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超時那麼久,父親的懲罰在所難免。
不僅是超時的後果,一定是誰聽說了我在人民理髮店的醜事,或者是看見了玻璃門上的告示,反正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告訴了我父親,我人還沒回到船上,父親就知道我在岸上闖了大禍,他一反常態地鑽出了船艙,左手拿着擀麵杖,右手拿着一圈繩子,像一尊別出心裁的復仇者的雕像。
別人看他站到船頭上公開亮相,都去跟他搭訕,老庫你怎麼氣成那副樣子,你拿繩子擀麵杖幹什麼?他說,不幹什麼,我在等東亮,你們看見他了嗎?大家都說沒看見。父親說,沒看見就算了,其實我知道他在哪裏。別人又問,你拿個擀麵杖到底要幹什麼,要打東亮?他勉強扔掉了擀麵杖,不是不是,我等着他麵粉擀麵呢,等了一天,沒等來他的麵粉!德盛女人聽說他沒飯吃,端了一碗飯菜過來,安慰他,老庫你別性急,東亮馬上就回來給你做飯了,你先吃點墊個肚子。他拒絕了德盛女人的好意,又對她說了一半真話,我氣都氣飽了,吃不下飯,我不是為了飯,他膽大包天了,一去不回呀,他一定在岸上戳穿天了。德盛女人說,東亮那麼大的人了,岸上一定有什麼事耽誤他了,說不定會對象去呢,早點回晚點回,他都要回來,有什麼大不了的,再怎樣你也不至於拿繩子捆人吧?我父親說,德盛家的你不知道啊,聽說他去岸上干下流事了,國有國法家有家法,他思想品德有問題,動不了國法動家法,不捆不行!
我提着旅行包走到駁岸上,一眼看見了父親手裏的那圈繩子。船隊的人有的幸災樂禍地看我,有的好心地朝我擺手,讓我不要上船。父親的憤怒在我的想像之中,我不吃驚。我做了他最不可容忍的事情,我和趙春美金阿姨莫名其妙攪和在一起,我準備承受相應的懲罰,也許是五個耳光,也許是下跪五個小時,也許是寫一篇五千字的檢討書,這取決於我的悔改態度。我萬萬沒想到他翻出了那根繩子站在船頭,居然要捆我!我二十六歲了,王六指的幾個女兒都看着我,春生的妹妹也看着我,碼頭上的李菊花也許正在油泵房裏悄悄地注意着我,我怎麼能讓他捆?我的腰痛得厲害,我剛剛逃脫了三霸的追剿,累得像一條狗,我的父親,我的親生父親,他竟然要捆我!我在岸上已經沒法混了,如果被他當眾綁起來,我在船上也沒法混了,我還怎麼活下去,怎麼追求幸福的明天?
我決定留在駁岸上,等父親消了氣放下那根繩子。小福不計前嫌,跑過來幫我的忙了,我讓他把旅行包放到船上去,轉念一想,萬一父親今天不准我上船,萬一我要在駁岸上過夜,萬一我被父親趕下船來,我要快刀斬亂麻,痛痛快快在岸上開始新的生活,坐火車坐汽車,旅途離不開旅行包,這個旅行包暫時要留下。我把瓶瓶罐罐從包里一樣樣拿出來交給小福,小福聰明地將這些東西分了類,先把醬油瓶子醋瓶子抱上船去,放在我父親的腳下,父親很禮貌地對小福說。謝謝你小福,你是個好孩子。我看他對小福和顏悅色,以為他氣消了呢,沒想到小福剛一轉身,父親就把醬油瓶子扔到岸上來了,他說庫東亮你個孬種,你沒有腿了,還是沒有膽了?讓人家一個孩子做你的搬運工?
醬油瓶子在我腳下碎裂,一瓶醬油都濺到了我褲管上。我擦拭着褲子,火氣也冒到了頭頂,你也有腿,你也有膽,不是要綁我嗎?你到岸上來,來呀,上岸來綁我。
我說完就後悔了,這種激將法損人不利己。父親的臉色氣得發綠了,他說,好,你真的以為我不敢上岸?我兩條腿好好的,怎麼就不敢上岸?我就上岸,上岸來綁你。
多年不上岸,父親不會走跳板了。他勇敢地走到跳板前,一隻腳試探了一下跳板的韌性,另一隻腳小心地跟進,卻不敢往前跨了。父親以一種怪異的立正姿態,顫顫巍巍站在板頭上,我不由得喊了一聲,小心!他竭力保持着身體的平衡,上氣不接下氣,用手指着我說,小心什麼?別來這一套,我知道你的陰謀,我掉到河裏淹死了,你就自由了!可惜我沒那麼容易死,我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管着你,我跟你同歸於盡!
德盛跳到七號船上去了,過去把我父親拉下了跳板,老庫你別衝動,千萬別上去了,你這是暈板,硬撐着走,會掉到水裏去的。
我父親抓住德盛說,怎麼會暈板呢?我以前走慣的,扛着一麻袋大米都能走的。
德盛說,這不奇怪,老庫你多少年不上岸了?你這樣下去,別說暈板,就是不暈板上了岸,你還會暈岸呢。
我父親緊張地瞪着德盛,眼睛裏有掩飾不住的恐懼,怎麼暈岸?你在矇騙我吧,暈岸是怎麼回事?
德盛左右搖晃着身體,手抱腦袋,模擬着暈岸的樣子,暈岸跟暈船一個道理,從來不坐船的人容易暈船,從來不上岸的船民就容易暈岸,你老是躲在艙里,躲出毛病來了,你把船當了地面,把地面當了船,所以就暈岸啦。
德盛這一席話把我父親說得有點走神,他惶恐地巡視着河岸,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思考德盛的理論,然後他的目光猛然一跳,跳到我身上,憤怒重歸他的臉上,你還不上來?等我暈板還是等我暈岸呢?他用手指絞着繩子,對我高喊道,你好大的膽子。惹了這麼大的禍,還在負隅頑抗?
我說你要捆我,我就負隅頑抗,你把繩子交給德盛,我就上來。
交給德盛幹什麼?他不是專政機關,也不是你爹,我是你爹,什麼叫繩之以法你忘了?今天你犯下了滔天大罪,我要對你繩之以法。
我們父子倆隔岸對峙着,德盛女人也上了七號船,勸我父親把手裏的繩子交給她,說東亮那麼大的人了,自己都到了做爹的年齡了,船上岸上這麼多人看熱鬧呢,他力氣比你大,怎麼能讓你綁?你就算綁住他,那是他孝順,順了你,自己就沒臉面了,傳出去他以後怎麼做人?德順女人說的話既得體也在理。周圍看熱鬧的船民聽了直點頭,只有我父親搖頭,他說,德盛家的,我不是要他孝順,是要他進步,你們不知道,讓他進步比登天還難呀,我教育他他不進步,我放鬆教育他就退步,我最近對他鬆了一點,他就到岸上違法亂紀去呀,他是賤骨頭,他不要寬大,我就對他專政。
德盛女人撇嘴說,什麼進步退步,船上用不了這些的。不就是過日子嘛,日子太平就好。我去跟他說說,讓他上船認個錯,以後不要惹你生氣了?
父親說,他認錯沒用的,他天天認錯天天不改,他就是屢教不改的典型呀。
德盛女人第一個注意到我反常的面色和痛苦的表情,她指着駁岸說,你看看東亮,那臉色煞白煞白的,他好歹算個孝子,把你氣成這樣,自己也不好受呢。老庫你快放下繩子吧,要不你拿着繩子進艙里,家法國法隨便你用?東亮他是要個臉面,沒人看見不丟臉,你先讓他上了船再說吧。
德盛配合著他女人,在一邊試探地抽了一下我父親的繩子,父親警惕地把繩子攥緊了,嘴裏說。什麼孝子?你們不知道的,他是個孽子!繩子沒鬆手,父親臉上的憤怒出現了鬆動的跡象,德盛發現了,又用力抽一下,這次,他成功地把繩子抽出來了。
父親的臉上出現了疲憊而厭倦的神情,好,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我不捆他了,他今天也不要上船了,到岸上去,讓他腐化墮落去,尋釁鬧事去,違法亂紀去,我不用家法,自然有人用國法,他這樣下去,遲早要嘗到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我以為父親讓步了,剛走到跳板上,一根擀麵杖迎面飛過來,誰讓你上船的?要上船先跪下!跪下!父親對我喊道,你不肯跪?不肯跪就滾回岸上去!我身體一閃,閃過了擀麵杖,腰上的傷痛卻因此加劇了。我的腰痛越是厲害,委屈就越是強烈,委屈越是強烈,憤怒越是無法遏制,我突然用手指着父親,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通牒,你今天到底讓不讓我上船?告訴你,今天不讓我上船,我就永遠不上這條船了。
你敢用手指我鼻子?你敢威脅我?我還怕你的威脅?父親揮舞着手對我吼起來,你滾,滾到岸上去,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一股熱血衝上我的頭頂,惡向膽邊生,霎那間無數惡毒的語言從我的嘴裏傾瀉出來,猶如洶湧的洪水向我父親奔涌而去,誰稀罕做你的兒子,誰稀罕你這個爹?庫文軒你脫下褲子給大家看看,誰稀罕你這個爹?別人的爹都有一根雞巴,為什麼你只剩半截雞巴?半截雞巴,還有什麼臉教育我?半截雞巴你還有什麼臉綁我?庫文軒我告訴你。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怪你的雞巴!
我這麼一嚷,聽見船隊十一條船上訇的一響,船民們嘴裏同時發出了驚嘆聲,東亮造反了,造反了!我看見父親面色慘白,身體在船上搖晃,他注視我的目光像最後一根繩子,倉促地拋過來,沒有套住我,自己散開了,斷了。他的眼神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絕望,一口痰嗆到了他的喉嚨,他吐痰。吐不出來,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德盛夫婦還在船上,他們過去攙扶住我父親,扶着他往艙棚里走,德盛邊走邊瞪着我,說,東亮你今天是鬼魔附身了?你爹是你的階級敵人,你往他死里打?別人貶損他的髒話,我們都說不出口,今天都讓你說光了!德盛女人一邊拍打我父親的肩膀,一邊對他說,千萬別介意,最近有人在鎮上大白天撞見鬼,白天見鬼會丟魂,東亮一定是在鎮上丟了魂啦。
我沿着駁岸朝碼頭奔跑,雙腿發軟,肩膀莫名地顫抖,我知道這是我生命中最累的一天,偏偏又是必須奔跑的一天,我必須跑,不跑不行了。
孫喜明夫婦倆在駁岸上堵住了我,他們注視我的表情不一樣,男人看上去很焦急,女人的眼神躲躲閃閃,掩藏不住她的內疚,從那眼神里我一下就猜到她是告密者。孫喜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東亮你往哪裏走?你敢走?你到底要去哪裏?
我一時沒有目標,掙脫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別管我去哪裏,地球那麼大,我就不信沒有我去的地方。
孫喜明緊追不捨地攆着我走,一把抓住了我的旅行包喊道,地球是很大,可地球不歸你,歸黨歸社會主義的!
孫喜明女人在後面拍手跺腳,東亮你到底要往哪裏走啊?大家都說你這不好那不好,我說他們都瞎了眼睛,東亮幹活好,又是個大孝子呀,馬上船隊要評選光榮船了,我們都說要評你們七號船,你這一走,還怎麼給你戴光榮花呢?
我對她本來就沒好氣呢,回頭對她喊,我不稀罕光榮花,送給你戴去,你告密有功!孫喜明的手在我的旅行包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東亮,你別撒不出尿來怪夜壺!小福他媽是好心辦壞事,怕你爹擔心才給他透了點底!你爹不是趙春美,他怎麼打你罵你你也得認,不準跑,你跑了讓他怎麼辦?我又對着孫喜明叫喊起來,再不跑我還算個人嗎?我受夠他的罪了,他不缺胳膊不缺腿,以後讓他自己管自己。孫喜明說,好,好,你算個人,你管不管你爹是你們家私事,我管不了,運輸生產我要管,你一走駁船怎麼辦?明天艙里要裝油料了,船上的事你爹什麼也不懂,你不能影響生產呀。我說我什麼也不管了,從今天開始,我跟向陽船隊一刀兩斷,我要到岸上去旅行,去北京,去上海,還要去廣州,去哈爾濱!
我跑了一陣,好不容易擺脫了孫喜明夫婦的糾纏,船隊幾個男孩子腿快,不知怎麼追到我前面來了。小福問我,五癩子說你的雞巴今天差點讓人剪了,差點就跟你爹一樣了,是不是真的?春耕鬼頭鬼腦地盯着我的褲襠,說,你是畏罪潛逃吧,王小改說你一天到理髮店去三次,說你去對慧仙耍流氓,你敲過她了?怎麼敲的呀?我被他們說惱了,又無心跟這幫孩子計較,就用力踹了春耕一腳,悶着頭向前跑。我把春耕踹痛了,他抱着膝蓋在後面嗷嗷大叫,一邊叫一邊罵我,庫東亮你這個花痴,癩蛤蟆敲天鵝,剪你雞巴是活該!
路過碼頭油泵房,一個紙團從裏面飛出來,落在我腳下。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看見李菊花一身藍色工裝,倚在門口看我,她看我的神情不同以往,眼神嚴峻,嘴角上浮現出一絲譏嘲的冷笑。我說,李菊花我怎麼得罪你了,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意見?她說,你沒得罪我,我就是在想呢,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你的外表儀錶堂堂,怎麼心裏這麼骯髒呢?我愕然地瞪着她,李菊花你把話說清楚,我心裏怎麼骯髒了?她撣撣身上工裝的袖子,說,我沒那個胃口說,你自己做的事,還用我說?她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鄙夷地說,裝傻呢?還要我提醒你,你在理髮店對小鐵梅幹什麼了?那種事,王小改說得出口,我說不出口!我突然明白了,一個可怕的謠言以訛傳訛,正像細菌一樣在碼頭四周擴散。
我沒必要向李菊花申訴我的冤屈,徑直朝治安小組辦公室奔去,我滿腔怒火去找王小改算賬,跑到窗邊一看,王小改不在辦公室,雜亂的屋子裏只有陳禿子和五癩子在下棋,兩個人頭頂頭,嘴裏都罵罵咧咧的,我注意到他們頭頂上掛着一塊黑板,我的名字赫然在目:
今日治安狀況通報
向陽船隊船民庫東亮在人民理髮店調戲婦女。
那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筆字看得我眼冒金星,我一時失控,忘了門在哪裏,撞開窗子就要往裏面跳,屋子裏的兩個人聞聲回過頭,竟然都發出一聲怪叫,五癩子敏捷地抓起了桌上的治安棍,先朝我撲過來,好呀,你個空屁,你今天把油坊鎮攪得六缸水渾,我們這個月的工資要扣光了,正愁沒空收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搬起一張小凳子朝五癩子砸過去,五癩子閃了一下,陳禿子衝上來了,我看見陳禿子懷裏的東西就傻眼了,他不知從哪個角落裏悄悄抱出來一桿步槍!步槍上了刺刀,刀尖閃着寒光,陳禿子抱着那桿步槍,眨巴着眼睛,威風凜凜地向我一步一步逼來,空屁,今天我讓你看看治安小組的厲害!
也不知道是出於理智還是膽怯,看見那步槍我就跳下了窗檯,雞蛋不撞石頭,我拚命地跑,不跑不行,今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子啊,陳禿子竟然向我亮出了一桿步槍!我一口氣跑到棉花倉庫那裏,回頭一看,陳禿子站在辦公室門外,舉起槍對我瞄準,嘴裏模擬着子彈出膛的聲音,砰,砰,砰!我知道他沒有子彈,但那刺刀狹長而刺眼的光令我膽寒,我不敢再去惹他們了。在棉花倉庫的門口,我作了一次短暫而重要的調整。拿起看門人遺忘在小凳子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茶水,還撿起他的破毛巾擦了一把臉,然後我抬眼看了看東邊棋亭的方向,棋亭上空漂浮着幾片蒼老的晚霞,我一看見晚霞映照的棋亭,立刻想起了歷史這個深沉的字眼。棋亭啊棋亭,它是鄧少香烈士生命的終點,卻將成為我生命的起點,我要到棋亭去,我要出發了!
棋亭附近是一個類似黑市的陸路交通樞紐,從公路上來的油罐車卸下油料后,司機會在棋亭邊滯留一會兒,順便拉上幾個搭順風車的客人,交五毛錢,你就可以坐上汽車去很遠的地方了。
多日不見,棋亭的外觀讓我吃了一驚,我發現古老的六角棋亭只剩下三個角,青龍飛檐不見了,亭柱被彩條塑料布包圍起來,六根石柱子從塑料布里勉強地探出頭,提醒過往的人們,這裏曾經是油坊鎮最莊嚴的地方。岸上發生了這麼大一件事,我卻不知道。這是誰幹的?一定是趙春堂啊,他到底要幹什麼?我的注意力被毀壞的棋亭轉移了,匆匆跑過去,看見兩個很邋遢的工人蹲在地上,就着一缸茶水吃饅頭,腳邊扔了一堆大鎚子小榔頭和千斤頂之類的工具。
我指着那工人說你們好大的膽子,怎麼敢拆棋亭,誰讓你們來拆的?一個工人嘴裏嚼着饅頭,坦然地回答,我們沒這膽子,趙春堂派我們來的!另一個工人說,趙春堂也沒這個膽子,是上面同意他拆的。我問他們上面是誰,是哪一級領導?他們說是哪一級要問趙春堂去,我問他們拆了棋亭要幹什麼,一個工人說,這地盤金貴嘛,好像是要擴建停車場,現在油坊鎮這麼多車,油罐車多,農用車,還有軍用車輛,停車沒地方啦。我一氣之下就大聲質問起他來,你們豬腦子啊,是停車重要還是紀念革命烈士重要?那工人被我問得一愣,推託說,你別問我,問領導去!他們再也不肯理睬我,我換了和緩的口氣問他們一個關鍵問題,拆了棋亭,紀念碑怎麼辦?你們準備把紀念碑豎到哪裏去?問了好幾遍,兩個工人都不願意回答,我給他們一人敬了一枝香煙,一個工人才開了金口,就這麼一塊石碑嘛,地下還有個衣冠冢,移址很容易,說是移到縣城的革命歷史博物館去。
另一個工人看我情緒衝動,有點好奇我的來頭,目光忽上忽下,研究着我身上的旅行包和衣服皮鞋,終究搞不清我的身份,小心地問我,這位同志,你是什麼人?我差點脫口而出,鄧少香烈士的孫子!話到嘴邊人忽然清醒過來,想起這個光榮的身份已經煙消雲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我還不知道是誰的孫子呢。我只好對着棋亭嘆了口氣,非要是什麼人嗎?我什麼人也不是,是群眾,隨便問問!
鬧了半天你是群眾?那工人頓時舒了口氣,輕蔑地瞟了我一眼,那你對我們發什麼火?你是群眾我們也是群眾,你有什麼火氣向領導發去。
事關烈士紀念碑,都是各級領導的決定,我確實沒有資格指手劃腳。我走到棋亭邊撩開塑料布朝裏面看,一股酒氣襲來,原來拆亭子的人馬來了不少。還有兩個工人躺在裏面,四仰八叉地睡覺,一張舊報紙上陳列着他們的殘羹剩飯,幾隻大白鵝在飯盒和酒瓶間漫步。鵝來得蹊蹺,引起了我的注意。大白鵝在哪裏,傻子扁金就在哪裏,我再朝亭子裏側細細一看,果然發現了傻子扁金的身影,他懷裏抱着一隻小鵝,正坐在角落裏吃工人的剩飯呢。
我不知道傻子扁金為什麼要到棋亭來。看見傻子我就會想起他的屁股,想起他的屁股我就會聯想我父親的屁股。魚形胎記。屁股上的一條魚。我父親在血緣上與一個傻子競爭,已經競爭了好幾年了,這場奇怪的競爭讓我感到屈辱。我不願意和傻子扁金在一起。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我害怕人們比較的目光,岸上船上的很多糊塗人,他們一看見我和傻子碰到一起,就興緻勃勃地議論我們各自的長相血緣,庫家父子,傻子扁金,到底誰是鄧少香的後代?船上的人大多傾向我們父子,岸上的人卻採取不欺負弱者的態度,堅持說傻子屁股上的魚形胎記最像一條魚,還有人慷慨激昂地表示過,他們情願烈士的後代是個傻子,也不願意庫文軒這樣的腐化墮落分子來給烈士的英魂抹黑。
我站在棋亭外揣摩傻子扁金的來意,不遠處的茶攤邊有幾個鎮上人在觀察我,他們竟然為我和傻子扁金的相遇雀躍起來,看啊,傻子在這兒,庫東亮也在這兒呢!他們七嘴八舌地爭論着什麼,不知怎麼話題集中在我的屁股上了,幾個人的眼睛都懷着探求的慾望,火辣辣地盯着我的屁股,陳禿子的堂哥陳四眼看上去有文化有教養,還戴個眼鏡,可他竟然上來拉扯我,提出了一個非分的要求,空屁你來得正巧,你爹天天窩在船上,他的屁股我們沒機會看,你把屁股亮出來跟傻子比一比,你們誰是鄧少香的子孫,讓我們群眾先來評個公道!陳四眼是找死,要動嘴要動手他都不是我對手,但我沒有心情和這幫人糾纏,陳四眼你滾開,讓你老婆來,我前面後面都給她看,你沒得看!我嘴上回敬着陳四眼,腳步卻對他退避三舍,匆匆地跑向了停車場。
棋亭上空的晚霞中迴旋着一股不祥的寒流,我感到渾身不適,從碼頭到棋亭,到處都是我的是非之地,我要走,越快越好。我注意到停車場上停着幾輛油罐車,有一輛車已經發動了,司機發現我要搭車的樣子,從駕駛室里朝我招手,你去哪裏?快點,快點上車。我朝油罐車跑去,腳都踩到駕駛室的台階上了,聽見司機在裏面說,我的車去幸福,你順不順路?順路先交五毛錢!我不知道司機說的幸福在哪裏,是鄉下還是集鎮?管它在哪裏呢,幸福,這地名聽上去多好,我去,我就去幸福。
司機打開駕駛室的門,一隻手朝我攤開。五毛錢,先交錢後上車。我剛要掏錢,聽見耳邊掠過一陣奇異的人聲,不遠處的路口一片嘈雜,有人在輪番叫喊我的名字,庫東亮,站住,你不準走,庫東亮,你不準走!那不是幻覺,一群孩子呼喊着我的名字,從碼頭方向擁過來了,是向陽船隊的一群孩子,他們像胡蜂一樣朝我嗡嗡地包圍上來,有人抱住了我的腿。有人奪下我的旅行包,小福像個老婦女一樣跺着腳。對我叫嚷道,庫東亮,你還在這裏遊手好閒,你爹出事了,他喝了農藥,送到醫院搶救去啦!
噩耗來得無情,卻又自然而然,我打了個冷顫,跳下卡車就往醫院方向跑。我擺動雙臂,以為自己跑得很快,可我的腰痛發作了,腿是軟的。胸口喘不過氣來,怎麼跑也跑不快。小福在我的左前方。邊跑邊訓斥我,還不快跑,你爹在醫院裏搶救,你還慢吞吞地跑,你是人還是畜生?春耕在我的右面,他也學着小福的樣子罵我,都是你惹的禍,好漢做事好漢當,你算什麼好漢,現在害怕了?把自己親爹氣得喝農藥,自己做了縮頭烏龜,你跑得比烏龜還慢!春耕的妹妹四丫頭跑在最後督陣,她竟然拿了一根樹枝來打我屁股,就像打一頭消極怠工的老牛屁股,還不快跑?你要趕緊去立功贖罪!她一邊喘氣一邊控訴我,庫東亮你罪大惡極,自己的親爹再不好也是親爹,每個人只有一個親爹一個親媽,死了就沒有了——你把自己的親爹扔下就跑,沒良心——要不是我媽喝過農藥,要不是我爹鼻子靈,你爹死在艙里都沒人知道呀!
我聽見四丫頭的話,再也忍不住了,一邊跑一邊嗚嗚地哭起來。孩子們從來沒見過我哭,我一哭,他們都停下來慌張地看我的臉。我捂住臉,不讓他們看我的眼淚,我捂住臉在街上踉蹌着跑,孩子們以為是他們把我罵哭了,攆哭了,有點心軟,不再罵我攆我了。四丫頭說,別哭別哭了,我們不罵你就是了,這次犯了錯誤,以後記得要改正啊。春耕皺着眉頭說,空屁你丟人呢,婦女都知道坐下來哭,你邊跑邊咧着個大嘴哭,還不如婦女!街上有過路人好奇地看着我們這支奔跑的隊伍,喂,你們跑什麼?船隊死了人啦?四丫頭尖聲說,我們船隊從來不死人,你們鎮上才經常死人!小福推搡開那些好管閑事的路人,我們跑步呢,關你們什麼事?閃開,都閃開,你們沒見過長跑比賽啊?
德盛女人和孫喜明女人站在油坊鎮醫院的門口迎候我們,兩個女人交流了欣慰的眼神,一個說,還好,東亮沒走成。一個說。我家小福真能幹,真的把東亮帶來了。看見那兩個女人,我有了主心骨,人反崩潰了,我爹沒事吧?我這麼喊了一聲,身體一軟就癱倒在她們身邊了。我站不起來,感覺到兩個女人在拉拽我的手,一人拉一條胳膊,我把胳膊交給了她們,但我的身體以及靈魂都恐懼地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哪來的農藥?誰給他的農藥?我們家沒有農藥的。我渾身瑟瑟發抖,嘴裏機械地重複着幾句話。德盛女人說,現在追究不了這件事,先要追你爹的一條命,你站起來,快站起來呀。孫喜明女人用手指點着我腦袋,嘴裏不停地數落我,現在知道害怕了?剛才跟你說道理,你怎麼就不肯聽?岸上的人你不信,我們的話你也不信?哪兒有你這樣造反的?你差點反掉你爹一條命呀。
她們徑直把我帶進了急診室。一別數年,我不記得這急診室的格局和設施了,卻清楚地記得房子裏特殊的氣味,腳臭味兒血腥味兒還有碘酒氣味和飯菜香味混雜在一起,聞到這股氣味,我就犯噁心。河上十三年,這間急診室竟然成了父親與油坊鎮土地的唯一聯繫。上一次來,是為了縫合父親的陰莖,這一次,是為了救父親的生命,每一次我都罪責難逃。我也是謀害父親的兇手。我是兇手。兇手再怎麼跑也沒用,我跑不掉了。我站在門口,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我怕自己會吐出來,就蹲在一隻痰盂前,遲遲不敢站起來。孫喜明女人說,東亮你怎麼回事,你爹在角落裏躺着呢,你怎麼蹲在這兒?我揉着自己的腹部說,等一下,等一下。德盛女人看看我的臉色,又看看孫喜明女人,那就等一下吧,這一天東亮過的什麼日子啊?他一定是想吐,不是餓出來的,就是嚇出來的。
我蹲在痰盂邊,目光努力地抬起來搜尋父親。我看見急診室幾張正規的病床上都躺着人,父親躺在角落裏的一張長椅上,被氧氣瓶輸液架和人群包圍着。兩個女護士圍着他跳來跳去,一個男醫生正在給他洗胃,忙亂中有個聲音在喊,按住,按住,按住腿,按住肚子!撬開,撬開,把他的嘴撬開,把他的舌頭撬開!父親像一頭衰弱而倔強的老牛,拒絕屠宰加工,他不合作的態度引起了女護士的不滿,女護士不便向病人發作,厲聲呵斥着旁邊的幾個船民,你們怎麼這麼笨?這麼多男人這麼大的力氣,弄不住一個老頭,看他又噴了我一身!船民們在長椅邊倉皇地穿梭,終於各就各位,王六指按住了父親掙扎的身體,孫喜明和德盛守在長椅兩側,一個人手裏端着痰盂,一個人舉着一隻輸液瓶。然後孫喜明突然發現了我,眼睛一瞪,來不及罵人,最終給我下了一道命令,你還愣在那裏幹什麼?趕緊過來幫幫王六指,按住他的肚子,你不知道你爹有多犟,他不想搶救,不肯洗胃!
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衝過去按住了父親的腹部。父親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比銅鈴還大,他想說什麼,無奈嘴裏塞滿了管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用手來推我,偏偏他的雙手都被王六指死死地扣在椅子上了,動彈不得。我知道父親的痛苦,父親不知道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比他輕,腦袋頭疼欲裂,胃裏翻江倒海,嘔吐已經憋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吐,應該讓父親先吐。我拚命按住他的肚子,爹,快吐,快吐啊,吐出來就好了。父親還在犟,嘴巴一吐一吸,試圖把嘴裏的橡皮管子吐出去,我用手掌牢牢地保護住那些橡皮管子,爹,快吐。不是吐管子,快把農藥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
父親憋了一口氣,憤怒的眼神突然變得輕鬆了,一股腥臭發黑的污水從他嘴裏飛出來,濺到了我的臉上,我沒有躲閃,很奇怪,父親一吐,我再也憋不住了,我也吐。吐。吐。父親吐到了我臉上,我吐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