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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被父親趕到岸上去。我是在養鴨場那裏上岸的,看不見人,一群鴨子在河灘上搖搖擺擺地站成兩排,代表陸地夾道歡迎我,歡迎我回歸陸地。我朝油坊鎮方向走,覺得腳下的路在波動,鄉間公路像河一樣奔流,反而金雀河的河水紋絲不動,彷彿一片發亮的土地,河上船檣,乍看都是土地上的房屋。我走到變電房附近,迎面又跑來幾隻鴨子,傻子扁金扛着一根長長的鴨哨,在路上雄赳赳地走,他看見我就亢奮地喊起來了,你是庫文軒的兒子吧?我告訴你,你去告訴你爹,工作組又要來了,他們就要來宣佈了,我才是鄧少香的兒子,我是她的真兒子!
對付一個傻子,我還是有點辦法的,我說,傻子,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呢,你也配做烈士的後代?我也告訴你,工作組就要來了,他們就要宣佈了,你爹是頭豬,你娘是只鴨子,你是豬和鴨“敲”出來的!
傻子扁金拿着鴨哨來追我,他明顯知道敲的意思,怒視着我說,你小小年紀就滿嘴髒話,敲?你知道怎麼敲?看我來敲你,敲死你!
我和他在路上賽跑起來,我當然比他跑得快,很快就把他甩掉了。甩掉了傻子扁金,我還在跑,我好久沒這麼奔跑了,像風一樣奔跑,如果不是去了船隊,我絕對不會把奔跑也作為一種享受,我像風一樣跑到油坊鎮中學的紅色校舍外面,風停了,我累了。我站在路上喘氣,看着油坊鎮中學的房舍和操場,突然之間,我感到很難受,腸胃難受,心裏也難受。
我在這所學校的初中部上了三個月的課,就走了。擺脫學校曾經讓我狂喜過,現在時過境遷,我發現自己有點不捨得學校了。我從圍牆外繞到我的教室,從窗戶里看見一叢叢男孩女孩的腦袋,像一片高粱在裏面起起伏伏,我的座位上,坐了一個穿花棉襖的女孩子,嘴裏念着什麼,一隻手正在掏鼻孔。他們跟隨着一個女教師,七零八落地誦讀着外語,其實是在嚷嚷,我聽不懂他們在嚷什麼,踮起腳看見黑板上的一排字,這才知道他們是在上英語課,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下面配着一排英文字母,我聽了好幾遍,大體上記住了英語的念法,內佛佛蓋特克拉斯斯卻歌,這就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意思?我下意識地對照了油坊鎮的方言,進行了再翻譯,一個驚喜的發現讓我差點笑出來,綜合油坊鎮方言和向陽船隊的切口,這句英文應該這麼念:那麼不礙事這樣子敲過去!
敲過去。敲過去!這三個響亮而墮落的音節讓我莫名地亢奮起來,我在地上找到一截粉筆頭,先在牆上寫下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幾個字,然後我準備寫下我自己的翻譯,寫到“礙事”的礙字,我卡殼了,我不會寫這個字,怎麼也回憶不起來,我就先寫了“敲過去”,一個字不會寫,對整個標語的效果很有影響,再念一遍,突然覺得沒意思了,別人看見了不會發笑的。於是我另起爐灶,靈機一動,我把“千萬不要”的“不”擦掉了,擦了一念,千萬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覺得這有點意思,又有點擔心,這樣算不算反動標語呢?我正猶豫着,從窗戶里探出一個男孩的腦袋,我不認識他,他倒認識我,一見我就瞪大眼睛叫起來,庫東亮,你在幹什麼?
讓他這麼一叫,我扔掉粉筆頭,又跑了。
我又跑起來,這次是慌張地逃逸。我突然想起來那句話是毛主席的語錄,篡改語錄都是反動標語,我知道我惹了禍。我抄近路穿過麻袋廠的廠房,朝工農街上跑,跑到街口,突然意識到工農街上沒有我的家了。於是我返身朝綜合大樓跑,那幢大樓我是最熟悉的,我父親的辦公室在四樓,我母親的廣播室在二樓,我來到綜合大樓的門前,這才想起母親也不在廣播室了,我隱約記得父親說過,母親調動了,但我不記得她是調到糧油加工站,還是糧油管理所了,我在傳達室的窗邊轉悠,看見一群人在傳達室外面等着拿報紙,好多人的臉我認識,好多人以前似乎很喜歡我,現在他們都用驚愕的表情看着我,有個女幹部說,你不是庫文軒和喬麗敏的兒子嗎,還來這裏幹什麼?你媽媽不在廣播室了。
有人告訴我母親在糧油加工站,並且給我指了路。那地方很遠,快到楓楊樹鄉了。我走到加工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碾米機都停止了工作,空氣里還殘留着新鮮稻米和菜籽油混雜的香味,幾個女工結伴出來,對我指指戳戳的。我不認識他們,我問,喬麗敏在不在?他們的臉上都浮現出神秘的笑意,說,在,怎麼不在,等着你呢。
我走進碾米車間,看見三個人靜靜地站在碾米機前,像另外三台碾米機一樣靜靜地注視着我,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油坊鎮中學的教導主任,還有一個青年穿着藍色的制服,是派出所的警察小洪。我知道我惹下了大禍,我不該進來,還應該跑,可是我再也跑不了了。
我母親第一個撲過來,她像一頭憤怒的母獅朝我撲過來,啪,啪,啪,打了我三個耳光。她向旁邊的兩個人氣呼呼地解釋了三個巴掌的意義,我記得很清楚,她說,這三巴掌,第一巴掌歸孩子自己,第二巴掌歸我,我喬麗敏一生要爭氣,怎麼偏偏生了這麼個不爭氣的孩子,第三個巴掌,賞給他父親,都是他的教育有方,你們看看,孩子跟着他才幾個月,都會寫反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