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姓王的在江哥身邊坐下了。江哥拿起桌上的三五煙,遞了一支給他,“你很準時,”江哥稱讚他一句說,臉上是那種大哥樣的表情。“你喜歡喝什麼酒?”
“來一小瓶湘泉。”姓王的說。
江哥抬起頭,對服務員瞧了眼,“小姐,來瓶湘泉。”
我和何強喝啤酒,江哥、球寶陪着姓王的雜種喝白酒。江哥端起杯子,臉上充滿了溫和的笑容,對王說:“為我們今天成為朋友乾杯!朋友不怕多。”
“朋友不怕多。”王重複了江哥的這句后,端起杯子,和我們碰了下,然後抿了口。
何強瞧着他,“我們約你來,一是交個朋友,二是跟你談拆遷的事。市政府和國土局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法院也判了強拆。”
何強臉上掛着一種要笑不笑的,自然是很藐視對方的笑容,“現在我們出面,就是要把這件事情擺平。你是十六戶中的頭子,我們首先就是針對你來的。我們前世並冒得仇,但我們不把你擺平,這件事情就玩不下去。你們拆遷戶提出的條件太高了,我們公司根本就沒辦法滿足你們的要求!長沙市政府是執意要把芙蓉路兩邊的舊房拆除,蓋高樓大廈的,這是關係到省會城市的面貌問題!我們可以給你比按國家政策高出一些的條件,但不可能達到你們提出的條件。”
“我們讓你在我們可以給你們的住房安排中選一套最好的。”
江哥點上一支煙,把背靠到椅子背上,“你現在和我們合作,跟你講明的,你是可以得到最大的好處的,你以後改變主意,那到時候你就要吃很多虧……”“我要想一下,”王說,“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轉變態度,我在他們中就太沒面子了。”
“這不存在着面子問題,”江哥說,很大器地揚起頭,“你一句話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我們總不可能與人民政府斗!蔣介石几百萬軍隊都沒搞得人民政府贏,你一個想跟人民政府斗,不是讓人把牙齒笑跌?一句話就把別人的嘴堵住了。”
“我們等於是代表長沙市政府。”何強一副自高自大的海相道。
這一桌晚茶吃到午夜一點多鐘,大家走出來,天下起了毛毛雨。午夜的街上很安靜,只有昏暗的路燈在雨霧中閃着凄惻的光。
何強讓江哥送他的女友回家,他沒有帶雨衣,他只好自己冒雨騎着摩托車回去。江哥還肩負着把王送回家的任務,自然就沒我的座位了。“你怎麼搞呢?”何強看着我——他是真關心我,“車裏再坐不下人了……”“我沒關係,”我不在乎他的關心說,“你們走你們的。”
何強跨上摩托車衝進了雨霧,江哥他們鑽進轎車,轎車緩緩啟動又迅速駛進雨霧后,我一個人沿着屋檐走着。我覺得自己在他們中間是很不重要的一個人,是一個可以存在又可以不存在的人。我心裏多多少少有些悲哀。我感到是這樣混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濤濤從深圳回來了。八月里非常燠熱的一天中午,我和何強在一家個體餐廳里吃飯,蒼蠅在圍着我們飛着,我們一邊用手趕着蒼蠅,一邊吃着飯菜。一個濤濤從前的女朋友和另外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她看見了我。“你現在搞什麼?”她問我,一臉張牙舞爪的形容。這個女人我也不喜歡,她那兩片嘴唇總是滿口做不到的大話,而且說話時還喜歡手舞足蹈,給我一種“張牙舞爪”的印象。我曾經勸濤濤少跟她玩。
“濤濤從深圳回來了,”她告訴我說,兩隻眼睛同老鼠樣盯着我,“你碰見濤濤嗎?”
我一聽就知道她和濤濤談起過我。“沒見到,”我臉紅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有半個月了,”她說,“上個星期她打我的叩機,我們見了面,她要我跟她介紹事情做,我把她介紹給了做空調生意的王老闆。”
“她沒在深圳了?”我看着她。我確實不喜歡她這張老雞婆的臉。
“濤濤說,那個老闆把她做‘雞’一樣,今天要她去接待這個,明天要她去陪那個。濤濤的個性你是知道的,她回來了。”她手舞足蹈地說,好像我智力有問題而聽不懂她的話似的。“濤濤身上有叩機,你要她的叩機號碼不?”她不等我答就告訴我了號碼。應該說她只是個嘴巴很留不住的女人,臉上對人也很有熱情。
從餐廳里出來,我走到大街上,看着金燦燦的大街和川流不息的車輛,何強把摩托車騎到我面前,“走吧,”他說,一臉他媽的關心我的相。“莫站在街上曬潮氣罷。”
我當然就上了他的摩托車,兩人就向辦公的地方飈去。可是還沒到辦公的地方,我見前面有一家冷飲店就說:“我們到裏面喝兩杯冷飲。我請客。”
由於天熱,冷飲店裏儘是人,簡直就沒有空桌子。我買了兩杯冰咖啡和兩杯雪糕,我們在一處坐着兩個小姐的桌前坐下了。
我望了兩個小姐一眼,兩個小姐也望着我們,何強對兩個小姐一笑,“兩位小姐都很漂亮。”何強厚着臉皮說,以為自己魅力無窮。
兩個小姐瞥着他,何強又對她們一笑說:“我最喜歡同漂亮小姐一起喝咖啡了。”
兩位小姐把目光移開了,何強這才收斂起他那一看見漂亮女人就泛濫成災的笑容,對我說:“濤濤回來了,你跟她打個叩機不?”
他說著把手機往我面前一放。
我把他的手機拿開,“我不打,”我心裏很酸,臉上的表情當然就很凄然。
何強睃了眼身旁的兩個小姐,“我對濤濤的印象其實很不錯,她很有頭腦。”
我瞥了眼店堂里的其他人,吹起了口哨,吹着《明明白白我的心》。
“你吹這號憂傷的歌做什麼?”何強說,擺出一副大哥哥的模樣。這讓我很討厭。“一個男人最主要的是振作精神,什麼東西都只是去經歷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去想。尤其對女人!我是從來不為女人着想的,那樣很吃虧,也會活得很累。”
我仍然吹着《明明白白我的心》。兩個姑娘喝完冷飲走後,何強望了眼向門口走去的兩個衣着時髦的姑娘,對我說:“那個高點的姑娘長得很漂亮埃”“我覺得你是在到處撒花,”我對何強說,“你身上現在有好多社會習氣了。”
“你說得沒錯,”何強說,臉上卻是那種恬不知恥的表情,“我們這樣的人與江哥、劉總他們為伍,不表現出一種社會習氣,表現出讀書人的樣子,他們反倒看你不起。你活得認真就會很累!事業是什麼?理想是什麼?只是那些愛慕虛榮的人才去為理想折磨自己!理想終究只是一個夢,現在的人已經活得很現實了。現在的人才真正是現實主義者。”
“我懂。”我說。
“但是你還沒有像我這樣超脫,”何強說,臉上的表情居然有那麼點得意的內容。
“你這雜種變化真的很大。”我罵了他一句。
“我覺得你活得太敏感了,”何強告誡我說,“這是知識分子的弱點。你要明白!”
那天晚上,我很久沒有睡覺,而是坐在沙發上抽煙,我心裏想着濤濤,我想不通為什麼她從深圳回來不跟我聯繫。我看着窗外的天空,天藍藍的,月亮彎彎一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幹什麼,我覺得我和江哥、何強是兩種類型的人。我不能做到對女人無所謂的程度。第二天是發工資,發工資的是劉總的姨妹。我走進去時,江哥正好坐在桌前同劉總的姨妹說話。劉總的姨妹看我一眼,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信袋,裏面裝着幾張薄薄的鈔票。
她把信封遞到我面前,我接過信封,把裏面的鈔票拿出來,是四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劉總的姨妹表情麻木地將一個本子遞上來,“你簽個名,”她說。
江哥對她說:“你快點,我還要有事去。”
江哥在等着她報發票,她說:“是去玩麻將吧,有事去?”
“不是,”江哥又對我說,“天這麼熱,你還穿件長袖襯衣?”
我隨便答了句,彎下腰簽名。我在簽名單上看見很多都是八百或一千元兩個檔次的,就我一個人是四百元薪。我心裏很不舒廳的房子,以此解決他們兩兄弟的住房條件。兩套兩室一廳是不可能的,現在新建的任房建築面積都是五十幾個平方,兩套兩室一廳不就是一百多個平方?那不大大超過了他們現在擁有的私房面積的兩倍多嗎?三十幾個平方換一百多個平方,誰會換給他們?
我們只同意給他們一套兩室一廳,或者他們兩套一室一廳,但超出的面積,其中一套按國家政策以二百八十元一平方收,另一套必須是純粹地從我們手上買,以一千元一個平方的價格買,這已經比外面的商品房又低兩百元一平方了。但是他們不願意出錢,他們也沒有那麼多錢買房子。小兒子不願意出一分錢,大兒子更是一分錢都沒有,他的嘴巴目前還是寄放在那個寡婦家的。昨天傍晚,我和阿強、江哥走進這戶人家時,小兒子正坐在前面這間房子的竹椅上看報,見我們進來,這個三十歲的男人臉上就佈滿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淡。“我不曉得,反正我要一套市內的兩室一廳的房子。”他眼睛往上一翻,歪着頭說,“你們給我的那套太遠了,什麼都不方便。”
“現在沒有別的房子了,”何強說,“只有那裏還有一套。以前給你一套雨花亭的你也嫌遠了,結果別人要去了,這怪不得我們。”
“我反正要一套市內的住房。”他說。“我是住在城裏,你們把我往鄉里趕,沒有這樣的事。至於我哥哥,那是我哥哥的事,和我沒關係。”
“你這個人蠻不講道理啊!”江哥說,瞪着他。
“你們要說我不講道理,那我就不講道理。”這個男人說,接着他不想再理我們地走出門,走到斜對面的街頭上打街頭桌球去了。
“真的要喊人搞死他,”江哥說,咬了咬牙,“這號鱉人可以這樣蠢!”
“這是腦殼有問題的人,”何強說,“你喊人搞他等於是白搞。”
此刻大家又在討論這件事情如何進行,總要把對策想清楚。我坐到一旁,點上何強遞來的一支煙。我望着天花板上旋轉的吊扇,一顆心卻撲在濤濤身上。她從深圳回來,卻不跟我聯繫,這讓我這些天十分憂鬱。我拿過何強的手機,何強問我幹什麼,我說同濤濤打個他媽的叩機玩玩。我嘴上說得很輕鬆,其實心裏卻很緊張。我也不知道這種緊張是他媽的怎麼來的!我按了濤濤的叩機。
我手上握着手機,他們說他們的,我想着我的事情。不一會,手機響了,何強馬上偏過頭來瞧着我。“喂!”我聲音竟有點嘶啞。
“請問是哪位打我的叩機?”濤濤的聲音很好聽地從手機里傳進了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