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免談陳寅恪(四)
勸君免談陳寅恪:四人品與氣節
陳寅恪的這種態度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反對現政權,反對共產黨,反對馬列主義。其實不然。倘若如此,他為什麼不去香港、台灣,為什麼同意擔任全國政協常委,為什麼還要和杜國庠、馮乃超這些共產黨人交往?他甚至也不是什麼社會活動都不參加。1954年5月3日的“敬老尊師座談會”他就參加了,還戴了大紅花,這也是一種“時俗”么!怎麼並無反感,反倒欣然?
這裏面一定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陳寅恪的政治態度一直是個謎。他好像誰都看不慣。袁世凱當大總統,他譏為巴黎選美:“花王哪用家天下,佔盡殘春也自雄”;張群組閣,他譏為妓女作秀:“催妝青女羞還卻,隔雨紅樓冷不禁”;國民黨長江防線失守,他也幸災樂禍:“樓台七寶倏成灰,天塹長江安在哉”。但如果你認為這是因為嚮往新中國,或是懷念舊王朝,恐怕就錯了。他在回憶洪憲稱帝一事時說,當時不少文人都對袁某人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讓他深為道德的淪喪而痛心。“至如國體之為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其次者”。君主還是民主,這在許多人看來是至關重要必須力爭的,而陳寅恪以為其次。那麼,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呢?
是道德,是人品,是氣節。
1964年5月,陳寅恪向自己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蔣天樞托以“後事”,並寫下了帶有“遺囑”性質的《贈蔣秉南序》一文。在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里,陳寅恪稱自己雖“奔走東西洋數萬里”而“終無所成”,現在又“奄奄垂死,將就木矣”,但也有足以驕傲自豪者,那就是:“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也就是說,他陳寅恪一生之最為看重者,不但不是金錢地位,甚至也不是知識學問,而是人品與氣節。
事實上陳寅恪願意與之交往或表示敬重的,不論是國民黨共產黨,還是無黨無派,都是人品極好的人。陳毅,光明磊落,直率坦誠;傅斯年,為人正直,疾惡如仇;劉節,秉性梗直,寧折不彎;冼玉清,一生清白,遺世獨立。有意思的是,他們還多半都有些脾氣。比如陳序經為人是很謙和優容的,但當有關當局強迫他加入國民黨時,他把“烏紗帽”摜在桌子上:“如果一定要我參加國民黨,我就不做這個院長”。又比如杜國庠一生為人寬厚平和,但面對極左思潮也會拍案而起,氣憤地表示“批判陳寅恪批得太過分”!因此他們也都往往會做“傻事”,說“蠢話”。比如劉節就曾在1958年“大放厥詞”:什麼大躍進人人意氣風發,“一起發瘋”倒是真!這種“逆言”也是說得的?但他實在忍不住。
當然,他們也多半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沒有好下場是明擺着的,甚至是他們“自找”的。文化大革命中,劉節聽說“造反派”要批鬥陳寅恪,竟奮然表示願意替代陳先生上台挨斗,並視為一種榮耀。如此“不識好歹”“自討苦吃”,如此“螳臂當車”“以卵擊石”,還能有什麼好結果?然而,明知沒有任何好處,同時也於事無補,他們卻偏偏還要做。也正是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品質的高貴。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陳寅恪“吾道不孤”!
然而陳寅恪作為一個歷史學家,還有更深的想法。在1950年正式刊行的《元白詩箋證稿》一書中,他談到這樣一個歷史慣例:但凡新舊交替之時,總有人佔便宜,也總有人吃大虧。那些乖巧的小人,“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而那些刻板的君子,則常“感受苦痛,終於消滅而後已”。為什麼呢?就因為其時新舊道德標準和新舊社會風氣“並存雜用”,有的人善於利用形勢適應環境,而有的人則無此“乖巧”而已。
顯然,陳寅恪是把自己的某些“老朋友”,看作了“乖巧的小人”。
於是我們大體上清楚了。為什麼陳寅恪對杜國庠那樣和自己“道不相同”的共產黨人信任敬重,對某些先前的“同道”反倒蔑視而戒備?就因為前者“氣節不虧”。陳寅恪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他當然不會不知道在那個時代,堅持馬列主義,信仰共產主義,要擔怎樣的風險。那是要掉腦袋的!所以,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們大講馬列主義,就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也理所應當。他們“本來”就是馬克思主義者么!
那些“眉樣入時”的“白頭學究”們卻“原本”不是。“不是”當然也可以變成“是”,但要看怎麼個變法,以及為什麼要變。如果是自己通過學習研究,改變了觀點,倒也理屬正常,無可厚非。然而一夜之間毫無思考,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便很可疑。在陳寅恪看來,這不是降身辱志,便是投機取巧。但不論何種情況,都是“變節”。氣節一虧,則其人不可取矣!
事實證明,陳寅恪的看法並不完全正確。1949年以後,中國學人的改變立場觀點,宗奉馬列主義,有的是“曲學阿世”,有的不是。汪籛就不是。他屬於“心悅誠服”的那一類。否則,當他自告奮勇充任“說客”,南下廣州請老師進京時,就不會那麼天真了。汪籛碰壁五羊城以後,受到不少埋怨。比他年長的其他陳門弟子都認為他不該用“官腔”和先生說話,更不該惹老師生氣,甚至有人痛斥他“不知天高地厚”。這實在是冤哉枉也!汪籛對恩師的敬仰和感激是終其一生的。正因為“感恩戴德”,他才會那樣說話。因為他對馬列主義的服膺是真誠的。事實上在汪籛的學術研究中,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陳寅恪的治史方法渾然天成,了無陳寅恪所痛恨的“貼標籤”的痕迹,文風新穎,令人耳目一新。這難道不是好事?正因為此,汪籛和陳寅恪談話時,才會充滿了“時俗”的口吻。在他看來,弟子發現了寶藏取得了真經而不與先生分享,那才是不道德。
歷史的悲劇或悲劇性也正在這裏。汪籛和陳寅恪都是真誠的,道德的,而雙方的格格不入卻一至於此。一個要“革命”,一個要“守節”,這一場衝突是在所難免的了。問題是,陳寅恪為什麼要對汪籛發那麼大的脾氣,以至於說出“你不是我的學生”這樣的話?
答案也許就在汪籛筆錄的《對科學院的答覆》裏面。在這篇自述中,陳寅恪說:“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這其實也是陳寅恪的一貫思想。因此他在《答覆》中開篇就說:“我的思想,我的主張完全見於我所寫的王國維紀念碑中”,而碑文的核心和靈魂,也就是這八個閃亮高岸的文字:自由思想,獨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