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原配
黃裳一遍遍地在玻璃窗的霜花上用手指划著卓文的名字,然而冬去春來,窗上再也結不住霜了,卓文卻還是沒有回來。
留聲機里白光一遍遍哀怨地唱着:“你為什麼還不來,我要等你回來。我等呀等呀等呀,等你的人兒這麼心焦。我等着你回來,我想着你回來,你為什麼還不來,我要等你回來……”
等啊等,卻只是等不回。“式微式微胡不歸”的祈盼變成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
可是音信也仍是沒有。
要求一點點降低,終於只是想聽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是否也想念着她。但是這也不能夠。他整個人,就好像從空氣中消失了一般,又似乎從來都沒有過,往日的恩愛種種,全都是夢。如今春暖花開,便夢隨雲散,花逐水流了。而通緝令已經發下來,貼滿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到了這時候,柯以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特意上門來探望黃裳。黃裳裹着被單到客廳里來見他,臉黃黃的,黯然問:“柯老師,你還覺得卓文是漢奸嗎?”不等柯以回答,她又苦笑着說:“我知道,你又要說卓文這樣做只是表象,是為了私情,而不是為了主義。但是我只要你知道,他的確是做過一點好事的,這就夠了。”
家秀坐在一旁,生怕他們爭論起來,正逢崔媽送上茶來,趁機打岔說:“這是一個朋友前日剛送來的明前茶,你們嘗一嘗。我不是妙玉,也沒有什麼鬼臉青收了梅花上的雪來泡茶,可是這杯子倒是正宗的明代鈞窯出品,我也就不算俗了。”又臨時想起似的,開了柜子取出一隻水晶盅來,假裝隨意地說,“這是一點桂花鹵,你好像說過最愛吃的,既然趕上了,就拿回去好了。”
金黃的桂花鹵盛在透明的水晶盅里,未聞其香,先見其艷。柯以自然明白這絕非偶得,而是家秀上次聽說自己喜歡桂花鹵,特意製作了送他的。然而何以隔了這半年多才拿出來呢?顯然她自覺冒失,有意遷延,好使得自己的饋贈不顯得那麼刻意。這中間的種種深情曲意,實在難得。
柯以心裏由衷感激,卻怕太露形跡令家秀着惱,便只做出隨意的樣子順手收了,又低頭品一口茶,贊道:“果然佳茗。你得了多少,等下我回去的時候,也包一包給我帶上。”
家秀嗔道:“哪有這樣的人,吃了還要拿,真是皮厚。”
崔媽在一旁道:“這你可冤枉柯先生了。柯先生最斯文害羞的人,這是不見外才這樣說話。本來柯先生也就不是外人么。”
柯以正用銀牙籤子往外挑茶葉沫子,聽到這話不由微微地一笑。
家秀紅了臉,向崔媽發嗔道:“這裏又有你什麼事?”正要再說,法國廚子來問:“柯先生來了,午飯是不是要添一個菜?柯先生最愛吃烤小牛肉的,就還是老樣子,五成熟,加鐵板?”柯以笑得更厲害了,不待家秀說話,早用流利的法語揚聲回答:“那敢情好,我好久沒吃史密斯先生的烤小牛肉和奶油湯了。”
崔媽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但是看神情也猜到個八九不離十,笑着說:“這就對了。就是要這樣不見外才好。柯先生千萬別把自己當外人。”一邊嘮叨着,一邊收拾茶托便要避出去。
家秀紅着臉,瞪眼道:“這崔媽,越老越沒規矩,好不討厭。”柯以笑着說:“我倒覺得崔媽最好,最有人情味兒。”逗着嘴,忽然意識到說是來探黃裳的病,這半天卻冷落了她,待要補救,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黃裳已經進屋了,不由有些訕訕地,叫住崔媽道:“這些日子,可知你家小姐通常做什麼消遣?”
崔媽昂頭想一想,說:“小姐前日派我去買了一盒雪茄煙回來,一根根地點着了……”
家秀詫異:“阿裳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小姐哪裏會抽煙?她就是點起來,聞那個味兒。每次吸氣點火,都被嗆得直咳嗽。偏那雪茄煙古怪得很,點着了,放一會兒不吸,就又自動滅了。小姐就掉眼淚——看樣子倒不像全是煙嗆出來的。”
家秀和柯以對視一眼,彼此嘆了口氣,都是半晌不說話。
崔媽端着茶托下去了,屋裏霎時靜下來,靜得可怕。柯以又嘆了一聲,道:“倒沒料到黃裳這樣痴心……當初,你怎麼竟會答應她嫁給那個蔡卓文呢?”
家秀聽他話中有埋怨之意,一時情急,脫口而出:“還不是為了你……”說了半句,自覺有失尊重,不由咽住。
柯以卻已全明白過來:“你是說那次蔡卓文所以答應救我出獄,就是因為你答應把黃裳嫁給他?這代價也太大了,你怎麼能這麼糊塗?”
家秀又急又愧,辯道:“我並沒有說把黃裳嫁給他,只是答應他們來往,怎麼會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到這一步……”想到無論如何,今日種種,畢竟是自己當日一場交易的結果,羞悔難當,不禁流下淚來。
柯以看着,心軟下來。想到家秀一直視黃裳如同眼珠,卻為了自己做下傷害她一生的錯事,可見待自己的這一片心。一時情動於中,上前握住家秀的手說:“家秀,我……”
不料家秀卻像被電擊了似地,驚得猛退半步,眼中滿是凄楚無奈。柯以猛醒過來,家秀為他出賣了黃裳,後果至今仍在,當此之際,卻又讓她怎能接受自己的感情。他深深嘆息,真不明白上天為何如此捉弄於他。他們兩個,分分合合交往了半輩子,時而緊時而松的,卻只是不能如願。這其中,她若進得半步,又或者他着緊一時,或許便成了。然而他們兩個又都是內向含蓄的人,他看她,是春雲出岫,她看他,卻是秋水生煙。風一陣霧一陣的,總不見分明,中間又總是隔山隔海的,弄得個情天誰補,恨海難添,到底一場佳話成了虛話,也叫做無奈。
當下柯以惘惘然地,取過帽子來告辭。家秀心煩意亂,也不挽留,默聽着電梯一級級向下去,“空通”一聲落了地,門開了又關上,只得懨懨地起身來收拾茶杯茶碟,觸手溫存,茶還是熱的,可是人已經遠了。她忍不住復又跌坐下來,心頭惆悵萬分。偏這時法國廚子上來報說:“小姐,烤小牛肉做好了,這就開飯吧?”家秀更加落寞,哽着喉嚨說:“我有點不舒服,不想吃,你們自己吃了吧。”
廚子愕然:“怎麼柯先生走了么?”轉念想到事不關己,遂又打住,樂得自端了美味下樓邀眾西崽大快朵頤去。
這裏柯以下了樓,並不就走,卻站在門首發了半晌的呆。這是一個晴天,雲淡風輕,略帶一絲寒意,卻只會更加清爽。他想着自己同家秀這幾年來的相處,同甘共苦,了解日深,卻為何總是情深緣淺,也同那天邊的雲相似,可望而不可及呢?
有燕子箭一般地自藍天劃過,不等他雙眼捕捉清楚,已經消逝無痕了。若干年後,他同家秀的這一份情,也是雁去無痕吧?
蔡卓文終於是又回到蔡家村了。
蒼天厚土,深水層山,漫山遍野只寫着一個“窮”字。在農村,窮是可以看得見的,無遮無攔,所有的自尊含蓄都剝落,荒涼觸目驚心。然而卓文看着這一切,卻只是麻木。
當年,他不曾了解什麼是繁華的時候,他渴望繁華,渴望離開山村,離開貧窮,離開粗鄙的耕漁生涯。他是多麼艱難才離了這個偏僻落後的蔡家村的呵,那是離開后連夢裏也不願回去的貧苦地方,荒涼,死寂,單調,辛苦,春要種,秋要收,夏要漁,冬要獵,一年四季忙到頭,卻只是為了“吃”“穿”兩個字,再高一點的要求,便是“性”。至於“愛”,那是奢侈的,故而是不潔的,羞於啟齒的。
一村子都姓蔡,沾着親連着根,從甲的眼睛深處可以看到乙的眼光,每一個人身上都藏着一個自己,每一次喪事都是埋葬一個自己,每一回接生也都不過是又多了一個自己。
他渴望走遠,從很小很小的小時候,從懂事起,他就想遠離這一切,到一個沒有人認得自己沒有人記得自己的地方去。一度他做到了,當他同黃裳泛舟西湖,相會酒店時,長江北岸貧苦村落的漁家生活離他已經很遙遠了。可是因為黃裳的一時之念,害人又救人,逼得他再次回到這村莊來,重新面對已經離了婚的妻子,和滿臉上寫着“到底報應了”的神情的幸災樂禍的村民,他的驕傲和激情被徹徹底底地打敗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一切都回來了,打回頭從原地做起。
他坐在院子裏,懷念着他的汽車,他的寓所,他的可以並排躺下四個人的俄式鋼絲床,百年以上的窖藏紅酒,氣味清香的剃鬚水,還有雪茄煙……
說空就空了。
那麼這些年來掙扎煎熬、跌打滾爬都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
胡強和裴毅叫他“同志”,每天鼓勵他,給他講抗日救亡的大道理,描述革命的美好前景,並且同他討論馬克思主義。他並不以為然,但仍是願意聽,因為在這裏,他們是惟一可以同他對話的兩個人。
他們有時也會談起黃裳。胡強說:“依我說,你家嫂子(他是這樣稱呼秀美的)才是真正的賢妻良母,能生能養能幹活。像黃小姐,是寫戲的,自己也就像戲裏的人,打個轉兒就要回到戲裏去的,不長久。這樣的人,放到佛台上供着還差不多,娶回家做媳婦,想想也玄。”
裴毅卻不同意:“我倒覺得黃小姐很好,聰明、鎮靜、識大體,又端莊勇敢,有思想有魄力。做妻子就應該那樣,有共同語言,有交流,所謂神仙眷侶,就指的是黃小姐那樣神仙似的如花美眷了。”
不論褒也好貶也好,他們談起黃裳的態度是一樣的,都帶着敬畏和羨慕,可望而不可及的口吻,彷彿在談論雲端的一座神,而不是一個人。
卓文對此很滿意,頗為自矜。於是引着他們更多地談起她,彷彿這樣就可以離黃裳更近一些。
但是傷愈之後,連他們也走了,說要去蘇北參加新四軍。卓文徹底地寂寞起來,整日面對着已經不是妻子了的妻子,感到雙重的難堪。
然而秀美卻夷然得很,她並不在乎卓文怎麼樣看她,只要他又回來了,生活在她身邊,她就很高興了。她想,或者是自己的許願成功了吧?她在菩薩面前磕了那麼多頭,磕得青磚也塌下去一塊,到底把個丈夫給磕回來了。這一回他大概不會再走了。雖然現在他對自己還不理不睬,但是只要自己侍候好婆婆,帶好兒子,總歸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的。
卓文亦不是沒有想過就這樣同秀美言歸於好,可是想到黃裳,心頭畢竟傷痛,不願自己負了她。自己已是負了秀美的了,不能再負了黃裳。一生之中,他總要至少對一個女人負責任。他想,如果今生今世回不了上海,就讓黃裳成為自己心頭永遠的一根玫瑰刺吧。玫瑰的刺越利,扎得人越痛,那玫瑰就開得越鮮艷,香味也越濃郁。
想到動情處,他忍不住以草鞋擊地,和着《紅樓夢》裏賈寶玉紅豆詞的格調唱起來:
“夢不醒溫柔鄉里情意重,
唱不完富貴叢中香氣濃,
舞不落楊柳枝上樓頭月,
說不了海誓與山盟。
飲不幹咖啡美酒醉春風,
畫不出紅袖欄杆十二重。
留不住的青山綠水,
惜不盡的暮鼓晨鐘。
呀,忽一似春夢易散隨雲散,
桃花飛逝月明中。”
他並不知道,當他這樣偉大地傷感着時,黃裳已經悄悄地來了。
自從和柯以一番談話之後,黃裳更加思念卓文。這時候,她已經不再盼望卓文回來,反而開始考慮自己去找他。
“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子既不嗣音,便只有吾自往之了。
可是明知家秀和崔媽說什麼也不會放她獨自遠行,只得暗暗準備了起來,將幾件洗換衣裳打包收好,又將幾件值錢首飾包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好容易等到黃帝百日,家秀攜了崔媽去掃墓,因黃裳病着,便不要她同行。然而家秀一走,黃裳便將欲藏的包裹取出來,到依凡面前磕了頭,流淚說:“媽,我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現在時局不穩,如果我就此回不來,媽你一定要自己保重啊。”
依凡自從黃帝死後亦發獃了,平時話也難得多說一句,這會兒卻若有所悟,伸出手來撫摸着女兒的頭,嘴裏輕輕哼着歌兒,仍是那首“你是七層寶塔我是塔檐的風鈴”。
黃裳更加傷心,又重新磕了頭站起,再抱依凡一下,便轉身下了樓。幾個洋仆看見她離開,瞪着藍色眼珠子,嘀咕了幾句,卻照例不會多問。這便是洋僕人同中國傭人的不同,這要是擱在崔媽,是必定羅嗦個不休的。但是洋僕人卻懂得把雇傭只當成一份工作,只管幹自己的活,多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這是黃裳第一次乘船。經過重慶時,江上起了風浪。黃裳本來已經暈得厲害,這時候更是吐得七葷八素,滿眼裏只見紅的綠的黃的藍的亂飛,滿耳聽到鐃呀鈸呀鑼呀罄呀亂響,滿嘴裏酸的苦的辣的鹹的滋味亂涌,趴在甲板上,恨不得把肝呀腸呀胃呀膽呀一齊嘔出。
好容易下得船來,三魂已是走了七魄,好歹沒有就此上瞭望夫台。一路打聽着來了蔡家村,開口剛剛提起蔡卓文,那拄着鋤頭站着眼神兒不錯盯着她看的半大小夥子已經“呀”的一聲,拔腳飛奔起來,被問的老者便露出一臉曖昧的笑,道:“這小矮腳虎,打兔兒栽栽的,倒是蠻靈光的,你跟着他走,不會錯的。”
黃裳於是便跟着那“小矮腳虎”走,經過一路的雞鴨鵝屎,蓬窗竹門,土牆泥垛,牛圈茅坑,迤邐地來在村尾一個獨門小院。院門敞開着,一目了然那院中稀落的幾叢菜蔬,兩棵果樹,一個男人打着赤腳蹲在樹底下就着泡菜喝稀飯,低着頭,“吸溜吸溜”地正酣暢,一隻大黃狗在他腳底下打着轉兒,希望間或能掉下一點殘渣來讓它與主人同樂。
那“小矮腳虎”“碰”一聲,將本已開着的門再踹得開一點,揚起嗓門叫着:“鐲子叔,有個婆娘找你。”
“做啥子事嘛?”那被稱做“鐲子叔”的男人操着標準的鄉音困惑地抬起頭來,露出一臉的胡茬,自下巴一直連到眉端去,頂着縱橫的幾條抬頭紋,彷彿是舞台上緊鑼密鼓后的一亮相,燈光照處,萬籟俱寂,只襯着令人驚愕的一張臉——那,那是她的親人哪!如何竟落魄至此了?
黃裳震驚地望着,一時竟是無語。在上海時他大氅西服的身形忽地閃現出來,面如古玉,鬢腳烏青,腳上一雙皮鞋光可鑒人。那個永遠衣冠楚楚的蔡卓文,那個出則汽車進則酒店的蔡先生,同這位打着赤腳的“鐲子叔”,果真是同一個人么?
卓文看到黃裳,卻似乎並不驚訝,而只覺得漠然。“你怎麼來了?”他說。眼中是這樣地冷,冷得令人發抖。已經是春天,河裏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卻仍然結冰。
“我來看你。”黃裳一陣惶惑,同時又深深地委屈,她沒想到見面會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呢?她歷經了千難萬險來見他,好險沒死了,原以為他會感動,會驚喜,可是,卻是這樣。
“我不能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不放心。上海下了通緝令。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安全。”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女學生,在向老師解釋自己的錯誤,然而越描越黑,越描越黑,最終真的也成了假的,紅的也成了黑的。
“通緝令?”他嘿嘿地笑起來,聲音奇特而陰森。“通緝令……”他重複着,沒有什麼實在的意義,只是單純地重複。他的眼神,他的聲音,滲入這背景中,嚴絲合縫。他身後的長竹竿挑着幾件洗乾淨的舊衣裳,灰藍的,被太陽曬得薄而透亮,在風中依依地搖着,像一面旗。他身上也穿着一件同質地同色料的灰藍衣裳,前襟敞開,露出狹長的一道胸脯,也像一面旗。還有他腳下的石墩,青灰紫褐,陽面被磨得錚亮,而陰面結着青苔,都像是旗。這些旗子一起搖動着吶喊着,沒有聲音,可是殺氣騰騰。
黃裳獃獃地看着這一切,太陽暖暖地曬下來,可是她心裏有一種寒肅的感覺。她將手伸進隨身帶來的背包,取出一長條油紙包裹着的東西來:“我給你帶了這個。路上遇到風浪,不知道打濕了沒有。”
卓文並不起身,就蹲在石墩上接過來,一層層打開,如同一層層剝出她的心——那是一盒煙,大支的雪茄。他把它們放在鼻子下面嗅着,彷彿在猶疑下一步該做什麼。
雪茄煙熟悉的味道令他心酸,也益發覺得悲哀。悲哀在這樣的境地相逢。他原本想,她的心是比秋日長空那般爽朗清遠的,而他是劃過天空的一隻雁。雁飛得再高,終究要棲於野,那是天空不必知道的方向。天空只要記得雁曾經的鳴唳也就好了。
他轉身離開,他希望留給黃裳的,是一個英雄的背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的一種蒼涼深刻。可是現在,她偏偏尋到了英雄的故鄉,雁落的泥潭。
她見到的,並不是一個落難的英雄,而只是一個還原的農民,這不能不讓他驚怒莫名。
這時候門帘一挑,從屋裏走出四個人來,打眼一看便知,是媳婦攙着婆婆,哥哥拉着弟弟,那種打死一窩爛死一塊的至親骨肉的味道是十裡外也聞得出來的。都穿着灰藍的衣裳,本色是淺的,補丁的地方略深一點——但也許補丁的顏色才是本色,日久洗得白了,因為貼到身上的年代不同,所以深淺不同——四人見了黃裳都是一愣,做媳婦的先招呼起來:“孩子他爹,家裏是來了客了嗎?怎麼也不叫人坐下?”做婆婆的到底老道些,不忙親熱,且打聽不速之客的來龍去脈:“喲,這是誰家的閨女,好齊整人兒。”
卓文這才站起來,將飯碗隨手擱在石墩上,那大黃狗立刻跳跳地往前湊。卓文只得又端起來,眼看着地咕噥說:“這是黃裳,就是那個我在上海娶的媳婦兒。”
“那個上海娶的媳婦兒”,這句話在語法上也許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在情感上,卻是大大地不合理。黃裳忽然感到恐懼,“上海娶的媳婦兒”,就只該呆在上海吧?如何竟跑到酆都蔡家村來了?彷彿電影中的人物跑進現實里來,如此地格格不入。蔡家村,顧名思義,住的都是蔡家的人,她,雖然嫁了蔡卓文,可她算得上是一個蔡家人嗎?況且,既然他要特地強調“那個上海娶的媳婦兒”,自然就該另有一位“這個”,有一位“村裡娶的媳婦兒”了。是面前這位扶老攜幼聲勢浩大的賢媳嗎?然而他不是離婚了么?怎麼她還在這裏?還管他的媽叫媽,而他的孩子也管她叫媽?
尚未理清楚這些個人的關係,那老太太蔡婆婆已經咋唬起來:“喲,那是貴客了,還不快請進屋呢?”故意地把個“客”字咬得很重,支使著兒媳婦,“真是的,小家貧戶,也沒什麼可招待姑娘的,秀美,去洗幾個果子給黃姑娘嘗嘗。我這個媳婦什麼都好,就是沒眼價兒,也不知招呼客人。”又嗔着兩個孩子,“怎不叫人呢?叫呀,叫姨。這是你爸外邊娶的婆娘,擱在過去,你們應該管叫二娘的,現在不作興了,就叫姨吧。叫呀。”
黃裳只覺得老太太腦前腦後都是眼,渾身上下都是嘴,飛釘射箭地,令她全然難以招架,“外邊娶的婆娘”,“上海娶的媳婦兒”,在這裏她是沒有名字的,只是一個外來者,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填房”。
忽然間,當年父親在煙榻上褒貶阮玲玉的話驀地兜上心來——“那陶季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在老家原本有老婆的。這阮玲玉也是,鬧來鬧去,還是給人做小”——如今想起,分外刺心。她望着卓文:“你說你離了婚的。”軟弱地,彷彿求證。
“我沒有騙你,我的確離了婚,不過她不肯走。”便是這一句,再沒有其他的話。
這是實情。可是她的心仍然被刺痛,一陣陣地往下沉,直沉進不見底的深淵去,周圍一片漆黑,永遠沒有着落,誰來救她?她求助地望着卓文,然而他的眼中只是無情,只是難堪,只是疏淡遙遠。他的呼吸清晰可聞,甚至她能感覺得到她的髮絲拂着他的衣裳,但他們已是遠了,遠在天邊。
她伸出手,伸向虛空:“卓文,救救我。”
她以為是在高喊了,可是實際上沒有一絲聲音。她忽然意識到,自小她是痛恨繼室的,可是如今她自己也做了人家的繼室了,卻還沒有當年孫佩藍的威風,甚至不能真正得到人家人的承認。
她還想再喊,卻突然張開嘴,一口鮮血噴出,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