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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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華陡地一個轉身,憑聲氣,他已經聽清,這是他的親生父親,但定睛看清楚盛加偉的臉龐,他還是不敢相認,這……這個臉色黝黑,滿腦殼花白頭髮,滿臉橫一道豎一道刀刻般的皺紋,扎着松垮垮的頭帕,佝僂着腰的老漢,難道真是他的父親?是他,真是他,臉龐是他。天華依稀還認得。天華情不自禁地張嘴叫出一聲:“阿、阿爸。”
盛加偉沒說話,滿臉的皺紋先牽扯着抽動了幾下,繼而發出了一聲輕問:“你、該是天華?”
“是的,阿爸,我就是天華,你認不出我了嗎?”天華往父親跟前走了一步,是想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盛加偉的眼睛火花般閃爍了一下,厚實的眼瞼抖動着,滿臉顯出驚慌的神情,嘴巴一張,手利索地往起一抬,聲音發抖地說:“快,你快上樓。進竹樓去,不要讓人看見了!”
天華也被父親的聲氣嚇得怦怦直跳,上了竹樓,坐定下來,隨他上樓的盛加偉劈頭就說:“你、你果真來了呀。跟你說,這些天裏,街子上的公安,都來寨子上兩回,打聽你來沒來呢?”
天華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
兩室一廳的房子,已經盧曉峰和尚米亞的手,精心裝修成一套真正的新房。如果說小家庭的硬件,粉刷啊,裝地板啊,衛生間和廚房的貼瓷磚,裝護手啊等等活,是曉峰出了很大力的話。那麼,家庭的軟裝潢,幾乎都是尚米亞一手包辦了,客廳的一整套沙發是尚米亞選定的,沙發套的顏色,是尚米亞選配的,窗帘、床罩、餐桌椅、廚房的壁櫥、冰箱、以及所有過日子必須的配備,都是尚米亞定的。連所有的門窗把手,牆上掛的畫,都是尚米亞選購的。婚紗照已經拍了,隔開幾天就要看樣。除了要裝配成一本留下作為永久紀念的相冊以外,還要等尚米亞選定兩三張神情姿勢拍得最好的,放大了掛在他們的客廳、卧室和書房裏。
隨着婚期的臨近,新房裏已經沒啥需要忙活的了。但是曉峰一旦空閑下來,還是喜歡跑到新房裏來,從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看完了廚房又去看衛生間。想像着自己和親愛的尚米亞就是要在這套房子裏,開始他們婚後幸福美滿的小家庭新生活,過上一份小日子,他忍不住都會笑出聲來。
阿爸盧正琪和阿媽依荷都應曉峰的邀請,到他們未來的新房子看過了,儘管隨着老爹家所在弄堂的動遷,阿爸和依荷阿媽也挨着老爹在城鄉結合部的新型小區里分得了一小套房子,裝修得稱心滿意。但是他們看了曉峰未來的新房,還是一迭連聲叫好,說裝修得這麼講究、漂亮,所有的開銷加起來,還不到八萬塊,真是一個奇迹。尚米亞雖是個民營公司的小出納,工資不高,收入也不多,卻難能可貴地如此有眼光有品味,實在是一個能幹的姑娘。曉峰找到她,這一輩子算是有福氣了。
婚期一天比一天近了,尚米亞的爹媽專程從他們定居的安徽來到了上海,說是趕來參加女兒的婚禮,順便在上海和外婆一起住些天。滿腦子老上海規矩的老爹聽說以後,就催促着盧正琪與依荷,和尚米亞的父母親見個面,說是兩親家見面,以利於將來處理好親家母之間的關係。
兩親家見面回來,正琪和依荷滿面春風,說尚米亞的父母相當樸實,自始至終都在誇耀曉峰懂事,有禮貌,是個好小伙。看得出,他們對曉峰這個毛腳女婿十分滿意。曉峰聽了,心頭也很高興。沒隔兩天,未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給正在上班的曉峰打來電話,說是聽曉峰的父母講,他和尚米亞的婚房已經裝修完畢,作為長輩,他們也很關心女兒新的住處,想到女兒女婿的新房看一眼。曉峰聽后,覺得這要求合情合理,一口答應下來,並和兩位老人約定了下午兩點半到新房來的時間。
曉峰學的是理科,大學畢業之後,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汽車配件廠工作就職。可能正因廠子不大吧,他這個本科大學生一進去,就得到了重用,再加上曉峰為人誠懇,動手操作的能力強,進廠沒多久提出的幾個建議,都被廠里採納了,廠里領導說他既有理論知識又願意投身實踐,在廠里十分難得,鼓勵他繼續深造,要他不脫產去讀碩士,於是曉峰白天上班,晚上讀書,幾年功夫,在讀出碩士的同時,曉峰很快由技術員升為工程師。收入也增加到三千多。這一天,未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要來看新房,曉峰特地請了半天假,先趕到新房裏做準備。
尚米亞是民營公司里的出納,工作不重,她也挺適應的,上下班卻管得很嚴,執行的是八小時工作制,早九晚六,中午一個小時吃飯加休息,根本不允許遲到早退。一般她下班回家,都要在晚上七點左右了。總不見得讓兩位老人晚上摸黑跑來看新房。
有點意外的是,這事兒尚米亞事先沒和曉峰打招呼。可轉念一想,曉峰也想通了,戀愛階段,喜歡來點新花樣的尚米亞經常要考驗考驗曉峰對她的感情,曉峰都順利過關了。而尚米亞唯獨沒考驗過曉峰對她父母的態度,也許,尚米亞是故意不給曉峰打招呼的呢。這麼一想,曉峰明白,尚米亞的父母今天來看新房,幾個小時,他必須全程陪同,還真得小心着點兒。
畢竟對兩位老人的性格脾氣,他一點兒都不摸底呢。在到新房去的路上,曉峰進水果店買了蘋果、香蕉和馬陸玫瑰葡萄,上次阿爸和阿媽來,新房裏備的茶葉是極一般的炒青,用這種茶招待他們,顯然不行。他又去茶葉店挑上等的龍井,買了一兩。他記憶中,尚米亞的阿爸是抽煙的,又拐進香煙店,挑了一盒硬殼的中華牌。他平時不抽煙,也不知硬殼的中華好還是軟殼的好,僅從表面看,硬殼的看去氣派一點,又便宜些。
做好一切準備,盧曉峰到了新房裏,利索地在電熱水瓶里灌滿水,插上插頭,邊燒開水、邊等待着兩位老人的到來。曉峰先把那一兩龍井茶裝進家裏那隻精緻的漆器茶葉罐,又將三種水果分別放進了水晶玻璃果盤,香煙擱在餐桌上。想到杯子雖是新的,自從阿爸阿媽那天來以後,就沒用過。他又取三隻茶杯清洗了一遍。該做的事都做了,兩位老人還沒到。看看時間,約定的午後二點半,已經過了十幾分鐘。
坐在沙發上靜心等待時,曉峰突然想到,尚米亞的阿爸和阿媽,叫什麼名字他都不知道呢。記憶中,尚米亞好像也不曾提起過,或者……談戀愛時她是提過的,曉峰也沒記住。不過沒關係,尚米亞平時叫阿爸阿媽,都是稱呼曉峰爸爸、曉峰媽媽,曉峰今天也只需叫他們米亞爸爸、米亞媽媽就行了。豈止是尚米亞爸媽的名字不知道啊,現在想起來,曉峰連尚米亞父母在外地做什麼工作,都糊理糊塗的不那麼清楚,只知道他們在安徽什麼縣中學裏教書定居,他倆是教啥子課程的,語文還是數學,退休沒退休都不清楚,其他的情況呢,更是一概不知。記憶中尚米亞也沒向他提起過。看來以後真得補補課,好好地問一下尚米亞呢。
兩位老人是三點十分到的,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晚了四十分鐘。等得曉峰心頭直發毛,胡亂猜測着他們是不是走錯了路,直到聽到門鈴響,曉峰懸着的一顆心才落下來。
進屋一說,曉峰才明白,原來兩位老人上百貨公司挑選禮物去了。門一開,他們就把精心挑選的禮盒放到了桌上,是一套晶瑩剔透的刻花玻璃器皿。
曉峰先敬煙,又倒茶,請二位老人歇一會兒。尚米亞的爸爸比曉峰想像中的要老得多,他的頭髮亂蓬蓬的,差不多全灰白了,不曉得是梳不整齊還是沒梳理。臉倒是颳了,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特別是他的穿着讓上海人看着有點土得過氣。裏面的咖啡色毛衣太厚了,外面的那件小了點的化纖西服整個兒就像是掛在鼓鼓的毛衣上,使得他高高的個頭顯得怪怪的。他入座以後就不住地咳,尚米亞的媽媽瞅了他幾眼,給曉峰解釋,他平時身體就不好,一到上海就傷風了,有點感冒。
曉峰連聲說感冒了得趕緊去看,身體不好的話,趁在上海期間,到醫院裏好好作一次檢查。說著端起茶杯,讓他先喝幾口熱茶。
聽着曉峰的話,兩位老人微笑着連連點頭。尚米亞媽媽穿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黑色隱格錦綸棉襖,顯得樸實精幹,乍一眼望去,兩人間的年齡要相差十幾歲。
曉峰今天細細地一打量兩位老人,就看出來了,儘管平時尚米亞總說,她的相貌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但是曉峰還是能看出,尚米亞的大眼睛像她父親,尚米亞秀巧的鼻子和櫻桃小口,全像她秀氣的媽媽。正因為她汲取的是父母的優點,尚米亞比她的父母都要顯得漂亮一些。
喝了一杯茶,曉峰又請兩位老人吃水果,他把香蕉剝了皮,遞到他們手中。尚米亞媽媽客氣說我自己來,尚米亞的爸爸連連說著不敢當。
吃完水果,兩位老人提出看看新房吧。
曉峰就引領他們進屋。先進去的是卧室,無論是床、粉紅色的床罩、床邊櫃、貼牆做的大衣櫥,整體佈局給人一種溫馨柔雅的氛圍、保持着一股濃濃的私密性情調。隔壁那一間,比主卧室稍小一些,既可以稱作書房,又可以作為未來孩子單獨居住的卧室,體現着溫潤雅潔的格調。而渾然一體的衛生間、一色高品質、多功能廚具構成的廚房,再加上採光合理、通敞明亮的客廳,整套房子的裝修格調,呈現的是簡約時尚的線條,安穩沉靜的光線,勾勒出乾淨利落的空間,形成整個居家統一的風格。不斷地引得兩位老人讚歎和感慨。
回到客廳里坐下,尚米亞的爸爸點燃了一枝煙,抽了兩口,就不住地咳嗽,咳得凶了還走進衛生間去吐痰。
尚米亞媽媽捧着一杯茶,喝了兩口,向曉峰提出了一個要求:待曉峰和尚米亞成婚以後,他們老兩口想搬到新房來和女兒、女婿同住,一來可以照顧女兒、女婿的日常生活,二來嘛,正像曉峰剛才說的,實際壯也是他們這一次來上海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尚米亞的爸爸可以在上海看看病,徹底查一查身體。不知曉峰的意下如何?
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曉峰覺得合情合理,一口答應下來,說沒問題、沒問題,你們是尚米亞的爸爸媽媽、也就是我的父母,你們願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儘管住下去。
兩位老人聽得心花怒放,滿臉都是笑。
又坐了半個小時,二位老人告辭離去,曉峰留他們吃了晚飯再走,說這小區附近開了一家新的餐館,正好是徽菜風味的,吃過的人都說不錯。二位老人執意要走,說趁還沒到下班高峰,公共汽車也不擠,這會兒走好。曉峰挽留不住,只得一路送他們到公交車站。
看着兩位老人乘坐的公交車遠去,曉峰摸出手機,給尚米亞打了一個電話,報告了她父母來參觀過新房的情況。
“你說什麼?”聽曉峰說出第一句話,尚米亞就聲音驟變地打斷他的話,緊張地問。
聽曉峰把她父母來的前後情況講完,她劈頭蓋臉就對曉峰一頓訓:“誰叫你答應他們的?盧曉峰,你怎麼不經我的同意,就充大頭裝好人。”
曉峰簡直蒙了,“呃……這……他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嗎?”
“父母怎麼了,我告訴你,他們這次來上海,是蓄謀已久的。就是想借我們結婚的名義,來賴在上海不走了。”尚米亞雖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但語氣里的氣忿仍然顯而易見,“告訴你,前幾天,他們在家裏就跟外婆提出了。被外婆一口回絕以後,沒想到他們又把空子鑽到你這兒來了。”
曉峰十分委屈地說:“可我事前什麼也不知道呀。”
“你不會打電話問我一聲啊?平時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屁大的事都要說。這會兒事情多大,你卻……”
曉峰苦笑道:“你平時不也沒說嘛。”
尚米亞也忍不住笑道:“我不說,那是你也沒問。我心裏想,等結婚以後,把我們家那本難念的經慢慢講給你聽。現在好……你今天就來接我下班,我會好好地把家中的事情給你說個一清二白。”
曉峰掛斷電話,不由嘆了口氣。當著二位老人的面,他剛才已經答應下了,同意他們來住。沒想到尚米亞和她的父母,還有這麼大的成見。真讓人想不到。
寒冷的冬季,天早早地就黑了。
在離尚米亞公司附近一家優雅潔凈的小餐館裏,空調開得溫暖如春,低柔的音樂輕響着,顯得十分溫馨。曉峰和尚米亞找了一個靠窗的雙人小桌,商量着點了幾樣便宜可口的小菜,要了一小瓶啤酒,相對而坐着,聽尚米亞講述她們家中的事情。
說是事情,在曉峰聽來,感覺真的像故事。不過這樣的故事在他們上一輩人中,也有一定的普遍性罷了。
尚米亞的媽媽叫尚海麗,真像她的名字一樣,上海一個美麗的姑娘,當年就有人說,只要尚海麗的眼睛再大一點,那她就是一個絕色美人。不過,就是眼睛不大,尚海麗在去安徽插隊的女知青中,也是相當出挑和能幹的一個。臨行之前,父母對她說,眼前是“文化大革命”的非常年月,“一片紅,”你必須走。但你是我們的幾個子女中唯一的女孩,獨身女兒,最後總有辦法回到上海、回到我們身邊來的。其他的事兒你都可以作主,唯獨不要戀愛,更不能結婚,一戀愛結婚,你就永遠不可能回到我們的身邊來了。
尚海麗哽咽着答應了父母的要求,說一定會把他們的話牢牢記在心裏,永世不忘。
插隊落戶幾年,尚海麗也像所有的男女知青一樣,經歷了繁重的體力勞動、艱辛乏味的日常生活和難以想像的孤獨,日子一天比一天難以打發。更主要的是,日復一日地過去,似乎永遠看不到什麼指望。尚海麗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被借調到學校去代課的。即使是代課,大部分收入要交給隊裏繼續給她記工分,除去十二塊飯菜錢,每個月只能夠餘下六塊錢零花。尚海麗都覺得比在生產隊裏一天做到黑的日子,要好到天上去了。
代了幾個月的課,尚海麗已經知道,在鄉間學校,普遍缺乏經過正規培訓的教師,只要課代得好,就有可能轉正。一旦轉正,每個月的工資全歸自己,不需要交給生產隊評工分。更主要的是,她的命運也就有了歸宿。這在當年插隊落戶的知青中,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情。甚至是比上調進工礦還要美好的事情。招進工廠和礦山的知青,當的是工人,每天乾的還是體力勞動。吃肉就算是營養補貼。而當了教師,則是知識分子,乾的是教書育人的工作。和其他代課教師一樣,尚海麗也沒進過師範,也沒經過正規培訓。但她有一點先天的優勢,她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教師,而且是十分優秀的教師。耳濡目染,她從小就看到過父母如何給孩子們教書。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媽媽正教二年級。作業來不及批改,還經常要她幫助媽媽初改一遍。而且,她讀書的時候各科成績也都很好,特別是經過幾個月的代課以後,學生們普遍反映,她的書教得好。但是要在鄉間學校轉正,僅僅有這些條件是不夠的。在那個年頭,一個在當地舉目無親的知青,必須要有真正說得上話的人鼎力相助。尚米亞的父親吳昌順,正是在尚海麗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出現在她生活里的。吳昌順當年是鄉間學區的負責人,又是尚海麗代課那所學校的副校長。在他的幫助下,尚海麗轉正當了一名教師。不久就嫁給了他。
總之,當他們雙雙出現在上海的外公、外婆跟前時,他們自稱已經成家,而且尚海麗早有了八個多月的身孕。在尚海麗給外公外婆寫信,表示要嫁給吳昌順、希望二老恩準時,外公外婆採取了明確果斷的措施表示反對,他們給尚海麗打去了電報,並讓她目前不管是何種情況,都必須立即回上海。等等不見尚海麗歸,外公趕去安徽,找到了尚海麗的那所學校。可是,校方回答說,尚海麗在省城合肥培訓。外公又趕去合肥,也沒找到女兒,只得悻悻回到上海。事實上,尚海麗沒有聽從父母的話。當她真正回來時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不知是什麼原因,外公認定吳昌順先斬後奏是個蓄謀已久的壞蛋,他不是強姦至少也是誘姦了他純正的寶貝女兒。他拍着桌子要吳昌順滾,不准他走進家門。吳昌順在上海待不住,只得無奈地回去了。
兩個月後,尚米亞出生,名字也是外公取的。外公堅持小孩必須姓尚,而且外公、外婆明確要求,她是尚家的後代,和姓吳的沒有關係。外公還要尚海麗留在上海,說有人給毛主席寫信以後,政策已經有了變化,獨身子女和多子女身邊無人,可以回到城市。尚海麗再也不要到安徽那個壞蛋身邊去受苦受難了,和他砍斷一切關係。
尚海麗沒有聽父母的話,產假剛滿,她悄悄留下一封信,把女兒託付給外公外婆,自己跑回安徽去了。
外公讀到她留下的那封信,忿怒的大拍桌子,氣絕身亡。
外婆認定不孝的女兒害死了丈夫,給她寫去了絕交信。
尚米亞是在外婆的悉心撫養下長大的。她從小就聽外婆說,是爸爸媽媽的所作所為害死了外公,爸爸是個大壞蛋,他趁人之危,強行娶了媽媽。而媽媽是個不孝女,現在她仍在受苦受難,那是她活該。儘管她時常給外婆和尚米亞來信,但外婆從來不回她的信。尚米亞也認為,自小到大,他們從來沒盡到撫養自己的責任,對父母沒什麼感情。直到尚米亞長大工作了,外婆體弱多病,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才對尚米亞說,信又來了,你空下來,可以和他們聯繫一下。即便這樣,尚米亞寫過去的信,也是短短的,十分淡漠。尚米亞堅持不把家中的電話、自己的手機告訴父母,她怕他們來糾纏她。
要嫁給曉峰了,結婚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再說也為了對盧曉峰家有個交代,尚米亞才在萬不得已中,把自己即將成婚的情況告訴了父母親。
果不出外婆所料,逮住了這個機會,他們提出要到上海來參加親生女兒的婚禮。一到上海,雙雙退休的他倆又向外婆提出,外婆年老體衰,需要晚輩照顧。他們希望能搬回上海來同外婆同住。不等他們講完,外婆一口回絕了他們的要求,說她有兒子,他們在這個時候講的什麼照顧她不過是個幌子,其實質是想要外婆的房子。外婆的態度十分明了,外公、外婆的房子,根據外公的臨終囑咐,是留給尚米亞的,沒有他倆的份;外婆又老話重提,說外公是給他們活活氣死的,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們。
萬沒想到,在外婆那兒沒有達到目的,現在他們又把矛頭瞄準了曉峰。想趁曉峰什麼也不了解,什麼都不知道,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行,不能讓他們得逞,決不能讓他們得逞。
陳穀子爛芝麻一般的往事講完了,桌上的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不過今晚的菜是個什麼滋味,曉峰一點也說不上來,他光顧着聽尚米亞的話了。
“這下,你該明白底細了吧。”尚米亞兩眼睜得大大的,往前湊近一點,瞪着曉峰問。由於激動,米亞的雙頰緋紅緋紅的,像喝酒過了量。曉峰知道,這是尚米亞的生理特徵。她的皮膚細膩滑爽,到了夏天不易出汗。天氣真熱,或是情緒上一激動,她的臉就漲得通紅。米亞說了,在這一點上,她同外婆像極了!
“明白了,”曉峰把自己杯中最後那點啤酒喝盡,放下杯子說,“不過,米亞,我是你們家的女婿,我已經答應了你父母,讓他們來住幾天,不是永遠住下去。就讓他們住幾天吧,也算是我說了的話作數啊。”
尚米亞明顯地一愣,她把筷子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擱,舉起手來一招,“服務員,哎,小姐,你來一下。”
一位服務員小姐應聲而至,尚米亞對她道:“你給我們一人來一小碗飯,可以上湯了。”
服務員答應着退下去。
尚米亞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對曉峰道:“好的,曉峰,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答應你。讓他們住幾天。”
“那太好了,”曉峰興奮地搓着雙手道,“我說米亞是通情達理的人嘛。”
“不過,我還有個條件。”米亞嚴肅地說。
“你說。”
“從今往後,我們家的事情,你一律不準插手,一律不準表態。我們家的事,由我作主。我們之間是公平的,對你們家的事,我也一樣尊重你。行嗎?”
“一言為定。”
“曉峰,你別以為他們是什麼好人。我實話告訴你,自從他們來之後,外婆的心情就沒好過。說老實話,我真的怕……”
“你怕什麼?”曉峰不解。
“外公是給他們活活氣死的。我真怕他們這一次來,又把外婆給氣死。那我怎麼給幾個舅舅交代啊!”
曉峰的心也跳得急促了,問:“有這麼嚴重嗎?”
“我把事情看得比這還嚴重。”尚米亞剛說到這兒,服務員端着一個托盤,把他們要的兩碗米飯,一碗胡辣湯送了上來,尚米亞說:“吃飯吃飯,來,這胡辣湯,蠻下飯的。”
她舀了兩勺湯在飯碗裏,卻不馬上吃,只是用筷子拌合著說:“曉峰,我問你,你們家,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吧?”
“是啊,你不是喜歡老爹的性格嗎,從老爹那一代起,我們都是小老百姓。我阿爸、阿媽更是,我呢,說起來比他們好一點,但也只是老百姓。”
“這就對了,”尚米亞刨了兩口飯說,“我更是,比起你來,我的職業更一般,我們就是當小老百姓的命。我常聽外婆說,當教師的外公,一輩子就想着當好一個普通教師,依靠自己的勞動,教書育人,養活自己和子女,不欺負人家,也不給人家欺負,問心無愧地過一輩子,但他們命不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的父母就別提了,我呢,長得不好看也不難看,之所以看中了你,不是指望着你哪一天發大財,不是指望你有朝一日當大官,就是指望着能和你一起,太太平平地和和睦睦地把人世間的這份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你說我這要求不高吧?”
“不高,挺實在,挺好。老爹也常說,過日子,就該這樣。”
尚米亞笑道:“這就是我們倆能如此相愛的原因。不過,我也要提醒你,外婆常說的,小民百姓可憐啊,我們中國人,經常是連這樣要求不高的日子,也過不上。經營一份小家庭的日子,不容易啊,常會遭人的騷擾、常會有大小災禍降臨。所謂俗話說的: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
曉峰被她這麼嚴肅的神情逗得笑了:“你說得太嚴重了吧。”
“把世界看得複雜一些好,”尚米亞沒理會曉峰的不以為然,仍然自言自語,“你不是講我的爸爸蠻老實,蠻可憐的嗎?”
“看上去真的是這樣啊。”曉峰忙接嘴說,“再想想,他是一個教育工作者,還當過中學校長,能……”
尚米亞的一聲冷笑,把曉峰的話打斷了:“在他和我媽媽生下我之前,他就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了,你知道嗎?”
曉峰大吃一驚:“那你媽媽當年……”
“怎麼會那樣糊塗,對嗎?”尚米亞把曉峰一時沒講出的話,說了出來,遂而嘆了口氣說,“外公外婆恨我媽媽的,也就是這一點。他們認定我爸爸不好,騙了我媽媽,也是因為這點。這下你懂了吧?”
“懂,懂。”
“不過嘛,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和我們做小輩的無關。”
“對、對,就是這樣。”
“我只告訴你,曉峰,”尚米亞的語氣變得犀利了:“要是哪個人讓我們連太太平平的小日子都過不上,為維護自己的利益,我是啥都幹得出的。”
曉峰咀嚼着嘴裏的飯,瞅了一眼滿臉嚴峻的尚米亞,輕聲說:“米亞,我懂,我會聽你的。”
“有你這句話就好,曉峰,”尚米亞笑了,“我真怕你不能理解,那我們真的要吵架了。”
曉峰連聲說:“哪會呢,哪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