑直覺,她就曉得事情正在起變化,永輝的生意處於一種興旺發達時期。想想嘛,她只隨隨便便提醒了一句,如果有了一點積蓄,可以把早晚都要買的婚房先買下來。楊紹荃提醒兒子的本意,不過是讓永輝看中了房子,就把首付先交了,如若不夠,她作為母親還可以幫他湊一點。哪曉得答應的時候他漫不經心的,沒過多久,他不聲不響就把那麼大的一套房子買下了,而且是一次性付清。跟著兒子去看過新房以後,楊紹荃陡地清醒過來,永輝在生意上賺了很多錢。他的身份正在起變化,他的身價早已不是弄堂里開一家公司小老闆的身價了。況且永輝告訴她,他正在物色市中心地段的商住樓,要在那裏租一套氣派堂皇的房子,作為公司的辦公地點。永輝還向她透露了購車的想法。沒一點實力,沒賺到錢,永輝敢這麼幹嗎?楊紹荃從心底里意識到,得對永輝恬目相看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經營一點連她都沒放在眼裏的普洱茶,永輝會把他的生意做得這麼好。原先,她抽空來幫幫永輝,不過就是想為兒子的小本經營出一點微薄之力罷了。要曉得,當年插隊落戶時,一砣壓緊了的普洱茶才賣一角錢啊!一角錢的生意,能做成個什麼市面,不過是賺一點小錢罷了。當年,帶這樣的東西回上海送人,人家都不要哪。可如今卻……永輝不簡單啊,論對上海的熟悉,她要比永輝不知熟悉多少;要論和西雙版納的關係,只要她想聯繫,她也能找到不少關係。可她就是看不到這樣的商機。這商機不但讓永輝看到了,還給他逮住了。這真是老天對永輝的恩賜啊。有了這點認識,故而楊紹荃到永輝的小公司去得更勤了。
作為母親,她感覺欣慰,感覺踏實和舒暢。她並不想打聽兒子賺了多少錢,有了多少身價,她只是要在小事情上給永輝幫點忙,看到什麼不妥的地方,給他一點提醒。錢多了,人有了身價,在世人的眼裏,就大不同了。人們會對你另眼相看,一些人會妒忌你,一些人會盤算你,當然也有很多人會來巴結你,討好你,挑你喜歡聽的話說,揀你喜歡的東西送你。特別是永輝正逢青春年少,相貌堂堂,上海灘那些年輕姑娘,了解到他的實情,都會爭相和他交朋友呢。他懂得這一些人情世故嗎,他會因財富而昏了頭嗎?就目前看,永輝還是十分低調的,就是在當媽的面前,他都從沒吹噓過自己賺了多少多少錢,都沒擺過闊、顯過富。可當他出入坐上了轎車,公司搬進了富麗堂皇的大樓,他還會保持這樣的勤奮、刻苦和低調嗎?楊紹荃是憂心的。
這一天,她又像往常那樣走進永輝的公司,門半開着,永輝不在,卻陡地撞見了閔靜娣,這樣的憂心一下子增加了。毫無思想準備地看到這個在相親會上見過一面的姑娘,坐在永輝的公司里,楊紹荃大吃一驚。
“阿姨,你不認識我了?”顯然,閔靜娣也沒思想準備。
“你是……”楊紹荃朝這姑娘點着頭,其實她已經一眼認出了她,只是不曉得,這個當時窮得出不起學費的貧困生,是如何走進永輝的公司、纏上永輝的。她還記得,上次來永輝公司,還沒見過她,前幾天碰見永輝,也沒聽他說起過這事啊。
“我叫閔靜娣,那一次在復興公園,阿姨,我求過你。你忘了?”
“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楊紹荃裝出一副健忘的樣子,睜大了眼睛,關切地問,“現在你這是……”
“實習,學校讓我們自己找單位實習,我找到永輝,永輝答應我在這裏實習,管我的飯,還開一點實習工資。”閔靜娣沒等楊紹荃盤問,一古腦兒把話全說了,“永輝說,他的公司準備搬家,忙不過來,正需要人。”
“啊,對,對,是這樣。”被她這滴水不漏地一說,楊紹荃倒沒多少話好說了。不過,不過她憑一個女性的直覺,總覺得這事兒有點蹊蹺。她和永輝只不過和她在復興公園萍水相逢,她是如何找到永輝公司來的呢?上海灘,可以提供給大學生實習的單位千千萬萬,她為什麼偏要找到永輝這小小的經營普洱茶的公司里來實習呢?對於楊紹荃來說,這一切都是謎團,而且是非要解開不可的謎團。只是兩人面對面的,不便於直截了當地盤問罷了。說話間,楊紹荃把公司裡外都掃了一遍,果然屋裏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連煙灰缸、茶葉罐、一次性茶杯都擺放得井然有序,和原先那個接電話的老頭管理時截然不同。楊紹荃感覺變化最大的,以前每次來,不管接電話老頭是不是坐在公司里,小小的兩間屋裏滿是難聞的煙味。今天走進公司,讓她最最忍受不了的煙味沒有了,也不知閔靜娣用了何種辦法,把煙味消除了。這一點是讓她感覺滿意的。楊紹荃看看沒什麼事需要她做,就在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瞅着閔靜娣清秀的臉問:“後來,你讀書的費用問題,解決了嗎?”
“謝謝阿姨還記得這件事。沒解決,永輝問我時,我也跟永輝講了,這一學期的幾月,飯菜費是學校補貼給我的。學費還欠着,學校見我困難,也不催。現在好了,永輝管我吃飯,還開我一點實習工資,這樣我就能爭取自力更生。”閔靜娣給楊紹荃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茶几上,“阿姨,你喝茶。水是開的,小心燙。”
楊紹荃的兩個手指在茶几上輕輕叩了幾下,表示感謝,目光卻沒離開過閔靜娣勻稱的身段。這姑娘雖說不上漂亮,看上去還是挺順眼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看她說話行事,也顯得知書達理,畢竟是大學生。但她心頭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什麼地方呢?楊紹荃講不出來。她喝了一口茶水,擱下茶杯的時候,隨口問:“小閔,改革開放那麼多年了,甘肅天水鄉下變化大不大?”
“不大。”
“你看是什麼原因呢?”
“窮唄。”
“那你爸爸、媽媽,都是農民?”
“我媽是農民。我爸不是。”
楊紹荃注意到,閔靜娣答話的語氣,有些不自然了。她猜測着說:“那你爸在外頭打工?”
屋裏一陣沉默,楊紹荃疑惑地抬起頭來,閔靜娣臉上呈現出尷尬之色,楊紹荃正想打聽怎麼回事,突然,閔靜娣一掩自己扭動的臉,啜泣起來:“阿姨,我沒爸……”
“那……”楊紹荃無意間觸動了這姑娘的私隱,不曉得說什麼好了。
沒料到,閔靜娣抽泣着往下說:“我爸是省城裏下放的知青,我媽懷上我時,我爸扔下我媽,跑回了省城。我從小就沒爸,鄉下本來就窮,我和我媽孤兒寡母,家裏就更窮……哦,阿姨,對不起……”哽咽着勉強把話說完,閔靜娣的身體陡地波動起來,她彷彿噁心地一捂自己的嘴,離座起身,搖搖晃晃動作粗放地衝進了衛生間,“砰”地重重地關上了門。
楊紹荃愣住了,她萬萬沒有想到,無意間和這姑娘一交談,竟然會聽到這麼一件涉及家庭私隱的往事。究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她與永輝的情況不一樣,和美霞、盧曉峰、天華、思凡的遭遇也不一樣,可以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真不一樣嗎?不,這件事在本質上,和他們幾個家庭發生過的事情,又都是一樣的。只不過發生的地域、時間、具體個人不同罷了。這也正是楊紹荃會在聽到和她絕然無關的這件事情時,內心深處感覺大為震驚的原因。作為一個後輩,下一代人,閔靜娣說到她父母經歷的往事時,講得極為簡單,只有一兩句話。可在楊紹荃聽來,卻是和她同時代人的又一個故事。只要細究下去,這個故事裏會有多少細節,會有當年的多少生活的真實,會有多少無奈和辛酸。
隔着門,從衛生間裏隱隱地傳出閔靜娣咳嗽、吐痰、嘔吐的聲音,她一定是講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情緒波動引起的噁心。楊紹荃可以想像,在那偏遠的大西北農村,閔靜娣的母親要把她拉扯大,經歷了多少磨難。
電話響了,楊紹荃以為又是找永輝聯繫要普洱茶的,習慣地操起話筒,輕輕“喂”了一聲,順手還把桌上記錄電話的本子移了過來。
話筒里響起一個渾厚的男子嗓音:“小閔啊,你不要逼我呀,你這麼做,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楊紹荃趕緊打斷對方的話,提高了聲音道:“我不是小閔,小閔現在不舒服,在衛生間裏,你一會兒再打來吧。”
“好、好,對不起,對不起,”男子的聲音頓時變得又警覺又乾巴巴的,“好,那我一會兒再打來,一會兒再打來。”
楊紹荃掛斷了電話,原先隱隱約約的疑惑頓時變成了滿腹狐疑,什麼亂七八糟的?這男人是誰?是她的父親還是……他為什麼用如此親近的、既像哀求又似居高臨下的語氣對她說話?他說的又是什麼事情?
衛生間門的把手一聲響,閔靜娣走了出來,她的眼圈稍顯紅腫,臉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笑了笑說:“阿姨,對不起,我、我……”
楊紹荃擺了一下手打斷她的話說:“不要說了,關於你家裏的話題,我們以後再說。剛才有一個電話找你,我讓他一會兒再打來。”
閔靜娣的臉上頓時顯出不安和疑訝的表情,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低地問:“是找我的嗎?”
“是找你的。”楊紹荃不滿意她這種故意裝出來的表情,淡淡地說,“他稱呼你小閔。好了,你在這兒好好實習吧,我走了。”
楊紹荃離座起身,走出永輝的小公司。閔靜娣跟在她的後面走到門口,謙恭地說:“阿姨再見,阿姨對不起。”
走出弄堂,楊紹荃迫不及待地給永輝撥了一個電話,劈頭就問永輝是在什麼情況下讓閔靜娣進公司實習的。永輝照實說了以後,連聲問:“咋個了?阿媽,有啥子問題嗎?”
“我覺得有問題,”楊紹荃直來直去地說,在剛才閔靜娣和自己的談話中,就把跟蹤他們母子找到永輝公司的細節省略了,她不由問,“永輝,你看過她大學的學生證嗎?”
“沒有。”
“那麼,身份證呢?”
“也沒有。”
“這你就太大意了。”
“哎呀,阿媽,人家是大學生,來實習的,連頭搭尾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幹得好我們就讓她干幾個月,幹得不好,讓她走人就是。”
“可你給她工資了呀。”
“我這不也是看她可憐嘛。再說,給她的工資和接電話老頭差不多,但她乾的活不比接電話老頭差呀。你去過公司了,你說是不是?”
“是倒也是。不過,永輝,你的生意做大了,在社會上接觸各種各樣人,多長一個心眼總是不會錯。”楊紹荃不便把更多的疑惑給兒子講,只得耐心地勸他。
永輝一迭連聲道:“要得,我明白,阿媽,我會留神的。”
掛斷電話,楊紹荃想想還是不踏實,一邊走路,眼前一邊不時地閃現出閔靜娣的臉相。她始終覺得,這姑娘一眼看去朴樸實實,可她那雙單眼皮眼睛,總像在尋思着什麼。另外,她的一些舉動,一些神情,也不像一個單純的大學生。但要她實實在在說出個什麼來,畢竟接觸了才一會兒,楊紹荃還想不出啥子。心中惦記着永輝的公司,楊紹荃忍不住給吳觀潮打去一個電話,這些年裏,事情涉及到永輝,他們還是相互聯繫的。楊紹荃把永輝讓閔靜娣到公司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把她心中的疑惑也說了出來,為表明她的懷疑有依據,她還把無意中接到那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也說了。
吳觀潮呵呵笑着聽完了她的電話,連聲說:“有道理,有道理,聽上去這女大學生蠻有心機的。我一定提醒永輝,讓他好好留神。生意做大了,是得有人常常提醒,敲敲警鐘。哈哈,楊紹荃,你這隻電話來的正是時候……”
“啥意思?”楊紹荃聽不明白。
“這兩天,永輝說有生意上的事情要找我,聽聽我的想法,還要諮詢我一兩個問題。我說哪天晚上出去隨便吃點自助餐,你猜他約我去哪裏?”
“啥地方?希爾頓、新錦江……”
“不對。”
“要麼金茂,那上頭的自助餐屬於最高級的了。”
“你也沒猜對。”
“那他約你去哪裏?”
“威斯汀,要曉得,楊紹荃,你這兒子約我去的地方,連我這個堂堂局級幹部都沒去過。那裏的自助餐,五百元一個人。”
“你別得意了,吳觀潮,”楊紹荃冷冷地道,“永輝倒是約我去過金茂,我一聽八十八樓上的自助餐要三百元一個人,捨不得。勸他說,賣茶葉賺點銅錢不容易……”
“你別教訓我,我也是這麼勸他的。說我們是親父子,沒必要上那麼貴的地方。可他不答應,他說難得一次,就算一輩子一回,也要去嘗試一下,暢暢快快地吃,輕輕鬆鬆地談。怎麼樣,你也去?我們一起勸勸永輝。”
楊紹荃有點心動,那麼高檔的地方,她只是聽說過,從來沒去過。她說:“我去倒沒什麼,你不怕漠蘋吃醋?”
“嗨,都什麼年頭了,還講這話。知青組團回西雙版納,我們不也一起去了嗎?回來她什麼都沒說,還表示挺理解的。”
“那她現在大度了。只是你們父子談事情……”
“你在一邊沒關係,”吳觀潮打斷了她的話說,“我來跟永輝提,讓他主動請你,他一定十分高興。”
通完電話回到家裏,本以為能安心了,但楊紹荃還是心神不定,閔靜娣的神情臉色,不時地在她面前晃着。剛倒了一杯咖啡,靠在沙發上,楊紹荃又像被燙了一下般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睛瞪大了。閔靜娣和她說著話說著話,為什麼會捂住嘴突如其來莽撞地衝進衛生間呢?
她是噁心,所以進了衛生間她會又咳、又嘔、又吐。說及貧困家庭的傷心事,人是會難過,是會不舒服,是會傷心落淚,甚至還會嚎啕大哭,但不至於如此劇烈地嘔吐啊。年輕女子,是什麼事情能讓她忍不住要嘔吐呢?只有一種可能。懷孕。閔靜娣有孕在身!
怪不得楊紹荃始終在觀察閔靜娣的身段,怪不得她總對這個在校大學生有一種猜疑的心理,怪不得離開永輝的公司以後,楊紹荃總有着隱隱的不安心理。把她已經懷孕在身這一事實和那個陌生的男人來電聯繫起來,閔靜娣的身上還有故事可以挖掘,她仍然隱瞞了許多事情。而一個隱瞞了很多身世之謎的人莫名其妙地待在永輝身旁,楊紹荃作為一個關心兒子的母親,本能地有一種抗拒和排斥心理。這就是楊紹荃在發現了閔靜娣在永輝公司實習之後,始終惴惴不安的原因。
端起咖啡杯子的時候,楊紹荃拿定了主意,就在這幾天裏,要儘快摸清楚有關閔靜娣的一切。
這個姑娘非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