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不是讀書天 下
我們現在已經很難知道最早講故事的那人是誰,但我們根據自己的經驗可以得知,那些被黑暗和恐懼包圍的洞穴人將會平靜下來,最後安詳地睡着,就像嬰兒在媽媽的歌聲中睡熟一樣。正如“詩是我們悲哀時的催眠曲”(格羅塞《藝術的起源》),故事也是我們恐懼時的鎮靜劑。誰都知道,人們講故事最多的時候是晚上,而晚上的故事中最吸引人的又是鬼故事(恐怖故事)。黑暗中聽一個人講鬼故事,那種體驗是驚心動魄卻又極具快感的。幾乎沒有人能抵禦那擋不住的誘惑(太小的小孩子除外)。事實上,只有故事中虛擬的恐怖才能戰勝生活中現實的恐懼。這是人類運用自己的智慧進行的一場“以毒攻毒”的自衛反擊戰。向著荒蠻的外部世界,也向著脆弱的內心世界。
故事一講開頭,就止不住了。於是又有了別的故事:神奇的故事,美麗的故事,悲壯的故事,感傷的故事。當然,仍然還有恐怖的故事。
後來,又有了書。有了講故事的書,也有了不講故事的書。
沒有人會愚蠢到把書等同於故事,但據我個人的經驗,讀書的愛好卻多半開始於聽故事。一個人,如果從小就特別愛聽故事,那麼他長大以後也多半會愛讀書。我之所以要說“特別”,是因為幾乎沒有不愛聽故事的小孩,但特別愛和一般的喜歡還是有區別。特別愛聽故事的孩子不會滿足於只聽大人講(大人能講的故事畢竟有限,何況講故事的要求也未必總能得到滿足),他還會想辦法自己找故事來聽。最會講故事的是誰呢?是書。於是,他就會養成讀書的習慣,成為一個讀書人。如果他不但愛聽故事,也愛講故事,那他就還有可能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寫書的人。
我現在好歹可以算是一個讀書人甚至寫書人了。但我仍然愛聽故事,尤其是愛聽鬼故事。我最愛看的書是偵探小說,而看過以後終身難忘的,則是兩個英國作家講的兩個恐怖的故事:《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和《隱身人》。記得那是上中學時,一天夜裏讀完《隱身人》,竟不敢走出房門去上廁所,因為我不知道那隱身人是否就站在門口。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原來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看得見的東西,而是看不見的東西。書的好處,就是能把看不見的變成看得見的。從此,每當黑暗包圍恐懼襲來,我便讀書。而且,正是因為讀書,我還變得喜歡一個人獨處,哪怕窗外北風呼嘯,一團漆黑。我不再是路燈下等着媽媽回家的小男孩,也不在乎是不是有很多人和我在一起。當然,我也不一定要讀故事書。
不過,這似乎不該是春天裏講的話。
春來不是讀書天。春夜裏即便鬧鬼,那施施然前來造訪的,也多半是帥呆酷斃的男鬼或美艷絕倫的女鬼,怕什麼呢!